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一掌下手极重,丝毫都没有要留情面的意思。紫嫣怔忪半响,才朝我缓缓地抬起脸,她右边脸光腻莹白如玉,左边脸高高肿起,却是隐然透出殷红的血色,仿佛一瓣被烈火灼伤的栀子花瓣,一张脸上半白半赤,半仙半妖,苍白与残艳以一种奇诡的方式融合着,宛然就是这世间最惊世骇俗的半面妆,倾世绝尘的容颜,娇娆而明艳,凄厉而狰狞。

我看着面前这张与我极其相似的脸,有一种照镜子的错觉,恍惚地想到当初奕槿打我一个耳光的时候,我是否也是这副模样。

紫嫣被我扇了一个耳光,先时根根竖起的锋芒荡然无存,整个人竟是出奇地安静下来。她看向我时,从容地将被雨水濡湿的发丝拨开,朝着我不怒反笑。

我冷眼瞧着她,觉得她的样子近乎疯癫。以紫嫣的性格,被人扇了耳光,不发怒也罢,居然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大笑。

她扶着宫墙直起身,她此时的身体仿佛比我还要纤弱不甚。短短的三四步,跌跌撞撞地走完。她肆意地大笑着,全身的骨头好像都处在莫名的战栗中,又像是冷极了般扑在我的身上,她笑声不止,如同长着一身柔曼软骨的蛇妖,她冰透的唇贴近我的耳边,幽幽地道:“姐姐,我们一起杀了他好不好?”

他,不言而喻。

“姐姐,好不好?”紫嫣仰首看我,她的一双眸子轻妩明澈,带着一点点的希冀之色。那种近乎撒娇的软语,柔柔绵绵地,仿佛是天真纯粹的小女孩牵着长辈的衣角,痴缠着要求一件渴求之物,哪里昕得出半分凌厉的杀意。

我一根根地掰开她攥住我的手指,然后推开,她身影伶俜地站在雨中,眼中掠过一瞬的错愕。

漫天飞舞的雨慷是落在心中,将一颗心也淋湿得冷硬起来,我神色清冷道:“杀人,轮不到你来教我。”

话音甫落,衣袖一转,掌心中落进一个玉色莹然的物什,正是先时扶乩给我的。

紫嫣目光一触及,就生生地瞪大了眼睛,那是一面玉牌,质地温润,光洁明透,正面依稀刻有一个“壁”字,背面雕刻的是一只展翅翱翔九天的凤凰,这面玉牌象征着风祗,亦象征着谁是伏眠王室真正的主人。

“琅嬛…”紫嫣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却是平静地拣起落在地上的伞,就恍如一切都不曾发生一样,将她纳入我的伞下,说道:“宫中不宜久留,我还是尽快送你出去吧。”

紫嫣讷讷地点头,当我们到外侧宫门时,一辆青毡布马车早已静静地候在那里,预备着送紫嫣前往阴山行宫。

临别之际,我虽一直不满紫嫣那种乖戾极端的性格,但她毕竟是我的妹妹,想到日后不知何时能见,心中亦是酸涩难言,一时间有些话说不尽。

那名马夫等得急了,微微抬头朝我们看了一眼。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倒让我留意到了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沉稳住声音,朝马夫道:“你将斗笠摘下,让本官看看。”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头上的斗笠拿下。我忍不住要惊呼出声,坐在马车上的是一名面貌陌生的年轻男子,根本不是我为紫嫣安排下的马夫,我手心一抖,下意识地拉住紫嫣后退,脑中划过无数的想法,这个来历不明的男子究竟是谁?他乔装成马夫究竟有何企图,会不会同灵犀有关,不过现在无心追究这些,我只知道皇后的随从就跟在身后不到一丈的位置,只要退得迅速,就算他图谋不轨,也构不成威胁。

紫嫣却是甩脱我的手,径直朝着他走去,那人看到紫嫣,神色恭敬地道了声:“姑姑。”

我一时惊住,仔细盯着他上上下下地看,脱口而出道:“林庭茂!”

他朝我颔首,显然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说道 “颜姑姑,还是称在下木毅罢。”他说罢,又转向紫嫣,低头道:“木毅来迟,让姑姑受了不少罪。”

我听到一个“木”字,心中已然明白过来

紫嫣淡渣道:“我即刻就可出宫,你还混进宫来作甚么?”

以前的林庭茂,也是现在的木毅,他眼角隐约露出一丝果敢的神色,说道:“木毅要救哥哥出天牢。”

听到他说这话,我愈加惊骇,紫嫣更是勃然大怒道:“糊涂东西!你想要劫狱,这绝对不可以!”

面对紫嫣的叱责,木毅依然不畏缩,焦锐道:“姑姑,哥哥明天就要行刑了,我如果不能救走他,他必死无疑啊。”

“让他死。”紫嫣唇中阴阴地吐出简短的三个字,就让眼前这位七尺男子的沸腾热血从头到脚地冰冷了下来。

“让他死,做错了事就要承担。”紫嫣的声音中毫无一丝感情,她冷眼瞥过还是不肯死心的木毅,厉声道:“我的话你听见没有,今晚绝对不容有劫狱这种事!你想过后果没有,若是成功,从此就是亡命天涯的钦犯;若是失败,林家就连最后保存的一点实力,都会被人铲除!”

木毅神色含悲看了天牢一眼,恨恨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在紫嫣的威慑之下沉默了。

我对此无话可说,帝都中的林氏根基已毁,唯有暗地组织的木家堡中的实力尚存,这是紫嫣反击灵犀的最后筹码,怎能轻易拿去冒险,任由它毁于一旦。

当紫嫣与木毅离开时,紫嫣留下一句话,“姐姐,麻烦你转告灵犀,一旦出了这个宫门,她如果要杀我,就派些有用的人来。若是让些个还不够折腾几下的小毛贼,她不嫌丢人,我还嫌杀他们有失体面!”

