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道:“歪理,全是歪理。”

张良很平和地微微一笑道:“也许吧。冥冥之中的事,有谁知道呢?我所说的因果,也许还只是我个人的臆测,离真正的因果还差得很远呢。”

齐王道:“越说越玄了。你呀,聪明人脑筋一动到歪里,比笨人还难拉回来。很简单的事,偏要往复杂里想,还会自己弄出一套滴水不漏的说法来。算了,不跟你争这些了。说到博浪沙,我倒有件事想问你——其实老早就想问了,可又怕你误会。”

张良目光一动,道:“你问。”

齐王道:“人家都说,你用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铁椎击毁了秦始皇的副车。可你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使得动那东西?况且若真要使用如此重物,只可居高临下,或在近距搏击,那就必须是高山深谷、密林苍莽的地形,博浪沙那地方我前年打仗时去过,一马平川,无险可恃,顶多就几个低矮的沙丘,连棵像样的大树都没有。当时我一见就想:这种地方怎么可以用来行刺?怎么设伏?怎么出击?一击不中又怎么全身而退?我打仗用的鬼点子算多了,可这事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哎,告诉我,你倒底用的是什么妙计啊?”

张良转动着手边酒杯,叹了口气,道:“终于有人想到问这些问题了。”

齐王奇道:“以前竟从来没有人问过你吗?”

张良道:“你以为人人都会有你那份细心和智慧?何况那些愚民愚妇,再无法解释的事,他们也会编出个说法来。我就曾亲耳听到一个人在酒肆里口沫横飞地说我雇了一个神力过人的大力士,身高八丈,腰长十围。你想想看,那还是人吗?”

季姜“扑哧”一声笑了。

齐王笑道:“这样的人,给我用来攻城倒正好,云梯都可以省下了。”

张良也笑了笑,道:“不过也难怪,这件事确实让常人无法猜想。不要说他们,就是我自己,亲身经历过,明知是怎么回事,回想起来,也依然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

说着,张良敛容危坐,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地道:“这要从我的故国初亡那时说起。我说过,我家五世相韩,我祖父做过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的丞相,我父亲做过釐王、悼惠王的丞相,世受国恩,无以为报。所以我想,就算复不了国,至少也要杀了那个暴君,替韩国报仇。”

“我遣散了家中的三百多名奴仆,变卖了万金家产,弟弟死了也不去厚葬,一心要寻访能助我刺杀成功的奇人异士。”

“人人都说我疯了,毁掉这么大的家业去做一件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也许吧。当年燕太子丹以太子之尊,动用一个国家的力量来做这种事,结果都以失败而告终,我一个亡了国的纨绔子弟,又怎么可能做成功呢?况且听说自从荆轲、高渐离相继行刺失败后,秦始皇对六国之人大起戒心,防范更加严密。就算我愿意走忍辱负重、屈身为奴的路,也休想接近他了。”

“我明知道,行刺之举难逾登天,可还是要这么做。我年纪轻轻,还没有在韩国做过官,也没什么门客故旧,更没有振臂一呼、四方响应的威望。除了行刺,我还能为我的韩国做什么呢?”

“我遍游天下,四处寻访,走了很多路,吃了很多苦,有几次险些把命都丢掉了。我不抱怨吃这些苦,我只抱怨:为什么还是没有找到那个能帮助我实现愿望的人?”

“终于有一天,啊,上天垂怜我,让我在淮阳见到了那个人。他叫沧海君…”

齐王悚然动容,道:“你说他叫什么?”

张良道:“沧海君,怎么了?”

齐王喃喃地道:“沧海君…东海君…沧海客…难道真会那么巧?不,不…”忽道,“他长什么样子?”

张良道:“面貌倒无出奇之处,只是一脸冷漠,再加上那一身黑衣…”

齐王“啊”的一声,站起来道:“你等等。”说着迅速转入内室。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卷帛画走出来,将那画展开摊放在案几上,道:“你看看,是这个人吗?”

张良失声道:“不错!是他!就是他!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有他那种冷漠的神情了…咦,你怎么会有他的画像?”

