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姜踌躇道:“难道是因为工程浩大劳民伤财?难道是因为它过于强大威胁到我们的生存?可不管怎么说,它毕竟有过大恩于我们人类。没有它,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啊。”

楚王点点头,意味深长地道:“是啊,没有它,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啊。”他说得很慢,似乎有意让季姜把这句话的每一字都细细体会一遍。

季姜有些茫然,慢慢地,她似乎想到了点什么…忽然,心灵深处像闪电般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但没等她抓住就消散了,只留下一阵极大的恐慌感。

楚王注视着她的脸:“你想到什么了?”

我想到了什么?她拼命问自己,拼命地重寻那可怕念头的出处,一点一滴,慢慢地,慢慢地…突然,就像一头狰狞的怪兽猛地从地底钻出,那个念头一下子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她脑海中。

她被这可怕的阴谋惊呆了。

楚王缓缓地道:“明白了吧?没有始,怎么会有终?没有因,怎么会有果?如果一开始就不是这样,那么今天的一切又从何出现?”

“如果我真的为它完成了移山填海的工程,那么几千年前那艘星槎就不会坠毁,龙羲就不会需要传授文明给我们,以使我们在若干年后有能力为它移山填海。”

“多么奇怪的悖论!如果它不曾传授文明给我们,又怎么可能挽救那般星槎?但事实就是这样。历史只能有一个,如果被更改,那么更改过的历史就会‘覆盖’原先的。这是宇宙的铁律!”

“记得在龙羲的神殿里,我曾经问过它:它的信使第一次和我见面时,曾告诉我,如果没有它的帮助,我将终生郁郁不得志。而现在,我已功成名就,割据称王,那么那个终生郁郁不得志的‘我’又在哪里呢?如果根本不存在那个‘我’,那么当初它又是如何从时间的长河中预见到那个‘我’的呢?那时它笑而不答,只给我看了一首诗。那是千年之后的一位诗人写在那一个‘我’的衣冠冢旁的,抒发对一个终生怀才不遇者的同情。我看后惆怅了许久。然后它才慢条斯理地对我说:‘你看,没有我的帮助,你依然会功成名就,只是要到你死后!知道那一个“你”是怎么得到那名声的吗?“你”死后留下了一部兵书,它的价值很久以后才被发现,随之立即被所有用兵者奉为至宝。于是“你”的地位节节攀升,到处建起了“你”的祭庙,年年都有“你”的祭典,历代朝廷都为“你”追加封号。由侯而王、由王而帝、由帝而圣…然而这些身后的荣耀又有什么意义?这个世界对活着的圣贤总是很吝啬,而对死去的则很大方,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对当权者的实利造成威胁。这样不公平的历史,难道是你愿意看到的吗?而我把历史改成了现在这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我被它的话深深地震撼了,并因此对它更为感激。但过后,我才想起来,它其实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它为什么要回避这个问题呢?”

“后来我明白了。因为那个终生不得意的‘我’确实存在,只是被现在这个功成名就的‘我’‘覆盖’了。存在是事实,不存在也是事实,然而不存在比存在更真实。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龙羲不敢把这可怕的后果告诉我,它怕我由此推断出施行工程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文明毁灭!”

“当最后一铲土铺上大海中那片人造陆地,想像一下吧,会发生什么?没有文字、没有衣冠、没有礼仪,一切复归于蒙昧!茹毛饮血,穴居野外,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不是国王,你不是婢女,你我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不,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你我。龙羲对我们的历史篡改得太多了,该发生的战争没有发生,该死亡的战士没有死亡,该减少的人口没有减少。”

“当然,从龙羲的角度说,文明既是它赐予的,它自然也有权收回。事实上,那个没有经过它任何干预的历史才是该我们所有的。可是从我们的角度说,智慧之门一旦开启,便谁也无权将它关闭——包括开启它的人或神。由蒙昧进入开化可以,由开化复归于蒙昧绝对不行!”

“所以,我必须毁灭它,不是因为工程浩大,不是因为强弱悬殊,而是为了文明的安全。”

月上中天,尽管是在春季,季姜还是感到一阵阵寒意。“那么,”她道,“为什么你要把这个故事告诉我?”