我目送青毡布的马车绝尘而去,忽然想到,紫嫣与灵犀间的一场恶斗才刚刚开始。

颜倾天下 一枝清艳照清绝5

辘辘一轮声已远,乌云涛策的天陲,慢慢地扯出一线鱼肚白般的惨淡光亮,疏疏地映着这万黛粉觞的宫殿。

密雨如刃,我久久伫立着。突然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纤细而幽长的叹息,“纵虎归山,放龙入海,终归是后患无穷…”

我并不十分讶异,循声转首时,见到一道秀颀的影子一掠,渐渐没入高崆的宫墙拖出的深重暗色中。

紫嫣现在虽被废黜妃位,但得以服侍在太后身边,总算是能庇护得住她一时。其子高舒皓犹是幼童,尚未成年,因中宫膝下空虚,接到凤仪宫由皇后抚养,因此而顺理成章。

尽管紫嫣与林家的落难,但是倒不大有波及到皓儿。他刚刚由内监引着进到凤仪宫时,或许出于孩子的天性,精灵剔透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对于从此离开漪澜官,而居于凤仪宫也没有过多的抵触。看着小小孩子单纯天真的脸,我不由心中一涩,皓儿才六岁,紫嫣如此一去,皓儿与他的生母也不知何时还能再见。

青鸾溯月,宫阙萧森。

随着紫嫣的势力被连根拔起,灵犀在宫中一时风头无双,俨然就是当年如日中天的慧妃,无人能掖其锋芒。紫嫣离宫后大概半月余,一日日地过去,皇宫内外还算平静。但在这时,奕槿龙体违和,罢朝多日。宫中传山话来,深秋浅冬的时令,天气冷暖反复,皇上不过是偶染小恙,但是奕槿自登基以来一向为政勤勉,未有过因小疾小痛而罢朝,更不论说现在一连五六日不见朝臣。这事令朝廷大员无不惊疑。众所周知,轩彰帝正值壮年,春秋鼎盛,身体康健,怎会无缘无故地就卧病不起。

我记得以前尚禁足在冰璃宫时,就听紫嫣说起,灵犀曾向奕槿进言,将金石经伏火祛桨其顽狠恶质,即可转戾为瑞,使之余人体内五脏之气和合混融,即可青春不老,益寿延年。于是奕槿依从灵犀之计,在龙御、华涵、普庆、九虚四座皇家道观设下铜鼎火室,借天地灵气盈聚之地炼丹。

若我猜得不错,奕槿此时得病,并非宫中所说的“天气反复而偶染小恙”,而是服食丹药所致,加之前两日,正好就是九虚观的铜鼎开启献丹之时。我想到这里,就微微觉得心底发颤,炼丹流毒甚重,绝不可小觑。远的不提,据说丰熙帝就是因服用硝石,而身中阳火之毒,心脉摧裂,五脏枯竭。先例在前,奕槿怎么还敢重蹈覆辙?看来轩彰十二年的冬至,当真是多事之秋。

我的声音听不出丝毫喜恶,只是静静地说道:“皇上的病迟早是瞒不过去,拿‘时疾’来当托辞也只能应付得住外界一时,纸终究包不住火。何况当初是灵犀重提炼丹,其中种种布置亦是由她一人操持。这回损伤龙体的事,只怕灵犀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

湛露为我端上一杯热茶,道:“娘娘,此次确实是灵犀夫人的过错,但既然圣意是秘而不宣将此事弹压下来,多半是不想追究灵犀夫人。”

“皇上因服食丹药过度而致病之事,朝臣不敢说破,但大抵是知道了。既然皇上要网开一面,谁有胆子去回驳圣颜。再者,炼丹之事本无定数,若是差了时辰,差了火候,都不好说。”我浅笑,湛露说得不错。看这宫廷中风平浪静,奕槿的确没有要问罪灵犀的意思,待她一如以前那样信任。

“娘娘,还有一件事。”湛露犹豫片刻,扬一扬稀疏的眉毛,最终还是说道:“灵犀夫人怀有身孕,据说已有三月了。”

我依然浅笑,“那就更好了,自颐柔公主出世后,宫中再无婴弦诞生。当年填埋扬碧湖,兴旺离位之火,以求子嗣绵连,香火鼎盛不就是她的主意吗?如今总算能让自己享其成果,不枉费那时辛苦等谋一番,省得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话倒不假。”湛露一边笑道,“娘娘您说奇怪不?灵犀夫人精通医术,竟然自己都不晓得有妊。当太医把出喜脉的时候,都差点惊了过去。听甘露宫里的人说,不知是孕中敏感多思还是别的,灵犀夫人遮段日子来一直郁郁寡欢,动辄就伤神落泪,不知道在难过什么。老奴听了也觉得诧异,照理说,皇上又不曾追究这次的事,她何必就沉不住气了。而且这个龙裔也来得及时,有皇嗣傍身,岂不是高枕无忧,怎么忽然就如此。”

我朝着湛露摇头,顾自笑出声道:“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灵犀在走紫嫣的老路。当年,紫嫣扳倒了颖妃与言氏,后诞下皓儿,荣华极世,达到巅峰后免不得要走下坡路。现在,灵犀扳倒了慧妃与林氏,她又在这个当口怀有身孕,这难道不是惊人的相似?你说灵犀近来没有先时那么沉得住气,莫非上官婉辞真是通灵之人,冥冥中晓得月盈则亏,荣极则衰的道理?”

湛露当时仅是吃吃地荚了一声,不再说话。

如今,颖妃和言氏的罪名已平反。奕槿对颖妃无辜受冤而死深感愧疚,恢复原先的判号之外,还追判其为淑妃,以贵妃之礼安敛,梓宫得入皇陵飨食香烛供奉。我沉吟着道:“颖妃能让紫嫣如此惮忌,诚然是崛起的言氏威胁到了林氏的地位,但她可有什么过人之处么?”

