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疼?”

“不觉得。”

“晋穆何时北上?”

“他说明日就动身。”

我低头,问:“他在哪里?”

“金城里的藏珍阁。”

“那我明日就去找他。”

他迟疑一下,答:“好。”

“你等我。”

“好。”

“不许放手。”

“好。”

我轻声笑,一只手伸过来,将我揽住。

“对了,”我忽地记起一件事,忍不住仰头盯着他,面色一拉,“下棋的事……”

他抿唇笑了,吻向我深深蹙起的眉间:“等你回来,任打任罚。”

“以后不能再骗我。”我抓住了他的手,语气认真。

他犹豫一会,眸色流转不停,眼底却是难得一见的明澈:“尽量。”

“尽量?”我重复,语带不满。

他笑了笑,挑眸,神采飞扬:“是,尽量。”

我郁闷,却又无话可说。靠着他的肩头安静地想了会儿,思绪一转,我陡然意识到哪里不对:“药儿那丫头不见了?”

无颜脸色倏然暗下,冷声一笑,声凉:“或许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闻言有些疑惑,却并不吃惊,只开口问道:“她到底是谁派来的?”

无颜转眸看了看我,叹了口气,苦声笑,不答话。

我瞥了他一眼,心中隐隐猜到了几分。

“哈!那个人,果真在乎你在乎得紧。”话中带酸,像是在醋坛子里泡过。

他笑了,抱着我躺下,重新盖好了锦被,挥掌熄灭殿中的灯火后,在黑暗中轻轻说了几个字。

我惊了惊,刹那间什么话也道不出,只知道心中的酸意和难受刹那消无,甚至还涌出蜜一般的甜。

于是便安心靠在他怀中,脸上笑容比任何时候更嫣然。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宫城角落的高耸钟楼上敲响了为先王鸣丧的朝鼓,嗡嗡声来回飘掷在寒雾笼罩中的宫阙,惊破了一夜的沉寂。雕檐下的栖鸟被鼓声惊醒,拍翅慌飞,叽喳声乱,旋绕闹腾一番后,方展翅冲向了渐朗的天空。

时辰尚早,宫人皆未起,宽广的御道上寂寥无人烟,两侧宫灯盏盏相接,烛火微弱,抵不过愈见明亮的晨曦。朱墙壁仞,一伫高耸,重重阴影下,无颜握着我的手,两人静静地缓步走在玉石铺成的大道上,各揣心事。

偶尔抬头瞧向他,却见眼前那人俊面轻寒,眸光直视着前方的迷雾,眼底幽深,一丝近乎孤寡的漠然和冷清充斥着整个眼瞳,带着让人心忧的疼。

“无颜!”我忍不住叫他。

握着我的手指倏地一紧,紧得似要捏碎我的指骨将我的血肉混入他的肌肤中。我痛得倒吸冷气,却依然咬紧了牙,装作若无其事地一笑,侧过脑袋,打量他。

“你不舍得我走?”顽心一起,我抛开了满脑子的离愁,出声揶揄。

他哼了哼,挑了剑眉,眸光一闪,些许被我说中心思的羞恼悄悄钻入那细长漂亮的凤眸。 “那你别走了。”他停下脚步,声音清凉,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分不出他此刻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我抿了唇,扭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宫门穹顶,笑道:“可你已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他看着我,不说话,手上的力道在不断地加大,死死地,死死地,拉着我的手不放。

我心中了然,深深看了他一眼后便垂了眼帘,浅笑着将手指自他掌中慢慢抽出,低声道:“我走了。你要等我回来。”

无颜默,宽大的明紫袍袖随着我手指的挣脱而重重落下。

我咬了唇,不敢再抬眸看他,转过身,迅速跑出了宫门。

宫外梧桐树下秦不思牵着白马在等,见我出宫忙迎了上来,躬身将马缰交到我手上,口中叮咛:“公主一切小心。”

“秦总管,帮我照顾好他。”我跃身上马,拉直了缰绳,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独自站在御道上紫衣银发的孤单身影。

秦不思乖巧点头,轻笑:“公主放心,奴明白。”

“还有,”我转了转眼眸,想起一事还是有些不放心,索性俯身下去贴着秦不思的耳畔,悄声道,“长庆殿的那些姬妾们,你趁他现在忙得不可□的时候都给散去吧。”

秦不思愣了愣,问道:“散去哪?冷宫?”

