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齐庄果然叹息:“我们这辈人受苦已经够多,寡人不想再让夷光受一丝的委屈。”

“那不妨先观察湑君的心性,”无颜建议道,“若他在夷光及笄之前的这段日子不曾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归国之意,或许父王还可以考虑。”

齐庄望了他一眼,颔首:“善。”

无颜知道,当夏惠顺利继位,而陈兵十万于南梁边境后,湑君不止一次求见齐庄想要回国,更传信给梁僖侯,却被齐庄派人中途拦截。如此折腾下来,齐庄的心思可想而知。他无意知道在及笄礼之前齐庄密宣湑君说了些什么,他担心的唯有那日夷光能否承受了这般的打击。

或许他是做得阴损,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是错。

及笄礼前,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当她回望自己时,他几乎脱口而出让她不要去宴上,不要去宴上承受那必然在那里等待的羞辱,可他什么也未说,在她的清美无双的笑颜下,他宁愿自己自私一时。

宴会发生的一切如他所料,他未料到的,是夷光宴后竟三月闭门,不见任何人。

她关闭了自己三月,他在疏月殿外等候了三月。

直到楚国突然加兵蔡丘,当他换了铠甲想着最后一次再去疏月殿前忏悔时,她却意外地将门打开。

那时候,天地虽大,他们却只望得见彼此。

“有战事?”她说话那么费力,仿佛这三个月,她已经忘记该怎么出声。

他点头,青白消瘦的面容显得那般疲惫孤独,让她心惊心疼,忍不住靠上前。她扬起头,望见那漂亮得惊人的细长凤眸间幽潮如海浪,魅惑深沉得能将人的魂魄吸纳其中。

他伸手抚着她苍白的脸颊,一遍遍,不舍离开。

夷光突然拉住他的手,如幼时般痴缠不舍:“二哥,带我去战场可好?我不愿再待在这宫阙朱墙中了。”

他本能地想摇头不答应。可是头刚撇向一边,却又迅速扯回。

“我带你去战场。”他微笑,伸臂将她抱入怀中。

六月流火,他的心头,冰霜消融。

中曲.跃马扬疆北

“……庄公十五年,楚集兵四十万大举伐齐,连夺重镇蔡丘、商丘、薛城。君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帅。公子将侯须陀、白朗,率十万精兵破敌于薛城之野,走凡羽。一月即乘胜逐楚军于商丘之外,对峙蔡丘。公子以为齐军将儒兵弱而常与楚国欺,楚四战之国、铁骑繁盛,将彪悍而卒凶猛。公子曰:计谋强齐必先强兵。遂,诱楚军战与周旋,以战养兵、以战练兵,勇三军而去浮风,三年,始成东齐黑甲军。

甲军初成,四国俱骇。以为公子天颜,其人智绝,是为天下第一公子……”

——《战国记.齐书.公子无颜列传第十》

薛城夺回之时已是深秋,枫红似血,长河流紫,齐楚两军鏖战后的战场硝烟弥漫,昔日明媚秀致的山河于利箭烽火下尽成荒芜炼狱。

此一战,齐军十万与楚军二十五万对峙薛城郊野漷河两岸,兵力本为悬殊。然楚军主帅,公子凡羽突染恶疾,先返商丘,留上将军孙之离镇守薛城。两军僵持长达半月,均如磐石不动。八月初九辛巳日,深夜,公子无颜独领轻骑五千雷霆般淌过水潮低减的漷河,奔袭楚军右翼大营,虚晃一刺后返身而退,于漷河之南山涧道诱敌深入,大将侯须陀领齐军精锐步兵三万埋伏山领,利用地势摆阵十万人威,待楚军追随而入,断尾阻拦,万箭如蝗,直直刺入楚兵心脉,不一刻,青山黛岩间便涌出冲天血色。

寂静的夜刹那碎裂,战鼓惊山,号角挟风,楚军左翼欲反扑救援时,白朗所率七万骑兵已如出鞘嗜血的利剑般迅疾逼近楚军大营。睡意未消的楚军将士于呼啸呐喊声中抬头,只见冥冥苍夜下流飞近前的火把密麻无数,旗帜飞卷如云,铺天盖地般沉沉压上头顶。楚军大骇,以为来者早不下五十万众,一时又闻奔驰不绝的铁骑踏地声轰然滚滚撼上心头,山崩地裂之势浑然似有万钧之力,诸人更是胆破色变,阵脚自乱。等中军行辕传来的命令送入耳中,二十万楚军将士在浑浑噩噩中举起刀剑,还未攻上前,却已风卷残云地倒在齐军骑兵如雨射来的流矢下。

