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穆扬眉笑起,眸光看似守礼低垂,但偶一抬起直视我时,眸间锋芒依然熠熠似骄阳之辉:“晋齐素来交好,本国王后也是齐国公主,王上和公子深知唇亡齿寒之忧,故断无袖手旁观之理。先前因晋北匈奴作乱而未能及时出兵援齐,如今晋北已平,所以公子特命晨郡昼夜兼程赶来金城见豫侯,如齐国有所求,晋国必当鼎立相助。”

唇亡齿寒,素来交好?话听着顺耳,理所当然中,却也掩藏不了晋国对楚梁灭齐、天下局势势必变化后晋国再非独大的担心。

心中既已了然,我轻笑起身,将金令送到晋穆面前,口中道:“如此说来,那本公子要先替齐国多谢贵国之助了。”

晋穆由我手上接过金令时,眉间忽地一拧,眸光微动:“豫侯言重。其实齐国之前节节败退皆因豫侯不在,今日不同往日,豫侯回来后,臣下在侯须陀军中亲眼见过豫侯周密细致的部署,心中佩服万分。”

瞧他说得一本正经的神色,我心中好笑,忍不住慢慢踱步走到他身后,随意问道:“你言词这么夸大,莫不是认为本公子的策谋更甚你……你家公子穆?”

晋穆身子陡然一僵,揖在胸前的手臂缓缓下垂,无语而默。

我躲在他背后笑得得意,正要开口再戏弄他几句时,重重帷幕之后却突然飘来了几声凉冰冰的不屑笑声。

我与晋穆同时回头,瞟了一眼后,两人面色均是一滞,神情却不惊。

“幕后有人?”晋穆淡笑,眸光微寒,声渐冷。

我点头,叹气:“是啊。躲在帷帐之后的麽,怕总是那些意图不轨的刺客。”

帷幕轻曳,帐后人半响无声。我和晋穆倒是不急,只负手站立,定睛笑看着。等了许久,帐后终于响起一人微恼的声音:“刺客再怎么样,总比某些人装模作样的好!”

晋穆眸底颜色倏然一暗,抿紧了唇,不语。

帐后人叹气,道:“我不是说你。我说的是你身边那人。”

“聂荆!”我随手将一卷竹简扔向帷帐,怒。

晋穆闻言,自然而然转了眼眸看向我。倏而眸光变幻时,他的唇角慢慢扬起:“原来如此。”

我讪笑,转身背对着他,当见不见。

身后有人拿手拍上我的肩,笑:“无颜公子,本公子刚才的戏你看得可满足?”

这声音温和得似春风拂面,清雅得如玉珠落盘,可是却听得我心弦猛然一颤。世上有些人,注定是我惹不起的。我想起先前那个鬼面无常几次三番对我的捉弄,不由得抬手擦了擦额角冷汗,干笑:“你别介意。我不是有心的。”

身后人默然不语,只是放在我肩上的手慢慢用力,扳过我的身子面对他。

“管你有心无心?只不过,这张脸我的确很不喜欢!”他冷笑,扬指抚上我的脸,力道之狠,似是欲揉去东方莫费了几个时辰才为我做好的这张脸。

我吓得慌忙展袖挡开他的手,别开脸,无奈地笑:“公子穆手下留情!没了这张脸,单凭一张豫侯令牌,我可指挥不动城中的军队。”

如此一说,晋穆只得停了手下动作,冷笑:“那他人呢?怎么每次出事都不见人影?”

我垂下了袖子,叹了口气,既担忧又懊恼:“若知道他在哪,此刻站在你面前的还能是我麽?”

晋穆撇唇,横眼瞅着我时,满脸满眸皆是无法忍耐的不悦。

我惘然摸脸,笑道:“这可是天下第一公子俊美无双的脸,你不觉得赏心悦目便罢了,还非得露出这般鄙夷的神色?”

晋穆哼,飞眼望向窗外的天,漠然:“他好看不好看,关我何事?”

我笑了笑,伸手指向帷幕之后的人:“那他呢?他不也和无颜长得差不多?”

帐后的人闻言咳嗽,说不出话。

晋穆扬手自袖中拿出一张面具罩上我的脸,冷淡:“谁有功夫看他?以后和我说话,戴上这面具!”

“晋穆!”帐后人冷冷一哼,室中有寒气骤然漫起。

晋穆翻眼,莫名:“你不是常戴斗笠垂面纱,我就是有功夫,你几时又让我见到了?”