楚王温和地看着季姜:“你还不明白?需要有人把这个阴谋揭露出来,但不是现在。你,带上玉雉,到一个人类已有足够的智慧理解这一切的时代去!把这一切公之于众使后人永远不要再受它的诱惑,去做自掘坟墓的蠢事。”

季姜颤声道:“我吗?就我一个人?”

楚王道:“是的,就你一个人。我找了很久,你是最合适的。你那么聪明,会做好这件事的,对吗?”

季姜道:“那么…你呢?”

楚王道:“我留下,在这个时代和它周旋到底。”

季姜惶急地道:“不,不,你斗不过它的,我们一起走!”

楚王和蔼地微笑着,道:“聪明的丫头,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它不会放过我。它有着几乎无限长的寿命,如果我逃走,它会在漫长的时光中不停地追踪我,使你我都无法安全。”

楚王的微笑绞得季姜的心都要碎了。

“可是…可是…”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淌了下来,“留下来是死路一条啊!它会向你展开报复的。”

“报复已经开始了,”楚王道,“去年在定陶就开始了。好季姜,不要哭,这是天意。”楚王说着,抬起头来,看着满天繁星,“最初,我不相信天意。后来,我相信天意。再后来,我以为神意可以改变天意。而现在,我才知道,神意之外还有天意。”

季姜哭道:“什么神意天意!我们有玉雉,让我们改变天意吧!”

楚王道:“不,季姜,不要这样。天意是无法违背的,拥有玉雉也一样。还记得张良跟我说过的‘福分’之类的话吗?我曾对此不以为然。现在才知道,他是对的。就是玉雉告诉的我,我将走什么样的路。这条路确实不好走,但我还是要走下去,这是我利用玉雉打通陈仓道违背了天意的代价。如果我利用玉雉逃脱,那就是再次违背天意,将会付出更大的代价。天意的设定有它自身的规律,那是一种比龙羲的力量更强大的力量。凭借外力也许可以一时扭曲它,阻遏它,但它终将恢复平衡。表现在具体的事情上,那就是,得到了不该得到的,就会失去不该失去的。”

季姜道:“可你没有得到不该得到的呀!打通了陈仓道又怎样?夺取了天下又怎样?获得了王位又怎样?那本来就是你该得的呀!浅陋如项羽、粗鄙如刘邦都能得到的,难道你反而不能得到?大王,你是人中龙凤,你是这个时代智慧的顶峰,你本来就该权倾天下,你本来就该名扬四海,得到这些你当之无愧啊!如果天意不让你得到,那算什么天意!这样不公平的天意,凭什么要去遵循?这样不合理的天意,为什么不能反抗?”

楚王抚摸着季姜被眼泪淌湿了的脸颊,道:“我也曾怀疑过天意的公正,但现在,我知道了,天意没有错。是的,我是拥有过人的智慧,然而,这智慧是什么方面的呢?战争。换言之,就是杀人。在这个几乎没有人是我的对手的时代,我的每一条计策都有惊人的杀伤力,这是上天所不能容许的。它必须遏制我的命运,否则我会吞噬整个世界的。季姜,你懂吗?谁也没有错,错的只是我自己。是我生不逢时,提前了数百年甚至千年来到这个世间。”

季姜泪眼朦胧地望着楚王,好一会儿,才道:“大王,你…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了?”

楚王道:“是的,我还知道你的命运,知道这个世界的命运。不久前,变异波动终于平息了,玉雉让我看到了一切。你会好好照我的话去做的,你会挽救整个文明,世界也会安然无恙地存在下去…”

季姜道;“你呢?你自己的命运呢?你最终会怎样?”

楚王不语,把脸转向别处,许久,才轻轻地道:“到了未来,你去看史书吧!”

季姜心中一寒,扑到楚王身上,大哭道:“不!我不走!我要陪伴着你!不管你是什么命运,我都要陪伴在你身边,不让你感到孤独。”

楚王轻抚着她因哭泣而耸动的双肩,叹了口气,道:“傻丫头,那不是你的命运。你可以再陪我一段时间,但我们总有分别的一天。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不要再多留恋,不要再多拖延,知道了吗?”

季姜泣不成声地道:“知…知道了。”

四月,五月,六月…日子快得像飞梭一样,留也留不住。

十二月的一天,楚王终于摧她出发了。

季姜看着楚王,道:“一年都没满啊,大王。就让我陪满你一年,好吗?”

楚王摇摇头,道:“这不是由我决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你没有看到那道诏书吗?”