齐王收起帛画,微微一笑,道:“这个人做过的事多了,一言难尽。不过他接触的好像都不是普通人,他会找上你,说明你也不是凡俗之辈。好了,继续说吧,我对这个故事越来越感兴趣了。”

张良道:“我们见面的过程很奇特。那天,我正一个人坐在客舍里,为钱财将尽、前途渺茫而发愁。忽然,一个黑衣人推门而入——我敢肯定,此前我从未见过这个人,可他不知怎地,一下就喊出了我的名字,对我说,他能帮我完成我的‘大事’。”

“一时间,我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感觉:他就是我要找的奇人异士!于是,我什么也没问,就向他跪拜下去,说:只要他能助我成功此事,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听任驱策,决无怨言。”

“他上前扶我起来,看到我的脸,却愣了一下,退后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脸上显出失望之色,道:‘不,不行…你男生女相,恐怕日后难以服众…唉,可惜…’说着后退几步,坐下来,望着我,又叹了口气。”

“我被他的言行搞糊涂了,想问,又不敢问。他坐在那儿,出神地想着什么,时而喃喃自语道:‘只能找那一个了…可是…唉!’时而抬头看看我,道:‘嗯…这样安排的话,也行…至少可以借此激怒他一下…’”

“我越听越糊涂,他却忽然站起来,对我道:‘明天早晨,我再来这里找你,你不要走开。’说完他就走了。”

“他那些古怪的言语,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我按照他的嘱咐没有离开。我不怕他去告密,我相信自己的命运。何况生死早已不是我所关心的,只要有一丝刺杀成功的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第二天,他如约而来,带来了一个狭长沉重的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一支黑黝黝的长形尖头的物体,似椎非椎,似剑非剑,形状极其怪异。我看不懂。他神情凝重地告诉我:此物是上古神器,可袭敌于千里之外,要谨慎使用。他详细地给我讲解了使用之法。我记下了,可心里却半信半疑。”

“他又交给我一卷图画。说,两个月后,秦始皇又要开始巡遊了,图中就是他这次巡游的路线,我可以按这路线图找地方行刺秦始皇。我听了更是疑惑:秦始皇疑心极盛,在咸阳宫苑中行走,都不准侍者泄露他的行踪,泄者立斩,这黑衣人怎么会这样神通广大,提前两个月弄到他的巡游路线图?”

“我满腹疑问,可他说完这些话后,就飘然离去了。追上去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只头也不回地说:他叫沧海君。这当然不会是真名,我明知他在随口敷衍,却也无法可想。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我按照那路线图,沿途考察,最后决定选在博浪沙。如果那沧海君对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博浪沙将是最容易成功的地方。”

“我就要一马平川,我就要无险可守。别人行刺需要隐藏之所,我不用。我将在离驰道十里的地方设伏,有谁能发现我?事发之后,又有谁能抓住我?要不是为了亲眼看到仇人的毁灭,我甚至可以待在更远的地方。”

“等啊等,终于,秦始皇的车驾来了。遥遥望去,浩浩荡荡,不见尽头。我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举起那神器,按照沧海君教过我的方法,瞄准目标。我吃惊地发现,那神器竟能使我将那么远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我一下就找到了皇帝专乘的金根车,驾六马,张羽盖,黄屋左纛,不错…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了第二辆金根车,不,不止!还有第三辆、第四辆…我越看,心越往下沉。”

“长长的队伍里,前前后后竟有十九辆金根车!”

“十九辆中,当然只有一辆是真的,可我怎么知道是哪一辆呢?”

“我不能把时机白白放走!我不想让这独夫再多活一天!长期郁积着的亡国之恨涌上心头,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无法再控制自己——我把那神器对准了一辆看起来最华丽的金根车。唉,其实我只要冷静地想一想,就该想到:秦始皇为人严峻深刻,怎么会把自己的坐车打造得那么花哨繁复呢?唉!”张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了无比懊悔的神情。

齐王道:“那辆车到底是谁坐的呢?”

张良道:“后来我打听到,是秦始皇的一个宠姬坐的。”

齐王道:“那么那件…神器又是怎样摧毁那辆车的?”

