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穆躲闪不及,嘴中闷哼了一声,右手忙按住了左臂受伤的地方。

夜览勾扬眸子,脸上得意笑,抬步离开。

“不是小伤无碍麽?”

帘帐落下,某人快活畅意的笑声自外间隐约传来。

我蹙眉看晋穆,但瞧金面下那双明亮的眸子倏然深邃下去,苦苦的忍耐和难抵的疼痛在他目间飘忽闪过,修长的手指用力拢着左边胳膊的臂弯,白皙的手背上指骨隐隐露现。

我忍不住,忙起身问他:“我的行囊呢?”

晋穆低声:“里帐。”

“你等等,我马上来替你治。”我着急,心中暗骂:意这是哪门子兄弟,明知大战逼紧,居然还开这般不正经的玩笑?

无颜坐在一旁,不动不言,轻轻地笑。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扬了唇,对着我默默点头,目色清籁如月明。

我抿唇,扭头去了里帐,就着外间钻过屏风的微弱光亮找到行囊,拿了纱布和药粉,正待走时,我想想,回头又取了一瓶药丸,这才绕过屏风回到外帐。

一时紧张,我似乎忘记了,自塌侧而过时,那一眼低眸匆匆瞥过的几株白梅。

花开正好,几抹淡香沾衣。

待坐到晋穆身边时,我鼻中才恍惚闻到了那股冰凉而又沁心的味道。

手指卷起他的衣袖,不留神抖了抖。

他拢指握住我的指尖,轻轻一下,而后迅速松开。

我抬眸望了他一眼。

他伸手摘下面具,脸上含笑和煦,眼睛不看我,口中自与无颜说话。

“你还未说来作甚么?”晋穆问无颜。

无颜扬扬眉,眸色得意,不答反问:“凡羽的铁骑滋味如何?”

晋穆目寒,脸上笑容却依然温和有度:“不赖。虽不比你豫侯是个英雄,但也勉强算个对手。”

“楚在中原,关中险地,北晋南梁东齐西夏,本是绝处之境,却偏偏楚人好射能骑,且君王霸道喜战,长久下来,楚地骑兵骁勇,将军辈出。楚国是四战之国,凡羽的军队是四战之军,虽往常多与齐为敌隙难,但骑兵之锐,能纵平原而绝险关,与对手无关。这样的军队自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容易对付,”无颜叹气,伸手拉拉衣裳,忽地眸色一闪,笑问晋穆,“记得有人曾质疑过我蔡丘一役费时三年之久的事,穆侯如今可还存惑?”

晋穆不笑了,看着无颜,默了一会儿,方道:“楚丘我不用三月就能拿下。”

无颜闻言笑,他起身走去帐内悬挂的地图旁,细细打量几眼,开口道:“三月?此言大矣。若楚国国仓在楚丘,楚军粮饷不绝,你可能三月拿下楚丘?而且,三月时间太长,足够我与惠公同分梁国。三月之后你若攻不下楚丘,惠公怕是会趁机自南梁而北上,与你分食楚国。我虽答应你不管你谋楚之事,但夏惠可没答应。你,可当真放心?”

“你不插手谋楚?”晋穆冷声笑,望着无颜,嗓音低而寒,“我还未问你,你去邯郸做了什么好事?”

无颜笑而不答。

提及无颜去邯郸,我脑子里便一下子记起了无颜和楚桓的盟约,手下禁不住一颤,触到了晋穆臂上那道至今还未愈合的鞭痕。

晋穆倒吸气,目光一冷,狠狠盯着我。

我忙低下头,对他的伤口轻轻吹了几口气。

“对不起。疼吗?”不放心地抬眼瞅瞅他。

晋穆看着我,面色复杂,目光幽幽凉凉,几抹寒芒在他眼底迅速飞过,那似是利剑锋刃的犀绝和颜色,既能毫不留情地戳入人的眼中直刺心底,又能一路带伤,割裂肺腑,仿若鲜血淋漓不休,心中的疼和痛便永远难消散。

“不疼。这不算疼。”半天,他才抿了抿唇,微微一笑,伸手拉住我僵在半空的手指。

那人的掌心很温暖,温暖得似火在灼,炽烈得让我那冰凉发抖的指尖仿佛一碰就会融化。

我摇头,猛然抽出手,手指灵活翻动,帮他敷药,帮他包扎,帮他放下衣袖。然后拿干净纱布擦了擦手,垂下眼帘,叮嘱他:“记着三日内这只手要少动弹。”