湛露仿佛知道我要问,略略思索,答道;“回娘娘的话,其实论容貌,颖妃不能算是一比一出挑的美人,但是难得的是博学多闻,诗书也很通,所以才得皇上亲赐‘颖’字,更难得的是她姓‘言’,与娘娘的‘颜’同音不同字…”

“这个…”湛露似乎有些为难,眼神瞅向我,我朝她颔首,淡淡道:“你在我面前说话,大可不必这般顾忌。”

湛露松了口气,接着道:“颖妃的容貌与娘娘并不像,但性情上竟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说话时的口气,真是像得没话说。记得当年有一回,皇上携颖妃看士族才子斗诗,颖妃才高气傲,旁若无人地说‘腐儒’的时候,皇上听得整个人都愣神了。”

我嘴角噙着一丝笑,不知是什么时候,大概还是极年少的时候,我也曾在奕槿面前,说那些无事就爱上疏挑拨的酸文人都是腐儒。

“颖妃的一手行书也写得极像娘娘,若是跟娘娘的手迹摆在一起,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还有娘娘从嘉瑞公主留下的离殇回文中读出二百余首诗,颖妃亦是读出二百余首,其中所差无几,但是颖妃进宫是在姐娘远嫁北奴之后,甚至还是娘姐在北奴的死讯传到帝都之后,颖妃根本不曾见过娘娘,也不曾见见过娘娘的手迹。但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您说奇不奇?”湛露缓了口气,道:“所以一些宫人窃窃地说,是娘娘的魂附在了颖妃身上,所以才会…”

我忍不住哂笑,“阴魂附体?这样荒诞不经的话居然也说得出来。”

“那些话虽荒诞不经,但皇上竟信了几分。对颖妃如获至宝,愈加厚待,几乎都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颖妃到底年轻,难兔恃宠而骄,对待麓妃的态度也不再像刚进宫时那么毕恭毕敬。”湛露神色无奈,说道;“慧妃曾经痛斥颖妃装神弄鬼,花费这么多心思,无非就是想借着皇上对娘娘的念想,谋求高位及荣华富贵。”

我笑道:“依紫嫣的性子,最容不得他人在她眼前放肆。而且朝中新贵言家的蒸蒸日上,大有要取林家而代之的势头,也难怪紫嫣容不得她了。”

湛露眼神深黯,是久居深宫而磨砺出来的波澜不惊,清清嗓子道:“娘娘,慧妃性格果毅刚绝,素来行事亦是雷厉风行,底下的妃嫔貌似都被震慑得服服帖帖,但长久以来亦是树敌不少。”

我眼神含着一线清明地看向湛露,问道:“你想说什么?所以如今落难,一个个巴不得落井下石?”

湛露闻言垂眸,重重地摇头道;“娘娘您当年曾是宫中的女官,内宫在用度支取上的混乱,多少也是知道一些。丰熙一朝时,先帝痴心道学,不问内政,而皇后居风仪主位却形同避世,薛贵妃一人把持中宫之权,挥霍无度是不用说了,上面的依仗高门高户的出身,为所欲为,可降的是底下那些位阶卑微的主子,连每月的份例都得不全。老奴以前是文锦阁中的女史,潜心管些文书上的事就是,这些事也波及不到咱们,但毕竟是看在眼里。更甚的是,一些身居高位的妃子在皇宫库房中看到有中意的,就连记档都没有地就拿回宫中,这也是时而有的事。”

“后来到了薛旻婥皇后的时候,也是同她姑姑差不多的路子。后来直到慧妃代小薛后掌权,方才一扫丰熙朝留下的弊病,肃正宫纪,各宫的用度份倒逐渐清明起来。老奴记得一次,有位主子不服,私自在库房拿了两颗海外进贡的稀有珍珠,足有婴孩拳头那般大,慧妃得知后竟不动怒,一面笑吟吟地夸那主子的耳垂生得好,一面就让工匠将那两颗珠子做成耳坠,要她当着众人的面戴上,要知道那珠子的分量可是不轻,若是真戴上,非把耳朵都扯了下来,那位主子当场就吓得面色如土,经过此次,其余的主子也都被慧妃威慑到了,后来慧妃再说什么,都不敢再有违背。”

“紫嫣一味侍强压人,到底不是长久之道。”我取眸微暝,轻笑着道,嘴上虽这样说,心底的某处却一点点地皱起来。紫嫣既然敢如此,背后一定得到奕槿的默许,宫廷积弊已久,若能借此扫除,而功臣侯门之女骄横无状,若能借此打压,他都是乐于看见,他只消在后面看着,自然有紫嫣在前面办好了事,又当了挡箭牌。

我想起紫嫣离宫时,她站在雨中大声地嘶喊着不甘心,愤恨地咒骂过河拆桥,与宵小之人无异,我现在怕是能更深地体会到她话中的意思。

颜倾天下 一枝清艳照清绝6

奕槿此回病倒,确实是丹药所致。记得有回前往太极宫中看他时,他正阖眸躺在龙榻上。我站在明黄色的帏帐外,他面容半透山些微蜡黄,双眉蜷缩着,似是睡得极不安稳。我远远地站着,看得出他苍老了许多,眼角散开浅浅的细纹,以及面颊两侧微微松乏的皮肉,显得疲惫而沧桑,当年丰神如玉的风采也有了岁月销蚀的痕迹。

让我做他的皇后,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女人,一直都是他的夙愿。但自从封后之后,或许是毕生心愿已偿,不可避免地,奕槿对我也冷淡疏远许多。他依然说爱我,可是他的眼中,再也看不到从前温柔眷眷的神色,他仅是将我视作一种占有,只希望看到我驯服地俯首在他的身边。尽管颜卿的倔强曾经打动过他,但也深深地伤害过他。年少时的心动,已被时光的流沙磨平,但伤害却依然刻骨铭心,他要向我讨回来,全部都讨回来。

