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将去安城?”

子兰幽幽叹息,似是苦恼,但淡漠的嗓音中却又偏偏夹着一丝诡异的快活:“你这么说,他该几天几夜睡不着了。”

无颜大笑,抱着我飞身离去。

身子随着那双抱着自己的胳膊一齐坠下,我睁眼,转眸去看,却见无颜抱着我停在了阁楼外的假山旁。樊天提着灯笼跟在一侧,古铜色的面庞紧绷严肃,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依在无颜怀里的我。

虽底气不足,我还是瞪了他一眼。

樊天讪讪,目光一闪,撇过脑袋。

“公主醒了。”

无颜低眸看我,扬眉轻笑,满脸的无奈。

我看着他,眨眨眼,而后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放我下来吧。”

他摇头,唇角勾起完美的弧度:“不放,我不累。丫头继续睡。”

被人抱着总比自己走路的好,何况抱我的人是无颜。我思量一下,转转眼珠,点头,将手自锦被中探出,抱住他的身子。

樊天又扭过头来飞快地瞥了一眼,而后扯嘴一笑,神色古怪兮兮。见我横眸看他,他马上掉头,转过身去推开了假山壁后的石墙。

这人倒奇怪!比他那兄弟可让人难捉摸得多。而且他既能和无颜来楚,必定是无颜的亲信随从,为何我却好似不常见他?总觉陌生,却又感觉似曾相识。

我蹙了眉,暗自在心中计较嘀咕。

出了暗道便已身在邯郸城外。雨虽停,空气中湿气却凝滞不消,冰凉清爽的感觉丝丝扑面,激得我睡意全无。眸眼本惺忪朦胧,如今脑子清醒过来,虽夜色透黑,但眼前视线却陡然清晰了几分。

郊野。寂寥沉沉。

樊天提着灯笼大步向前走着,灯火虽微弱,但在墨色深重的黑夜中却显得尤为醒目。橘黄光浅,映照一路沾着雨水的萋萋枯草,有转瞬而过的清光在衣袂下莹闪不断。

高耸威严的城墙伫在远方,火把高束,依稀可以城楼上来回巡逻的士兵。

我掐指算算,自城中的聚宝阁至离城墙如此之遥的郊外……心中陡地一紧,我伸手摸无颜的脸,问他:“这么长的路,你累不累?我下来自己走,可好?”

无颜微笑,垂眸时凤眸里光泽摇动:“不累。就快到了。你自帝丘一路赶来本就辛苦,如今还要连夜出发,可受得住劳顿?”

我抿唇,心中暖意渐起:“我又不是什么骄矜得受不了苦的人,以往在战场你可没这么照顾过我。”

“如今不同。”

“怎么?”

他目色微微一暗,神色一动,看着我:“东方莫说拿了药给你,三日一次。我算算也该是今日服用,你吃了没?”

我脑中嗡嗡,这才记起一连几日只顾着赶路来邯郸找他,匆忙焦急中竟忘了吃药,难怪今日会如此贪睡。

“还没。”

他叹气,嘱咐:“以后要记住了。”

手指自他脸上滑落,我勾住了他的脖子,小声道:“师父说我中了毒,我却不知是什么毒。而且……这药只能维持一年。”

他低头吻我的发:“放心,我有办法。等解决了湑君的军队后,我会帮你取回解药。”

我心念一闪,抬头望着他:“你知道谁有解药?”

无颜扬了脸,目光看着前方时,眸色阴沉晦暗,神情却坚定万分。

“丫头,你不会有事。信我。”

“恩。”我愣了一下,然后仿若无事般愉快地笑。

我信你,自然信你。这世间我若不信你,还能信谁?

脑袋一垂,靠上他的肩。

只是怎么办?还是想睡,却不想吃药。

我不想做个靠着药石活下去的废人。真的不想。

我也不想只有一年的命,因为已死过一次,知道那个残酷得没有一丝生气的字眼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一年太短,短到唯有你承诺的三分之一;更何况……我若不陪在你身边,你会孤独,而我会不甘,也放心不下。

我若不在,纵使天下倾歌,也不能换得你的留恋,对不对?

