及笄礼行于上巳过后。

煦日暖暖,东风缭绕,金城里外皆弥散着一缕馥鼻花香。

三月桃夭,如云绽放。宫墙外菘山上的桃花更是千里一陌、盛开如烟霞飘荡,其颜瑰丽,其神妩媚。

繁复冗长的及笄之礼完后,无颜领着我前往各国宾客等待的明德殿。

那是我第一次梳那么高的发髻,也是我第一次穿那般长、佩着于阗玉的金印紫绶的拽地襢衣。行走时,玉珠瑶佩相击的轻微声响拂拂回荡耳畔,我拢手袖内,心中依然怀念曾经系在明紫采衣上的银色铃铛发出的清脆声。

“有美一人,宛如清扬。”身旁的无颜突地放慢了脚步,如墨的眸子盯着我,满含笑意。

我斜瞥着他,手指一扬,轻轻地从他脸颊划过,眨眨眼,笑道:“请问公子无颜,你这是在说我呢,还是在赞自己?”

他一拧眉,状似微恼,伸指握住我不规矩的手。

我欲缩手。

他却拉住不放,凤眸微睨,看着我,剑眉上挑,一脸玩味的笑容。

“诗有言,谓之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却不知我的丫头,她的卫侯是哪个?”

我笑看着他,不避羞赧,弯唇:“待会二哥不是就知道了?”今日是王叔为我举办的择婿之宴,天下人皆知齐女夷光将于今日许配良人。

无颜眸光微动,瞧我半响,似笑非笑地问:“你有喜欢的人了?可是湑君?”

我不答,只无意识地咬了一下唇,将手抽出,微昂了头,先行离去。

满殿宾客,美妆宫娥穿梭其间,人人面带笑意,其乐融融。

我行至殿门时,内侍一声长喝呼得众人顷刻间鸦雀无声。

无颜牵住我的手,扶着我走过那厚厚铺曳地上的华美织锦,缓缓行入殿中。

明堂高烛,五彩薄纱摇曳轻飘,一殿靡丽奢贵。

銮前五丈,无颜退下。我孤立于空寂如是的殿中央,敛敛不安的心神,无视那数百道如箭利如火燃的目光,对着王叔,弯腰徐徐拜下。

“夷光免礼。上前来。”

王叔朗声一笑,唤我站至龙撵旁,执住我的手面向殿下众人,道:“寡人的小公主夷光今日及笄,难得诸位不辞寡人之请前来观礼。夷光将于及笄日招亲之事想必天下人已然皆知,寡人以为诸位既能来,那必是心存诚意。不知寡人所言是否有理?”

“那是自然!齐国夷女素来貌美天下,我们皆是慕名前来。只不过是不是但若本公子欢喜,公主便会与我回楚国邯郸?”王叔的语音刚落,殿下就响起一人语中带笑的洪钟嗓音。

我拧拧眉,扭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只见他举杯站立于殿侧,身着锦衣贵裘,相貌粗犷,一如他的言词,大大咧咧中,罔顾礼法。

他身旁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让他坐下。

那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看上去和说话的那人长得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气韵却是完全不同。一人豪迈,一人隽秀。

我微微一笑,心道:那粗声说话而又毫无诚意可谈的,该是楚国以勇猛驰名于世的公子凡羽了。

“夷光多谢公子缪赞。貌美天下之誉,夷光不敢当。夷光只愿求有缘良人,厮守一生而已。”说话时,我的目光流转在殿中众人脸上,想要寻找到那个雪衣温润的身影。

目光停顿,我望着殿中右侧与无颜坐在一席那个锦衣长袍、如玉清雅的男子,忍不住笑颜逐开。

难怪我找不到他,却不知他今日竟也穿了朝服。

“敢问公主,何谓有缘?”殿里又有人打破沉默问话。

问话的人留着三寸美髯,眸中亮光闪闪,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看上去该是哪一国的使臣。

我轻笑,凝眸瞧着湑君,柔声道:“夷光听闻天下间有人能吹笛引鹤。夷光好乐,欲求知音人。”

满殿安寂。

众人的视线皆由我身上移向了默然坐在一旁的湑君。

这一刻,他们的眼中由惊羡,有嫉妒,有感叹,有不屑……还有什么,我看不出,也分不清。

谁都知道,我既是这样说,那良人的选择只能有一个。那便是吹笛天下无人能及的梁国公子湑君。

我以为他会欣喜。

然而他却神情一变,肤色有些苍白。一如他来齐国时的模样。

我的心猛然一沉,开始揪痛。

湑君……他不会,不会不站出来吧?

