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襄躺在榻上,微微一叹。他不再多劝,只问道:“知道二十年前,天下五国的形势麽?”

“东齐富庶,楚国兵盛,最强。”

“如今呢?”

“二十年前齐楚倾兵大战,齐惨败而楚惨胜,从此两国皆弱,晋独强天下。”

晋襄的唇边缓缓浮现出阴冷却又得意的笑容。

他坐直身,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悠然道:“乱世之下,若要大出天下,怎可不入虎穴?怎可不知对手?二十年前,若非我前去金城一探,若非齐国的富庶惊诧人心,若非――”他略一停顿,接着又冷声道,“若非知道了那些人所谓的愚蠢至极的兄弟情义,若非我耗尽心思让他们同样接纳我……那场齐楚大战怎会来得这般容易?”

晋穆恍惚明白了什么,忍不住皱了皱眉,心中复杂。

晋襄长长叹了口气,又躺回榻上,挥手道:“下去吧。记住,知己知彼,方能有立足之地。此番金城之行,你非去不可。再说,”他语音微微下沉,似呢喃出声,“别忘了你母亲是东齐人,难道你不想去看看你母亲长大的地方?”

晋穆心跳一滞,这是晋襄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自己的母亲。他抬眸想看清晋襄脸上的表情时,却见那人已闭上眼睛,躺在榻上似已睡去。

晋穆唇边微扬,笑意苦涩。

晋朝上下皆知公子穆有挚友兼谋臣晨郡,东齐储君的婚事公子穆定晨郡为使臣,上大夫狐之鉴之子狐之忌为陪同,前往金城观礼。与之同时,公子穆奉晋襄诏予去边城巡查军务。

初夏的金城,泗水潋光,垂柳扶风,拓山古道上一派明媚风光。

菘山榆荚青青,熟桃缔结满枝。

山顶上,狐之忌嘴里咬着桃子,穿梭桃林间,摘下一个最大的抛给晋穆。

晋穆看着在桃林间上窜下跳的狐之忌,忍不住摇头:“你是猴子转世不成?”

狐之忌捧了满怀的桃子跃过来,笑道:“公子稳重自是不觉得,方才上山的路如此长,走得我好不憋闷。现在趁机会多拿几个桃子,下山时好解解闷。”

晋穆一笑不言,只低头望着临近金城宫廷那侧山腰的茂密树林。

“公子看什么?”狐之忌凑近,亦垂下脑袋。

茂密的树林上方有丝丝银线编成的大网,在阳光下湛出熠熠锋芒。层层碧叶下,可见隐约的刀剑锋锐,和明甲凯衣的晃动。树林之下,是一条流往泗水的急流。

狐之忌吃着桃子,含含糊糊道:“原先我还以为齐国的宫廷北面靠菘山的地方护卫最薄弱,现在一看才知大错了……这底下有重兵埋伏,且水急山险,兼之诡道奇门,怕是守备最强的地方。”

晋穆思了片刻,沉吟道:“如今五国罢兵,如此升平之世,他们还这般看重,怕必不是那么简单。”

狐之忌道:“公子的意思是?”

晋穆微微一笑:“我想秘密该在这山中。”

“可要属下命人察探一番?”

“不必了,”晋穆摇头,叹道,“察不出的。”

狐之忌扔了桃核,不再言语。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笛声,音韵清越,悠然婉转下,透出一股无比脱俗飘逸的雅致。

狐之忌的父亲是晋朝有名的大儒,他从小文武双修,也自是精通音律。他听着山下的笛声,痴了一会,才记得赞道:“如此仙音,人生哪得几回闻。”

晋穆凝目瞧去笛声飘来的方向,看清山脚宫廷的枫树林里那个修长的白衣身影后,不由得一笑:“仙音?我看是仙笛才对。”

“嗯?”狐之忌一愣。

晋穆淡淡道:“吹笛者执笛宋玉。王乐天下,自然是无人可比。”

狐之忌恍然大悟,穷极目力看了一会后,言道:“莫非他就是那个执有宋玉笛的梁国公子湑君?”

