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才要说话,忽然听见张成岭那边有了一点动静,少年的呼吸一滞,随后频率就变了。周子舒没回头,也知道他又是做了噩梦,一时惊醒了。

张成岭也没言声,只是默默地窝在那里,抱着周子舒的外袍和那一棵破树枝,听着。

这么一来,周子舒本来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慎重地想了好一会,才不轻不重地说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然而大多数人也都是愿意当好人的,哪怕就真的不是好人,也会尽可能地装成好人的样子。”

他停顿了片刻,又接着道:“至于为什么……我想可能是因为只有你对别人好,打心眼里不愿意害人,做好事,别人才会对你好。只有做一个好人,你才会有朋友,有亲人,有爱人,才会有很多人愿意跟你在一起,愿意对你好。你想,若是一个人一辈子只有自己,随时随地总防备着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跟谁也不亲,跟谁也没感情,只能自己疼自己,那岂不是也太可怜了些?当坏人,太苦了。”

温客行听得几乎呆住了,半晌,他才笑了笑,摇摇头。

周子舒没言声,只是往火堆里添着柴禾。温客行低下头,注视着一跳一跳的火苗,又摇了摇头,可是动作却越来越慢。

终于他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仰面躺了下去,面对着星辰灿烂的夜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几不可闻地说道:“你说得有理……阿絮,你说得很有道理。”

周子舒笑笑。

温客行又自语一般地问道:“可恨之人……是必有可怜之处么?”

周子舒道:“不错。”

温客行也不管他看得见看不见,径自点点头,随后一本正经地点评道:“阿絮,我发现,就算你不是个美人,也越来越对我胃口啦。”

周子舒就知道他这是正经了没片刻光景,又要故态重萌,于是嘴角抽了一下,没理会他。

温客行便撑起一边的胳膊肘,笑盈盈地抬起脸看着周子舒,说道:“我看你也不用羡慕那一对老头子和老太婆了,以后就跟着我吧,也能游弋江湖,相携隐居,还不用明天就死,我不介意跟你凑合凑合,你说呢?”

周子舒面无表情地道:“对不住,我介意,温兄你实在太高看我了。”

温客行就笑起来,然后在“美人你何苦遮着脸,哥哥我心焦意难掩”的猥琐小调里,欣赏着周子舒气得撅断了手上拨拉柴禾的木棍,还发作不得,只得装聋作哑的模样。缺德地将自己的快乐毫无负罪感地压在别人的愤怒之上,只觉心情畅快极了。

第二日一早,张成岭抱着周子舒的袍子过来,递给他,小声说道:“谢谢师父。”

周子舒接过来披上,看了他一眼,道:“走吧,回高家庄。”

张成岭脚步一顿,仍是默不作声地跟过来,活像个受气的童养媳。

温客行冷眼旁观,便安慰道:“你师父已经决心要和天下英雄一路混在一起,沆瀣一气蛇鼠一窝了,眼下就住在高家庄里头,你不如就跟在赵大侠身边,随时可以去找他。”

然后他又飞快地补充道:“当然你也可以随时去找我。”

周子舒走在前头,闻言回头道:“我几时说过要留下和这群人混在一起的?”

温客行伸手蹭着自己的下巴,笑眯眯地问道:“你不留?”

周子舒皱眉道:“不留。”

温客行看了张成岭一眼,又问道:“真不留?”

“不……”

周子舒下意识地随着他看了一眼张成岭,只见那小少年一双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眼神活像个战战兢兢的小兔子,一脸期冀,又不敢太明显,一见周子舒看过来,忙抿抿嘴,做出一脸坚毅状,周子舒下面的话便自动没了音,哼了一声,转身大步往前走去。

温客行唯恐天下不乱地拍拍张成岭的头,感慨道:“阿絮,你觉得我们像一家三口么?”