他垂头思量了良久,半天的磨蹭,终是站起了身缓步行至殿中央。

纠结的心绪放松下来,我望着他,情不自禁地喜上眉梢。

可我如何能预料到,起起落落后,留给我的,原来还是失望……

殿下,湑君拢指由怀中掏出那支名满天下的宋玉笛,双手捧上,举至头端,言道:“公主厚爱。只是湑君的笛音诱人引鹤,不是因为湑君的笛技,而是因为湑君有着天下最好的笛,宋玉笛。公主若喜爱,湑君愿赠佳人。”

我呆呆望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他这是在拒绝我?

犹记得枫林嬉戏时,他拥着我的柔情;犹记得落红花雨下,他迎风吹笛时的动人笑魇……一切,还都是那般清晰地映在我的脑中,如同昨日遗留的影子,虽青涩,却美好。

我以为,他明白。

事实上,他也该明白。

三日前的明月下,我和他说得是那般地清楚。那时的他,许诺答应,盟约深誓,言词再是动人不过。可如今他又是……

“湑君!”无颜腾地站起,怒喝一声,美绝的五官稍稍扭曲,目光凌厉得有些吓人。

四周人人噤声,或不怀好意,或饶有兴致,或担心关切地来回瞧着我与他。

王叔瞥眼瞧瞧我,面色依然如常威严。只是他紧按着龙撵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着森然的青白。

我吸了一口气,迈步踱下金銮,行至他面前,扬手夺过他手中的玉笛。

手臂垂落,他看着我,神色复杂。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轻敲着指间玉笛,含笑望着他,平心静气。

他叹了口气,向前行了一步,唇角微动,声音压低到只有我与他才能听见:“夷光。对不起。请原谅我。”

“为什么?”话无温,语无情。手中敲打的动作停歇,玉制笛身的冰凉自掌心传入血液,流入肺腑,冻得我全身如冰封。

他定睛望着我,彻黑如夜的眸中无言诉说着什么,可心冷如死的我看不明白。我只知道他口中说出的话,让我魂伤心恸。

“梁国弱小。齐大,非偶。”他开口,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不仅是我,在座的所有的宾客都听得一字不漏。

我怒极反笑,宋玉笛被我一气掷飞,笛身遇到金筑的石柱时,横腰而断。

而我刚松开玉笛的手,也由他俊雅的面庞上一滑而过,留下了五道清晰的红印。

殿中诸人惊呆。或许他们从不知,向来温顺美丽的齐国夷女,竟出了如我这般泼辣蛮横的公主。

“既如此,便罢了。”

我咬唇冷笑,回头对着王叔拜了拜,双手提起裙摆,转身匆匆穿过了大殿,逃离般回到自己的寝殿。

从此,“齐大非偶”扬名天下。

我,便也成了天下人口中的悍女。

无人敢再提亲。

整整三月,我将自己藏身在深宫幽静处,谁人不见。除了自幼伴着我的爰姑。

那些个不分昼夜的日子阿,是爰姑一遍遍抚着我的肩,搂着我,低声吟唱着那些齐女喜爱的柔软悠绵的曲调。一声声,一句句,带走了我满心的失落和伤感。

当我鼓足了勇气再开殿门时,入眼的第一人,却是我那个一身银甲重凯的二哥无颜。

他的容貌依然俊美无度,只是脸色有些发白,甚至还透着淡淡的青色。

“有战事?”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重重点头,面色刚毅,漂亮得惊人的细长凤眼中眸光微闪,仍透着对我的不放心。我知道,自小到大,他最是疼我。

心中蓦地一阵冲动,我突地伸指拉住他的手,求道:“二哥,带夷光去战场可好?夷光不愿再待在这宫阙高墙中了。”

他眉尖一拧,本能地想摇头不答应。

头刚撇向一边,他又迅速扯回。

“我带你去战场。”他微笑,清凉的语音下,字字坚定。

我咬咬唇,软声:“多谢二哥。”

那场战争阿……

我一去,便是三年。

三年,总归会让人忘记很多事。

比如,齐大非偶。

我没想到,三年后,居然有人还敢来向王叔求亲。

那个丑面才绝的公子穆……

夜郎自大

金戟台。

初秋的阳光照在无苏那身绣龙描金的滚边踞纹长袍上,耀出一袭夺目光泽。昔日懦弱温和的大哥无苏,此刻被罩在这层昀昀光华中,看上去竟有了几分帝君的从容霸气。一如我看了十多年,那个高高在上、威严却又不乏仁慈的王叔。

无苏笑看着无颜与我沿着那大红织锦拾阶而上,抬手自身后内侍捧着的托盘中取过明黄长卷,淡声温和:“公子无颜,公主夷光听封接旨。”

铠甲晃荡一响,我与无颜齐齐单膝跪地。

圣旨上的芸芸尔尔,洋洒过千言,我听过便罢。毕竟对于一个公主而言,赐封只是多少多少珠宝,多少多少仪仗的事。二哥无颜因功被封豫侯,从此统掌齐国的兵马大权。

虽该端肃着低头垂眸听封,我却依然忍不住扭头看着无颜,欣慰笑笑。

秋阳下,他的侧脸弧度完美,纤长的睫毛忽闪在细细金芒中,使他刚毅的面庞多出了些许柔和。三年过去,原来一直伴在我身边的公子无颜,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如玉雕刻的风流少年。

