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羽的处境?”我喃喃,听不懂。

无颜点头,笑言:“他再凶悍不过也就是一驻守在外的大将而已。若朝中君命归,一日十发赦令,彼时就算他不动,他的军心也会不稳。若再加一他父王和弟兄猝死的消息,”无颜摇摇头,感叹道,“到时,怕是圣人也会乱分寸。”

我想了想,明了:“只是,这一日十发赦令……”

“聂荆在此,这事他办。”无颜微笑,转身离开。

“楚。桓公二十一年,公子凡羽拥兵在外而不自重,欲率重兵回邯郸逼君夺位。楚有盟国晋援助阻截,凡羽败而退至楚丘行宫。君上仁心,一日十发赦令命其归。归,则可免罪。不归,是为楚之国贼,人人必诛之祸国奸臣。公子不归,转而投晋太子望。是日,即位新君荆公怒而杀之。国称明君,此乃‘庆事’。”——《战国记?楚书?列传十四》

一日下来,不管无颜和聂荆动作如何,我只知傍晚时分,有贵客至晋营。

此计生效。

无颜这一离开岂是“去去就回”,我等得着急,黄昏西照时,我出了营帐,打昏了一端酒送菜的侍卫后,乔装入中军行辕。

帐中灯火辉煌,食案三,晋太子望端坐中间,无颜和凡羽各坐一旁。我手里端着的是三个酒壶,心中思量一下,我上前,将酒壶依次摆在太子望、凡羽和无颜面前。

离开无颜的席案时,我对他眨了眨眼,看得他神色倏地一愣。

转瞬后他又轻笑,面容自如淡定,举手倒酒时,风雅如画。

我离开,走出营帐外候着。

帐外立着五位身着蓝色盔甲的楚军大将,我瞥眸看了看,见没有熟悉的面孔后,方挺直了腰,镇定地站在他们面前。

帐内笑声不绝,气氛一时看似融洽得很。

晋太子望中庸圆滑,凡羽气大声粗,依然是那豪爽英朗的模样。那两人笑意响亮,唯有无颜半沉默着,好半天才出声道一句话。然而仅一句则已,却能立分高低上下。

正事许是已谈过了,酒宴上,三人笑谈竟丝毫不涉及城池天下,唯论美酒歌舞。

晋太子望击案高声:“若论舞,天下至绝只在齐国。我曾听母后提及,当今世上舞姿第一者,是齐宫一名作无爰的宫女。请教豫侯,不知此话是也不是?”

无颜默然,半天后方答:“天下舞姿出胜者岂只齐国?本公子曾有幸目睹梁国公主明姬的牡丹舞,姿态倾绝,举世无双。”

我闻言忍不住重重一哼,跺脚。

对面的几位楚将马上移目看我,我侧脸,装作无事地望着山边殷红的霞彩。

帐里凡羽在笑:“据闻天下第一美人明姬曾和豫侯有过婚约。果然,英雄红颜,自古相重,自古不分。”

无颜不否认,只慢悠悠道:“我和明姬的婚事早已不算数。本公子倒听说凡羽公子与梁联盟攻齐之初,她也是条件之一,不知这传言是否空穴来风?”

凡羽哼了声,道:“明姬公主再美如何?我凡羽今生今世,心里只认一人,那便是夏国南宫。除她之外,世上所有女子在我眼中不过拂面吹过的软风而已,不堪一提。”

太子望低声感叹:“公子果然情深之人。”

我动动嘴角,正要笑时,转眸看着对面那几个站着纹风不动的楚将,忍了忍,还是生生将笑意压下。

无颜轻声笑:“其实论舞的话,本公子还是比较欣赏剑舞。不知两位有没有兴致,我随行有一剑仆,舞剑之术独步天下,此刻叫入让他以剑舞助酒兴,意下如何?”

我怔了怔,伸手摸摸腰间的软剑,暗道:无颜口中的剑仆,别是说我?

