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拭血迹,取针封穴,剔骨去毒,敷上解毒散和养伤的药末后,我拿了白纱裹上他的伤口,叮咛:“龙将军切记三月不可下地,不可用力,否则必留隐患。”

龙烬闻言急得坐起身,粗声嚷嚷:“三月不动?末将岂非成了废人?”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看着战图的蒙牧忽地出声笑了,笑意肆意畅快,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你这厮如今知道受伤不能战的心痒和不甘了吧?想当初平齐东蛮族时,是谁笑话我是能吃能睡能开口骂人能摔能滚,就是不能上沙场砍人的废物来着?”

龙烬愤然,面色一黑,想反驳却偏偏被堵得无话,胸口止不住地一阵剧烈起伏。

我叹气,裹好伤口后,用纱巾擦过手,自怀里取出药丸放在龙烬身旁:“将军若想早日上场杀敌,别忘了一日服药两次,一次一丸即可。另外,切记养伤贵平心静气,莫要冲动,也……忌发火烦躁。”

龙烬神色紧拉,忙尴尬得点头应下。

蒙牧瞧着,笑得愈发大声得意。

帐中人人皆无语,侧目而视。

白朗无奈,走过去拉他,提醒:“侯爷正和侯将军商量要事,你少发疯!”

笑声顿歇,帐中气氛一时静寂得有些怪异。蒙牧不安地咳咳嗓子,面颊一红,望着正看向他似笑非笑的无颜,试图辩解:“侯爷,我……”

无颜扬手,打断他的话后,只悠然一笑,懒散地将身子斜了斜靠上椅背,凤眸睨起,望向蒙牧时,有浅浅锋芒幽然划过眼底。

他不说话,蒙牧的神色更加不安:“侯爷……”

“蒙将军好气魄,只是此战你若不斩敌五万,怕是对不住你这上将军之位?”无颜淡然道,声音亲切温和得叫人心惊肉跳。

蒙牧连声称“是”,面色由绯红转苍白,抬手擦汗。

我摇摇头,心中暗道:蒙将军命数不好,此次是你冤,正好撞上某人心情差的时候。

无颜轻轻一笑,不再理蒙牧,斜眸看向侯须陀:“侯将军请继续说。”

侯须陀扬手捋捋三寸美髯,接着刚才的话,禀道:“龙将军手下十五万伤两万,末将在北边的防守不敢松懈,仅带了三万精兵前来援助。十五万梁军被困平野山中,景姑浮五千铁骑陈兵山外,虎视眈眈。五千人摆五万阵仗,气势勇猛且凶险。末将认为,若要过鬼马骑兵入山灭梁军,怕此战甚苦。”

无颜垂眸思索一下,微微欠身:“无妨。既是难攻,那就让他出来。”

“侯爷?”侯须陀既惊又急,忙劝阻,“末将和龙将军可是好不容易才将此人困在山中的。”

无颜扬眉,笑:“困住又杀不了,徒留下他还受阻。除了能耗费些军粮军饷外,你说说,你留此人在山中还有何用?”

侯须陀赧然,噤声。

“只放鬼马骑兵出来,那十五万梁军一个也不许逃走。”

侯须陀抬头看无颜,神色动了动,正要开口说话时,龙烬已然插嘴:“这怕是有困难。”

“何难?”

“景姑浮率鬼马骑兵来就是为了要救下被困的梁军,若梁军不离开平野山中,怕他也不会孤身而出。”

无颜抿唇,脸上笑意倏地有些飘忽诡谲。

“这也无妨。本公子自有计引他出来。”

我正好刚洗过手,收拾完药瓶纱布,听闻此言便随口问道:“有什么计?”

“破城亡国和十五万将士,诸位觉得景姑浮会认为哪个该先救,哪个该后救?”无颜不着急,话语从容。

众人对望几眼,了悟。

“他既被我军围着,消息自然封锁不通。此时不是他想知道什么便知道什么,而是我们愿意让他知道什么,他才能知道什么。”无颜缓缓言来,语气淡淡如春雨拂过。

偏话中意思惊得诸人一头冷汗。

“侯爷高招。”我笑了笑,眼见无人说话,顺便附和了一句。

他转眸看我。

我眨眨眼,笑得狡猾。

他扬了唇角,眸中凉意不再。自昨晚接到楚桓薨逝的消息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笑得这般舒心温暖。

心中一直揪紧的地方倏地松开,我定下神,抬手倒杯茶,奉到他面前。

茶香甘纯,玉色杯盏中碧叶沉浮,无颜轻抿一口后,随手搁下茶杯,起身走至战图前,沉吟许久。

“湑君带走的逃军到了哪里?”