楚军未战溃败,撤离北逃,十余万楚军兵士流水般窜流薛城,远方厮杀的巨大声响早惊动了城中百姓。万千烛火中,众民拍手称庆。楚将孙之离双目被满城火光灼得通红,弯刀一挥,咬着牙绝然下令道:屠城!本就恼羞成怒的楚军虽畏齐军快箭,却半分不俱手无寸铁的百姓,一闻帅命,本能地便将削铁如泥的锋刃胡乱割去,血光嗤地溅上面庞,欢呼不闻,哀嚎惨叫声回荡苍穹,腥热的血气刺激着众人的神经,夺命的快感过分容易,不少楚军愕然环视四周,双手颤抖着弃刃而去,冲出城门,向北狂奔。

无颜率骑兵赶至城中时,见满城惨状不由目眦欲裂,一声怒吼,拍马踏过血河,直追楚军而去。苍野山道星夜连驰三十里,杀戮漫天,遍地皆铺楚军尸骸。

一夜激战,缥缈的晨曦穿透烟云血雾,淡淡地勾勒出历经战火残败不堪的城池。城中侥幸生存下来的百姓白衣素麻,默然跪在街头,看着清理战场的士兵运回的一具具尸体,容色悲戚。

城墙上,齐军金红的旗帜在流风之下时卷时舒,无颜独立高处,金色的日光将他身上未及褪下的沾血银甲映得殷红刺眼。

侯须陀登上城墙,手持插着红色羽翎的木盒,道:“公子,战报写好了,你可要过目?”

无颜一动不动,双目注视着流经城墙下的水泽暗红的漷河,半响,方问道:“死伤多少?”

“战死八千,大小伤者余两万。”

“可曾算上城中死亡的百姓?”

侯须陀愣了一愣:“未曾。”

“重写!”无颜瞥目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木盒,冷道,“怎是红翎?薛城几近屠空,耻辱之深,饮血不能尝恨,有何面目报金城战胜?换黑羽!”

“这……”侯须陀踌躇抬目,才见无颜威严肃穆的神色下分明透着一分叫人心寒胆战的凌厉怒色,是恨意,亦是狠绝。

侯须陀不禁一个寒噤,忙揖手退下。片刻后再递上来的,却是一份系了黑色羽翎的卷帛。

“快马送金城,”无颜看罢卷书递回给侯须陀,又道,“另外,派飞骑传信到睢阳,命龙烬北上,陈兵商丘之东十里。”

“诺,”侯须陀应下,“公子可还有吩咐?”

“薛城重创不可不顾,薛城令已死,你于军中探察,看有无可胜任此职位的人才。”

“诺,”侯须陀退了几步,忽而想起一事,回头望了一眼无颜的左臂,迟疑片刻,低声道,“公子臂上的伤――”

“无碍。”无颜疲惫地叹了口气,转过身,与侯须陀一同步下城墙。

侯须陀靠近看了,才见他掩在长氅下、包裹住左臂的那块白布早已浸透了淋漓血迹,担忧道:“公子还是让夷光公主来为你包扎一下吧?要知你是三军统帅,不可出得一点差错。像昨夜诱敌和追敌,公子不该孤身犯险,本是末将等……”

“行了!”无颜皱眉,不耐地打断他,“夷光呢?”

“公主在伤兵营。”