季姜道:“什么诏书?”

楚王道:“皇帝巡游到了云梦泽,要在陈县会见诸侯。”

季姜道:“皇帝巡游,关我们什么事?为什么他来,我就必须走?”

楚王道:“季姜,你一向很聪明的,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你在欺骗自己,是不是?季姜,该来的终究会来,不会因为你的自我欺骗而消失。所以,你必须面对现实。皇帝不是喜欢游山玩水的人,他此次南巡,分明是针对我来的。我只要一去朝见,就回不来了。龙羲控制了皇帝,皇帝控制了我,你怎么还能待在我身边?你想让龙羲发现玉雉的下落吗?”

季姜哭道:“那你就不要去了,不要去了,好吗?”

楚王道:“没用的,季姜。我说过,该来的终究会来。龙羲比你我都聪明得多,我不去朝见,它还会想出别的法子来,我最终是逃脱不了的。”

季姜道:“可龙羲有什么理由挑拨皇帝来对付你?你没有对不起皇帝的地方啊!你为他打下江山,你对他忍让再三…他怎么可以听信一个妖物的谗言来这样对待一个功臣啊!他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啊!”

楚王道:“龙羲不需要进谗言,它只需把鼎芯的效用告诉皇帝,就足以使皇帝恨我入骨了。至于明的理由,可以随便找,也许是钟离昧的事,也许…”

季姜道:“鼎芯?就是被你掷入泗水中的小东西吗?”

楚王道:“是的,它是九鼎的心脏。有了它,就能使沉睡的九鼎重获生命,成为统治天下的最有力的工具。”

季姜道:“既是这么珍贵的宝物,你为什么还要毁了它呢?你为什么不把它献给皇帝以免祸呢?你应该知道皇帝会为此向你兴师问罪的啊!”

楚王道:“是的,我知道,可我还是要毁了它,因为它的存在违背了天道。”

季姜道:“天道?什么天道?”

楚王道:“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就是天道!九鼎的存在,使帝王们不必费心于用仁政讨好民众,而只会仗着器物的神力维持统治,这是违背天道的。我曾对皇帝的使者说,再神奇的器物,也不能使残暴的统治长存。其实我心里知道,这话不完全正确。神物确实可以延长暴政的生命,夏、商、周的空前长命就是明证。九鼎使民间的反抗行为稍有规模即遭镇压,使国君不荒淫残暴到极点便不会被推翻。帝王们于是有恃无恐,肆意威福。夏桀、商纣、周厉王…这些罕见的暴君为何会出现?因为他们有九鼎在撑腰啊!为什么在夏朝之前,帝位被视为苦差使,人人都要推让?为什么在夏朝之后帝位被视为至尊至贵,人人都要争抢?因为九鼎就是夏禹时铸造的啊!所以,九鼎必须毁去,因为天道必长存。”

季姜道:“可是…可是,鼎心在你手里,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没想过拿它为自己所用吗?”

楚王叹了口气,道:“怎么没想过?那是多大的诱惑啊!四年前在关中,鼎心已经在我手里,九鼎又毫不设防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正手握重兵,没有任何人能阴止我得到它。当时我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啊!那是可以不劳而获的天下,那是可以坐享其成的统治,我为什么不用呢?那么多帝王都用过来了,每个人都用得心安理得,我有什么义务从我开始中断它的使用呢?但我终于抵制住了这个诱惑。如果我不从自己开始终断,以后恐怕没人能下得了这个决心了。就是我自己,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都不敢肯定是否还能作出这样的选择。唉,那诱惑太叫人心动了。”

季姜道:“大王,你…你总是这样,顾念天下苍生的安危,甚于顾念自己的生死荣辱。可…可命运为什么对你这么不公…”

楚王道:“别这么说,季姜,命运对我已经够好了。原来天意注定下的我是要困厄一生的。我还记得龙羲给我看的那首诗,它存在于被‘履盖’的历史中,今后是不会再有了。”

楚王说着,凝神思索了一会,轻轻吟诵道:“长恨此生不逢时,才堪经纬有谁知?千秋盛名身死后,奈何当年人未识。”

“你看,比起那一个‘我’来,现在的我是多么幸福呀。权势、财富、荣誉…年轻时所渴望的一切我都得到了,也都享用了,就算再失去,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谒者通报:有个自称叫篯铿的黑衣人求见。

楚王道:“让他进来吧。”

季姜道:“他来做什么?来参观他主人的杰作吗?来欣赏我们的落魄吗?哼!现在倒不神秘兮兮地叫这个客那个君了,真名都亮出来了。长生不老很了不起吗?”