龙烬费力撑臂坐直,回道:“适才有斥候来报,说逃走的梁军已入了梁国境内,暂歇竞陵城外。”言至此他话语顿了顿,眸光一闪,又道,“不过有一事,末将觉得奇怪……”

无颜回头,看着他:“什么?”

龙烬皱眉,满脸费思:“报事的斥候说沿途三日跟踪,每日梁军起灶炊火必有缩减。第一日减五千人伙食,第二日减一万,到了第三日,无论是灶台还是篝火营帐皆只供为数五万的将士能用。”

白朗眸光微微一动,揣度道:“梁军既然入了自己的国土,不逢外敌这将士的数量又怎会日日骤减?莫非是梁军被困平野苦得怕了,一回梁国便迫不及待脱离军队逃去了家乡?”

侯须陀垂头不应。

蒙牧动了动唇角,眸光一瞥无颜渐渐凉下去的面庞后,他脖子一缩,索性不言充哑巴。

无颜斜眸瞅了瞅白朗,目色一沉,笑道:“若依白将军所言,那岂非在十日后逃回郾城的唯有湑君一个?”

白朗怔了怔。

无颜甩袖身后,冷笑:“湑君此举不过是故作声势、蒙蔽麻木人的障目之法。湑君既然能逃出平野,带走的一定是梁军的精锐骑士和他的亲卫将领。而且他们既能在平野山中无粮无饷受苦整整两月都不肯降,这样的军队又怎会在成功逃出之后溃然分散?”

白朗垂下眸,俊面微红,额角有薄汗隐隐渗出:“末将惭愧。”

“不怪。湑君身为天下五公子,以才取世,这般的人,自有他缜密的心思和过人的心计。你与他接触甚少,自不会知。”说到这,无颜突地止住话,扭过头来望着我直皱眉。

我被他看得心中一跳,不明所以:“怎么了?”

他叹气,轻轻摇头:“有的人就算和他接触甚多,也不一定能知。”

我瞪眼,手一抖,差点就甩了手中的茶杯扔过去。

他笑着转身去看战图。

“竞陵……”无颜沉吟,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下移,半响,忽有谲色浮上凤眸,他慢慢勾唇,微笑,“看来,他离西陵不远了。西陵素是南下梁国的北番险关,湑君若归梁,必倍加兵力守之。若我们南下追赶,是不是该与他会战西陵?”

侯须陀站起身,言道:“末将也以为如此。竞陵和西陵之间仅隔一个安陵城,他如今过竞陵而不留,明显是奔重镇西陵。西陵有急流汉水扼守要塞,到时怕是难攻得很。”

无颜扬眸,笑了笑:“急流汉水?急流,急流,非险则危。侯将军这个词形容得很是妥当。”

诸将莫名,再加上适才蒙牧受训、白朗被呛,此时无人胆敢贸然插嘴,更无人敢虚心请教。

我撇撇唇,心道:这豫侯今日当真威严,连我也不敢。

无颜转身在一旁椅中坐下,问道:“听闻汉水三月有水汛,差不多快到吧?”

诸人默默点头,没人回话。

无颜神色复杂地挑了挑眉。

龙烬目色突然一亮,似是明了,脸色陡然兴奋得隐隐泛红,大声道:“西陵在汉水之侧,他可据之以守,我也可据之以攻。莫非侯爷是要……”

无颜微笑:“明白就好,不必说出来。”

“只是怕伤及百姓无辜?”

