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舞笑起来,慢悠悠地道:“苏绾,你说,假如我们换个方式,我把你请进这笼子里去和这魇云兽玩玩,你为了自保,是不是也必须拼尽全力地射箭呢?我听说,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会最大限度地爆发出潜力来。不然,我们试试?”

第9章 爆发

如果说先前的琼舞还是耐心地哄劝苏绾替他做事情,那么现在的琼舞就是已经失去了耐心,转而开始明目张胆地威胁了。

这和苏绾预算的有区别,她以为他还会继续和她周旋下去,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忍不住了。她佯作惊讶害怕地看着琼舞,果不其然,虽然他竭力掩盖,但他的眼神还是出卖了他,他的眼睛里,有遏制不住的渴求和贪念。

看来这魇云兽的内丹对他来说,实在是非常重要啊。苏绾心里有了底,行事越发大胆,索性把凝风弓收起:“陛下,我先前已经和您说过,我只是一个没甚见识的小女子,更是一个学艺不精的初学者,出现这样的情况,实是在情理之中的。您若是不肯饶我,一定要我进去送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请便。”

琼舞眼里闪过一丝厉色,好容易按捺下来,呵呵一笑:“看来,我不拿出点诚意来,你是不肯动手的了。苏绾啊,苏绾,我不知是该夸你胆子大呢,还是该说你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千方百计不想同你撕破脸皮,想同你做朋友,你却非得逼着我和你翻脸,这是何道理?也罢,今日你累了,又受了些惊吓,思虑不清也是有的。不妨先下去歇歇罢,待得想通了,我们又再说。”说完径自转身走了。

小幺儿突地冒出来,一把揪住苏绾的手,把她往后拖,恶声恶气地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这女人真是蠢笨得紧!我们陛下一片好心,把你当朋友看,你反而不当回事。莫非你真要像你那几个朋友一样,被打得哭爹叫娘,性命难保,你才肯低头伏小?”

苏绾一听他说的这话,很是担忧其他三人的安危下落,心中由不得又急又怒。特别见他面目可憎,简直恨得咬牙切齿,不知不觉用了十分力猛地一甩手。

小幺儿不防,更没想到苏绾的力气居然如此大,竟被她这一下甩出老远,控制不住地砸向那玄铁笼子,魇云兽早看见有一白胖小儿朝它横飞过来,四爪如风,飞奔到笼边缝隙处张开血盆大口等着,只等那白胖小儿落下,好一口咬去他半边白胖的屁股。

小幺儿鼻端闻到一股腥风,情知不妙,却因苏绾扔出的这一下又快又狠,无力逃脱,吓得大叫一声,腕上的金铃乱响起来,惊动了外间候着的水颜。水颜飞奔而进,扔出一根绸带,卷住他的腰,堪堪在魇云兽下口之前将他拖到安全地带。

小幺儿惊慌失措地自地上爬起,回头一瞧,只见魇云兽遗憾地看着他的屁股,黑色的长涎流到青石地板上,已然汪了一滩,不由得后怕万分,又觉得丢了面子,铁青了脸仇恨地朝苏绾望去。

苏绾低头看着自己摔出小幺儿的那只手,她也没想到自己这一挥竟然有如此大的威力。她刚才是雷霆之怒,骤然发难,当看见小幺儿被她一挥之后,差点落入魇云兽之口时,她也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非是为他,而是担心因此出了事情后,会激怒琼舞,对她不利罢了。

此时见了小幺儿恶毒的目光,她反而不怕了,抢在他开口之前怒喝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既然你们陛下真心把我当朋友看,又怎容得你这般对我指责谩骂个不休?还动手动脚,百般折辱,有这样的待客之道吗?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你这样咄咄逼人,真是欺人太甚!”

小幺儿冷笑着正要开口,水颜已经先他一步发言:“小幺儿,陛下不放心,特命我来照顾客人,势必要让客人住得舒心安心方是待客之道。你累了一整天,不如下去休息休息如何?或者去看看陛下需要些什么?伺候陛下这事,还是只有你做得最贴心。”

小幺儿悻悻地一甩手臂,走到门边,方回过头对苏绾道:“你千万记得不要再得罪我家陛下,否则你小心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的甬道中,水颜方笑道:“夜深了,客人请随我去安歇。”

苏绾跟着水颜走到一间布置精致华美不亚于北辰星君寝宫的房间里,水颜将她拉到黄花梨木的妆台前坐下,亲自给她拆了头发,取了象牙梳子给她梳头。摸着她浓厚软密的黑发赞道:“客人花容月貌,又有极好的一头长发,若是长久埋没在这不见天日的揽天宫里,倒真是可惜了。”

昏黄的铜镜里,苏绾并看不清水颜的表情,却也知道她在劝说自己,当下涩声道:“这可不是我能做得主的,客随主便,你家陛下说是什么便是什么,由不得我不肯。”

水颜抿嘴笑了笑:“我们陛下是个念旧的,也是个守信的。客人何不遂了陛下的意,满足他的心愿,他一高兴,您自然心愿得偿,获益也会良多。别的不说,就是今日客人不喜欢的那三颗妖丹,对于我等来说,也是极稀罕的物件,非是立下大功不得其赐。”