帐后人又咳了一声,语噎。

我无语地听着他二人对话,自问没撤求得晋穆留情,于是只得转身坐回书案之后。脸上的面具轻软贴肤,初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时间久了后,慢慢地便觉出一股压抑的难受来。难受不在脸上,而在心上。

我抬眸看了一眼神色轻松自去一边喝茶的晋穆,暗自叹了一声,心中想起他戴面具二十年如一日的坚毅后,突然便不觉得此时的这点难受算得了什么。

晋穆饮茶毕,撩了长袍坐到我对面,笑道:“我随蒙将军回城的时候,楚梁军队以为是侯须陀的军队入城,当时虽隔得远,但天边黄沙飞扬,旗帜飘动,应该是他们的军形又重新变动靠向金城了。”

我了然,点头:“本该如此。他们就是想引侯须陀进城后重新围困金城,让齐军再无突围的机会。那么到时就算他们攻克不下金城,再等一段时间,金城自会无粮可食、无军可战、无援可救,最终落得弃城而亡的下场。”

晋穆勾唇:“可惜的是,侯须陀并未入城。”

我冷笑,嘲道:“若凡事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那就算输,岂不也输得太窝囊?”

晋穆莞尔,笑道:“如今看来倒是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窝囊的,怕反而是楚梁之辈。”

我摇了摇头,起身走至地图旁,伸指点着金城周围的形势,轻笑:“楚军的元帅公子凡羽与我交战三年,如今他虽不知是我回来了,但迟些时候总会知。无颜用兵看似大胆实则谨慎,我用兵看似小心翼翼实则喜欢以奇制敌。凡羽对我和无颜的用兵之道是再熟悉不过的,此时他可能还在糊涂中,等稍后明白过来后,自是能猜到我将侯须陀的军队用在何处。而梁国的统帅湑君……”

说到这,我语音一顿,揉眉苦笑,道,“若说他不了解我,那是自欺欺人。如他知道了回金城的是我而非无颜,估计动作比如今还要迅速果断。侯须陀的军队我将其分布在了位在北侧和东侧的楚梁大军之后,经过昨夜和今天一日的部署,傍晚时分,敌后的城池和山野会遍地起硝烟与篝火,锦旗飞扬四千张。声势是做到了,但怕只怕唯能唬住凡羽和湑君一时。时日长久后,敌军见援军虽众却不敢上前与之开战,自会怀疑我方的虚实。一旦被其探知深浅,侯须陀分散在外的军队便会很轻易地被楚梁军队吞食消灭。”

话音落后,晋穆久久无声,只凝眸看着我笑,面色自在如初,仿佛毫不在意我语中的严肃和隐忧。

我心知他向来轻狂无忌,于是也不做声,转身在他身旁坐下。

“难怪楚桓要杀你。若是我,也断然不敢轻易放过你。”等了半天,他突然叹息着道出这么一句。

我抿唇,敛了眸苦笑。

“不过你放心,凡羽那小子在菘山后待不了多久了,七日之内,我敢断言他必定班师回国。”晋穆长笑,言词旦旦。

我挑眉,看向地图上楚国都城邯郸的方向,笑道:“莫非你……”

晋穆挥袖打断我的话,笑:“意已领兵二十万,三日前便出发了。事情原委我已告知他,能否报仇,便看他的作为了。”

我叹气,刚要说什么时,帷幕晃动,深蓝衣影自帐内走了出来。

我面色一变,站起了身。

纵是有黑色绫纱遮面,我也能看清他眸间的冰寒和痛苦。“聂荆,你……”我喃喃着,心中紊乱一片,突地不知该说什么。晋穆刚才所言意已出兵的消息带来的欢喜骤然消无,余留心上的,唯有苦涩、无奈和愧疚。

晋穆也起身站直,默然看着他,叹气。

“穆既然来了,我也就放心了。先走一步,后会有期。”言罢他回头,飞身自大开的窗扇跃出,衣影飘行处,旁人只道是有长烟轻扬。

“谁道刺客无情?”晋穆笑,低声道,“天下最有情的,便是他!”

我眺目遥遥望着那个渐不可见、消失在重甍叠檐间的身影,蹙眉时,胸中的悒郁慢慢拢起,一时浓烈得能让我喘不过气来。

他是有情。

而我欠他,也着实太多……

一日无话。傍晚时分有侍卫送来城外细作的密报,说是楚梁军队再次前行三十里,围困住了金城。

意料之中的事。我匆匆扫了一眼后,便将密报放在一旁,不多言。

少顷,又有密报送来,言及楚梁大军后,夕阳下有齐国的军旗绵延千里,篝火遍布山野,天边硝烟弥漫,疑是再有大队援军到来。

我执卷仔细看了看,既而喜气满面地吩咐送来奏报的侍卫:“将消息传出去,叫金城的百姓们也高兴高兴。”

侍卫叩首应命,欢悦而去。

一旁的晋穆看着我摇头,好笑道:“原来你这么会演戏。”

见他说话,我赶紧戴上才摘下不久的面具,眨眨眼,不甘地辩驳:“奇怪什么?难不成比你还会装麽?”