“不会。”

“齐。翌公二年,初,梁公子湑君与二十五万侵齐将士被困平野山中。三月,梁将景姑浮率轻骑相救,公子领十万将士逃窜南下。豫侯至平野,内命侯须陀阴景姑浮使其离平野,聚歼山中剩余十五万敌军;外率八万玄甲铁骑南下追袭公子湑君。

豫侯每过三百里留一万军,据险以守,羁绊景姑浮,战而疲之,却非败之。依此,追三日,大军过泗水支流,竞陵,安陵,留兵七万,唯余一万精兵随豫侯与湑君之师对峙梁国北番重镇西陵城外。两军相望中隔汉水。是时天大雨,本该汉水水汛至,然,水流却不如往常急湍……”——《战国记?齐书?本纪第八》

三月三。本是龙抬头,百花盛开的美好日子,往日戏水嬉闹的上巳节,如今整军将士却只能在帐中听那雨声哗哗直下,扑打帐顶,声声急促响亮。

中军行辕内,我为无颜穿好盔甲,披好斗篷,刚拢指帮他束好银发时,帐外樊天的通传声响起:“侯爷,白将军到了。”

“叫他进来。”

无颜转身欲出内帐,我拉住他,再为他整了整身上的银色铠甲,然后低头在他腰侧悬上佩剑。

抬头,发现他正望着我出神。

“看什么?”

他抿唇笑,眸色朗朗动人:“你何时这般温柔懂事的?”

我瞥眼,不满:“什么何时?我从来都是这样。”

他摇头,笑意深深:“我是说……丫头如今不再像丫头。”

我冲他瞪眼,凶巴巴:“像什么?我本就不是公子的丫头!”

他忍不住轻笑,揽住我,温暖的唇贴近我耳边,缓缓吐出一个字。

“妻。”

我呆住。

他却立刻放开我,头也不回地走去外帐。

内帐里,唯留我一人羞得脸红,甜得心酥,心思惶惶乱动,一刹那如坠云端的无措,似欢喜,又似惘然。

白朗是儒将,俊朗的容貌,温雅的举止,只要不上战场,便是文臣的气度和风范。此人脑筋灵活,思虑周详细密,言谈睿智不浮夸,若非此时战场上有帅将之分,平日里他与无颜本是相谈甚投缘的兄弟。白氏一族在齐地位极高,除昔日那风华盖世的独孤家族外,齐国第一世家当属白门。

我煮好茶,捧着茶杯递给白朗时,不知怎地突然想起豪姬口中的祖父娶白氏为后的事。其实白氏和独孤清皆非我的亲祖母,祖父前后有二后,元配早死,生父王、王叔、姑姑夷长。白氏为后时,想必那时的祖父年也过不惑了吧。看豪姬痴狂的模样,我信祖父和她当日一定有情,有情却舍而求白氏,当真是负心这么简单麽?还是,因为那天下为之倾绝的独孤家族气焰太过张扬难控……

我想得入神,倒茶给无颜时,一时不慎,茶水溢出湿书案。

无颜握住我的手,皱了眉,气得笑:“喂!你又在想什么?我绘好的阵图全被你的茶给毁了。”

我赶紧放下茶壶,卷袖擦擦,满脸歉意。

无颜叹气。

白朗望着我发笑。

“偃月阵图?”我垂眸盯着案上的卷帛,看了一会,忽地心念一动,忙道,“侯爷别气,我再给你绘一张好了。”

“算了,绘好也无用,不得其根本,怕是没人看出其中的奥妙,”无颜咳咳嗓子,不再理我,扭过头去看白朗,“景姑浮的鬼马骑兵到哪了?”

“已过第四道防线,正被第五批阻截军队缠着。”

“前四道死伤多不多?”

白朗斟酌一下,答:“不多。侯爷您下令许围许堵许困许拖不许真刀实枪地战,就是打,也是虚晃,打不过便逃,所以将士伤亡极少。倒是景姑浮,被磨得脾气火爆,跳脚喊娘,可惜却也无用。”

我听着觉得好笑,想想景姑浮被缠得缓慢前进的焦躁心情便忍不住弯唇。

碰上无颜,任你是天上神仙,地下阎罗,再有本领再厉害,还是照样被算计得一筹莫展。

心中莫名地觉得骄傲,我舒口气,扬了扬头。

无颜抬眸看我,微微一笑,不语。

帐帘大开,冷风夹着湿润的雨气扑入,吹拂茶盏上的蒸腾热气,满帐溢绕起幽幽茶香。我伏案细细绘着阵图,无颜站在一边静静地看。

白朗望着帐外大雨,踟躇:“这雨如此大,今日未时当真要开战?”