晋穆不言。

我收拾一下,起身离开他身旁,坐回原来的位子。

无颜负手站在地图前,雪衣浅浅,银发垂垂,美好宁静得似一副绝美的画。他站在那,许久不动,仿佛根本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事。

“晋穆,我可助你五日之内夺楚丘,败凡羽,你可能答应我一个条件?”无颜依然背对而站,冷冷出声。

晋穆起身,伸手扭了扭手腕,随口道:“五日夺楚丘?大言不惭。”

无颜转过身,俊面微沉:“我不是和你开玩笑。”

晋穆皱眉。

“我若五日助你夺楚丘,你便永不许再提夷光嫁与你之事。”无颜轻声说着,眸子看向我。

我一时愣住。

晋穆摇头,回头看我一眼,笑意轻快。他摇头,断然拒绝:“不,不行。她是我的夫人,求娶之书,应嫁之言,两国史官可都记下了。楚桓将死,她的身份也会恢复,这事赖不掉。”

“那若再加一楚军帅印呢?”无颜抱了双臂,勾了勾唇,眸色闪闪,面色坚毅而又自信满满。

他是在赌,他也在引诱。

我也终于知道他口中所言晋穆的不舍,是为何而不舍。

晋穆抿紧了唇,目间微暗,眉宇谧色忽上。

“你答应了楚桓的,不是麽?夷光说你没答应,不,我不信。”无颜笑。

晋穆不否认,只挑了挑眉,看着他,奇怪:“你不也答应了楚桓?”

无颜沉默,半响,他移开视线看着我,凝眸深深,面上柔情漫起,他轻轻扬了唇,似笑非笑,神色不羁放荡,看似漫不经心,却又偏偏神采飞扬得让我骤然看见了那个消失许久的紫衣公子。他的风流,他的倜傥,他的举目天下而无尘可渺的骄狂气焰,他的宠,他的怜,还有他的爱,一一清晰浮现在眼前这张俊美的面庞上。

我看了,心中既酸且涩,又满足。一时泪水蒙眼,那人在迷雾中渐渐淡却,而我却不知。我只知道,不管经历了什么,他还是他。

“十座城池,我愿让你。助荆继位的功劳和这碗骗过楚桓的迷汤,我也愿拱手相送。我帮你夺楚丘和虎符,帮你破凡羽铁骑……如许多,我只有一个条件,你放弃夷光。”

隐约中,他在和晋穆如此说。

作者有话要说:

1),古人说,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无颜的放弃是真是假,晋穆是否会答应无颜的交换请求,这个,且听下回分解。另外之前有人关心楚桓的谋略究竟为何,如今露出端倪了,以同样的条件诱惑晋穆和无颜,一可抽身事外,二可分化离间,以求渔翁得利。老狐狸不是白叫的。

2),历史上战国时期的“四战之国”是赵国,不是楚。写文架空,大家千万不要混为一谈。

3),文中子兰的做法借鉴嬴政采魏缭之谋分化六国合纵的策略,“毋吝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

4),上半章如果看了觉得糊涂的,可去文下找飞雪的文注,她的分析应该比我的文字要清楚,能一目了然pk背后的谋略。

破局而出

烛光的晕黄逐渐迷眼,视线朦胧。无颜所言话音早落,余声却仍不绝回荡,缓缓沉寂在我脑中。险塞楚丘,十座城池,一块虎符,一只骁勇善战、阻晋南下之路的军队,一卷真真假假是非不明的盟约,还有,那碗所谓的能骗过天底下最狡诈、最善谋的那个人的迷汤……这些之后,便是他们争夺不歇的天下。

天下和我,本无相连,本不可比,但他们最终还是并谈到了一起。

我抿抿唇,想起金城那夜无颜抱着我说的话,“不关你,只关天下”,言犹在耳,如今回落心中却不知是深深的无奈,还是莫名的可笑和一丝不着痕迹的辛酸和惘然。

天下和我,傻子都知道怎么选,可惜的是,如今并非一个我就能换得天下。

我伸手擦擦眼睛,咬了唇,起身正待说话时,眼前却有金色衣影瞬时闪至身旁。距离之接近,近到我抬头与他对视时,两人面颊相隔不过短短一丝空气可流动的距离。

“你……”我盯着他,忍不住退后一步。

然而腰间却被他的胳膊紧紧勒着,脚步后移,身子却动弹不得。

“放开她。”无颜冷声,俊面凝冰。

晋穆头也不回,只对着被他箍在怀里的我轻轻一笑,容颜微涩,声音飘忽得似风吹过:“你要我的答案?好,婚约不是一人的事,等我与她商量之后再回复你。”