晋穆嗤然一笑,伸指倒了杯茶给我:“比我?不遑多让!”

我笑了笑不理他,只抬眸看了看渐暗的天色,担忧:“一日这么快就过去了。你说楚军七日必退,若他在这几日里宣战,该怎么办?”

“兵来将挡。他既要战,那便战。以菘山之险,金城之固,七日内,他尚奈何不得城中守军。”晋穆答得漫不经心,看似丝毫不以为然的模样。

我低头,看了看手边那些自梁国密探送来的白色卷帛,依然不放心:“楚军就算撤退了,那还有梁国。除去水军外,他们仍有两倍于我的骑军和步兵。而且……我阿姐还在他们手上。”

晋穆抬眸,盯着墙上地图沉吟了半响,眸底颜色深湛似秋泓。

“意既能出兵围邯郸,或许,梁国的郾城也不该让它如此轻松、置身事外才是。”许久后,他缓缓舒了眉,轻轻笑道。

我起身,走至他身旁,疑惑:“你的意思是?”

“围楚梁而救齐。只不过,晋国在北,而梁国在南。若要晋国再出兵,那需得过楚、齐任何一国才能到达梁国。如今晋与楚交恶,而齐国大乱,两边都走不得。如要出兵围困梁国郾城,那必须得……”言至此,晋穆忽地停下说话,眼眸转向地图上的另一端时,笑意高深而莫测。

我瞥眸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心念一动,了然:“你说夏国?”

晋穆撇唇,无语默认。

我想起那个年纪虽轻、但心计之深世人难及的夏惠公,不禁暗自叹息,摇头道:“无苏已战死,文姒虽是夏国的公主,但却和如今的夏惠公关系并不亲。如果唐突请援,怕会被拒绝。”

晋穆勾唇一笑,斜眸看我时,目光耀动似星辰低垂。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躲开眼光,背过身去,嘀咕:“看什么看?没见过麽?”

晋穆笑,低声:“你活过来之后的样子,我还的确没见过。”

我脑中嗡然一响,似是到现在才发现哪里不对。我回头盯着他,奇怪:“从刚才到现在,似乎你知道假冒的无颜是我后,一点都没有惊讶过。”

晋穆点头,看着我:“看上去还是你比较惊讶。”

“你早知道我未死?”我蹙了眉,似是想不明白。

晋穆定睛看了我片刻,忽地眸光一闪,淡然笑开。他伸指自怀里拿出龙佩,递到我面前:“你若死了,它怎么还会时不时地变变颜色?”

我面色先是一红,后又一白。晨时碎裂的凤佩依然被我用丝绢包着收在怀中,若是被他知道了凤佩已不完整……我心中一虚,忙噤了声低头不语。

脸上戴着面具,他自是看不出我此时的神情。估计是当我害羞了,他轻笑着咳了咳嗓子,伸臂抱住了我。“若不是漠北匈奴作乱,我不会……”话说了一半,他又忽地住口不说了。

我抬头看他:“你不会如何?”

他眸子一凝,再开口时,却改了话锋:“我会早些来找你。”

我轻笑,微微颔首:“说得好听。”

他面色一变,很是不满:“你不信?”

“信。自然信!”我笑着离开他的怀抱,挑了挑眉,得意:“只不过我还是比较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那匹白马。忘了告诉你了,你给我的那匹白马实在通灵,居然懂得千里追随主人,凭空出现在聂荆家附近。”

晋穆讪笑,侧过脸去不再看我。

我心中一动,走到他面前,仰面看他:“那些日子是你陪在我身边的,对不对?”

晋穆眸光微摇正要开口时,窗外却有人先轻声笑起,连连啧声而叹:“女娃当真聪明。居然连这个也能猜到。”

我回头,看到斜倚窗棂、嘻笑不恭的东方莫。他懒洋洋地坐在那,眉目清俊妖娆,橙色衣袍与落日晚霞连成一色,霞光四射时,宛若他周身也绽放出了熠然的光彩。

我脸红,忙跑出他身边:“师父何时来的?”

东方莫不答,只扬手摘了我脸上的面具,笑道:“这个好玩。借为师用几日。”

我为难,扭过头看晋穆。

晋穆冷冷地瞧着坐在窗上的人,拒绝得果断:“不借!”

东方莫拧眉,不悦地瞥眼看晋穆:“我说你这小子懂不懂尊重长辈?当日你让我不说是谁救了女娃,我已守诺不说了,如今她自己猜到了,可不算我违背诺言!”