楚王道:“季姜,别这样,他不是个坏人,长生也没有给他带来快乐,你没见他从来没有笑过吗?”

黑衣人进来了。他站定后,静静地看着楚王。慢慢地,他一向冷漠的眼里似乎多了一种复杂的东西。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敢肯定,是否真正认识你。”他叹了一口气,道:“这次我来,不是代表我主人,只是自己有一些疑问想问,不知你能否回答我。”

楚王道:“你问吧!”

篯铿道:“刘邦定陶夺军,以楚易齐,这些举动都足以激起你举兵反叛了,你为什么毫无动作,任由他摆布呢?以你用兵之能,还怕一个刘邦吗?”

楚王道:“刘邦本不足以当我一击,可有你主人在,就不同了。他那些举动,不正是你主人挑唆的吗?”

篯铿道:“是的。”

楚王道:“它想挑起一场战争,可没想到我根本不应战,是吧。”

篯铿道:“是的。他很意外,也很扫兴。”

楚王道:“他为什么会扫兴呢?我这样束手就擒,它应该感到满意啊!”

篯铿道:“我也奇怪。他有些想法我无法理解。他说,你使他少了许多复仇的快意。还说,他暂时回不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又很寂寞,只有你勉强可以算是他的对手,原想和你斗一阵消磨一点时间的,哪知道你一开局就认输,他觉得很失望。”

楚王点点头,道:“这就是我不抵抗的原因。你看,你主人企图玩一场战争游戏解闷,而这是一场猫鼠游戏,我没有丝毫胜算。既然早晚是输,又何必把那么多人拖进来陪葬呢?你以为我打过这么多场仗,就把战争看得很随意吗?不,对我来说,战争从来就是最神圣的事情。很久以前,师傅就跟我说过: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故不得已而用之。《孙子》开篇也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我的所有用兵之能,都来自这些先贤,我不能违背这一行的宗旨。对战争来说,没有比目的更重要的了。战争的目的是什么?是止戈为武,是用尽量少的伤亡制止更多的伤亡,而不是反过来。你明白吗?”

篯铿喃喃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慢慢后退几步,转身向外走去。

“你是真正的英雄,历史会记住你的。我有无限长的生命,可历史不会记住我。”

季姜看着篯铿远去的背影,心中一阵凄凉,道:“让历史记住有什么好?大王,我宁可你能获得长生。”

楚王柔声道:“那我就不是你的大王了。季姜,时间差不多了,你也该走了。”

季姜忍着泪道:“大王,让我再为你梳一次头吧,将来我想为你梳也梳不到了。”

楚王点点头,坐下来。

季姜解下楚王的王冠,松开发髻,楚王长而乌黑的头发垂落下来,披拂在背后。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座轮廓分明的雕像。季姜轻轻为他梳着头发,想起第一次见面给他梳头,为了发髻的偏向哪边争吵的情景…

你给我梳的什么玩意?胡闹!快拆了重梳。

好玩了,自己外行搞错了,人家帮你纠正,还不领情。

胡说!什么外行内行?我几十年来一直是那样梳的,要你给我乱来?快,给我重梳!

乱来?到底是谁乱来?你做的又不是楚王,扎什么右髻?我们齐人都是发髻偏左的,难道你这个做国王的倒要跟臣民反着来?好,我这就给你重梳!

别!别!别拆!算我错怪你了。

不是“算”,你就是错怪我了。

好吧好吧,就是错怪你了。喂,生这么大气干吗?我本来就是楚人,不知道你们齐国的风俗嘛!

那你就该虚心一点,多听听,多看看啊!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像飘逝的轻风,像幻灭的春梦,快乐而又短暂。从今往后,她将孤身跋涉在不可知的命运之途上。她还不到二十岁,但她知道,在她此后的人生里,再不会有天真的欢笑了。

她的眼泪流下来,落到自己的手上、梳子上,落在楚王乌黑的头发上,一滴,两滴…她挽起楚王的头发,左,还是右?

