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了牙,扶着腿一瘸一拐地走进聚宝阁,额角直冒着冷汗。

聂荆正站在门口处,见状忙上前扶住我,此刻想必他也忘记与人靠太近的不安全之说了,只急道:“你的脚怎么了?”

我挪挪唇,面色一红,十分没好气:“被一辆不长眼的马车轧了。”

他闻言哂笑。

我自知这谎话漏洞百出,言罢自己的神色也颇不自在,身子微微一动离开他的手,淡道:“没关系,还能坚持一会,买了皮裘咱们便回去。”

他也不反驳,只静静站到了一旁,不慌不忙道:“我刚问过了,一楼只卖字画,毛皮裘革都在二楼。你这样是走不上去的。”

我一笑,道:“我可以。”

言罢,我伸手自怀里拿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药吞下后,方费力地捱近那上楼梯阶的扶手,慢慢地抬腿往上爬。

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似是无奈,也藏着隐隐的笑意。

“我抱你上去。”我怔了怔,心中虽明知是他在说话,但还是觉得那声音温和得异常陌生。

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已从身后横臂抱起了我,极轻巧地朝楼上走去。

“快放下我。”我又气又恼,忍不住想扬手给他一掌。

可是高手就是高手,我的手刚要抬起时,他修长的手指微微一扣,准确地拉住了我的衣袖,令我动弹不得。

他淡淡叹息一声,软声劝慰:“楼下人都在看呢,你还是别闹了。”

我闹?我气得眼前发黑。

“聂荆!”我恨恨咬牙出声。

“嗯。”他若无其事地答应。

黑色绫纱飘了飘,耳边听到了他轻轻的笑声。

我心中一动,偷偷地瞥眼由那飘起的绫纱望过去,入眼处只见一弧度完美的下颚,薄唇轻轻上扬,笑得很坏。

我皱皱眉,咬了咬唇,趁他还不曾察觉时,悄悄地对那绫纱吹了口气。

绫纱终于拽起,正待看清他的面容时,身子突地一晃,却是他狠狠地将我放在了地上。钻心的痛由脚底传来,我横眉望向他,满脸是怒。

“到了二楼。”绫纱已落,他淡淡开了口,风平浪静。

二楼很安静,除了阁里侍侯的青衣小厮两名外,只有一个客人。

我转眸看了看,初初了解了阁里的布置。货分三处,一处卖上好的丝罗绸缎,一处卖华贵的皮衣裘革;还有一处,珠光宝气,翡色玉耀,却是卖珍玩古物的地方。

“公子,请问您有何需要?”青衣小厮迎上来,态度恭谨有礼。

勉强压下心头的不快,我浅浅一笑,道:“我来买皮裘。”

“那这边请。”小厮伸臂弯下了腰。

“小店有狐皮、紫貂皮、银鼠皮、绝好的赖兔皮与猞猁皮,都是北方的大商客精挑细选运过来的,不知公子想要哪种?”小厮伸手指着琳琅陈列的各色毛皮裘衣,一一介绍着,脸上笑容很是诚恳。

我细细看了看,但见那些皮革绒毛细密,颜色漂亮,一眼看上去便是不同于外间店铺的上等货色。于是也没多想,张口便道:“紫貂柔软,银狐细致。帮我各拿一件。”

“好咧!”小厮显是没想到我如此爽快,忙眉开眼笑地转身取衣。

我斜眸瞅了瞅一旁沉默无言的聂荆,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问他:“你喜欢哪件?我一起买下。”

“不必了。我这身蓝衫穿得挺好。”他淡淡开口,拒绝得倒干脆。

我眉心一拧,回头问小厮:“你们店有没有蓝狐皮?”

小厮吓了一跳,望着我,诧舌不已:“公子看来真是识货之人,居然知道毛皮中极珍贵的蓝狐皮。可惜本店店小利薄,奴在这做了五年有余,却只有幸见过一次。那还是奴刚来店里的时候……有一日来了一个北胡的行人他将蓝狐皮卖给我们掌柜的,我们掌柜的珍之若宝,说是镇店的货色。可惜后来不知怎地,掌柜的却将它献给了临淄城的官员,递贡给我们齐国王上了。唉,当今世上,许是只有金城宫廷的贵人们才能见到吧……”

我蹙了眉,脸色一变。

蓝狐皮倒真是我在宫里见到的,印象中只记得王叔穿过两次便搁置在了一边,却想不到它是如此稀有。

幸亏二楼人不多,要不然,肯定会招人耳目。

我扭头看向聂荆:“别的颜色行不行?”