太子望抚掌称妙。

凡羽不反对,随声附和。

片刻后,有人掀帘出来。无颜望着我,我别过脸,不理他。他居然也不上前,转身走至一旁,呼道:“剑仆,且来!”

真有剑仆?

我诧异扭头,看到自帐侧缓步踱出的深蓝衣影,那人头戴斗笠,黑纱蒙面,看不清面容。

然而对我而言,此人再熟悉不过。

我微笑,看着聂荆跟着无颜走入行辕。

帐里刹那闻酒杯裂碎响,随即有人恨声,怒道:“聂荆!”

聂荆不慌不忙地答:“没错。是我。”

帐中慌乱。

我转眸,看了看对面的楚将。但见他们本面色刚毅严肃的脸庞上现出了丝丝疑惑,相互交换视线时,神色迟疑一番,方一拥而上掀了帐帘入帐。

我正待也跟进去时,却忽然觉得不对。

方才是五人,如今唯余四大将。

怎么,好像少了一个……

我抬头,恰望见那个自帐后一闪而消的蓝色衣影。夕阳霞彩照着,盔甲湛芒。

我冷笑,提气而起,朝他遁离的方向追过去。

那将军也似发现我在追赶,避石绕丘,一路躲闪飞跃,迅如轻风长扬。我脚下不敢懈怠,眸光紧紧盯着,使了最大的力气快速追去。

愈来愈近。

一声轻吟,软剑自腰间而出,银芒一闪,我挥了长剑刺过去。

蓝影飞动,那人险险避开后,索性不再逃,而是拔出弯刀朝我狠狠砍过来。

“公主小心!”我正要举剑封住他的攻势时,停身打斗的岩石后突地有人喊出声。在我和那将军皆愣神时,一抹淄衣黑影如石压下,沉落那将军的头顶。

利剑入头颅,血流激洒,将军瞪着眼,死犹不知向谁索命。

人倒下。

杀他之人露出面庞。

我扬眉,有些惊讶:“樊天,你怎么会在这里?”

樊天随手抹了下脸上的污泞血迹,自将军头中拔出长剑,揖手道:“侯爷命我守在此地,狙击下山楚将。说凡羽的虎符有可能在下山的人身上。”

我瞥眸看了眼那将军死去的惨状,心中气血翻腾,忙转过身,冷声道:“那你翻翻他的身子,看能不能找到虎符。”

“诺。”

一阵细碎的动静。没多久,半块虎符递至眼前。

古铜所制,光华幽然。虎虽半截,底端却有纂刻纹字“楚”。

“辛苦樊将军。”我拢指将虎符收入袖中,脚下一点,飞身离去。

回到中军行辕时,帐中形势剑拔弩张。

聂荆的思桓刀架在凡羽的脖颈处,楚国四将军已死其二,满目血流,腥气扑鼻。其余两将军举刀对着聂荆,敢怒,不敢动。太子望呆立一旁,慌得面色发白,手指紧攒住了无颜的衣袖。

我走上前,拿虎符送至聂荆面前。

聂荆摘了斗笠,伸指自怀里取出另一半虎符,与我手上的半块叮当一声脆响合拢后,方伸指取过,口中冷冷一笑。

“凡羽,你可还有底牌?”他侧眸瞅着那个英豪一世的楚公子凡羽,唇边笑意似有似无,目色冰寒,空寂不见底。

凡羽面色发红,死死盯着我:“夷光公主!”

“不敢。承教。不知我的软骨散滋味如何?”我揖了揖手,嘻嘻一笑,看着他案前的酒壶。

凡羽怒喝:“妇人恶毒!”

我抿唇,转身走去无颜身旁,拉过他,轻声:“虎符已归聂荆,我们可能走?”