周子舒于是走得更快了。

温客行便真把自己当爹了似的,一脸慈祥状对张成岭道:“左右没事,路还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张成岭乖乖地点点头,便听温客行得意洋洋地鬼扯道:“话说那五行山下,有个妖孩,名叫红孩儿,与一帮子妖魔鬼怪住在一起,当然,他其实心里十分看不上这群东西,只觉他们一天到晚无事生非十分讨人嫌……”

他竟似对此道颇为精通,周子舒在前边走着,听见温客行抑扬顿挫、娓娓道来,竟哄得张成岭那傻小子也跟着一惊一乍的。发现这姓温的混账还有点说书先生一张嘴皮子走四方的意思。

“……那红孩儿方知自己身世竟十分不凡,他娘亲乃是一条大白蛇精,人称白娘子,因私自下凡,与凡人私通,被一个叫做法海的老和尚发现,压在了华山之下……”

周子舒陡然被石头绊了一下,险些五体投地。

“……红孩儿欲劈山救母,那老和尚法海联系一干神仙阻挠,被他一一击溃,可谁知那原先洞中众妖精也反了水,要置他于死地。”

周子舒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张成岭却听得紧张兮兮,问道:“那为什么?”

温客行便说道:“这其实是个秘密,那白娘子原本不是白蛇,只不过是个略有道行的凡人罢了,不知怎么的以讹传讹,被人当成了妖精,压在华山之下。你想啊,若是她被放出来,那红孩儿父母岂不都成了凡人,那他自己不也就是个凡人?”

张成岭傻乎乎地听着:“哦,凡人……我还是不明白……”

温客行便笑道:“你傻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周子舒闻言心里一动,似乎隐隐约约地有了一个念头,却没来得及抓住,又飞快闪过。只听张成岭问道:“那红孩儿死了没?山劈开了没?”

温客行想了想,反问道:“我还没编到那呢,你觉得呢?”

张成岭斩钉截铁地说道:“他肯定打赢了一群妖精,将他娘救出来了,最后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

温客行补充道:“嗯……也可以,不过这似乎有点太没意思了,十个话本九个里都这么讲,那……不如就让红孩儿从此变成个凡人,再也不能腾云驾雾了吧?”

张成岭“啊”了一声,觉得这结局有些遗憾,又说不出哪里遗憾,他抬头看了一眼温客行,觉得这位前辈人很好,也十分好说话,便生出了亲近的心,试探着道:“前辈再给我讲一个故事吧?”

温客行终于找到了忠实听众,觉得这小子十分给面子,很是上道,于是打开了话匣子,先后讲了“猫头鹰和一碗红水”、“姜子牙大战白骨精”、“崔莺莺怒沉百宝箱”等一系列又新奇又有趣的故事,就这么絮絮叨叨地回到了洞庭高家庄。

三人才到,便撞上了曹蔚宁,此君见了张成岭愣了一下,大呼小叫道:“哎哟小少爷,你跟着这两位爷跑哪去了,赵大侠找你快找疯了!”

周子舒道:“我们偶然间见着这孩子一个人跑了出去,就去追他了,不告而别,还……”

他话还没说完,曹蔚宁便一把拉了他,道:“你可错过大新闻了,快走,那边人脑袋都快打成狗脑袋了!”

24

24、第二十四章 鬼面 ...

周子舒兴趣缺缺,别说是打成狗脑袋,就是打成猪脑袋也不关他什么事,他现在唯一想干的事,就是找个酒楼,把他那喝空了的酒壶灌满,然后找个窝昏天黑地的睡一觉,以把自己满脑子的红孩儿如何劈山救白蛇的故事晃荡干净。

便使了个巧劲,轻轻挣开曹蔚宁,解释道:“咱们还是先得把这孩子送回赵大侠那里的好。”

曹蔚宁一拍脑袋,说道:“是是,把这码事给忘了。”

他转过脸看了看张成岭,不大会掩饰情绪的脸上浮现了一点古怪的悲悯之色,竟叹了口气,拍拍张成岭的肩膀,说道:“小小年纪的,倒是难为你了,以后可得多加小心啊。”