我咬唇,伸手自怀里掏出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吞入口中,慢慢地嚼。

雪莲幽香自喉中咽下,沉入心底,一片冰冰的凉,清冷的感觉流转胸中,冻得我的肺腑都快僵化。仿佛一有风吹,就会碎。

洛水漾漾,满目空蒙。

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岸边,骏马驾二,左右騑。这是普通的青盖皂轮车,不再是无颜之前那般爱招摇、总以宝顶华盖的出行车驾。青淄顶上四角悬挂着光华流溢的橙色琉璃风灯,夜风微拂,烛火微拂。车架上有青衣小厮倚着朱轼打瞌睡,估计是听到脚步声靠近,这才骤然惊醒,扭过头来,看了一眼来人后忙跳下马车迎了过来。

“豫侯。”行过礼后,他低头递上马缰给樊天。

樊天收起缰绳,挥手打发他:“回去吧。给你家公子子兰报个信。”

“喏。”

青衣小厮躬了躬腰,身形一闪,如魅飘去。

世间奇人太多,如今我也见怪不怪。

无颜抱着我走入车厢,拉下锦帘,将我放在暖和轻软的毡绒上。

“侯爷?”樊天探询的声音在车厢外传来。

无颜拉住我的手,淡声:“走吧。”

一声响亮的鞭策声陡然惊开沉寂的黑夜,有马嘶鸣,踢踏声纵,车厢开始摇晃,窗纱倏然飘起,惊一路风霜,不觉天寒。

前线战事吃紧,天下五国混战,三国起烽烟。虽中原地带唯有楚丘兵戈相向,但自邯郸向北一路的关卡还是多不胜数。又,兼因无颜的特殊身份,樊天引马驱向西北,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虽延误了些许时辰,但好歹在次日傍晚赶到了楚丘之侧。

昨夜夜雨披泽极广,沿途马蹄肆踏,溅水污泥,却不见尘土飞扬一丝一毫。

楚丘境内有高山不绝,溪涧水流汹涌急湍,因此处是楚国北方扼关守壤的重要壁垒,形势险而坚,端的是易守难攻的要塞。上一次五王聚议曾来楚丘,那时遍地梅花开,晕红花瓣淡黄蕊,芬香扑鼻。如今经过却是刚经过一场恶战之后,干褐的梅树在风中萧瑟摇摆,弱弱不禁风,落红凋谢,映着满地融有丝丝殷红之色的雨水,看得让人怵目心寒。

一夜细雨。

一日媚阳。

黄昏时分的楚丘,日薄西山,彤云盖天,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缕缕挥发不散的血腥之气。这味道雨水洗不掉,太阳晒不消,吸入人的鼻中,留下刻骨难忘的悲悯和伤痛。

不管你是敌,还是友,此刻记得的唯有一战之后遁逝在这块土地上的无数英魂。

这个乱世……残忍得让马革裹尸变成了勇士们再也逃不脱的最终归宿。

我蹙眉,搁下了手中掀起的帐帘,挪挪身子,坐到了车厢最里侧。

帐帘垂落的刹那,稳坐一旁、一直神色不动的无颜却突然皱了一下眉,伸手再次撩开帐帘。

此时马车行在一处高坡上,俯视正可见驻扎在高山脚下诺大平原上的楚军军营。

无颜望了一会,目光一闪,忽地唤我:“夷光,过来。”

“怎么?”我凑过去。

无颜不言,凝眸望着山下。

我顺着他看向的方向瞅过去,只见前方两座并伫狭窄的山丘间有一支运着粮草的军队急急奔驰。若非见有人自那里走出,凭着肉眼之障,绝不会有人发现那条隐在密处的山道。

我想想,有些疑惑:“邯郸离楚丘不远,五国为战事储备的粮草兵饷皆会囤积在离都城不远的国仓。可是我们沿途走来并没有发现这支运输粮草的军队。是我们绕路错过了,还是……”

无颜抿唇,看着不远处的楚丘行宫:“这粮草不是来自邯郸,是来自那座行宫。此山道可由行宫直通楚军军营。”

“那行宫是楚军囤积粮草的地方?”