无颜点点头,低眸看着被太子望攒住的衣袖。

太子望讪讪放手:“无颜,这局势……”

无颜淡然笑:“发生在晋营,事及晋楚,与齐无关。”

“你!”太子望恼而成羞,举臂指着无颜,说不出话来。

无颜笑而无视,只横眸瞅着聂荆:“办完你的事后,别忘了还有穆侯的事。”

“自然!”聂荆定声,手指一扬,有寒芒自他袖中射出,直直飘向太子望的方向。

太子望应声而倒。

我还未看分清状况时,无颜已抱着我大笑飞出行辕,一闪离去,只影不留。

“为什么要杀太子望?”我惊声,愤怒。

无颜微笑:“不是我要杀。是穆侯要杀。”

“那是他兄长!”我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挥拳打上无颜的肩膀。

无颜皱皱眉,苦笑不应。

我咬唇,半天,方叹口气抱紧了他,把头藏入他的怀中,心冷一片。彼时暮色正缓缓降下,暗夜到来,冷风拂上身,阴森的感觉渗入骨骸。

是耶,非耶,孰能定断?

作者有话要说:智夺虎符终于写完。

子兰入安城是晋穆与其合谋,调太子望至楚丘引下凡羽,夺虎符,而毙太子望。这个,希望大家不会看得混淆.

幽昙魅惑

马蹄向南,车撵轱辘。

越近金城天越暖,阳光明媚,春色乍现。沿泗水之旁的官道急急驰行时,偶一撩开车上锦帘,入目便能看到碧水悠悠西荡,波色潋滟,澜纹浩淼。岸边枯柳拂出嫩芽,软风依依中,一枝垂落,缓缓沁入水中。

昼日暖暖,深冬的苦寒转眼消逝。

一冬冰凝看似无声地融解在迟迟吹来的春风中,天下局势却犹自纷乱变幻不停。聂荆夺虎符归国后,楚桓病重退位,楚立新君荆公,次日,邯郸便有使臣前往金城,送来休战国书。楚军全面退北,齐国北方城池一一收回。梁军二十五万被困平野山中,徒谋退而不能,战粮不送,军饷不达,士气渐弱,慢慢地,连出战破敌寻出口的勇气也荡然不存。

南疆鬼马骑兵绝出洱海,徙驰郾城,与夏军苦苦鏖战,一去半月有余,双方却至今也未分出高下。

北晋自太子望薨然而逝后形势便变得愈发诡秘,自北南下的险关重城封锁严密,行人路客过往时查检严苛。虽如此,但自在晋国的淄衣密探送来的书函依然能络绎不绝地传到无颜手中,我每每要问时,但转念一想那人计谋算天下,兵权威朝野,如此能人其实又何须我的担忧和不安?

于是一个人想着便摇头失笑,自嘲无谓。

无颜也不作声,只静静地,玉面含笑,凤眸轻睨,无论是自哪方送来的密报,他看了,都是这副声色不动的淡定模样。

那是因为天下事目前与齐无患。我心中明白。

由楚丘南下,一路走过,收回的城池仍是疮痍满目、残旧不堪,驰道虽不再见饿殍,但流连街角的百姓们依然衣破体弱、无家可归。无颜也似并不着急回金城,一路且行且歇,一城一城经过,至各地官署召见官员,询问每域详情,思讨恢复生计的办法。

我扮作侍卫跟在他身旁,眼见办事如此认真专注的他,不由得唇角总是忍不住悄悄上扬。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敬重,只觉眼前此人,担着齐国豫侯其名,胸怀国是黎民,果真无愧天下予之第一公子的称号。

齐国有无颜,必强。

又一城,过。民安,城定。

行半日,金城在望。

我凝眸瞧着车外景致,闻着依稀自远方飘来的几许凉沉沉的轻柔花香,缓缓闭了眼,满脸惬意的舒坦。

身旁有人凑过来,腰间一紧,随即我便落入了他的怀抱。

我转身勾住他的脖子,睁眼望着他。

他俯面下来,滚烫的唇自额角慢慢下滑,沿着肌肤点燃一波又一波的涟漪,然后将那温软轻轻压在了我的唇上。

我不动。

“想什么呢?”他抬起头,垂眸看看我,嗓音亲和微哑,柔柔地,撩人。

我微笑,转转眸子:“你!”