晋穆唇角一扬,正要再说时,却神色一怔。先前唯有湑君一人的枫树林里此刻又多出一纤柔的明采衣影,少女的面庞映着媚阳,明净如月般皎洁的笑容竟灼得晋穆眼睛一痛。那娇俏可爱的双髻,那灵动娇柔的笑容,让他的心弦猛地一颤。

脑海里刹那浮现出三年前帝丘那个女孩的样子。几乎毫无怀疑地,他立刻确定了她的身份。

夷光,夷光。

美夷如华光。是她吧?

少女倚在湑君的身侧,湑君微笑着低头在她耳畔说了几句什么,又再度吹起笛来。

笛声再起时,明亮的采衣翩飞枫林间,舞姿妩媚无双。

狐之忌喃喃道:“仙乐,仙笛……仙女?”

“嗯,仙女。”晋穆神游在外,心不在焉地接口。

无苏和文姒的婚礼上,晋穆再度见到了夷光。她的坐席在他对面,身边坐着一个紫衣俊美的年轻公子。

晋穆一望那紫衣公子魅惑到妖娆的面容,不想也知是谁。只是无颜对待夷光的神色,却不再是如三年前那般宠极爱极,怜惜之色隐藏在那深不可测的眉眼间,或见沉沦。

晋穆微微一笑,心道:他这样的人也有顾忌,不赖。

纵使在这几年中据他的探询和对英蒙子的诱惑相告,他早知道匡束无颜的那些顾忌其实根本不该存在,虽如此,他却非常乐成见这位风流天下的公子潇洒不再的模样。

一年前齐国出兵东夷,三战败敌,取东蛮,降龙烬,得骁军十五万,据说正是这位年仅十七的无颜公子首次领兵,一战威天下并得第一公子的大名,晋穆自然不是不知。

晋穆知道,自己选择的那条路,早决定了他和此人迟早是相对的敌人。

他移目看向夷光,却见她正低着头给无颜斟酒,装作无比欢快的面容上分明还有一丝忧郁没有散去。

晋穆心神一动,放下酒杯,暗自沉吟。

无颜愣愣望着金銮下满面喜色的无苏和文姒,那样的幸福和美满让他没来由地心狠狠一抽,他下意识地垂手拿酒杯,手指却按上了一人柔软冰凉的指尖。

他侧首,却见夷光抬头看着他,眼中有些慌张:“二哥。”

无颜紧紧抿住唇,一把握住了夷光的手。

这些日子他故意冷淡她,不理她,疏远她,竟让她对他的一次碰触就慌乱如此了麽?想到这里,心里似乎不止抽痛,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恨怒火,让他心情激荡难定。

夷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见他凤眸间寒凛异常,忙低声问:“二哥,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一声痛苦的低叹自无颜喉间发出,他指间死死一用力,又蓦地松开,举杯将酒饮尽,起身先退了席。

夷光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双眸间浮出一层若有若无的悲哀。

晋穆瞧着,眉毛一皱。

她都知道。

“都”的含义有多广,他目前还没心思去查明,他只知道,他并不喜欢夷光这般难受的神情。他救下的那个女孩,就该如那日午后在枫林里见到的那般快活无忧。

他低声嘱咐了狐之忌几句,亦悄悄退出了殿间。

太掖池水声流泄,清淡的荷香萦绕在银色的月光下。晋穆点足踏过满湖碧叶,停在池中大石上,那个紫衣公子的身边。

“金城四周可看清了?”无颜不回头,冷冰冰地开口。

晋穆笑道:“自然是游览了一番,不愧天下最富庶的都城。”

无颜哼了哼。

晋穆将手里携带出来的酒壶递给无颜,道:“酒虽不能解愁,但酒能醉人。”

无颜毫不客气地拿过酒杯,仰头长饮。

晋穆看了他半响,忽道:“那件事你没说出去。”

无颜停下饮酒,闭着眼睛道:“你救了她的命,此恩必还。”

晋穆撩袍坐下来,好笑道:“我救了她,不是救你。”

“有她,才有我。”

晋穆不料他在自己面前竟这般坦率,愣了片刻,方硬邦邦道:“你的丫头似乎今日并不再是你的。”

无颜一笑,转过头看着晋穆时,凤眸流淌着妖魅的暗色:“不必你担心。她是我的丫头,迟早是,一定是,一生一世都是。”

晋穆翻眼,淡淡道:“我看到她和湑君在一块。”

“哦,她以为那是她的救命恩人,自然亲密些,有什么奇怪的。”

“什么?”晋穆一怔之后反应过来,不禁怒道,“难怪你不说!”