张良闭上眼眼,隔了一会儿,才缓缓道:“那情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亲眼看到,那神器怒矢离弦般飞出去,它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像闪电一样从空中划过,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白影,然后,几乎是一眨眼间,它击中了那辆金根车。随着一声可怕的轰然声响,一蓬巨大的火焰从那里升起,然后消散在空中。”

“我震惊得忘了自己是在行刺,只呆呆地向那里走去,想去看个究竟。我遥遥地看到地上散落着七零八落的还在燃烧着的车子残体,侍从、宫女们全都被这剧变惊呆了,站在那儿发愣。很快,训练有素的武士们清醒过来,他们首先做的,不是检视车子的残体,而是迅速冲向另一辆金根车,将那辆金根车密密地围护起来,然后一部分人开始分头向四面搜索。”

“我这才回到现实中来,同时明白了一件事,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选错目标了。”

“天哪,我遇到了真正的神人,他授予了我如此威力奇大的武器,而我竟然失手了!我的悔恨难以用语言形容。”

“朋友知道了我做了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夸赞我的胆量,有本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算什么有胆量有本事?我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人!我把一切都搞错了,我愚蠢,我无能,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那个错误…这件事成了我心中最深的憾恨,然而别人偏偏常因此称赞我,这使我更加痛苦。我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隐藏起来,让时间洗掉世间众人对我的一切记忆,我的避世静修的念头,其实就源于此。但后来群雄逐鹿,风起云涌,我身不由已卷入其中,想退也不能退了。看来,真正要修道只能等到天下太平以后了。”

张良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情间无限萧索。

室内沉默了许久,齐王忽道:“子房,你刚才说,那神器飞出去后,身后拖着一条白影?”

张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怔,道:“是啊,也不知怎么回事。而且那白影在空中凝固了许久才慢慢消散。”

齐王道:“白影…拖着一条白影…拖,就是‘曳’…嗯,对了…”

张良奇怪地道:“你说什么?”

齐王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来,干了这杯!”

张良走后,齐王又陷入了沉思的状态,与前段时间的沉思不同的是,这次他的神情间多了一层忧虑之色,这是季姜从未见过的。以前就是遇到在别人看来是天大的难题,齐王也能轻松自如地解决,从不会显示出忧虑的样子。季姜非常担心,关切地问道:“大王,你在忧虑什么?跟项羽的决战吗?听说范增已经让陈平的离间计赶跑了,气死在半道上。现在项羽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大王你不必为此…”

齐王摇摇头,道:“不是为了项羽。”

季姜道:“那是为了什么?”

齐王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似乎有些事…不大对头,我说不出来。”

齐王说着,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眉头深锁,轻声自语道:“难道是因为那强大的攻击力量?可他并没有敌意啊…何况他还要靠我们…到底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就是担心了又有什么用呢?那样巨大的神力,如果存心要做什么不利的举动,又有谁拦得住呢?唉!到底哪里有什么问题呢…”

季姜的目光跟着齐王转来转去,道:“大王,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啊?”

齐王抬眼看了一下季姜,隔了一会儿,忽道:“季姜,陪我玩一局‘八宫戏’。”

季姜一怔,道:“‘八宫戏’?大王,你要下‘八宫戏’棋?”

齐王道:“是啊,去把棋盘棋子拿来。”

季姜道:“大王,如果你正为什么事伤脑筋,就别下这棋了,这棋挺费神的。”

齐王道:“这你就不懂了,脑子越练越好使,这棋能帮我开拓思路,去拿来吧。”

季姜有些不情愿地拿来了棋盘棋子,陪齐王下了起来。现在季姜已经对八宫戏的棋路摸得很熟,能跟齐王走上三四十步了,她也对这游戏越来越感兴趣,只是此时却无心多下。

齐王摆开局阵势,指着道:“季姜,你看,八宫戏是按八卦的原理来的,遵循天地生化之道,多玩玩,对脑子绝对有好处。”

下了几步,季姜道:“也就大王你了,要换了旁人哪,八卦生克,千变万化,非搞得晕头转向不可。大王,你居然拿这么深奥的东西来锻炼脑子,真叫厉害。”

齐王微微一笑,道:“这算什么厉害?八宫戏只是八卦一个微不足道的衍生物罢了,发明八卦的那人才叫厉害呢!也不知怎么想出来的,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代表天、地、雷、木、水、火、土、山泽,再两卦相重为六十四别卦,不得了!把天下万物都囊括进去了,叫人钻一辈子也钻不完。”

季姜道:“大王,你不要跟那人比。人间没有人超得过你,可那一位不是人,是半人半蛇的天神伏羲,那智慧当然不是咱们凡人能比得上的。”

齐王拈着一枚棋子,看着棋盘,道:“是吗?有意思,这么博大精深的东西居然是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忽然,齐王拈着棋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抬起头,道:“半人半蛇?你说半人半蛇?”