苏绾垂下眼皮,抠着黄花梨木上的鬼面花纹:“水姐姐,非是我不愿意宾主尽欢,我实是学艺不精,道行太浅,无法满足你家陛下的心愿。我也惭愧得很。”

水颜道:“客人真是口紧得很,以客人刚才把小幺儿震飞的那等修为,就不可能射不中魇云兽。莫非客人真的要逼着我们陛下将您请进笼子中,与魇云兽作生死搏斗,你才肯松口不成?既然迟早都要走到那一步,客人为何不宾主尽欢?以后大家若是再见面,也有几分情份。”

苏绾闷闷地道:“我哪里有什么修为?小幺儿一个小孩子打不过我也是有的。”她心中此时却是狂喜中又带了些不安的,看来她并没有她以为的那般弱。

水颜将她的头发梳通后,自桌上取了一根茜色丝带轻轻给她绑定头发,低声道:“想来你是不知小幺儿是个什么人。他身份特殊,貌似顽童,实则乃是上代魔皇将一具死了的纯阳童子尸身炼就的妖身,矣今已然四千年有余。你看他一人轻轻松松杀死三头妖兽便可知他实力不俗。陛下自小就是他跟在身边伺候的,因此他深得陛下信任。你得罪了他,他这一去,还不知要和陛下添油加醋地说些什么。你可当心了。”

先前看小幺儿敢插琼舞的话,苏绾便早知他的身份不一般,谁知他竟然是死了四千年的童子妖尸。真够可怕的,还有那个明明成了精,却又成了鬼的香菇,这揽天宫里不知还有多少秘密?魔界,难道真的就是妖鬼的天下?或者是这一切都和四千年前的那场神魔大战有关?

此时水颜又大声说:“客人,我还要提醒你一件事,这起死回生之术,乃是时间越快越好,若是耽误了时辰,就算救回来,也怕魂魄会不齐呢。我言尽于此,客人好生思量。我这便让人送香汤进来,客人可沐浴后再安歇。”说完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水颜去了后,先前给苏绾梳头洗脸的那两名绿衣婢女果真抬了一大桶热水进来供给她洗浴。苏绾不喜她们在一旁虎视眈眈,便寻了个借口打发了她们下去。

她怕脱去金缕衣洗澡时回被人拿走,因此只是洗了个脸,烫了个热水脚便爬上那张软绵绵的小床躺下休息。

她不知道水颜悄悄提醒她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敢全然相信水颜的话。但她把事情前因后果仔细一捋后,就生出许多的疑问和担忧来。

首先,琼舞这样重要高贵的身份,偏要以身犯险,装作一只小小的寄居蟹,潜入沧溟之源,接着又躲在她的袖子里进了天宫,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出来导演了一场戏后潇洒逃脱,这不但证明他的实力不俗,也说明他所谋不是小事,否则他实在没必要弄这么多事出来。

其次是琼舞看到魇云兽,说到魇云兽的内丹时,眼里的那种怎么也掩饰不了的渴求和贪念,实在让她极为不安,她总觉得若是她真的取这妖丹给琼舞,定然会掀起轩然大波。

最后,便是她自身的出路和安危问题了。一起来的北辰星君等人到现在都没有影踪,眼见是指望不上的了。她和琼舞也不熟,并不了解他的为人。谁知道他会不会言而无信,拉完磨就杀驴?与其她和小白都死得不明不白,还不如一直耗着,就算吃点苦头也不怕,能活下去就好。反正据她所知,这三界会此种凝风为箭法子的,只有她和北辰星君二人罢了,除非琼舞能将北辰星君抓了来为他所用,否则他始终都要求她。

想了大半夜,苏绾最终还是决定,就算是救不得小白,她也不能替琼舞杀了那只魇云兽,取出魇云兽的妖丹给他。只是想到可怜的小白,她到底心痛难忍。

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大早,两名绿衣婢女正借着满室的烛光服侍苏绾梳头洗脸,小幺儿便溜到门边,装腔作势地敲了敲门,立在门口恶毒地笑着:“客人可起身了么?陛下请客人一道用早膳。”

苏绾头也不回,曼声回答:“谢过陛下美意,请替我转告陛下,我不饿。”

小幺儿冷笑:“客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陛下请客,由得你想不想去?”

苏绾笑了笑,并不搭理他,只轻轻挥开正要往她头上插双股飞凤金步摇的婢女:“我不喜欢这种繁琐的首饰,只要发髻挽紧不易松散便可。”今日出去了,还不知能不能回来。

第10章 树舞

那婢女呆了呆:“可是这个好看,宫里的姐妹们都喜欢。还是陛下问了香姑姑的意思,特意挑了来备给客人用的呢。”

苏绾道:“谢啦,但我不敢让陛下久等呢,就是这样好了。”言罢起身往外走。外面就算是火坑,她也得闭着眼睛往下跳。

小幺儿上蹿下跳,围着她打转,哼道:“算你识相!”又鄙视地看着她的打扮,扯扯她的头发:“好土的扮相,真是浪费了这身皮囊。你真是从天界来的么?若不是陛下说在天界见过你,我都要怀疑你是哪个乡旮旯里来的村姑了。”

昨日不识他庐山真面目时,还觉得他粉嫩的样子讨喜,今日看着,就觉得恶心,试想,粉嫩的童子其实是一具死了几千年的妖尸,而且行为可鄙,又如何可爱得起来?