“丫头刚才说了,各国的粮草皆积在离都城不远的国仓,楚丘离邯郸甚近,若我所料不差,那行宫就是他们的国仓。”

我看着山下那自山道中不绝而出的粮草车架,不禁皱了眉:“这么说不管晋穆此战如何打,楚军的粮草需求永远都不会是问题。”

无颜点头:“对。楚丘是坚城,而且只要凡羽不出山,晋穆就永远也拿不下楚丘。久战下去,必定是远师劳顿的晋军吃亏的多。”

我闻言思索,脑中陡地有念光一闪,我转眸瞧无颜,担心:“楚丘既离邯郸如此近,那邯郸那边楚桓一死,都城变动,王位之争,凡羽可随时赶回去拥军逼宫,那聂荆和南宫岂不会危险?”

无颜微笑:“丫头顾虑极是,不过楚桓是何许人?你放心,他已控制了邯郸形势,凡羽的父王和他弟弟冲羽都已是楚桓的阶下囚,邯郸的一切消息均对外封锁,天下人目前尚不知其中变故。”言罢,他放下帐帘,将我一并拉了回去,伸臂揽入怀,口中轻轻叹息。

我抬头看他,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他低眸,目中含笑,脸上神情却复杂得很:“就快到晋营了。”

我忍不住笑,故作不明白:“你担心什么?”

漂亮的眸中有清泽来回流转,他俯下脸,轻轻覆住我的唇,低声呢喃:“什么都担心。也什么都不担心。”

我眨眨眼,轻声笑,扬手勾住他的脖子。

勒在腰间的手臂倏地收紧……

过了楚丘。

暮色已浓,远山黛黛,遥见渐暗的天际下有白色营帐此起彼伏,篝火燃起,红光燎燎,照亮了数不清的明黄旗帜,漫山飞摇。战鼓声响,有呼喝震天,拢聚在营帐之侧平野上演练排阵的黑甲军退回似潮水翻滚,有条不紊,迅速决断,气象肃杀威严,远在十里之外便能觉其腾腾煞气。

无颜携着我跳下马车,眺目望了一会,笑道:“昨日刚战完,今日就整军操练。他倒不服输。”

我撇唇,纠正他:“晋军没输。”

“在他心中,和凡羽打成平手那就是输了,不信你待会见他时问问。”无颜斜眸看我,神色微微不满,言词却极具挑衅的意味。

这是激将,让我去戳老虎的痛处,不惹到晋穆才怪。

我吐吐舌,扭过头不理他。

无颜得意笑,拉紧了我的手,转身对樊天道:“你且在山下找个安全的地方等着,我们办完事便回来。”

“知道了,侯爷一切小心。”樊天揖手,眸光闪了闪,唇角动了又动,似是欲言又止。

我挣脱无颜的手掌,走去樊天身旁拍拍他的肩,笑道:“你是不是想见樊阳?放心,我会叫他偷偷下来找你的。”

樊天面色一红,低头,轻声道:“多谢公主记挂,我那兄弟我已二十年未见,的确甚是想念。”

“二十年?”我诧舌,正待再说些话时,无颜自身后一把拖住我往前走。

“你闲事倒管得多,这是学的谁?”

“你!”理直气壮。

无颜回眸瞥我,神色微恼:“胡说,我何时如你这般好事?”