季姜道:“是啊,传说伏羲不是人首蛇身么?上古龙蛇不分,也有说他人首龙身的。哎,管他蛇身龙身,想想都恶心死了,古代怎么会编出这么难看的神呢?真不知…”

“啪”的一声,齐王手上的棋子掉落在棋盘上,滚了几滚,才定下来。

季姜抬头,只见齐王两眼定定地望着半空中,吓了一跳,道:“大王,你怎么啦?”

齐王喃喃地道:“人首蛇身…伏羲…啊!我怎么没想到他呢?”说着,慢慢把目光转向季姜,“季姜,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伏羲的事。”

季姜道:“那些事有什么好听的?大王,伏羲氏的时代离现在少说也两三千年了,那时的人类连记载史事的能力都没有呢。那时的事流传到现在的,大多已经歪曲得不像样了,十句里只怕有九句是假的。”

齐王道:“别管什么真假,你知道多少说多少。”

季姜奇怪地看了看齐王,仰起头沉思了一会儿,道:“一般的说法,认为伏羲是雷神之子,开辟以来的第一任统治者。三皇五帝之首的‘泰皇’就是他。诸子百家的典籍,提到他的也不少,不过大多是杜撰出来以佐证自己观点的,不足为信。真正可信一点的,我看就《周易·系辞》中一段讲得还可以。那里面称他为‘包牺氏’,包是包罗万象之意,牺就是以牲畜奉祀神灵。文中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季姜的记忆很好,旁征博引,一一道来,讲完后,道:“大王,你怎么近来尽对这种上古之事感兴趣?一会儿彭祖,一会儿伏羲,还有什么颛顼帝啊龙啊之类的,这些传说与现实无关,又大多荒诞不经,大王你最好别沉溺太…”

齐王喃喃自语道:“这是恩德啊,他为什么要隐瞒呢?…”忽然全身一震,人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叫道:“啊!不!”

季姜吓了一大跳,道:“大王,你…你怎么了?”

齐王背着手在室内来回急速行走着,道:“对了!对了!没有始,怎么会有终?没有因,怎么会有果?如果一开始就不是这样,那么…那么…啊——”齐王把手放在额头上,闭上眼睛,颤声道:“天哪!我竟险些做下如此可怕的事…”

季姜慌乱地道:“大王,你冷静点,冷静点。到底怎么了?”

齐王木立当地,一句话也不说,室内只听得到他那急促的呼吸声,许久,齐王沉声道:“来人!”

一名侍从应声而入,躬身道:“大王有何吩咐?”

齐王道:“传令:把西殿那些东西全给我扔出去!扔河里也罢,扔山沟里也罢,扔得越远越好,一丝一毫也不准留下!”

那侍从一愣,但还是道:“是。”转身出门传令去了。

季姜奇怪地道:“大王,那些东西不是你命人搜集来的吗?现在怎么又叫扔了?”

齐王摇摇头。

季姜道:“这就对啦,大王。丹药这东西最害人了,哪个帝王一沾上它啊,准好不了,大王你能及时醒悟,真是太好了!大王,我真为你高兴。”

齐王看了看季姜兴高采烈的样子,摇摇头,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齐王把一卷长长的画像展开,摊在几案上,聚精会神地观看着。

季姜走到齐王身后,见那画卷有两幅画。左边一幅画的是一座形状古怪的高山,山顶呈平滑的圆形,旁边还标了许多数字和一些奇怪的符号,山体上画着十余条或粗或细的直线,不明何意。季姜想了想,不记得齐国境内有这样一座古怪的高山。再看右边那幅,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是渤海海图。齐国的地图她看过无数次,记得海岸线的形状。只是这幅看起来更具体、更精细,而且画的重点似乎不在陆地,而是海上,海中大大小小的岛屿都标得一清二楚,有些连她都不知道。

齐王的视线似乎全在海图上,死盯着一刻不放,却看也不看那幅怪山图。

八月,那个可恶的黑衣人又来了。季姜看见他就来气,走得远远地往下一坐,气哼哼地斜眼瞟这边。打定注意齐王就算叫她也不过去侍候——只当没听到!哪知道这次谈话齐王从头到尾没有叫她一声。

“你怎么还没开始?”一坐下来,黑衣人就用训斥的口气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齐王平静地道:“我还需要一样东西。”

黑衣人道:“什么东西?”