无颜脚步微微一滞,旭日下,那张若铮铮寒玉铸就的面庞终于有了一丝松缓。

城外青山脚下的密林间营帐连绵,伤兵营横陈漷河之边,空气流通,亦方便换水清洗伤口。无颜在数十间营帐前慢慢转过,终负手顿步在左侧山岩下的一处营帐前。

白色大帐里躺着无数伤患,或断臂缺足,或当胸中箭,满目疮痍。那抹穿梭在众塌之间的银衣身影清瘦纤柔,正细致耐心地帮着军医为士兵清理伤处。

无颜站在帐外,凝望许久却不上前。

她的神情此刻如此认真投入,再不见初随他来战场时的伤惘疼痛,本是柔嫩静美的眉宇飒爽刚毅,似已隐隐挟带烽火之色。他看着略有惊讶,但更是说不出的欣慰放松。

营帐中夷光不经意回首,无颜忙侧身避去一旁树荫下,待她收回视线,他才又缓步踱出,清风吹过眉梢,阳光映透凤眸,拂去了他脸上最后一丝阴霾。

无颜望着帐中那人忙碌不已的背影,自嘲一笑,转身回到中军行辕。

入夜,帅帐里灯烛高烧,诸将军一日休息罢,精力恢复,念及屠城之耻,又纷纷嚷嚷着战。无颜托着左臂倒在帅案后的软塌上,双目微阖,静静听着诸人激动愤慨的言词。

待将军们说完,无颜睁眸,望着孤立在帐侧地图前一直沉默不语的白朗:“你有何想法?”

白朗不急不徐道:“末将认为不可再盲目与楚军大战,小战试探或可。”

无颜未言,微微一笑。

侯须陀拧眉道:“白将军的意思是――”

“孙之离惨败北逃,楚公子凡羽必已知晓。一个时辰前有来自商丘的斥候密报,凡羽病已痊愈,正调兵往西,按其路线,该是屯兵蔡丘,”白朗以手指着地图,仍是一派从容淡定,“商丘与蔡丘相比,一个平地易攻,一个高地易守。昨夜一战损楚兵十余万,他们士气虽减,却还有三十万大军,而且蔡丘接临楚国,若大战,援军必可风雷驰援。对比下来,我齐国本就不善武力,骑军精锐来回不过十万可战,实力悬殊,再加之北上蔡丘面对的是凡羽,而非孙之离一流,奇兵诡道或不能如昨日一战顺利。战事不可存侥幸,非要硬碰硬,便是险中又险,也可能正中凡羽下怀。若一旦落败,我军再无起死回生之力。蔡丘通达四方,是咽喉全齐的重镇,也是楚军这次东侵齐国的主要目的。如一战落败彻底失了蔡丘,从此东齐必将世代被中楚扼于掌心。”

烛火下,白朗清言道罢,转身对无颜请示道:“末将认为先拿下商丘并不难,至于蔡丘――怕还是要等待时机。”

“可行,”无颜颔首,流袖飞卷,将案上令箭甩向白朗,“率右军五万连夜启程,北上睢阳先与龙烬会合,一月内势必拿下商丘。”

“末将得令。”

战事商完,无颜命诸将退出,独留侯须陀。

“薛城令可有人选?”

侯须陀道:“我麾下有郎官名赵胥,文武全才,变通世故,犹有急智。今日得公子吩咐后,我让他写了一份恢复薛城民生的书折,公子看可行不可行?”言罢,递给无颜一卷竹简。

无颜坐直身,于灯下细细浏览,沉吟片刻,道:“才思颇佳,只是一些举措还过于急进,告诉他可以慢慢来。重要的是体恤好城中百姓的情绪。薛城如今空荡,稍后事定战休,我会禀父王自江东迁徙万户人来。”他卷起竹简,还给侯须陀,“就着此人先任薛城令,明日便赴职。”

“诺。”

侯须陀一退,满帐空寥。无颜看完案上密报,起身走入里帐,闭目躺在静思塌上不消一刻,便被连日疲累压得沉沉睡去。直到有人拿湿润的丝帕擦着他的脸时,他才一下惊醒。

微弱的烛光下,夷光正侧首望着他,微微含笑。

“二哥。”

“丫头。”

眼前笑颜灵秀似雪樱,让弥漫满目的烽烟战火一瞬褪尽,无颜沉迷,宛入梦境。

“方才在帐外看到侯将军,他说你臂上受了伤……我来看看你的伤口。”夷光柔声道,将无颜扶起身,半褪下他的睡袍,露出受伤的左臂。臂上缠着的白布浸透血迹,她倒吸一口冷气,揭开白布,寸长的伤口触目惊心。

“你……”夷光又气又恼,却又心疼难当,急道,“怎么不及时让军医来包扎?”

无颜懒懒勾起嘴角,满不在乎道:“等你。”

“什么!”夷光恨其不争,怒道,“那怎么不让人去找我?”