他低声笑了,缓缓道:“我说了,我不需要。”

我皱眉,道:“北方很冷,你……”

“我不怕冷。”

我抿抿唇,正待再开口时,一旁传来的清朗谈笑声却听得我思绪一滞。

“这便是传闻天下的宋玉笛?”有人在问。

“正是,小店的名号可作证,绝不为假。”声音真诚,话却是谎话。

因为真正的宋玉笛在我身上。

我转过身,寻着声音瞧过去。

原来问话的,是二楼除我以外、那个唯一的客人。

那人背对着我,我只瞧见他身穿一袭白衣锦袍,如缎的发丝随意地披在肩上,衬着那纤尘不染的颜色,显得既不羁又飘逸。

这样的人,只怕很容易对这“宋玉笛”心动。

我弯唇一笑,手指扶着柜台,不急不慢地挪脚过去。

“久闻宋玉笛名倾天下,今日有缘一见,不知可否借在下一赏?”我朗声笑道,打断了他二人的谈话。

那人缓缓转身,抬眸看着我,眸光潋澈,笑容谦和,问道:“公子对此笛也有兴趣?”

我扬扬眉,眼睛盯着他手中握着的那支通身绽出翠色光华的玉笛,轻笑道:“在下不懂声乐,只是听闻大名而已,心中有些好奇。不知兄台介不介意让在下赏识一下?”

“有何不可?”他一笑应下。

大概是见我行动不便,白衣男子快走几步迎过来,双手托起笛递到我面前。

“有劳。”

我拈指接过,指尖摩撮在长笛上,心中微讶。

若非见过那真正的宋玉笛,我或许真的会被眼前的玉笛给蒙住。

绝好的美玉,绝佳的手感,绝妙的音孔。甚至连那笛身两端的镶口,也是和湑君给我的那支宋玉笛一般无二,皆是由精美的白玉镶成。唯一不同的,是那笛身末端的飘穗。手上的玉笛垂下的飘穗是由细纹的缨络坠成,而真正的宋玉笛,坠以的是旧得已然隐隐发黄的冰丝绡。

丝绡虽旧,却是上古的珍品,举世无双。

湑君的笛声之所以名绝天下,正是因为那冰丝绡逢音幽化的妙用。

我抬手在掌心轻敲着那支玉笛,眼神瞥向站在那白衣客人身后的小厮,问道:“听闻在三年前齐国公主及笄的礼宴上这宋玉笛就已毁了,却不知贵店如何能神通广大得再拥有一个此等的绝世珍品?”

那小厮神色一怔,眸中亮光一闪后,随即笑起:“奴出身卑寒,如何能知道公主宴上发生的事?”

“那这笛……”我蹙了眉,扬手举起玉笛,脸带惑色。

“奴虽不知缘由。但我家掌柜说了这是宋玉笛,奴想这便是宋玉笛。”他低了头,一字一句,说得中气十足。

他既是这样说,我也只能语塞。

因为就这笛本身的价值来说,也勉强可算得上是倾城之宝。

“这并不是宋玉笛!”身后突地传来一个似曾听闻的声音,坚定的语气,稳稳地否定了小厮的话,“宋玉笛被毁那日,在下刚好在齐国宫廷,可以作证。”

我回头瞥了一眼,墨绿长袍闯入视线时,惊得我双手一哆嗦,指尖差点握不住手中的玉笛。

趁他眼睛还没有移向我这边时迅速将头扯回,我把玉笛递还给了白衣客人,正待往回走时,却不妨深蓝衣影陡然靠前,一双胳膊大胆妄为地抱住我的腰。

我刚要怒斥时,耳边却闻得窗扇猛然被打开的声音,身子竟立刻翩飞起来。

聂荆他居然抱着我越窗而逃!

虽说我是极想立刻离开那聚宝阁,却也不想是以这般撼天动地的方式,更何况聂荆的反应和动作实在是迅速激烈得不得不让人起疑心惊。

我恼得直蹙眉,抬眸望着那近在眼前的黑色绫纱,面色冰寒。

一处不知名地某宅屋檐上。

聂荆和我相峙而立。

我压住火,转身坐下。

“你认识他?”

他沉默不答,只侧过身,蓝袍的衣袂飞扬在我眼前。

我抬眸,看了看他,轻笑:“还是你知道他认识我?”

他依旧不做声。

我紧皱了眉,盯着他看了半日,一股香气自他的方向萦绕至我鼻尖,我嗅了嗅,面色微疑。

“你……”

斗笠垂下来,风吹得那绫纱贴在他的面庞上,隐隐描出了那五官的模样。

“你是……”我声音颤微,站直身,伸手摸上他的斗笠欲摘下。

“作甚么?”他握住我的手,好不容易开口说话,语气却是急促而又恼怒。

我微笑,软声道:“本宫想看看斗笠底下的人,不可以?”