我当时静静地退了出去,心中默叹着老了,或许我们都老了。

这段日子来,不知是身体受到丹毒侵害,还是别的原因,奕槿的脾气变得有些怪异,他原先是极温雅和静的性格,现在动辄得咎,看人的眼神也不再如往日那般宁和清涧,偶尔夹着一丝暴戾。短短几日来,太极宫中近身伺候的内侍不知发落了多少,御前服侍的人都战战兢兢的,唯恐一个不慎就触犯圣颜。

奕槿的这些转变,一丝一毫我都看在眼里。现在的他,已经越来越让我觉得陌生。在九虚观献上的丹药山事后,龙御及其余三观铜鼎中炼制的丹药也功德圆满,原是要毁去的,但奕槿执意不顾众臣劝溅,认为是服用不足而导致药性反噬,坚持仍要继续服丹。他渐渐地变得喜怒无常,无论在朝廷上当着文武百官,还是在我面前。他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一条逆鳞片片竖起的怒龙,稍稍有违拗心意,就会大动肝火。

后来,当我再去太极宫时,却被侍卫恭恭敬敬地挡下。那时我才忽然发觉,他当初给我任意出入太极宫的特权,已经开始失效。灵犀自从怀有龙裔后,常居甘露宫中,也就不便长伴在奕槿身边。但不经意间,默默无闻多年的静妃颜凝玉,却在这时得到了帝王的格外顾念。

奕槿在太极宫中静养的日子,几乎都是指名要凝玉陪在他身边。宫中诸妃一时间皆是惊诧不解,明眼人部看得出来,皇上与皇后感情逐渐走向淡薄,又恰逢上宠极一时的灵犀夫人有孕,无力再侍奉圣驾,眼下凭空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原是那些长时被冷落、久未见天颜的妃子,费尽心思趁机放手一搏的时候,谁想得到,奕槿的青睐竟落到了向来柔弱斯文的静妃身上。

我了解凝玉她怯弱又怕事的性子,突如其来的荣耀和光辉,并末给她带来太多的欣喜和欢愉。她原是安安静静地守着宫规过日子,现在是非的根源霎时惹到她身上,让她难以应付,尤其是面对众人投来歆羡或忌恨的火辣辣的眼锋时,她表现出来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凝玉还是如往常的样子,时而看着皓空出神,或是看着庭中扶疏的花木,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若是唤她一声,得是叫过几遭她方缓过神来答应。

翌日,我无意间走到太极宫附近,看到那座巍峨的宫殿,来了无数次,里面的一花一木,一宫一室,都熟悉得很。心想着折道回去,抬首间瞟见一道单薄的身影站在高处,晶莹剔透的白玉阑干重重叠叠,将她身上的一袭轻罗绿裙遮去了大半。她那般孑然地站在那里,犹如是无瑕白玉花正中吐出一缕碧绿柔软的花蕊。

我看了一眼,就走了过去。刚刚的惊鸿一警,我已认出了她是凝玉。一级级迈上台阶时,我的步履极轻,睦长的群裾后摆未缀有珠玉碎钻,悠悠地拂过一尘不染的台阶时,悄无声息。

这段高台是太极宫中西侧隐蔽僻静的角落,比起其他地方有些荒芜,平时也不大有人会来,记得从前奕槿带着我来这里看后面的一片松林涛海。

凝玉顾自凭阐而立,下领微抬,眼眸遥望天际,她双手台十,面容虔诚,似是在祈祷,大概是过于专注,丝毫未发觉我已站在她身后。

我看着她绿衫被风魄得翩飞,愈加勾勒得身姿楚楚娇弱,如杨柳般迎风欲折,她的声音极轻,透着淡溃的凄然之意,说出口的话仿佛一字一字地融化在风中,“上苍,请求您让他能顺利渡过这一次的劫难,信女凝玉愿折寿十年换得他的平安…”

我默默地站在凝玉身后,看着她。她此时的情绪似乎抑制不住,两边瘦弱的肩膀都在微微搐动,将前额沉沉地抵在台十的双手上,仿佛在汲取某种支撑的力量。她在颤抖,身体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蕴着鹿沛的感情,在那一刻,终于下定决心毅然道:“若能达成心愿,甚至不惜用我的性命去换…”

我从未见过凝玉这种样子,当听到她随出壤后—句话时,我更是心神一震,这个淡然处事的优柔女子,何时有了这么强烈而绝决的情愫。

凝玉回头时,玉珊瑚般的双靥上还留着末拭去的泪珠。她看到了站在身后的我,整个人猛然一惊,邪般的神情就像是隐藏得极好极深的秘密,骤然被一个最不该发觉的人窥视了去,她愣在原地,张嘴结舌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浅淡含笑,说道:“如此诚心,是在为皇上求吗?”我的眼神瞥了一眼太极宫的正殿,那是奕槿近来养病的地方。

凝玉的目光一触及到我的眼睛,就如同在躲避什么地匆匆地垂下,她抬起手拢了拢鬓角的发丝,喉咙干涩地说道:“是…凝玉…确实在为皇上…祈求天佑…”

一句简单的话说得断断续续,任凭稍微懂得察言观色的人,都能瞧出她此时有多心虚,我的面容依然溃淡地,凝玉素来都不是擅于隐藏情绪的女子,从她摇曳不定的眼神中,我就看得出她说的并非就是真话。但我并不戳穿,而是淡然道:“凝玉既然有这样的心,就是极好的事,尽管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又何必遮掩什么?”