无颜一笑,抚了抚她的发:“丫头今日治的那些人伤得比我更重。”

夷光怔住,恍惚道:“你今日果真去过伤兵营。”

无颜温柔注视着她,笑而不语。

夷光咬住唇,眸波流动间微有异样。她转身端来清水,坐上榻侧,寒着脸将丝帛小心翼翼地凑上血污处。

无颜任她摆弄左臂,略带几分不可察觉的专注,看着她紧蹙的秀眉,半日,他终于忍不住将手指揉去她的眉间。

夷光往后一缩,抬眸望着他。

无颜苦笑道:“既带你出宫,就再不想看你如此烦恼。”

“你这般折磨自己,何谈不让我烦忧?”夷光冷冷道,垂首仔细将他伤口包扎好,洗净了手,便欲起身离开。

“丫头?”无颜皱眉,拉住她的手臂,“生气了?”

“没有,我去问白朗借兵书。知道你带我来战场已是不易,却绝不会教我兵法战策,我去求白将军便是,”夷光赌气说完,回眸盯着他道,“你既这样不懂照顾自己,我今后非得要和你寸步不离,冲锋陷阵也是。”

无颜微微一愕,半日说不出话。

“不是为了公子无颜,是为了不准任何人伤我二哥,你自己也不能!”夷光甩开他的手臂,却不料又触及他的伤处。无颜哭笑不得,扶着左臂夸张地哼了一哼,已迈开脚步的夷光闻声果然回头,坐于他身侧懊恼道:“怎么了?怎么了?我又弄疼你了?”

“没有,”无颜凤眸凝弯,伸臂将她揽入怀中,“若要行兵打仗,谋略是其次,你的武功倒是要好好练练。学兵法也不必去找白朗,他已领军去了睢阳,我教你便是。”

夷光扬起脸,明眸间有跃跃欲试的喜色,又有些不敢置信的怀疑。

“你放心,别说冲锋陷阵,”无颜剑眉飞扬,笑容说不尽魅惑风流,得意道,“以后越是危险的战,我会越拉着你不放。你担心我受伤,我也担心自己若死――”

“胡说什么!”夷光忙伸手掩住他的口,横眉恼道。

“是,不说了,”无颜握紧她的手,眸光深深望着怀里那人,轻声,“丫头今晚陪着二哥?”

夷光含糊“嗯”了一声,挣脱开那仿若能直直扣上心头的五指,坐离他怀中,低声道:“我自会陪着你。你先休息,我去帮你洗净战甲。”飞速说完,不待无颜再开口,她便抱着那满是血迹的银甲战衣掀帘走出帐外。

身后灼热诱人的目光随落下的帐帘一并散去,夷光闭上眼,呼出口气。深夜月弯如钩,淡凉的银泽映上面庞,她伸手摸了摸脸,指尖所触却是烫人心慌的热度。

庄公十五年九月初,齐军收复商丘。屯留薛城的其余兵马北上与白朗、龙烬所部汇合,扎营商丘之东泗水江畔,与楚军相峙高地兰考。

大军一到商丘,楚兵不留喘息之空,大举南压,公子凡羽亲自督战,两军近四十万人马在兰考高地杀得天昏地暗。楚军铁骑凶悍,平野作战勇猛迅疾,来去如风。齐军力寡难抵三倍重围,一战极是艰难,苦苦鏖战两日两夜,硝烟弥漫泗水河流。

混乱中,第三日黎明之际,公子无颜独率三百奇兵绕小坡反攻楚军大营,火烧粮草,自背方直直袭上楚军中军。无颜所率奇兵尽是齐军骑兵精锐,人虽少,却如锋利的匕首灵活旋绕于千军万马中,三百人一众黑甲玄衣,长剑横臂,深秋清晨稀薄的霞光渗透层层血气,将所向披靡的三百利剑映出犀利刺眼的寒芒红光。趁反身回援的楚军踏出一路风尘之际,无颜身旁一名身材娇小的亲卫于一片厮杀声中冷静拉弓,立马高处直朝楚军中军大旗下身着玉蓝甲衣的高大人影射去三箭。弦满如月,利箭破风,眼见将军应声而倒,亲卫秀美的面庞上刚露出一丝欣喜时,身旁却突然有人大喝:“夷光,小心有诈!”