“自然,”无颜似笑非笑,“等我能够时,从湑君身边带她回来总比从你身边带她回来容易多了。再说,你稀奇以救命之恩求得她的心意?那未免太无趣了。”

言罢,他看着月色下脸庞铁青的晋穆,朗声笑道:“而我和你,还可以在其他的地方较量,比如战场,比如――”他举眸望着夜空,轻声说着:“比如这天下。她要看的天下。”

她要看的天下?晋穆闻言眉宇一动,眸光沉了沉。

沉默半日,晋穆若有所思道:“两年后,她就及笄了。”

“可以嫁人了。”无颜喝着酒,看似无意识地接口。

“我会来求亲。”

“她不会嫁你,及笄时,她谁也不会嫁。”

晋穆不自觉地拧眉,正待出言讽刺时,无颜却低声道:“她也不能嫁湑君。她谁也不嫁,她只是我的丫头。”

晋穆看着月光下那个自饮自言的风流公子,好笑不屑的同时,心底突然有点可怜他。

可怜他和她的兄妹身份,如何让他几近痴狂的心意堂堂明之?

而晋穆同情别人的时候,却不知两年后夷光及笄之时,他却被困匈奴狼兵的合重包围下,根本无心东顾。长达一月的合纵包围,差点在那一战丢了性命的他好不容易荡涤狼兵,将匈奴人逼退沙漠之后,再想起心里那个美丽的少女时,“齐大非偶”的流言已然传遍天下。

等他匆忙赶回金城,夷光已经被无颜带去了战场。

他这才知道,那夜月下,原来最该被同情的人却是自己。

人生的失去与得到,谁也不能预见,而又偏偏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它行往的方向。

只是他晋穆,却从不信天断命运。

(晋穆番外?绝壁赋 完)

无颜番外?流光词

前曲.闲云红尘

“齐有夷女兮,绝色倾国。

青梅及笄兮,思君弄璋。

美眸顾盼兮,眇波飞扬。

静言念之兮,瞻望归晚。

于凤翩翩兮,不见其凰。”

柔美婉转的歌声飘洒在皎洁的月辉下,夏夜的安宁于此刻更显深远,夷姜一曲歌罢,只觉那缕悠悠惆思愈发沉凝心中,难以回转地执拗。周围安静得异常,她抬起头,这才发现疏月殿前所谓的宴会已然冷清如斯。

她按着琴弦发呆片刻,缓缓起身。

“方才的歌很好听。”

明净纯透的声音令夷姜心猛地一跳,她回头,却见湑君负手站在樱花树下静静望着远方,月光下那白袍逸飞无归,缥缈而又孤寂。

“你还未走?”

她情不自禁地靠过去仰望着那张年轻俊雅的面庞,却又极好地掩饰住心里的怜惜和渴望。她低声说:“今日是夷光的生辰宴,她都不在了,大哥二哥还有文姒姐姐也不在了,你为何还留在这里?”

湑君浑然不动,目光执着地停留于远方那无法触摸的一点,许久才轻笑摇头:“我既来了,还能走吗?”

他的话中酒香浓烈,她听得出他话中的话,她也知道,他必是醉了。夷姜微微垂头,柔声问:“你还是想走吗?如果有一天真的能够离开,你会舍得……舍得夷光吗?”