凝玉闻言,仅是木讷地点头,她脸上泛起一层潮红,将薄薄的脸皮撑得满满,极窘迫而不自然的神情,“姐姐说得对…”

我看得出凝玉有心事,但她不愿说,我也绝不会为难她,于是就转身返回了,刚走了两步路,就听见她叫住了我,“姐姐!”

我应声回首,只见凝玉低着头,死死地咬着发白的唇,她此时的样子,好像就连抬头看我一眼都不敢,最终凝聚了巨大的勇气,说道:“姐姐,我对不起你。”

听她没来由地说出这样一句,我一头雾水,扯动唇角朝她笑道:“凝玉,你怎么了?好端端地说这样的话,你哪里有过对不起我了?”

“姐姐,有过的,真的有过的…”凝玉拼命地摇头,眼中的愧疚自责之意更深,“姐姐你记得吗?那晚情势紧急,凝玉一心为救人而私自请来太后…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我请来太后,竟是险些害到了姐姐…如果当时太后真的赐死了姐姐…凝玉一定会后悔终生…”

“凝玉一直不敢见姐姐…就怕姐姐不体谅凝玉。”她满脸懊悔,说着就低声掩面嘱泣起来。

我听到这里,恍然大悟,不觉松了口气。原来她说的是这事,我早就不在意了,想不到她至今还是耿耿于怀,难以释怀。

我拦住她的手,眼神温柔地道:“傻丫头,我当是什么,这事也值得你难过那么久,你说实话当初在冰璃宫中,紫嫣说的那几句话,你是不是都听到了?”

凝玉泪眼莹然地看着我,点点头,嗫嚅着道:“凝玉不该听的。”

我轻拂一下她鬓角如叠乌墨的发,荚道:“紫嫣当时不过是玩笑罢了,你不必往心里去。而且我从未怪过你,反而要谢你,谢你那晚能不顾阻扰地请来了太后。”

我的眼神极其笃定和认真,凝玉看着我,眸底透出一点舒然之意。

安抚了凝玉后,我感到有些累,接着举步回去,凝玉还是怔怔地立在原处,望着远处的天空这若有所思的情态,让我心中一动,念及前事,再次驻足,唤道;“凝玉…”

我轻轻地唤了一声,确定她在听之后,我正视着她的眼睛,郑重地问道:“凝玉,有句话我以前一直未问你.现在想问了,你可有过喜欢的人吗?”

凝玉惊愕地看着我,我浅关如花雾,幽幽地悬在花瓣尖上凝成一颗露珠,“我并非要勉强你,你可以不回答。”

凝玉久久末说话,我想她是不愿说,于是离去,听到身后一声幽细的叹息,回首时,看到她正好逆着风,两缕垂发软软地倚在胸前,翠罗缀银藤叶的挽纱长裙紧贴着纤瘦的身体,清丽至极。

她眉宇间含着一缕幽兰凝露般的浅淡忧愁,声音越发的凄楚迷离,“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要知道这世间两心相悦尚不能在一起,更何况仅是一厢情愿。”

颜倾天下 一枝清艳照清绝7

金石汞铅之物本就形质顽狠,非是灵犀所谓的“伏火之术”就可以消除,转其不败不灭之质于肉身人体。奕槿后来进献的丹药服用下去,非但不曾见效,先时的病情倒是愈加恶劣。满心热忱求道却遇此挫折,如此来,奕槿的性情也变得愈加暴躁恣雎,喜怒不定,猜忌之心越发严重,侍奉在身边的人无不是灌小慎微。

而灵犀角从有孕后,就深居简出,不大理会外面的事。宫中有些在御前受过斥责的妃于,暗地里早埋怨起来了。归根结底是灵犀惹出的祸事,她倒好借着身孕的由头躲得远远,整日在甘露宫中安安心心地养胎,让别人来受这份气。

正值奕槿午后小憩,慢慢转醒叫,有位内侍垂眉拱眼地端着酒药上来。凝玉起身为奕槿去取提神醒脑的薄荷油来,恰好我就在身边,就从漆盘上拿过那碗药,瓷勺搅动浓黑的药汁,稀薄的白色热气腾腾地窜了上来,应该是极苦的药,就连被夹着药味的热气熏到眼睛,都觉得眼睛发涩得像是要落泪。

奕槿刚睡醒,斜倚在九龙朝阳的明黄靠枕上,温润的限眸略略黯淡,他直直地看着我眼底漫出的潮湿,木然问遵 “你哭了?”

“让药味熏到了。”我微笑,将瓷勺送到他的嘴边,“已经不烫了,请皇上服药罢。”

奕槿却是恍若未闻,没有一点铺挚地,径直问道.“如果朕死了,你会哭吗?”

我忽然听得他这样说,心底一震,但脸面上却是不能表现出来。奕槿没有要喝药的意思,我收回手接着搅动那碗药汁,道:“皇上在胡说什么…”

“胡说?”我尚未说完,奕槿已是遽然厉声打断我的活, 掌击在黑檀木的床沿上,他怫然而怒道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朕会死是‘胡说’,还是朕死后,你会为朕流眼泪是‘胡说’!”

他前一刻还是心平气和,这一刻却发作得毫无预兆,如同安澜无波的湛蓝海而骤地卷起看风暴。尽管这样的场面我已见过不下数次,但是他骤然朝我所声大吼叫,我还是惊了好大的一跳。

眼前的这个人,虚弱地躺在龙榻上,一双睁大的眼睛却是阴鸷如鹰,透出森森的寒意,他现在比谁都敏感,比谁都易怒。原先他是这般风云不惊、处世泰然的男了,但如今,哪怕是一句话,一个字,都可以强烈地激怒到他。

见到这样的场面,刚才那个端药的内侍,早已吓得哆哆嗦嗦地退了出出,唯恐逃得慢些,就会波及到他。去取薄荷油的凝玉一听到这里的响动,心知情况不妙,匆忙忙地折了回来,她低着头瞅了我眼,急忙劝道 “皇上,您大概是误会姐姐了。

“滚开!”奕槿朝凝玉怒吼声,“朕在问皇后,哪里轮得到你来插嘴!”