我侧眸瞧他,奇怪:“楚国的事不是别家的闲事?你不还管的有兴致得很。”

他识趣闭了嘴,脸上笑意却愈来愈盛,慢慢地,那漫不经心的风流神采盖去了他目中一切的冷寂和晦暗。

“也对,夫唱妇随。”他快意道。

我抿唇笑,握住了他的手,快步跟上他的步伐。

这个模样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荒野苍苍,雾霭蒙蒙,夜幕悄悄降临,有月浮天,星光浪漫。军营的火把照亮了我们前去的方向,也映出了一路斜影,雪衣银裳,虽是两人,却彼此不分。

行到晋营哨岗处,有兵查问。无颜松开我的手,默立一旁。我扬手自腰间掏出了晋穆的令牌,哨兵低头,躬身放行。

一路至中军行辕,凭着一张穆侯令牌,竟未曾再逢阻碍。

步入中军营帐时,守立外间的将士们均曾见过我,于是只怔怔看着我和无颜自他们眼前一晃而过,无人敢上前问难。

帅帐里灯火明亮,有人影攒动不息,吵杂声响,似是将军们正在里间聚集着商讨战事。

今日在帅帐之外当值的侍卫正是樊阳。他见我回来,脸色一喜,还未来得及说话,眸光瞥向我身后的无颜时,顿时神情大变。

“豫……豫侯……”他低声嗫嚅,虽将手握成了拳极力控制,却依然忍不住身躯发抖,面容颤微,眸光亮得似火燃,些许带着盈然的水意。

无颜微笑,不留痕迹地点头,眸光看向别处,不说话。

“樊将军可不要失态,这是晋营。”我暗暗扯了一下樊阳的衣袖。这担心倒不是因为无颜,无颜来找晋穆,身份迟早会昭晋军。只是一个穆侯身边的贴身侍卫对它邦侯爷露出如此仰慕而又激动的神情,未免对他自己目前的处境不妥。

樊阳侧过身,手指在脸上胡乱捋了一下,整了整神色后,这才转过身来笑得镇定。他对我躬下腰,道:“公子既回来了,属下现在就进去通报侯爷。”

我瞥眸看看帐内众人忙碌的身影,想了想,还是拉住樊阳:“待会再说吧,等他忙完了。”

“侯爷这一议就是半夜,公子可等得及?”

我揉揉眉,费神,扭过头看无颜。

无颜撩了长袍坐在一旁的大石上,神色平静,淡声道:“既然都来了,等他一会又何妨?”

我点头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淡黄的弦月掉到天的角落,夜色渐浓,山上的风虽不大,却冷得很。营帐外的大树枯枝摇摇晃荡,惊飞几只夜鸟。

我站起身,跺跺脚,使劲搓了搓手,怯寒的法子想尽,却还是忍不住冻得瑟瑟而抖。

无颜睨着眼看我乱跳乱折腾,半响,他勾唇笑,拉着我坐下,将我抱在了怀中。

我唬了一跳,伸手推开他,慌乱摇头,转眸看四周将士瞅过来的古怪眼神,连声道:“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无颜扬眸笑,抬手拉下我缠在高髻上的银色巾帻。发丝落了下来,垂散至腰,柔软的黑色在夜风中飞舞凌乱,急得我忙拢指去攒。

他按住我的手,重新将我抱入怀中,轻声道:“别动,这样就好。没人乱想了。”

我心中砰砰直跳,总觉地就这样被他搂在怀中十分地不妥,刚要再挣扎时,抬眸却瞥见他微暗露疑的目色,我心神一紧,只得垂下了手,任他抱着。

他握起我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摩撮。

“还冷不冷?”他笑着问。

我摇头,面颊微微发红。

毕竟众目睽睽。

我闭了眼,心中又羞又没奈何。

正在此时,身后有人重重咳了一下嗓子,冷声笑:“放开她。”

这嗓音太熟悉,只是语气的冰寒却是我闻所未闻。我身子僵了僵,心弦一颤,睁眼看无颜。

无颜抿唇,不慌不忙地拉着我站起身,回头看着来人,笑意自如:“穆侯事忙,现在总算有空了。”

“若非你,我会这么忙?”晋穆哼,言对无颜,眼睛却看着我。

他依然戴着那张鬼面,身着一袭金色流云的裾纹长衣,纵使身在暗处,负手而立时,依然气度非凡。只是那鬼面下的眼眸……

似星之寒,似夜之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