我蹙了眉尖,张了张口,就在我鼓足了全身的力量想要拒绝时,却抬眼望到了那明亮眸子里刺心的疼和忍。他忍得那么苦,他疼得那么厉害,偏偏脸上的笑容还是那样的期待和自信。我愣了一下,而后话被吞回肚中。

晋穆微笑,低声朝我道:“就给我半个时辰。”

我咬唇,垂眸想了想,然后看向无颜,柔声:“我去去就回。”

无颜不说话,凤眸静若秋澜,凝视我一会后,他突然转过身,对着帐中地图。

“好。”半天,他道出这么一个字。

我的心沉了沉。

围在腰间的胳膊却骤然用力,晋穆抱着我卷风般掠过帘帐,一路飘光飞影,当行辕外的将士感觉有风拂过面庞时,举目只能瞧见谧蓝天际有烟长扬。

山顶。

夜沉沉,月已隐没,星光依然璀璨。风肆虐,四周无壁可挡,唯有一棵古老的垂枫,树枝枯散,枝干飘摇,景象颓败,树身却依旧庞然而坚韧,好歹帮我抵了些风寒。

满地落叶。一踩声脆。

我蜷缩坐下,静静倚着古枫。

晋穆抱臂站在我面前,只低眸看着我,却不说话。

风凉刺骨,我冷得厉害,指尖不断摩撮着手臂,身子瑟然而抖。“你……要说什么?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我颤抖着声音,无奈地抬头瞅了瞅他。

他撩了长袍,蹲下身来,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指尖轻滑,不断地在我肌肤上揉抚,揉抚,直至抚上我的唇,停留不动。我惊了惊,正要挥手打下他的胳膊时,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冰凉的眸子紧紧盯着我,脸上的神情似是在笑,又似是在怒。

“怎么?你担心他等久了会着急?”他终于出了声,嗓音清冷无生气,仿佛自九霄而来的缥缈虚幻,听入耳中,落入心底,有莫名的寒气在胸中不断闹腾。

是?不是?我苦笑,答不出话。

他抿嘴笑了,笑意暖暖似春风和煦,可眼中浮上的却是我从没见过的孤寡和落寞。“你说过,你会回来的。”他轻声道。

我怔了怔,半天,才喃喃道:“我,我回来……”

“可你却连他都带回来了,那么放肆在众目睽睽下让他抱着你,让他牵你的手,还在我面前说这么荒唐的条件。”他扬了眉,笑容似嘲似讽似痴狂,握在我手腕上的指尖缓缓上移,拢住我的手指,死死扣住。

我挣扎,他不放。

我皱了皱眉,问道:“你可是不愿答应他的条件?”

“我为何要答应?楚丘我自己不会攻?虎符我自己不会夺?与楚桓的盟约是真是假,不过是我说了算,几时要由他做主?莫说一座楚丘,一个楚国,纵若天下,我若要,也断不会以你为条件。”他横了眉,目中有光芒一闪而过,那抹凌厉和灼然,不是别的,却是盛怒之下跃跃欲燃的火苗。

我恍了一下神,而后好笑:“以天下换我麽?不,不要,我不值得。”

晋穆哼,转身坐到我身边,将一边说话一边忍不住冻得浑身发抖的我揽入怀中:“舍不舍,值不值,不是你说了算。我心中自有数。”

“若被你宠惜着抱在怀里的女人一心想的是别人,你也甘心,你也情愿?”我笑了,抬眼盯着他的眸子,言词疏冷,无情残忍得连我自己也觉得心中宛若有鲜艳夺目的血液在蜿蜒流淌。

他锁了眉,然后竟弯唇笑,指尖摸了摸我的眼睛:“你确定你现在想的人是他?”

眼中是你,因为你正在我面前。可脑中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浮上那人的影子,雪衣雪衣,银发银发,愈悠远,愈见明朗,愈思念,愈见清晰。他的容貌,明朗到甚至可以遮住眼前的你,他的身姿,清晰到可以一人的力量挡住我俯瞰世间的全部视线。

“对,想他,很想。”我点头,没有任何犹豫和思索,明知一话既出就是利刃,我却也狠心得亲手将它刺入他的胸膛。

和他上一次拿匕首刺我一样,他是为了救我,而如今,我也是为了救他。

凉凉的指尖触上我的眉毛,自脸颊勾勒而下,划过我的鼻子,我的唇。我木然承受,木然笑,他摇头,长长叹息,道:“不对,你撒谎。”

“撒谎?”我闻言莞尔,瞥眸看了看那张在夜色中笑得明媚灿然的脸庞,禁不住扬了眉,叹气,“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

笑容僵在他的唇边,晋穆皱眉,定眸打量着我,目色微变:“你真的还那么喜欢他?”