奕槿当叫声色惧严,凝玉怎受得住这样的气势,手心一抖,那只错金缕银的小钵子就“砰然”落在地上。

“臣妾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朝凝玉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莫再说活,而我依然微笑着道,“皇上龙体向来安康,眼下不过偶染小恙,很快就会过去。皇上乃是天于,承命于天,福泽深厚,哪能轻易随这种晦气的话。”

“承命于天,福泽深厚?”奕槿脸色憔悴,唇角斜斜地往上挑,似是在玩味着这两句话。他的眼中腾起两团阴郁的乌云,沉沉地压向我,“这样冠冕堂皇的活朕听过不少,但是从皇后嘴中随出,为什么就让朕觉得耶么寒心?”

“承命于天,受制于人!你想说的是这个么?”奕槿骤然朝我怒吼,我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就猛然挥落锦被,从榻上坐起身了,他五指蜷曲如爪,一把就向我的手腕抓来,那般的力道大得简直不像是卧病之人。

药碗被清脆地打碎,里面浓稠如墨的药汁尽数翻了出来。我被他揪住手腕,巨力地前往一拽,险些就噩噩地跪倒在面前摊满碎片的地上。

“姐姐!”凝玉见状惊呼一声,忙不迭跑上来。她也不顾被割伤,赤手将那些尖锐地碎片都拂走。

奕槿寒着张脸,毫无动容之色,阴阴地字字咬牙,眼底汹涌地冷意屡层地逼上身来,他咄咄地问道:“朕的皇后,你说,你是不是很希望朕死?”

“臣妾没有。”我面容微白,极力地维持着平静。

然而,奕槿眼中的怒意愈燃愈盛,他两只手掌同时一张,箍住我的肩膀,让我靠得更近些,他死死地盯着我近在咫尺的脸,闷热而浑浊的气息直接喷到肌肤上,“你有,你一定有。颜卿!其实你心里巴不得看到朕死,明日就死,现在就死!”

我看着面前这个近乎失去理智的人,从心底涌起股寒意,极熟悉又是极陌生的眉目。却被强大的心魔所控制,面孔隐隐泛青,狰狞地扭曲着。

我此时的沉默,对于他的盛怒更无异于火上浇油,他使劲地扳住我的肩膀,似乎要将我的肩骨生生拗折过来再捏碎般,从他口中说出的那些戾气蓬蓬的话,如司毒蛇獠牙间淌出的汁涎,顺着那些碎目的缝隙注进去,“颜颜,你在咒朕死么?如果朕死了,你就又可以跟他在起了!朕告诉你,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

奕槿的神色暴虐异常,突起的限睛盯着我,像是厌恶极了,陡然一松手,将我狠狠地推了出去。我被那股力道带着,朝后踉跄地退了好几步,跌倒时避闪不及,一侧的限角就重重地撞在花架上,椴木花架质地坚密,像是被人劈头盖脸地抽了一记耳光,整个脑中顿时“嗡嗡”作响.接着就觉得眼角碰伤的一处,疼得像是被迸溅的火星燎到一样。

“姐姐!”凝玉失声大喊,她冲过来要将我扶起,倏然看到我半例脸,霎时震惊,“姐姐,你的眼睛…”她紧紧地捂住唇,硬是将后半截话扼在了喉咙口。

被她这样一喊,我觉得眼角的位置火辣排地痛起来,连轻眨眼睛这种微小的动作都费力无比。我清楚地记得奕槿刚刚将我一把推开时的眼神,满满是憎恨和嫌恶,是的,他恨我,他现在对我我恨已多过了爱,他恨我带给他,那些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却偏偏存在的事实,韶王,更或者樱若。

但是,眼角的痛灼感点点地明晰起来,不管我是颜卿,还是琅嬛,从来都没有人,像他这样一次一次地给我难堪。是他用强将我册封为皇后,但是他现在把我当成什么,是毫无自我意识的玩偶?是肆意任他发泄的玩物?

细长若兰叶的指甲嵌入掌心的皮肉,我最终还是忍耐住了,攥着凝玉的手从地上站起,慢慢地将背脊挺得笔直,我面朝着奕槿,昂首而视,纤薄如纸的身体被一脉桀骜与倔强牢牢地支撑着,我的声音平静得山人意料,阴冷了舌尖,一字一顿道:“若是皇上龙御归天,臣妾定当殉葬。生是皇后,死后亦要同入皇陵共寝,陪伴皇上千秋万世。”

奕槿看着我,微微苍黄的脸上渐渐地浮起一层愕然之色。

“皇上不相信?可要据此拟一道圣旨么?”我唇际漫出一缕漠漠的笑意,如一抹袱露横江的绝决,毅然就朝着外殿的金龙大案走去,上面摆着未经书写的圣旨,明黄色的缎面,长长地展开一幅,亮晃晃地要刺瞎人的眼睛,上面密密地绣着无数张牙舞爪的龙,金黄粲然的鳞,鲜红如血的角,看不山龙的数目,直觉得无数瞠目欲裂的龙首,鳞片,爪子都密匝匝、紧簇簇地团聚在一起。

我此时的容色皓白如雪,执笔的瞬间无悲无喜,像是过滤掉了全部的感情,在空白的缎面上落字,一管紫毫游龙走蛇,连我就都不曾看清自己写了什么,越写越觉得心底的寒意愈重,从肺腑渗出,再化成纤丝一重重适入四肢百骸。自始至终,奕槿都仅是冷冷地看着我,丝毫都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皇上,现在可以相信臣妾了么?”当我将那道拟好的圣旨拿到他面前时,他漫意地扫过一眼,然后斜乜着眠看向凝玉,“替朕将玉玺取来。”

凝玉愣愣地看着眼前这样幕,早已惊骇得六神无主,木头般柞在原处一动都不动。我主动请旨殉莽,奕槿非但准了,而且冷静得连半句挽留都无。

“快去!”奕槿余光横扫了一眼不肯挪动的凝玉,不耐烦地呵斥道,“连你都要违逆朕吗!”