“秦总管神通广大,这点小事还问我?”我直了身子,懒懒一哼。

秦不思醒悟过来,脸上笑容陡然间愈见谄媚阿谀,低头,道:“公主放心,奴知道怎么做了。”

我满意点头,装模作样地再嘱咐一句:“当然还是要问问他的。”

秦不思笑,眼睛里尽是聪明圆滑的精明:“依奴看,公子他不会有意见的。”

自然,他敢有意见试试看!我撇撇唇,得意扬眉,挥下马鞭,踏一路冰雪,绝尘直入那层层深重的晨雾。

朝霞均染,迷雾逐渐霰淡,点点消磨后,天地骤亮。

东方,有日初升。

半个时辰后,金城藏珍阁的后园,有小厮带着我在气派而又精致的诺大庭院中东转西转,长廊绕绕,游光赏景下白白蹉跎不少时间。

我边走边鄙夷,心中暗道:又不常住,浪费钱财造这么好看的园子作甚么?还说援军齐国是为了求梁国之财,像他这般肆意挥霍,纵使富可敌国,怕也经不起折腾。

正胡乱想着时,小厮突地止步,伸手指着前方的阁楼,笑道:“公子,我家主人就在那阁楼上。那地方下人从来都近不得,所以奴就不领路了,您自己去吧。”

“好,多谢!”我揖手离开。

快步上了阁楼,我略微踟躇,伸了手推开半掩的房门。

满室竹简,一墙字画,几株幽兰在角落里静静开放,室中央有翠玉石桌,桌上放着大大小小的瓷碗数十个,里面盛满了各色各式的点心。墙角有软塌,帷帐勾起,一人横卧。那人身穿着雪色的衫,金色的袍,左手执一卷竹简随意搭在胸前,右手遮目,似沉寐深深。

睡颜安详,只是双颊的肤色有些让人心惊的苍白。

我悄悄蹑脚走近,蹲下身,拿开他手中的竹简,将他的手腕按在指下。

脉搏跳动有力,并无大伤。我想起昨夜无颜的话心中正起疑时,那人却轻轻开了口:“你怎么来了?”

我眼皮一跳,忙放下他的手,笑问:“怎么?你不愿见到我?”

他叹气,右手移开,明亮的眸光看过来时仿佛能瞧得人无所遁形。我面色一红,侧过身,紧紧抿了唇。见我模样发窘,他慢慢笑了,起身下榻,扶着我站起来,柔声:“他叫你来的?”

我点头,抬眸看他,承认:“是。”

晋穆勾唇,悠然笑:“来作甚么?”

我扬手捋了捋鬓角微乱的发丝,若无其事地再次避开他的眼光,脸也不再红,口中缓缓道:“晋国援军入齐,必不熟齐国北方的地形和那些战事所用的防线壁垒,我来带路,以助你们的军队能更迅速自楚军手中夺回齐国北方的城池。”

晋穆收回按在我肩上的手,抚掌,神情间似是相当满意:“如此甚好。”

我扬了眉,笑而不言。

“我今日就北上。”他睨了眼,目光专注。

“我知道,所以一早就来找你。”言罢,我看了看他,迟疑一番,还是克制不住心中的困惑,问道,“无颜说你和他昨日动手都受了重伤,怎地今日见你却没事?”

晋穆挑挑眉毛,故作高深。

我咳嗽一下,正要再问时,门边却传来了一声响亮的高呼:“穆小子!这么早叫老夫起来莫不是昨夜伤着的地方又痛了?还是……”话至一半没了音,而我心中顿时明白过来。

这声音太熟悉。不想也知道来人是谁。

于是我回头,对着门外正懒洋洋伸腰的人微微一笑,唤道:“师父早!”

橙色衣袂衬着朝日金芒,浑身散发着似火般的瑰丽风采,东方莫有些发呆地看着我,清俊妖娆的面庞背着熠熠骄阳,带着一抹别样动人的温暖。“女娃,你怎地会在他房里?”东方莫伸手指指我,再指指晋穆,素日总见放荡不羁的目光有些古怪的暧昧。

我笑了,大大方方地承认:“夷光来找他,自然在他房里了。”答完转转眸子,盯着他看,反问道:“只不过,师父怎会在此?”

“昨晚在宫中捡了个重伤吐血的人,为师本着慈悲心肠送他回来,顺带借住了一晚。”东方莫笑笑,走至我身旁上下看了看,突地扬手,指尖扣住了我的手脉。我蹙了眉,心中疑惑,奇怪道:“师父为何要为我诊脉?”貌似该诊脉的是在一旁静默不语的晋穆才是。我想了想,眸光瞥向晋穆,却见他正望着我,神色也见茫然不解。

东方莫不答,手指在我手腕上搭了许久,慢慢地,他敛了眸,眼底颜色流转不停,似在沉思。

“师父?”少见他这般正经的模样,我心中一动,刹那忽觉不妥。

他闻声扔了我的手腕,唇角笑意不见,双眉微拧,俊脸上妖娆散去,而忧色隐现。“女娃最近有没有觉得自己愈来愈贪睡?”