心堤即将瓦解的瞬间,有月光穿透树枝洒入湑君的眼中,那银泽似带着烈焰般的刺眼明亮,迫得他不得不阖目避开。

“舍不得。”他道。

“夷光何时离开的?”夷姜忽然冷笑,轻柔的声音转而冰凉。

湑君如何不知她的用意,苦涩一笑:“无颜退席的时候。”

夷姜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那一眼的尖刻让湑君刚睁开的双眸不堪其锐,忍不住又轻轻眯起来。

“原来你都知道。”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

湑君独站在月下久久凝望,胸间忽起的悲怅和可笑让他欲哭无泪。

即便他是知道她原本喜欢的那个根本不该是他,即便他是知道她心里最重要的那个永远也不会是他,他还是贪恋她的笑容和温暖,他舍不得。

不过他终究还是会走,而到那时,他想,他有资格带着她一起。

月下太掖池,一池荷花娇色正好,夷光拨开茂盛的荷叶,自小舟中轻轻跃上池中的青石。她要寻的那个紫衣公子此刻抱头躺在石上,双目紧闭,眉宇间的烦躁之色阴戾了那华美妖娆的容颜,显然是不耐有人靠近。

夷光于是乖乖地坐在一旁,抱着双膝望着夜空,待一片纱云遮住月华时,她才又回头看了身旁的人一眼。

无颜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凤眸流光魅惑,灼灼而又深沉,正望着她。那目光宛若千丈之渊,诱人心动,诱人沉沦,夷光侧过头,不敢多看。

“你怎么来了?”

“二哥宴上多喝了酒,我不放心。”夷光说得理所当然,转身湿了丝帕,轻柔地擦拭在无颜衣襟敞开的胸前,那里的肌肤透着酒后的烧红,她的手指透过薄薄的丝绡能感受到那仿佛可以将人融化的滚烫。

无颜轻轻一哼,静静躺着,没再出声。

他左肩有一处未愈合的伤疤,夷光的手停在那里,夜色朦胧,她看不清晰,凑近望了望,突然觉得心疼。

“什么时候伤的?是不是在对东夷的战中伤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写信怎么没说?你从来都不说!”说到最后一句,她不禁有些愤怒,瞪着他,“身上有伤,你今晚还喝那么烈的酒?!”

那伤口本不疼了,被她的指尖这样若即若离地抚摸着,无颜倒觉得浑身都似疼痛起来。忍无可忍下他拉住她的手,淡淡道:“都是一年前的旧伤了。”

“一年前?到现在还未好?”夷光眼睛里已经有了雾气,却不知是伤心还是恼火,冷笑道,“你长庆殿不是嫔妃如云麽?她们怎么连你的伤都照顾不好?你就不觉得疼吗?”

无颜仍是静静地望着她,唇边微微勾起。

夷光说完才知失言,垂头将手自他掌中抽出,摘下腰间随身带着的药囊,将药瓶和纱布取出,又拿干净的丝帕蘸水湿了,擦净那处伤口,洒下药粉,包裹好伤口后,又倒出一粒药丸喂至他的唇边。

无颜张嘴咬过药丸,将她的手缠入自己的指间。

她为自己忙碌紧张的模样让他觉得温暖心安,这些年他的冷淡疏远竟没有让她远离他一分一毫,他知道只要他开口,她就一直会在自己的身边,哪怕他不说任何理由。想到这里,今夜一直纠缠在心里的那股烦躁和纷乱在此刻似乎化成了如水的平淡,水流柔柔缠绕在心头,甘甜美好,即便为之堕落毁灭,万劫不复,他也心甘情愿。

他坐起身,取下腰间的那条银色玉带,系到夷光的腰上。

“流光剑?”夷光讶异。

“今日是你十四岁生辰,二哥还未送礼物。”

夷光抿起唇,美丽的容颜间忽起些许羞涩:“以前我一直要,你都不给。”

“那时丫头太小,”无颜柔声道,双手抱着她的腰肢,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我说过,等你长大,便送给你。”

夷光微微一笑,倚着他的肩,伸手抽出腰间的软剑。流光出鞘,皎皎月华黯然无色。她对空胡乱刺了两下,又将软剑小心翼翼地收回,满足地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不会再稀罕这剑。”无颜突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