无颜斜眸,笑:“怎么,你不愿打头阵?”

白朗神色迟疑,唇边笑意有些僵:“侯爷要末将打头阵,末将本喜不自胜、义无反顾。可……要我故意败逃他湑君……末将的确心有不甘。”

无颜点头,话语淡淡:“你既不愿,我也不勉强。再派他人去即可。你回金城,从此照顾王上。”

“侯爷!”白朗起身,脸红,“末将战!”

无颜看着他。

白朗咬牙:“我杀他百人再佯败。”

“我只给你两千骑士。”

“就算单身过汉水,末将也能杀他百人。”

无颜笑了:“想杀人?不急,今夜子时我让你杀痛快。午后之战,败要有败的架势,打一场战小赢还不容易?小赢之后呢,气是出了,却没了大局。佯败也要有佯败的模样,你白将军英勇无匹,一口气杀他百人你过了瘾,别人却当你是恶魔,到时你就算逃得再远,再落魄,怕也没有一个梁军敢追来汉水这边了。”

我搁下手中的笔,吹吹锦书,拿过茶杯喝口茶,问他:“为何要引梁军过河?”

无颜侧眸看帐外雨帘,默了一会,方道:“蒙牧已带五千禁卫精锐占据汉水之上。十万袋沙石堵住上游水流,所以……”

“所以今春虽大雨,汉水水汛却迟迟不至。”白朗眸色一动,恍悟。

无颜笑,微微敛眸:“非迟。未到时候而已。”

白朗大喜,揖手请命:“末将战。战败而逃,势必引他梁军过汉水!”

无颜想了想,补充道:“雨水既大,必湿盔甲而重负荷。逃回时,切记命全军解盔甲,轻骑驰回方能有雷电之速,不然,到时被大水冲走的,有可能就是你的手下了。”

“末将知道。”

我担心:“丢了盔甲,不怕梁军背后袭人?”

无颜垂眸,耐心解释:“北人善骑,南人善射。梁军弓箭遇潮松弛,箭镞钝,而且也射不远。依计而行,必然无碍。”

道理我也明白,就是忍不住心中担忧而已,见他说得这般肯定,我点点头,放下茶杯,继续画偃月阵图。

月圆天阵十六,四为风扬,其形如盘旋,为阵之主,为兵之先,善用三军,其形不偏。

月弯风无正形,附之於天,其意渐玄幻,风能鼓物,万物绕焉,阵能为绕,三军惧焉。

月消天地后冲,云主四角,冲敌难当之,潜则不测,动则无穷,阵形赫然,三军莫当。

渐渐地,我似悟出了一些头绪,虽分散,却慢慢在脑中成形。

创此阵者,实乃天人。我感叹,继续寻思破解之法。

白朗步出帐外自去点军准备。无颜静默一旁看我画图,半响,他奇道:“我原不知你会奇门遁甲。谁教的?”

我心中一跳,这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笔端停滞下来,一时说不出话。

“怎么?”

我郁闷地垂头,脸快贴在书卷上:“没人教我。”

无颜笑了,拉我起身:“丫头这般聪明,竟能自学成才?”

我抬眼望了望他,而后眸光一避,逃开他的视线。

“无颜……”

“说。我想听实话。”他勾指挑起我的下巴,目色悠深静睿,看得我愈发心慌。

“晋穆他……”

无颜扬唇,眸间忍不住一暗:“原来是他教的,难怪。”

“不是,”我抱住他,脸藏在他胸前,任那冰凉的锁甲璃络生生刺激着我的肌肤,冻得我心中寒气直窜,“楚丘之议时,因为楚桓要你归楚,爰姑求救于我。我无法,只得找晋穆帮忙。他当时给我两卷书简……书简一半是楚桓乔装充夏国先太子珩第一谋士唆使其叛国反宣公、裂变夏国的证据,还有一半,却记载着术数八卦乾坤阴阳之学。我闲来无聊,又兼好奇,便顺道读了读那奇门遁甲的内容,虽不知全解,却也通晓了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