凤眸点墨渲染,暗色深深,他瞅着我笑,一脸满足的模样:“丫头不知羞。我就在你面前,还想?”

我点头,嘻嘻笑:“好好好。那我想别人。”

“你敢!”公子发怒,眸间笑意却不减。

我抿抿唇,眼睛盯着他,手指抬起触上他明显瘦削下去的脸颊,抚摸着他的长眉他的银发,心疼道:“你真的瘦多了。这一路,累了吧?”

无颜摇头,微笑:“你在。我便不累。”

这话的逻辑听得让我觉得好笑。我眨眨眼,忍不住反问:“那我若不在了呢?”

无颜怔了怔,笑意僵在唇边。

随后他俊面一冷,近乎恼火地望着我:“胡说!”

“我若不在,你也不要觉得累。”我抱住他,扭过脸,靠在他的肩上。

他不应,修长的手指缓缓揉抚着我的长发。沉默半响,他问:“三日一隔,你今天吃药了没?”

我轻轻点头。早上出发时一粒药丸吞下,直到此刻那雪莲寒气犹在肺腑间翻腾不歇,口中余清香,幽幽的,凉凉的,如含冰魄,一缕一荡,牵着魂魄在飞舞。

他伸手扳过我的脸,仔细凝视了许久,突然吻落下,狂燥而又冲动地吮吸着我口中的冰凉。

我费力推开他,不安:“不要!这药有毒!”

凤眸里颜色变幻,深沉晦涩,一点也不明朗。半天,他方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药有毒,我知道。”

“那你还……”话至一半顿歇,他又吻下来,手指狠狠抵在我后脑上,动作霸道得让人没有说不的余地。

胸中窒息,我闭了眼,不知沉迷在哪方。

一阵急喘后,他的声音自唇齿相亲处慢慢传出,一字一字,虽轻虽淡,听入耳中时,却震得我整个心神都在摇动。

“丫头,你生死都离不了我……离不了!”

眼中隐隐有湿润在流动,心中疼痛,倔犟和坚强在一丝丝地抽离,许久后回眸,那里唯剩下了满满的柔软和怯懦。似爱,似悲,更似哀。

我不语,任由他吻得疯狂。

情根深种,再弃不甘。

马车自穹顶下缓缓驰入宫廷。

天边夕阳已落,霞彩彤然,余晖谩斜映洒上琉璃瓦碧瓷砖,纵使檐栏上黑绫白绸素裹依然,但湮在百里金芒的耀目下,整个宫阙绽发着不可一世的煌煌气象。

随着无颜回到长庆殿,昔日的莺莺燕燕如今只影不见,满殿宫人无几,一派奢华富贵的清寂中,落音回声,景象间竟隐隐有了些萧条的意味。

我蹙眉,暗藏下心中的得意快乐,故意装出感叹的模样,斜眼看无颜,同情道:“可怜,你如今真是孤家寡人了。你可真舍得?”

无颜叹息,摇摇头,看似痛心不舍:“没办法。谁叫本公子身边跟着天下第一悍女?”

“你!”我咬牙,握紧了拳头,在他眼前示威性地晃了晃,“敢说是悍女,悍女可不是白叫的!”

“你揍亦可,本公子甘心。”他大笑,言罢,竟毫不避忌地抱起我在殿中央转了转。绚烂霞光穿透大开的窗扇照入,淡紫帷帐随风飞动,青丝飘扬,隐约中有浓香扑鼻,满殿宫人皆看得害羞地垂下了头,我犹不可避脸庞通红。唯有他,那个放诞而又不羁的风流郎,神态间得色满满,笑容愈发地倜傥潇洒、俊美无双。

我被他转得脑子发晕,待他放下我时,脚下一个踉跄。

他扶住我,微微一笑,拉着我的手走去书房。

两人行走静静,行至书房前,我低头沉吟一下,忽道:“以后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