我垂了眼帘,浅笑,手指交互握住放在膝上:“怎么办?我对他,不仅仅是喜欢。我爱他。我放不开手,放不开。”

他侧过身,抬手挑起我的脸,迫我看着他的眼睛。“他是你的兄长,我才是你的夫君。”他冷声道,面无表情。

“可你终究来迟了。自从三年前起,我的身边就只有他,我的心也是。情已交付,心已寄托,如何能收回?你是英雄,自有天下红颜的青睐,也值得有好姑娘对你倾心托付。我不过是失了心在别人身上的女子,你即使娶了我,我脑中念的,心中爱的都不是你,到时你可甘心?与其将来痛苦一世,还不如如今迟早放手。我知道,你救了我两次性命,我心中感激……”我只顾低声说着,却没发现话音未落他的眸光却已倏地一变,脸骤然压了下来。

我慌得撇过头。

那一刹那,苍夜掉色,有雾迷山。

他的手自背后摸索上我的后脑,指尖霸道地扳我的脸颊。我无措地看着他,他凝眸瞅着我,那双初见时明亮清爽得似秋霁一般的眸子啊,如今却深沉暗黑得如同天上的黑幕,幽幽的冷,冰冰的凉,带着一世难及的遥远距离,看着我,拉着我,死命拖着我,不放,不放……

他的头越来越低,他的鼻尖触上我的眉间,呼吸扑上来,一阵温暖,一阵心揪。

我的手抵着他的胸膛,想要推开,却使不出丝毫的力。绕在我腰间的胳膊松了松,正当我以为他要放开我时,他又倏然收紧了,呼吸下移,下移,下移至我耳畔。

“你不要后悔。”他附在我耳边说,一字一字,轻得几乎让人听不分清。

心中莫名一股涩然,我却依然笑得动人:“不悔,我自己选的,自然不悔。”而且我选的那个人,他爱我,他也不会让我失望,不是吗?

“那就好。”

他叹气,半响,他离开我的耳边,垂下眼眸,看着我,静静地,深深地,仿佛在用尽毕生的努力和力量,看着我。

我眨了眨眼,被他看得不安:“你……放开我吧。”

“好。”他微笑,修长的手指自我发上缓缓抚至我的鬓角。他抿抿唇,慢慢俯下脸来,将冰凉的柔软在我嘴上轻轻一碰,然后陡地将脸移开。

手指自我发上落下,他扬了面庞,仰望着头顶苍穹。黑夜覆面,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他似乎在笑,又似乎没笑。只是眸子微微弯着,晶亮的颜色充盈其间,让人疑心是自天上坠入人间的星子。

我迟疑一下,而后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落叶,向他伸出了手。“回去吧?”

“好。”他答应,看了看我的手,然后摇头失笑。

那笑容看得我心底一阵紧缩,我忙收了手指,拢在袖中,握成了拳。

于是他起身,看也未看我,便朝下山的路走去。

他走得缓缓。

我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后。

金衣飞扬,潇洒平生,任性平生,他的影子,虽近在眼前,却又模糊得宛若天边一逝即去的流云,让人只能远远望着,远远望着。

将近行辕,晋穆顿步,回头对我道:“出来匆忙未戴面具,我得施轻功回行辕。你……”

“我自己走。”

“好。”他转身。

眼见他提气要走,我却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晋穆……”

“怎么?”他侧眸看着我,笑得云淡风清,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噎了噎,面庞一红,轻声道:“我……我就不回你的帅帐了。夜览今日不在营中,我去他帐中休息。你和无颜商量好事情后,你让他,他……”

晋穆笑,慢慢地拿开我扯在他衣袖上的手指,了然道:“我知道。你先休息,事情谈完后,我让他去找你。”

我弯了弯唇角,眼中却渐渐湿润。想说谢谢,但似乎对他而言太过言浮于事。想说抱歉,但似乎对他而言又太过微不足道。

我在沉吟时,不知觉中那金衣已飘去,转瞬不见其影。

我站在原地,抬眼看着夜空,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中有大石骤然离开,又有什么骤然流失,心弦颤了颤,瑟瑟有音,却不成音。这一刻,风卷衣袍,山上冷气钻骨,分明是寒到彻底,我却觉不到丝毫凉意。

这个人,无论几生几世,几命几死,我已注定欠他,欠他,欠他……

无颜,你可知,他晋穆不舍的,其实并不是虎符,不是城池,更不是天下。与君谋事,自有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