“不可以!”他冷冷扔下一句,随即竟转过身,身形一晃,如烟缈踪。

蓝影瞬间不见。虽相处极短,但他固执的脾气却不难摸到,我愣愣看了会,一时也懒得浪费力气唤他回头,只抱膝重新坐下,安静思索了片刻后,开始认真打量周围的形势。

也不知带我来的是什么地方,屋檐下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影也瞧不见,许是今日集市热闹,家家户户都去了城中的那条街。

无人帮忙,我只能靠自己。

我苦笑着揉揉又痛又酸的脚踝,正待闭眼狠心翻身跃下屋檐时,身旁却飘来一缕清风,有人挨着我坐下,笑声清亮:“夷光公主,好久不见。夜览荣幸,还真是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你。”

我心下一叹,侧目瞧着他,暗道:莫不成今日当真是命运多舛,祸不单行?

于是纵使装得再好,我却也笑得勉强:“本宫也很荣幸。”

“臣下离开金城时,听闻公主搬出了宫,于是不曾去拜访道别,还望恕罪。”他敛下眉,收起那素来总是放肆的目光,微微笑起。

“无碍。”我淡了声。

夜览却似毫不介意我的漠然,他抬眸看着我,目光时而纯澈似水,时而又暗沉如墨,不知他脑中在转什么念头。

他无言,我一时也不想说话,空气骤凝。

良久,他轻声一咳嗽,道:“庄公说公主已答应了我们公子的求婚。”

我抿抿唇,轻笑:“是又如何?”

“那,刚才陪在公主身边的那位公子是?”他望着我,声音低沉,眼眸里流转着细碎的锋芒,清俊的脸上平白地湛出几分寒气。

我也不答,只回眸瞧着他,笑得动人:“夜大人不觉得这个问题很无礼?”

他定定地瞅着我的眼睛,半响不动。

渐渐地,我笑意发凉,眸光微冷。

他怔了片刻,终于避开了我的眼神,头深深低下。

“臣下无礼。还请公主恕罪。”剑眉斜飞,唇角弯起,满脸的柔和谦逊,与适才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垂眸望着与自己相距实在是够远的地面,侧首想了想,脸上不自觉地淡淡笑开:“眼前有一事,夜大人若能帮本宫做到,本宫便可既往不咎。”

夜览徐徐抬头,看了我一会,也不多问,只笑道:“臣下明白。”

他起身揖手,随即跳下了屋檐。

未过片刻,他再出现时,手中牵了一匹马。

亲疏有别

静寂的小巷中,来回飘掷着碎碎踏踏的马蹄清响。

夜览牵着缰绳走在前面,步子踱得慢悠悠。

“夜大人?”我开口打破沉默。

夜览回过头,眸间清朗:“什么?”

“你这是要送我回去?”我笑了笑,眉尖却一蹙,毫不掩饰自己此刻的困惑。

夜览点头微笑,清冷的笑容似冰霜下淡淡绽开的菊,虽觉凉意纵横,却也赏心悦目。“臣下要把公主平安送到住的地方,才能安心。否则,将来若让公子知道了臣下的懈怠,怕会有责罚。”

我扬眉一笑,叹息几声似是不屑:“想不到公子穆竟是个对下僚如此严苛的人。”

夜览摇了摇头,他抬眸看着我,脸上笑意略略收起,目光幽深得宛如一池秋泓。

“公子是赏罚分明。”口气很是郑重,神色非常较真。

我也不在意,忍不住弯唇笑起,道:“你倒是很敬重他。”

夜览不答,只半敛了眼眸,神色淡淡,叫人瞧不出是喜是怒。等了良久,他才轻声念道:“公子穆是晋国的神。”

闻言,我不禁一怔。

出了小巷,夜览拉着马一路向南。

他从不曾问我住哪,但一步一行倒是坚定得没有任何犹疑。

我皱了眉,心中暗觉不对:“你知道我的住处?”

“洛仙客栈清兰园。”他头也不回,语气肯定。

而事实也是如此。

我诧异不已,转眸想了想,脑中念光一闪,恍然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住在北院的客人。”

他扭头一笑,不置可否。

虽未答,但笑容下的含义已不言而喻。我叹口气,尽管心里还在担忧着那聂荆不知去了哪,此刻却也只能勉强按下不定的心绪任由他慢悠悠地牵着马向前走。

因为,我们的终点是一样的。

忽而,我想起那客栈小厮的话不禁哑然失笑,咳咳嗓子,问道:“玉仪楼里可精彩?”

夜览回头,容颜微微尴尬:“你怎地……”

我嘻嘻一笑正要开口时,不妨他忽露出的尴尬让那清俊的容颜上冷漠清凉之色一时淡去,沉入脑海时仿佛能呼唤出某个久远的记忆,让我熟悉非常。

我愣了一下神,追忆着,嗫嚅:“我是不是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