冰冷的黑色铀光于血气间扑面而来,夷光刚欲躲闪,却见又一只利箭紧随其后,方向危危一偏,竟直直射向身旁的无颜。夷光大惊,旋即登马而起,飞身掠去无颜背后,刚抱紧身前那人时,后背猛受冲击,胸潮翻涌,口间突起腥甜,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丫头?”无颜心惊胆战,回头望着她。

夷光擦拭唇边血迹,微微一笑:“二哥放心,有金丝玉甲,无碍。”转身倏地拉起弯弓,六箭叩弦,稳稳射向那远处的蓝甲。将军翻身避开箭镞之际,夷光咬牙再次紧弦,一声响亮的箭声破云而上,随即闪电般垂落,凌厉劈碎楚军帅旗。

旗帜一落,楚军阵脚自失。三百奇兵勇猛冲锋,所到之处将楚兵尽斩落马。龙烬率南蛮一部自东侧救援攻上,身着羽衣、面画鬼谱的南蛮军队容颜诡异凶猛得叫楚军心底生慌,返身欲逃,却难敌身后频频射穿虚空的利箭。恰此刻,泗水浪起大雾,迷离的白烟飘散战场,刺鼻的血腥凝在雾气间压上楚军心头,愈发风声鹤唳,游神于外。齐军久惯南方润湿,趁机反扑,连番猛攻下,终将楚军逼退兰考之外。

无颜骑马退至泗水旁,摸着夷光扣于他胸前的手,唤道:“丫头?”

身后无人应,而指下的柔荑是让人心惊的冰凉。无颜失色,转身将夷光抱于胸前,摇晃道:“丫头,醒醒!”

夷光在他的摇晃下慢慢睁开双眸,流血的唇边露出一丝虚弱的笑意:“战完了?”

“胜了。”见她醒来,无颜喘了口气。

“那……元帅,我可能歇会?”夷光微笑道。

无颜抱紧她,柔声道:“睡吧。”

落日时,中军帅帐。

夷光悠悠转醒,眸光于虚散处渐渐凝为清明,瞥眸看向身旁,正见霞光穿透营帐,将眼前那人的明橙衣袍耀得闪如神光。

“师父?”她愣了愣道。

“唔,”东方莫正在配药,闻言随手捋了捋她的发,“还认得我,脑子没坏。”

夷光对他的疯言见怪不怪,只一笑:“你怎么来了?”

“是你们来了!”东方莫纠正道,抽空横了她一眼,妖娆的眉眼间尽是不耐烦,“我自在兰考寻草药,你们一战打得倒好,让这里寸草不留!”

夷光吐吐舌,笑而不语。

片刻,她想起一事,轻声道:“师父既来了,就不要走了吧。”

“嗯?”东方莫微挑的眉间隐隐有丝期翼。

“军中伤员多……”

“又是为了你二哥!”东方莫没好气道。

夷光抿唇,不自在道:“是为了齐国。”

“女娃倒开始会忧国忧民,”东方莫打量她半响,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药丸,倒了杯水扔在榻侧矮几上,转身出帐,“等着,我去喊那小子。”

中军行辕里夷光在休息,无颜遂于左营大帐召诸将商议战事。此战损敌八万众,自折万余,白朗拟定奏报,无颜看罢,提笔又补充了一句,方让白朗派飞骑送去金城。楚军一战不仅败,且粮草尽毁,短期再无出击之力,无颜着侯须陀率兵绕于楚军后方通往邯郸的陶陵道,阻截楚军运送粮草的军队。待侯须陀领命而去,军中诸事定下,无颜方起身离开左营,返回帅帐。

近暮时分,霞晖已落,东方莫抱臂站在营帐外,正懒洋洋眯眼看着渐暗的西天。

“东方先生。”无颜颔首道。

东方莫斜眼看了看他:“你可是已把老夫在军营的事告诉了金城的庄公?”

“是。”

“那我走了!”东方莫甩袖道。

“先生既来了,就再走不得。”无颜亦不急,负手笑道。

东方莫回头瞪眼:“为何走不得?”

无颜凤眸睨起,笑意深不可测:“你自明白。”

东方莫在他的笑容下一个激灵,怒气冲冲道:“难怪你千方百计让淄衣密探找到我,却不是为了女娃,而是为了你父王!”

无颜想了想,抿唇道:“一半一半。”

东方莫恨恨一哼,拂袖而去。

齐庄并没有让东方莫久等,商丘战报一到金城,七日之后,圣驾便微服至齐军大营。中军帅帐里,一时闲人尽摒,唯剩齐庄与东方莫。

“你果真未死!”齐庄冷了声道,笑颜却是一派和煦。

东方莫一脸无谓地坐在一侧,淡淡道:“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齐庄一噎,无奈道:“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