“不…皇上…不…”凝玉被他的喝声一惊,双膝发软,已是“噗通”跪倒在地上,断断续续地醣不出-句完整的话。我看着凝玉,已是入冬的时令,但她那张秀若白琼的脸庞上冒山冷汗涔涔,十根细瘦的手指交叠放在锦裙上,颤抖不已。

我冷眠看着,默默地将那道圣旨放下,恭谨屈膝道:“皇上留心保养着,臣妾就先行告退了。”当走过凝玉身边时,我目光一软,将跪在地上的凝玉温柔地扶起,轻声道:“姐姐先走了,你且留着,仔细伺候皇上将今日的药服下。”

凝玉一点贝齿咬着朱唇,一双明眸中满是惴惴的惊惶之色,我见了不由心生惋惜。这些日子来,一直都是凝玉陪侍在奕槿身边,后宫中那些被冷遇的妃子,不知因此有多羡煞红了眼,嫉妒得要死,但她们谁又晓得,陪伴圣驾是如此一件提心吊胆、看尽脸色的苦事,倒是可怜了凝玉,但也幸好她的性子婉静柔顺,再多的委屈和苛责都默然地忍受着。

“凝玉送送姐姐罢。”凝玉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柔绵温热,眼底却亮着些微晶莹,低低的声音中仿佛有些不舍。

我闻言不动声色,凝玉执意要送我,甫一动身,但身后就传来一个威赫阴沉的声音,“不许去!”

我轻拍一下凝玉的手背,就松开她的手,一人孤然地朝着外面走去。

“姐姐。”听到身后响起阵短促细碎的脚步声,凝玉好像要追上来,但即刻被厉声喝住。

通天落地的龙纬风幔一重又一重,飞金镶玉的殿门将一室晕黄的暖光都隔断。我未走得太远,隐约听到身后有说话的声音传来。

“皇上,药洒了,臣妾让人再端一碗来。”

“不用。”

“皇上…”凝玉似乎还想劝。

“朕说了不用!”奕槿地暴怒地打断,后面的低语就听不清楚了。

“皇上…可是…可是现在不好…”

男子声声粗重的喘息,纠缠着女子喉底发出的低微的颤音,紧接着就在重重帷幔中隐没了春意漾然的声息。我已到了太极宫的外殿,因主上染病不得受风,窗户都紧闭着。天色发沉发暗,漾漾的微光“六合同春”吉祥雕花翔案,在地砖上投射下一大块夸张而庞大的暗影,将一切都严严实实地罩住。

我孑然而立,突然间觉得心肺处如被锥刺,呼吸一滞,一时如是喘不过气来。单薄的身形一摇,落叶般缓缓地跌落在地上。我低头不住猛咳,口腔中弥漫开腥甜之息,血丝溢出唇角。我不由苦笑,想是眩血的旧症在这时发作了。此处正好在太极宫的外殿,而这个时候一些侍人在里间伺候,余下的在宫殿四周巡逻守卫,就这里空空落落地最无人。

高峻飞拔的大殿唯有我一人,我坐在地上,仰首看着头顶描绘着煌煌朱藻翠萝的屋脊,恍恍惚惚地想着,如果我今日病发死在这里,是不是也不会有人知道,就这样冰冷的身体,躺在冰冷的地砖整整一夜。我咳得愈发厉害起来,意识忽地一涣散,心神竟是一时支持不住。我想起扶乩的话,她果然不是危言耸听,当真是发作得愈来愈频繁,愈来愈严重,直至最后无可医治。

我咬一咬唇,匆忙地摸出扶乩留给我的药,也不管倒出几颗,未看数目就统统咽了下去。

颜倾天下 一枝清艳照清绝8

凤仪宫中,我坐在螺钿旋花梨木妆镜前,缓缓地撩开鬓角的发丝,眼角处赫然露出一小块血印,指甲盖般大小,淤凝着暗沉的紫色,四周漫着一圈红肿,衬着莹白柔腻的肤质,愈加天红分明,即使仅用指腹轻轻一触,亦是极痛。

三、四位侍女围在身边为我卸妆更衣,有一人正在取下我发髻上的金缕风流苏簪,细密的垂珠穗子擦着额角一晃,湛露眼尖,急忙道:“仔细些,莫碰到娘娘眼角的伤。”

说话间,她拿着浸过冷水的帕子递给我,道:“娘娘,您敷一敷,省得明晨起来,这半边脸都肿起来。”

我默然不语,将冷帕子按在眼角的位置。湛露忧心忡忡地看着始终不发一言的我,诺诺地问道:“娘娘,好端端地怎么会弄成这样?虽说未蹭破皮,但这血印儿却是得留好几天,而且伤在眼眶这里,因顾忌刺激到眼睛,也不好敷什么药。”

“小事而已,姑姑不必担心。”我摆摆手,看着镜中映出一张素白的脸庞,唯有眼角的一剔血红,宛若一点湿意犹润的鲜妍朱砂,带着一种怵目惊心的凄艳色泽。

湛露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未说什么。

自上回的事后,我从此很少再踏足太极宫,一直都是凝玉陪伴在奕槿身边,倒也相安无事。我时而想着,奕槿有了那道圣旨,总算是能安心了罢,能安心地养病了罢。他若生,他为帝,我为后;他若死,我就是第一个要殉葬的人,生生世世地陪着他长眠在无尽黑暗的皇陵。还真是应了那句话,生同裳死同穴,但这话历来是形容夫妻的鹣鲽情深,生死相随。然而,我跟奕槿现在这样算什么,夫妻是夫妻,但说起这所谓的“生死相随”,简直就是可悲又可其,虚假空无得不堪一击。