齐王道:“曳影剑。”

黑衣人脸色一变,道:“你说什么?”

齐王道:“你能给张良,为什么不能给我?”

黑衣人死死地盯着齐王,许久才道:“我跟你说过,凡人不能窥测天机的。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

齐王道:“我没有存心打探,是无意中得知的。”

黑衣人道:“那你要曳影剑干什么?”

齐王道:“用它对付汉王!”

黑衣人道:“汉王不是你的对手,不必动用这样的神器,再说这也不在我们的交易条件之中。”

齐王道:“如果这是工程的需要呢?”

黑衣一怔道:“什么意思?”

齐王道:“明年年初,我将与汉王合力进攻项羽,项羽一灭,我夺取天下的惟一障碍就只剩下汉王了。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国家不统一,工程难以开展,我和汉王之间早晚要有一场决战。汉王现在的实力已不可小视,又有萧何、张良这些能臣辅佐,对付他很不容易。不错,我早晚会打败他,但那将至少用去三年时间。最主要的是…”齐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到那时,国家人口将有可能在一千三百万以下,而这对工程是很不利的。”

黑衣人道:“一千多万人还会不够?”

齐王微微一笑,道:“你没治过国,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老、弱、妇、孺能算劳力吗?干活的人不要吃饭吗?我的军队士卒、朝廷官吏不要供养吗?你以为一千多万人全能派出施行工程?何况战火过后,满目疮痍,民生艰难,总要予民休息一段时间,做一点恢复重建的工作吧?”

黑衣人被他说得怔住,道:“那…你算出来是怎样的呢?”

齐王道:“战后余生者,往往妇人多于男子,一千二三百万人里,青壮年男子能有个两成就不错了,也就是二百四五十万人吧,这太少了。我算来算去,要使工程在我有生之年完成,至少要有男丁四百万,那么国家的人口基数就必须保证在两千万以上。当然,天下安定之后,人口会逐年递增,但就算把这个因素算进去,初始人口也不能只有一千二三百万。”

黑衣人踌躇着道:“那你打算怎么做?用了曳影剑就可以不发生战争了?”

齐王道:“是的,用曳影剑除了汉王,事后谁也无法追查。到时一片混乱,群龙无首,我将力主由汉王幼子继位——汉王表示过,他喜欢如意甚于太子。凭我的地位、权势,群臣必无人能拗。如意幼弱,我自任辅政,逐步翦除异已,尽揽大权于一身。一两年后,形势差不多可以了,我再逼他禅位于我。如此则不战而尽得天下,对国力的损耗岂不是要小得多。”

黑衣人震惊许久,才回过神来,道:“好厉害的计策!也只有你想得到了。好吧,我去跟主人说说试试。曳影剑威力太大,制造也很麻烦,主人轻易是不肯动用的。”

齐王道:“可以的话,多给我几支。”

黑衣人瞪大了眼睛道:“你说什么?多给你几支?你以为是买东西吗,想要多少就多少?这种神器主人那里都不多。一支够你用了!曳影剑无坚不摧,汉王又不是铜筋铁骨,你要多了干什么?”

齐王道:“张良杀死秦始皇了吗?计划得再好,也可能出意外。汉王为人狡诈,有好几个替身,我不能保证一击必中。去年荥阳之围,假扮汉王出降、被项羽烧死的纪信你听说过吗?你去打听打听,他跟汉王有多像!有时连我们群臣都分不清!”

黑衣人神色间似乎被齐王说服了,犹豫着道:“我不知道主人会不会同意,不过…你说得确实有理,我尽力而为吧。”

黑衣人走后,季姜笑嘻嘻地走过来,道:“大王,你终于看出这个沧海客不是好东西啦?”

齐王一怔,道:“你说什么?”

季姜道:“你们叽里咕噜地说什么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你跟他说的一定没一句真话,你在蒙他呢?是不是?”

齐王脸色一变,道:“季姜,你看出什么了?”