他黑了,瘦了,五官经由战火的洗礼而如刀劈斧啄过般的清冷坚毅。长眉入鬓,凤眼飞扬,眼前的他依然俊美,带着阳刚之气,透着疏狂之态,奇伟如天神。

我望着他,想起战场上他无数次的一马当先、冲锋陷阵,想起半年前他受伤染病后的生命垂危,一时出了神……

“无颜,接旨吧。”无苏的声音轻轻回荡在头顶上方,他的嗓音,一如往昔的清凉如水,让人听不出任何情感。

无颜举手接过,恭敬谢恩。

我与他叩首三遍后,方舒了口气,起身站直。

无苏望望他,再转眸望望我,眯眼轻笑,手指拍上无颜的盔甲,道:“二弟,辛苦了。还有夷光……”

“大哥。恭喜你。”我拢指握住腰侧的佩剑,嘻嘻一笑,道出一句看似没来由的话。

无苏果然一愣,不明所以:“孤有何可恭喜的?”

我抿唇微笑,凑近他,耳语:“听说夷光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侄儿,不知是也不是?”

无苏淡淡一笑,点点头,神情间颇有自得与欣慰。

“回宫吧,父王与诸臣正等着你们庆功开宴呢。”他一手揽住一个,挽着我和二哥缓缓走下金戟台。

我抬眸瞥了眼不远处的朱墙碧瓦,那严严重重的宫门,那飞檐连甍的宫阙,看得我胸口一闷。

终于,我还是回来了。

疏月殿外,爰姑领着众人静静候在那边。

我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视线内时,原本还叽喳闹腾的人群倏地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着我,眸光发亮,脸上犹是入梦般的迷糊不醒。

“公主?”不知是谁轻声呢喃了一声,一言虽低,却唤醒了呆立的众人。

“公主……”他们团团围了上来,如从未相识般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个彻底。

我揉眉笑了笑,伸手将头顶的凤盔摘下抱在怀中,锦带掉落,长发披散飞扬,再一次,我感觉到女儿身时心底的柔软。

爰姑站在殿门旁,静默不动。

她的身子不着痕迹地在摇晃,好似站不稳的颤微。

我含笑走上前,拈指夹起一缕长发,皱眉苦恼:“怎么办,爰姑,今后又要麻烦你天天给我拢髻了呢。”

岂料我话音刚落,她竟轻声呜咽起来,泪水滴落不断。

我慌忙将怀中凤盔交给旁人,伸臂抱住她,手指揉抚着她的背,像从前她安慰我般来劝慰她。

“爰姑,夷光回来了啊。哭了作甚么?”

潸然中,听到她忍泪吸气的声音。爰姑站直了身,双手握住我的上臂,因流泪而泛红的眸子望着我,带着我已久违的慈爱。

“老奴这是……喜极了。公主勿怪。”她柔声解释着,眼角泪光犹闪,这让她那张看起来并不显苍老的美丽容颜愈发显得娇柔动人。

世间宠我的人很多,敬我的人更多,然而真心怜我惜我的,唯有爰姑一人。

孩提时,我依在她的怀中长大;长大后,我赖着她的温暖不舍。生母已逝,十八年来,是她给予我人间最难忘的母爱。

“爰姑。夷光再不会离开你了。”我开口,说得信誓旦旦。

爰姑怔了怔,随即泪又倏倏而落……

我好笑叹气,伸指拭去她满面的湿润。

沐浴后,我换了拽地长裙斜靠在窗旁软塌上。

三年不着裙裳,此刻穿上身,那绵绵软软的丝帛触得我浑身不自在。爰姑在身后一遍遍地梳着我的发,小心翼翼下,指尖流连诸般。

“公主,你想梳个什么发髻?”沉默许久后,她突地开口问我。

却问得我一愣。

及笄后,我只梳过一次高髻,那便是及笄那日礼成时王后亲自为我绾好的朝凤髻。那之后的三月,我躲在疏月殿里,终日披散长发,根本不知打扮爱美。

再接着的三年军旅生涯,营帐中,战场上,我都是以男儿身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心念微摇,语塞,一时失神。

爰姑似也知自己问错了话,她叹息一声,涩语:“公主,老奴给你梳个王后生前最爱的发髻吧。”

她口中的王后,自是我已逝的母后。

我自嘲一笑,只得点头。

窗外的桂子开得正香,清甜之气缕缕入鼻。偶尔微风吹过,揉碎点点金黄,万千花蕊应风簌簌而落。

玉瘦檀轻,容华淡伫。眼前的桂花倒是令我记起一人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