我闻言一惊,不信:“你说是谁救了我?不该是聂荆麽?”

“当时聂小子被为师命去夏国凤翔城给你偷药材去了,怎么会是他?”东方莫哼然一笑后,忽地展袖揽过我的脖子,在我耳边悄声道,“可别怪为师不提醒你,当日那个拿匕首插入你胸膛的,可正是这位晋国的小侯爷……”

话音未落,我只觉面前忽有冷风袭来,东方莫猛地住了嘴,甩了衣袍飞身退后三丈,跳脚骂道:“穆小子,你要作甚么?”

晋穆咬牙,挥掌再次劈过去:“叫你胡说八道!”

东方莫一边逃,一边嘴里还忙着狡辩:“我胡说八道?那日不是我去明秋殿唤醒了你,给你易容成聂小子模样的麽?”

我闻言赶紧拉住晋穆的衣袖,惶惑看着他:“师父说的可是真的?”

晋穆冷面不语。

东方莫怔了一会后,这才小心翼翼地跳着跑过来,奇怪:“你刚不是猜到了麽?怎么此时还问他这话?”

晋穆恨声,扬了手又要打:“她猜到的根本就不是这件事。”

东方莫怔了怔,醒悟过来后,只得嘿嘿一笑,挠了头躲去窗旁,眨巴着眼睛装作无辜地看着晋穆:“老夫……老夫误会了。女娃你就当老夫胡说好了,万不要相信!”

我涩然,攒住晋穆衣袖的手指慢慢冰凉,心头脑间,此刻萦绕的唯有一句话:我这命,原是他给的……

晋穆叹了口气,面色一僵,咬了唇不说话。

东方莫想了想,讨好笑着把面具送过来重新戴到我脸上,转眸看晋穆:“老夫不借面具便是了。两位都不要不说话了吧,也不要再生老夫的气了啊。”

晋穆半敛了眸瞧他,神色淡淡:“不行。”

东方莫锁眉,苦恼道:“那你还要老夫如何?”

晋穆扬了眉,慢慢勾唇笑了。晚霞侧影下,衬得他的脸色清冷而又媚惑:“去夏国找惠公,为齐国求援军。”

“他?”我惊声。

“我?”东方莫再次跳开,仿若避之不及般远离晋穆。

晋穆凝眸,望着东方莫笑:“那你去还是不去?”

东方莫挑眸与他对视了半天,终于,在霞光渐隐而夜色初上时,他缓缓垂了眸,认命苦笑:“去便去。反正庄公那边也缺药,世间奇药夏国最多,走一趟凤翔城也无不可。”

晋穆展颜一笑,颔首有礼:“那就辛苦东方先生了。”

东方莫长长叹气,转身离去时,还不忘回头叮嘱我:“庄公那边,先用延命散维持着,等我回来再说!”言罢他点足跃身,宽袖长扬时,似云烟飞去。

“他能去夏国请到援军?”我不安地握住了晋穆的手指。

晋穆垂眸看我,笑意深深:“金城内外,没人比他去夏国更适合。”

我蹙眉,怀疑:“不是开玩笑?”

晋穆弯唇,睨眼细看着我:“你觉得呢?”

难说!

我低了头,不做声。

“放心吧,你那师父,天下间要说比他还要聪明的人,怕是真数不出几个来,”晋穆软下声,轻轻一笑抬臂抱住我,道,“你以为刚才他突然出现是偶然麽?他就是来要这个任务的。”

我抿唇想了一会儿,再抬头时,不禁笑道:“你既能轻而易举看出他的心思,莫不是说你比他还要聪明。”

晋穆默。

许久后他才扬眉笑起,骄傲:“我似乎真的比他还要聪明些。”

我嗤笑无语,偷偷给他一个白眼。

公子归来

夜已沉,宿云微微。薄纱一般的轻雾浮动缥缈时,偶见谧蓝天幕上依稀露出的粲然星辉。傍晚侯须陀的军队于敌军之后故布疑阵后,楚梁大军就地安营扎寨,再无进一步围拢金城的行动。金城内外,此夜看上去安静得一如平常。

晚膳后,晋穆陪我去城墙巡视守夜禁军的防备。沉迷夜色中,远方篝火烧腾缭绕,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营帐层迭涌起,数不清的高耸哨台伫立前方,气象森严可见。甚至在倾耳细听下,还隐约可闻敌军连夜布兵操阵的号角声自远方此起彼伏地呜咽传来。

我微微蹙眉,冷笑:“他们倒是志在必得的架势。所谓嗜者近食,急不可待,怕就是如此了。”

晋穆回眸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