季姜凑到齐王耳朵跟前,道:“大王,你有个小毛病,一用计,右手就喜欢握着左手的食指扳来扳去。放心,你这毛病只有我知道。”

齐王松了一口气苦笑道:“都是跟师傅学的,改不了,终于叫人看出来了。”

季姜道:“我成天在你身边呀,也要细看才看得出来呢。大王你可狡猾了,知道自己有这毛病,有时不用计也扳几下,叫人家摸不着规律。我观察了好久才知道你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

齐王伸手轻轻捏着季姜的下巴怜爱地端详着,道:“小鬼头,我还说可惜你是女的呢!好在你是女的,要是你是男的,恐怕没哪个君王敢用你。”

季姜头一扬,道:“哼!还是看不起人!我为什么非要被别人所用?我要是个男的,老早就自己打天下了,干吗还看人脸色?”

齐王道:“唔,这倒是…咦,对了,我什么时候给你脸色看了?”

季姜道:“我没这么说呀,大王。你和别和君王不一样,自己见识高,还能包容采纳别人的意见。李左车那样有才气有傲骨的人,不都给你收服了?我要是个男的啊,跟谁争天下也不跟你争。我愿意做你的臣子,不过小的不行,至少也得是个丞相。”

齐王笑道:“嗬!至少?你可够谦虚的,还有比丞相更大的官吗?再向上你就得篡位啦!”

季姜道:“我就服你一个人嘛!别的人我都没放在眼里。”

齐王道:“越说越好玩了,还当真哪?行了,说正经的,季姜,你今天看出的事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讲,尤其不要在那个沧海客面前流露出一星半点,知道吗?”

季姜不高兴地道:“大王,那么多军政密件我都替你保管得好好的,这点小事你还不放心我?那个沧海客阴恻恻的,冷得叫人汗毛直竖,一看就不是好人,我巴不得你早点疏远他!你对他耍点计谋给他点苦头吃,我高兴都来不及,哪会来坏你的事?”

齐王点点道:“这样就好。不过季姜,你不要这样漫不经心。这不是小事,真不是小事。只要你泄露了一点点口风,就会造成远比你能想像得到的大得多的牺牲。我决不是在吓你,季姜,你明白吗?”

季姜摇了摇头道:“不,我不明白。大王,你…你到底在做什么?”

齐王蹲下来,轻轻抱住季姜的双臂,道:“我在与一个有生以来所遇到的最危险、最强大、最有智慧的敌人交战。从来没有一场战争让我害怕,但这次,我害怕了。因为我没有必胜的把握。季姜,我需要你。请你答应我,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信任我,帮助我,好吗?”

听着齐王如此认真地说着这些莫名其妙的怪话,季姜心中一阵阵发寒,不由挣开双臂,退后一步,道:“大王,我还以为…以为你已经清醒了。”

齐王道:“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做的每一件事。季姜,我知道,我这段时间的举止有许多让你疑惑的地方,我一时很难向你解释,也没空向你解释。我只能告诉你,我没有变,我还是以前的那个齐王,我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有理由的。请相信我,季姜。”

季姜依然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齐王,不动,也不说话。

齐王看了季姜一会儿,叹了口气,站起来向外走去。他低着头,样子像有些落落寡欢。

季姜看着齐王的背景,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五天后,黑衣人沧海客又来了,带着一只狭长的木匣,大小看上去可以放进一张琴,但里面肯定不是琴,因为黑衣人抱着它的样子有些吃力,显然分量不轻。

两人进入内室,又谈了很久时间。

出来时,齐王送他到门口,道:“…就请贵主人等我的捷报吧。对了,你现在打算回岛吗?”

黑衣人道:“是的,我的事已经办完了。”

齐王道:“既然事情都已办完,不妨多留几天吧。孤岛生涯,日复一日,不嫌无聊么?临淄景物繁华,所谓‘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挥汗成雨’,这景物在外地可不容易见着。我叫人拿我的车驾载你在城里四处看看,怎么样?你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这种热热闹闹的市井生活了吧?”

黑衣人脸上现出一阵怅然之色,但很快消失了,叹口气道:“算了,我看得够多了。盛衰交替,永无休止。兴盛时顾念留恋,将来徒生憾恨,不如不看。”

齐王笑道:“既知盛衰是常事,又何必耿耿于怀?就趁兴盛时多留点愉快的记忆,将来衰落,不去看它就是了。好比春兰秋菊,本就该正当时令去欣赏,谁叫你一直盯着它到凋谢呢?生命是用来享受的,否则纵得长生又有什么意义?”

黑衣人似有些被打动了,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