我想起回钟城路上难以抑制的疲倦和昨夜的困顿,心念微闪,笑看向东方莫,讨好:“师父神机妙算,正有这般的情形。”

东方莫点头,伸手自怀里掏出一黄色玉瓶丢入我手中,吩咐道:“以后三日一次,一次吃一粒。瓶里有一百颗药丸,够你吃一年。”

“什么药?”我随手摇了摇。

“让你不再贪睡,不会一睡就醒不了的药。”东方莫答得不耐烦。

“一睡不醒?”我喃喃,似明了,自嘲地笑,“难道我也中了毒?”

东方莫横眼瞅我,奇怪:“无颜那小子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我紧张,心道莫非他又瞒了我什么事?

东方莫眸光一闪,转过身走去石桌旁,骂道:“真是两个笨蛋!”骂了一句,他随即又住口不说,手指一扬拿起桌上瓷碗里的点心吃个不停。

“好吃!”眨眼后他脸上笑开了花,一脸的回味无穷。

我懵然看着他,无语而默。指尖握紧了手中的玉瓶,想了一会儿,我拔开瓶塞闻了闻,味道清雅幽淡,似那日聂荆带回来的雪莲花香。

失神盖回瓶塞,心思转了再转,恍惚中,我渐渐明白过来。脸色忽地一白,我伸了手指捏向自己的手腕,按了半天,依然察不出个所以然。

晋穆在身后握住我的手,笑道:“来这么早必没用膳吧?吃些点心如何?”语毕不待我同意,他已拉着我走至桌边坐下,将点心一碗碗推到我面前。

盛情难却,我伸出手,拿了一块递往唇边,张开口,却不是吃点心,而是问东方莫:“师父,一年后呢,药吃完了怎么办?”

东方莫怒,嚷嚷:“一年的时间为师都不能找出解药的话,那就不是神医,而是庸医了!”

我松口气,愉快地笑:“对阿,师父是神医!”于是咬了咬手中点心,未品尝就认真点头:“嗯,真的很好吃啊。”转眸见晋穆正皱了眉怔然看着我,我笑了,垂手挑了一块点心喂入他口中,侧眸,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他费力地吞下点心,呛了呛,方道:“一个时辰后。”

“好。……不过我要写封信给无颜,你能派人帮我送去麽?”

东方莫插嘴:“刚离开就写信,会不会太……”

我瞪眼过去,他识趣住嘴,埋首点心堆里,一脸馋样。

晋穆放开了我的手,不动声色,笑:“当然可以。”

初至帝丘

金城三面皆环敌,要去晋国,需得经由水路北上。一叶轻舟,过泗水到曲阜,绕济水至古卫地,一路未歇,昼夜兼程,七日后的傍晚时分方到了晋军驻守的帝丘。

帝丘名丘,境内自有入云高山,城小,但因此处自古就是兵家必争的关中要地,所以晋有重兵把手,坚壁固垒,左涧右瀍,端的是有来无回的险城要塞。

一至帝丘,晋穆未带我入城,而是直接去了夜览为帅的晋军大营。

此次援军兵力有二十万众,营帐遍野倾扎,明黄的旗帜飞扬满目。远望去,四周原野的空地上有无数的黑甲士卒正整兵列队,排阵时,震天的呼喝声中,锁甲相击铿然,长槊挥舞风起。人虽众,但将军令箭轻移时,万人动作齐齐,忽如大山崩倒,忽如浪涛横卷,弯刀锋冷,骏马长鸣,威若气吞九州不可阻,势胜风行万里难以挡。

常居漠北与胡人为敌的晋师,此番一旦入中原,必成虎狼。无颜的估料和猜忌都没有错。行近烽火高台,我不由得抿唇笑笑,转眸看晋穆,叹道:“难怪晋人称你做神,如此军队,天下罕见。”

晋穆戴着鬼面,我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知他侧眸看我时,明亮若星的眸中闪烁的不再是和煦温暖的笑意,而是沉稳刚毅的冷静和骄傲,偶尔,几瞬寒芒自他眸底掠过,一双眼瞳即刻犀利桀骜似塞上苍鹰。“你觉得我的军队和凡羽横行中原的铁骑相比,孰强孰弱?”他开了口,话语低沉有力,但好歹含了些笑声。

我想也未想,答:“不能比。”

“哦?”