想到这里,我不禁要唏嘘,他确实很爱我,爱到恨不得能操控我的一切,我生是属于他,死亦是属于他,这一世无论生而人,还是死后为鬼,都注定了逃不出他带给我的阴影。

我屏退众人,孤身独处时,笼在袖中的指尖触到一个温润而坚硬的物什。它是医婉姬扶乩出宫前,最后留给我的东西,象征着凤祗至高权力的玉牌。同时,也正是凭借它,才让我能在那个冷风凄迷的雨夜,彻底地震慑住了紫嫣。我想起紫嫣出宫的那晚,她周身都淋在雨中的狂颠之状,堇色的薄衫如涸湿后软较的蛱蝶翅膀。她笑声不止,笑得气息急促地伏在我的肩头,仿佛就是长着一身柔曼软骨的蛇妖,冰透的唇贴近我的耳边,幽幽地道,姐姐,我们一起杀了他好不好?她一遍一遍地跟我说,姐姐,我们一起杀了他好不好,她的眼神先是希冀,扬起的糟角染着一点轻妩的撒娇,然后慢慢地变成恳求,堆后凝成一片坚冷如冰。

姐姐,我们一起杀了他好不好?

我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脑海中处处充斥紫嫣口中那个凌厉的“杀”,刺芒雪亮中卷起铺天盖地的刀光剑影。

杀人,轮不到你来教我!

清泠的声音理然横插而入,整个人如同猛然惊醒,我紧紧地摆住玉牌,这样大的力道,玉牌上雕琢得纤毫毕现的凤凰图案,一翎一羽都纤毫毕现地嵌入手心的肌肤,与蜿蜒曲折的掌纹重叠在一起。我将袖中的手伸到眼前,看着整个印得鲜红的掌面,喉底终于忍不住,扯出一声低微的冷笑,再朝镜而视时,眼角的红印,就像是一颗摇摇欲坠的血泪。

入冬之后,寒气渐重,眼见着日头一天天稀薄下来,老是躲在厚实的云后,疏疏地漏着光亮,照在身上也不暖。但这日的天气倒好,风也比往日小些,身上披件蜜台锦丝的薄褂,外出时罩件单层绡衣也就不觉得冷,可我体质偏虚寒,宫中少不得要将取暖用的地炕,和手炉之类都早早地准备妥帖了。

眼下要到交节的时令,宫中免不了各种事务繁多。我现居后位,但宫中诸多事宜是由灵犀做主,瑶妃,毓妃等人从旁协理。如今灵犀有孕后,除了前些日子情绪不定之外,人也怠惫了些。瑶妃虽资历源但是个懦性子,毓妃总归是太年轻。她们谋定事宜的时候,思忖着要我应个场面也罢,虚张声势也罢,今儿又前去内府走一趟。当着她们的面,我通常都是不大说话,不知为何,总觉得毓妃每次看到我都心虚得很,甚至还有些畏惧。我其实也懒得说破,我与林衡初几乎不曾有过相处,她无论心虚还是畏惧,都是因为我和她姑姑长得极像罢,看着我,就像是看到紫嫣。

从内府回来时,正好是皓儿下学的时辰。行至中途,听到一声脆生的童音在喊;“母后。”

我命人降下轿辇,由侍女扶着出来时,就看到不远处那个葛青锦衣的小小人影,正是四殿下高舒皓,他身边有四、五名太监跟着,跟随的还有一个年纪仿佛的书童。他看到我就甩下众人,步伐轻快地朝我跑来。

皓儿是紫嫣所出,现在离开生母到我身边后,原以为他对我就算不抵触,生疏是免不了地。但

是,他对我却根亲近,大概是因为他l母亲的关系,末把我当成外人罢。

我看着他,慈柔而笑,俯身轻轻揽着他幼小的身子,将他头顶的小金冠略略扶正,昵声道:“皓儿,下学了罢,今日跟夫子学了什么?”

皓儿却是不立即回答,他微微皱了一下鼻子,一双灵韵墨然的眼睛朝我眨动,煞有其事地说道:“夫子今日教的书,这要是说起来可有好大的一会。这外面冷,而且母后的身子不好,不如回宫之后,皓儿再说给母后听。”

我心知皓儿是在耍鬼精灵,抚着他前额一溜末拢起的额发,只能无奈地一笑。

但站在在旁边的侍女却是忍不住了,捂着嘴暗笑道:“咱的四殿下莫不是没记牢夫子教的东西,偏偏要扯进来说是关心娘娘的身体。这份让人想说又说不得的伶俐劲儿,在宫里除了樱若郡主,还真没人再能比得上。”

听到“樱若”二字,我眼神倏然一动,那说话的侍女是一时嘴快,不过无心之语罢了。我听着却觉得有些扎心,樱若至今还是被当成人质挟制在灵犀和奕槿手中,祸福难测,也不知道她现在究竟怎样了。

“母后您在想什么?”皓儿好奇地问道,他是极聪髓灵透的孩子,我一瞬的失神都未能瞒过他清澈无瑕的眼睛。

我浅浅一笑,正要说话,忽然前方传来孩童的喊声,“四弟。”

我于是寻声看去,是另一个身着品蓝蝠纹锦衣的男孩,通身的衣着应是一位皇子,看起来是与皓儿差不多的年纪。我看了他一眼,并非往日常见到的那几位,忖度着应该就是多年流落在外,最近刚刚接回皇宫的三殿下高舒皤,也就是已亡的颖妃所诞下的那位皇子。

只见三殿下一脸兴奋的神色,他远远地朝着皓儿招手,喊道:“四弟,你快来,咱们一齐去射场里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