忽然,她扔掉梳子,冲到楚王面前,跪下,一把抓住楚王的手,道:“大王,让我们忘掉龙羲,忘掉星槎,忘掉移山填海,忘掉这一切。让我们找一个全新的时代,重新开始吧!我们可以混迹于茫茫人海,在深山,在乡野,在市井,隐名埋姓,过一辈子普通人的生活,让龙羲永远找不到我们。”

楚王道:“季姜,我不能佯装不知道这一切。你知道,它的阴谋一旦实现,整个文明就会…”

“哦,大王。”季姜哭道:“别管什么阴谋,别管什么文明,别管什么天下苍生,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呢?也许会有别人制止它呢?我们现在都好好存在着,可见它注定不会得逞的,我们何必非要出这个头呢?”

楚王道:“季姜,我难道没有告诉你吗?改变过的历史会履盖原先的,我们不能心存侥幸。文明到现在还存在,只因为你我到现在还没有放弃。季姜,你不要哭,你应该感到骄傲。我们都是被上天选中的。我注定要摧毁它的巢穴,而你,注定要在它重建一切之前,将它的阴谋公之于众。”

季姜哭道:“世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我?别人都浑浑噩噩地享受着文明,为什么惟独你我要为文明的存续奔走牺牲?你苦心孤诣地拯救了这个世界,可是有谁会知道、有谁会感激你呢?大王,大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呀?你这么做能得到什么呀?”

楚王轻轻为季姜拭去脸上的眼泪,道:“我什么都不会得到,可我还是要这么做。我既然知道了它的阴谋,就无权再过安宁的生活。也许,上天赐予我那样的智慧,就是让我来完成这艰巨的使命的。我总之做得还可以,对得起上天的厚赐。季姜,你不要为我哭泣。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我可以休息了。可你要做的事还很多,也会遇到许多艰难。你要适应迥异于现在的环境;你要学会不同于现在的语言;你要小心应付不怀好意的人…记住,不要到过去去,那是龙羲控制下的时代。去未来,去一个安全的时代,把这一切写下来,把它的阴谋告诉世人,永远断绝它的希望。据我所知,上一次它制作玉雉用了三千多年,这次它有经验了,也许只要两千几百年。所以,你一定要在这段时间里完成任务,知道吗?”

季姜含泪点头。

楚王道:“如果你在历史的长河中发现又有术士在鼓动统治者炼丹,在搜集丹砂、雄黄、石墨、铅之类的东西,那么你就要警惕。这说明龙羲正在活动,并且已经控制了那统治者,你不能久留,要尽快离去。记住了吗?”

季姜扑进楚王的怀里,放声大哭道:“可是…可是我想用它回来看你呀!”

楚王道:“不,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回来。这是一个危险的时代。现在的我,已经有了现在的你,不用将来的你来陪伴了。把我记在你心里吧!想我,就去史书上看我。记住这个朝代——汉朝。”说完,楚王从怀里取出玉雉,打开,调节,再合拢,轻轻放入季姜手中。

雊!雊!雊!

凄凉的野鸡叫声响了起来,温柔的白光慢慢笼罩在季姜身上。

季姜看着楚王逐渐模糊的身影,感到嗓子像堵了什么东西,费了很大的劲,才道:“大王,在这些年来,你难道就没有…就没有…”

楚王的声音从那越来越浓的迷雾外传来:“季姜,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但那不是爱,那只是因为你我都感到寂寞。这是一个智者很难找到知音的年代。去未来吧,那里有许多聪明人,你会找到真正的…”

一阵巨大的尖啸声淹没了楚王的声音,季姜大哭道:“不!不是的!大王,你心里知道,不是…”然而尖啸声使她连自己的哭声都听不到了。

她流着泪,在时空的迷雾里伸出手,哀婉而无力地想抓住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抓住。乳白色的海洋裹挟着她瘦小孤单的身子,向陌生的时代飞逝而去…

尾声

她用了两年时间,才学会了这个时代的语言文字。

一切都变化太大了。

这是一个喧嚣繁华的时代。高度繁荣的文明使炼丹家不再有容身之地,空前庞大的人口是她安全的保障。她悄悄地生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常感到深深的寂寞。