“且不论军队的战斗力如何,统帅之才不能同日而语。”

晋穆笑出声,再问:“那与豫侯手下的玄甲军比,谁更胜一筹?”

我闻言勾了唇,横眸瞥他,微微冷了语气:“公子穆的意思是要找机会和齐军较量一番?”

鬼面下眸光轻动,他定睛看了我一会儿,忽地收回眼光,笑道:“不过随口问问而已,不必如此紧张。”

我也笑,放柔了声音:“不会有那一天的。如果你要与齐为敌,我会先杀了你。”柔声出狠话,个中人自知其滋味。

晋穆眼神倏地一僵,后骤寒,复而又笑意充盈,仿若浑然无事。他回眸瞧了瞧我,摇摇头,叹气:“想杀人还要告诉对方?是太残忍还是想要正大光明的君子手段?”

我凝了眸,笑道:“与君子谋事,不该用君子手段麽?”

晋穆挑眸瞅着我,忽地沉默了。

“他教你的?”半天后蓦地开口,语气明显不善。

名未指,但言及谁彼此心知肚明。我拧眉,眼眸一转,奇怪了:“这还要他教?”

他似也觉得自己多虑了,目光一亮,有清澈如秋泓的笑意在眼中缓缓浮现。“你不会杀我的。”片刻后他断言,字字坚定。

我扬眉,笑而不答,心中却暗讨:还是不要太自信的好,对我而言齐国胜过所有,你虽救过我,但若真要威胁到齐国,我必然会起杀机,到时候万难也不是难,千险也不算险。杀了你,情义是难报,彼时就算要我自刎还恩又何妨?

想到这,我不禁轻轻叹了一声。

晋穆回头,看着我,眸间微微一闪,也不做声。

北国冬寒,此刻更是黄昏时分的高山上,薄雾渐渐弥漫,些许迷了双眼。营地篝火燃起,红光耀天,染得半边霞彩停留在了谧蓝天际,彤色久久不堕。战鼓声突然隆隆敲响,细听听,却是命士兵们散阵回营的令号。

我和晋穆纵马驰过营前哨岗,诸人见穆侯金令皆不敢拦,任两马疾驰直抵中军帅帐。中军的将士大都识得晋穆,见他们的侯爷回来自是欢呼声起,忙自四面八方奔来嘘寒问暖,将晋穆围在了人潮中央。

我策马避至一旁,静静地望着被众人簇拥的晋穆,微笑不已。

少时也不知晋穆说了什么话,但见诸人肃然,顷刻间便有规有矩地依次退下去,回到了各自职守的地方。脚下虽离开,但众人的目光依然注视在晋穆身上。将士们面庞发亮,眼神透光,敬仰信奉的模样如同正望着一个无所不能的天神。

晋穆跃马而下,将马缰交到亲军侍卫手里后,朝我笑道:“过来。”

瞬间万道眼光都骤然投到我身上来。虽说我是齐国公主,自幼早在不同的场合被各式各样的目光关注惯了,而且也曾在军中指挥过千军万马,但此刻乍逢这成千上百的晋军用含着这般灼热温度的眼光打量自己时,我心底不由得还是一阵心虚,似怯似颤,浑身都感觉有火在烧一般,十分地不自在。

晋穆的军队和无颜的军队不一样,晋兵对晋穆有的不仅是崇拜,还有自心底产生的熟络和欢喜;而齐兵对无颜是既敬又怕,爱他如神祗尊崇,但也惧他如神祗畏缩,隔千里之远,只敢遥遥仰望,却从不敢近身接触一番。

我迟疑一会,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在众人的注目下驱马上前,跳下马背,随在晋穆身后,走入被侍卫撩起帐帘的中军行辕。

帐落。让人煎熬的目光全被挡在外间,如芒针在刺的后背陡然一阵舒坦,我忍不住直了直腰,长长呼出一口气,抬手擦去额角细密的汗。

晋穆不满,横眸:“有这么难忍?”

我讪讪垂手,走去一旁的椅中坐下,饮了口茶,方故作淡定,答他:“是啊。有点不习惯。”

晋穆笑,突然不在意了:“放心,慢慢会习惯的。”

慢慢?习惯?才不要。我一想起帐外那千万双眼睛炯炯注视的热情,不禁懊恼地耷了耷脑袋,咬了唇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