张成岭和他不熟,懵懵懂懂,温客行却反应过来,插嘴问道:“怎么,那些人还在吵吵关于琉璃甲的事?难不成他们怀疑张家的……”

他扫了张成岭一眼,语音顿住。

曹蔚宁也不拿他们当外人,便口无遮拦地解释道:“这等时候你们竟还乱跑,昨日可热闹极了,那封晓峰一提到‘琉璃甲’三个字,当场简直便炸开了锅,高大侠和慈睦大师两个人才勉强压住了场子。有不少人动了别的心思,华山掌门于丘烽第一个站起来,质问赵敬赵大侠是不是吞了张家那片琉璃甲,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害得他儿子惨死。”

曹蔚宁想了想,语气跟背书似的平铺直叙道:“于丘烽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样子,简直专程来洞庭号丧似的,快要失心疯了,峨眉、崆峒、苍山等门派,平日与华山派交情不错的,这回都站在于丘烽那边,硬是要赵家庄外发生的事给个说法,还有封晓峰一帮子煽风点火,闹哄哄争吵不休,最后你一拳我一脚地揍起来了,还有人要高大侠就鬼谷中人为何忽然重出江湖,以及琉璃甲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给个说法。”

温客行和周子舒一起感兴趣地看着曹蔚宁,心道这傻小子怎么一天不见,嘴皮子变利索了?

曹蔚宁干咳一声,道:“这是我师叔他老人家说的,具体怎么回事,其实昨日闹哄哄的,我也没听明白。”

难怪跟背书似的……

周子舒忽然转过脸去,问张成岭道:“小鬼,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不然怎么先是被烧房子,又有人买通毒蝎对你下手?”

张成岭茫然地看着他,傻愣愣的摇摇头。

周子舒对天翻了个白眼,实在看不得他这副蠢样子,便不再理会他,对曹蔚宁说道:“还劳烦曹兄将他送回赵大侠处,多谢。”

言罢转身走了,分明没兴趣去凑天下英雄乱成一锅粥的热闹。

张成岭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抿抿嘴。

忽然只觉头顶抚上一只手,一抬头,正看见温客行对着他笑,便讷讷地说道:“前辈。”

温客行道:“你可知他为什么对谁都人模狗样的,偏对你这样没耐心么?”

张成岭低下头,小声道:“大概是我太笨了吧……”

温客行笑道:“你只是一般笨,也没有‘太’笨,他不跟你文绉绉人五人六地扯淡,说明他愿意和你亲近,又不好意思说,我瞧他是害羞呢。”

张成岭一愣:“真的?”

温客行笑眼弯弯地望着周子舒的背影,漫不经心地道:“生他者,父母也,知他者,本人也。世上能做他知己的人,恐怕也只有我了,自然不骗你。”

——那人身上的内伤,那人的易容,那人平日里有意无意隐没自己形迹的习惯,那身功夫,还有那江湖陈年旧事都如数家珍般的模样,除了“天窗”,他想不出第二个解释。

可真是“天窗”,他又是怎么逃过那鬼见愁的七窍三秋钉的制裁呢?

温客行百思不得其解数日后,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重点不是那人怎样逃过七窍三秋钉,而是他知道该如何逃过七窍三秋钉——

他想,自己恐怕还真的是跟上了一个大人物。

张成岭还没来得及体会这句话的深意,便听见一边不明真相的曹蔚宁感慨道:“我虽然一直觉得,二位同为男儿,这样子有些古怪,可如今看来,人之一生,如有这样一个只言片语便知深意的知己左右,岂不比神仙眷侣还要快活,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呢?”

言罢还径自摇头摆尾地念叨:“有道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不及什么他说不出了,只觉得那句话就在嘴边,死活想不起来,十分尴尬,便支吾过去,末了还点评道,“这位杜甫先生写的诗,虽晦涩难懂了一些,细细品之,还是十分有深意的。”

张成岭和温客行一起脸色古怪地看着他。

好半晌,温客行才说道:“清风剑派高徒果然能文能武,佩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