是的,这里有很多聪明人。他们懂的东西真多,甚至比她的大王还多,然而她总觉得他们身上少了点什么。她再也没有遇见过像她的大王那样的人。

从一本叫《史记》的书上,她知道了她的大王后来的命运:贬谪、软禁、诛杀。与他一同被杀的,还有他的全部宗族。诛杀的理由,是他企图勾结陈豨谋反。

她已经愤怒得没有眼泪了。她知道他与陈豨素无交情,并且知道还从来没有哪一个谋反者会愚蠢到在京师重地举事。然而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时间又往往会将谎言变成真理。

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才知道,他身怀旷世才华而甘心就戮的真正原因了。

她坐在书桌前,铺开纸,拿起笔——这种握笔姿势她至今还没习惯——沉思着。她已经小心翼翼地生活了很久,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不管过去了多久,人心中的贪欲依然和几千年前一样存在着,也许更强烈。她的身份一旦暴露,怀有各种各样目的的人会立刻蜂拥前来,使她永无宁日。

但她必须开始了。

也许龙羲正隐藏在这世界的某个阴暗角落,虎视眈眈地寻找着新的猎物;也许就在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一桩新的交易已开始进行,又一个优秀而不得志的年轻人,正被名利、权势、地位等各种诱饵诱入陷阱…

她必须开始了。为了文明的安全,为了她那冤死的大王的嘱托。

她提笔写道:“天很冷,春天还没有到来的迹象。”

“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人独坐在河边钓鱼。因为冷,他瑟缩着身子,抱紧了蜷起的双腿,下巴搁在膝上。他的眼睛似在望着水上的浮子,又似什么都不在看。”

“远处阴阴的林子里,有个黑衣人正冷冷地盯着他。”

“…”

后记

我属龙。据说,属龙的人什么都好,就有一个毛病,好高骛远。这话大概是对的。

我有一个梦想,梦想有朝一日成为一个大作家,人们哭着喊着要我的签名,张艺谋、斯皮尔伯格们排着队来买我的作品改编权,钱莉芳成为无锡历史上继钱钟书以后又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这个梦很早就开始做了。小时候因为作文常给老师拿到班上做范文读,那梦想便藉着老师的表扬声一点一点膨胀起来。高中时几篇作文上了一份连市级都说不上的小刊物,手写字头一回变成铅字,那梦更是猛地膨胀了N倍。可惜紧接而来的排山倒海般的高三复习又一下把它压扁了。

我偏科,除了文史什么都学着吃力,必须全力以赴应付高考。那时韩寒还没出现,偏科的人前景不妙。不过在任何时候,顽强的文学爱好者们总能在夹缝中求生存,在困难中谋发展。我就给自己的梦想留了一线生路:高考志愿基本上都填了师范。不是因为先知先觉,预料到教师待遇马上要提高,而是因为那可贵的寒暑假。

老天保佑,我达到了目的,以两个暑假加一个寒假的努力,写出了这部《天意》。

不过说到《天意》这个故事的缘起,倒是在我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之前。

那时大学里上计算机课,练习五笔字型时我想:打些什么字呢?辛苦半天尽打别人的文章岂不太冤?干脆来一篇自己的吧。

当时还没想到科幻,只打算写武侠。我对汉初人物很感兴趣,尤其是韩信,他传奇般的一生和悲剧性的结局令人慨叹。偶然在一份历史杂志上看到一篇《韩信是否有后》的文章,说有野史载:韩信虽遭族诛,却有子嗣留下,因有萧何的帮助,投靠南越王尉佗,把“韩”字去掉一半,改姓为“韦”云云。一看此文,不由大喜:这不是一个天然的孤儿复仇故事的开头么?此间大有文章可作!

于是兴冲冲捋袖上阵,以每分钟一二十个字的烂速度狂打了几节课,主人公还没出场呢,就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计算机课结束了,以后不用再来上机了。

我的第一部长篇武侠小说就这样胎死“机”中,但以汉初历史为背景写点东西的念头,却就此扎下根来。

现在想来,亏了那计算机课的短命,否则哪有今天的《天意》——一鸡两吃我是不干的,而功臣后代复仇的故事,写得再好,能好过金庸先生的《碧血剑》么?

所以这大概也是一种“天意”:老天要我老老实实地走科幻创作的道路。至于那段半吊子武侠小说,其实也没完全白写,其中一段韩信在寒溪边的内心斗争我用到了《天意》里,算是三年大学业余创作生涯的一点纪念吧!

钱莉芳

2004年1月4日于太湖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