小幺儿千方百计地挑衅,大概就是想激苏绾同他打上一架。昨夜的事,他是万般不服气的。他就不信以他几千年的修为,竟然打不过一个黄毛丫头,定然是她使了阴谋诡计,又是突然发难,他才会吃了她的亏。今日有备而来,一定要把这丫头的脸抓个稀烂,给她下点尸毒才好。

苏绾看透了他的用意,决心不上他的当,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理不睬,左耳进右耳出,只当他放屁。小幺儿无计可施,只得愤恨不平地在她身后做鬼脸,胡乱比划。

此次去的却不是昨日那间大厅,而是一间小巧精致了许多的临窗宫室。苏绾看见窗边那透过茂密的树枝洒进来的阳光时,忍不住激动地冲了过去。揽天宫很精致华贵,到处都是宝贝,但是阴气森森,实是让人压抑至极。

可是那阳光,却是没有温度的。苏绾惊愕地探头,才发现外面根本就是浓雾一片,模模糊糊只看得见狰狞沉默的树枝和妖娆舞动的树藤,哪里有什么阳光?

琼舞稳稳坐在房间的另一头,淡淡地道:“这不过是哄人高兴的假玩意儿罢了。你都看见了,即便高达六十七层,也仍然终年不见天日,更何况是这四十四层?所谓日月之光、星辉流霞,对于揽天宫来说,都是奢望。这里就算是一颗花花草草,想要长大,都必须付出千百倍的努力。还有这宫里许多人,都不过是些冤魂野鬼,想要提升修为,不服用妖丹,又如何有其他途径?相比较你们住在灵气充沛的天界,享受着仙风雨露的滋润,接受日月精华沐浴,轻而易举便可将自身修为提高一个档次,这揽天宫,好比人间地狱。”

他似乎是希望苏绾能接下他的话头,问他为何揽天宫会如此凄惨?苏绾偏偏不接话,只默不作声地走到他下首另一张没人坐的矮几后坐下。

小幺儿脸上带了诡异的笑容,飞快地冲过去,殷勤地替苏绾揭开她面前的粉彩瓷汤碗盖子,指着里面冒着香气和热气,白生生的,类似于鸽子的物体说:“客人请用玉鸦羹。剩下的,记得赐一口给小幺儿,可不要浪费了。若非客人前来,小幺儿哪里能见识到这传说中的上上补品?”

屋里鸦雀无声,琼舞皱了皱眉,似想发脾气,到底沉默下来,在一旁静静观察苏绾怎生反应。

只见苏绾静默片刻,轻声笑道:“这便是我那玉鸦做的玉鸦羹?”

小幺儿笑道:“正是。”

苏绾将手里的玉汤匙“啪”地扔在几上,抬眼望着琼舞冷冷一笑:“陛下这是何意?难道说陛下的起死回生之术与众不同到可以将已经祭了五脏庙的都拉回来不成?或许是,陛下没有耐心,不想再和我多事,要收回先前的承诺了?”

琼舞眼里闪过一丝恼意,瞪着小幺儿,小幺儿此刻却似换了个人,只装作没看见他的眼神,笑盈盈地对着苏绾道:“客人的脾气太不好了。毁约的正是客人,客人又如何能赖到我们陛下头上?客人请尽情享用,不要辜负了我们陛下一片好心。”

苏绾冷哼了一声,抬手就将那碗所谓的玉鸦羹给泼到了窗外,放下碗后,泰然自若地抚了抚头发:“我无力救得小白,却也不会为了活命而吃了它,更不忍心让人当着我的面吃它。陛下若是想要魇云兽的内丹,还请将我投入笼中,是死是活总归是我的命。”

小幺儿惊呼了一声,飞速扑到窗边,只见那些树枝和树藤已经铺成了一张没有缝隙的毯子,点滴不漏地将那碗汤全都接住。他高兴地道:“算你们识趣。”正要跃出去捡拾那些残羹剩水,却只见每片树叶飞速卷起,片刻就将自身周围的羹汤分了个干干净净。

小幺儿大怒,随手抓住离他最近的那枝树藤,拼命去掰它的叶片,又打又掐,骂道:“给我吐出来!敢偷小爷的东西吃,嫌命长了不是?”

那树藤疼得扭曲起来,却始终忍着不肯张开叶片。小幺儿便伸手去摘那叶片,狞笑道:“我给你摘了,看你还怎么藏。”

他是如此的投入,完全忘了座上的琼舞。看着他那疯狂的模样,苏绾暗自心惊,这揽天宫的人,为了提升自家的修为竟然疯狂到了这个地步,连尊卑也不顾了?她回头对着面无表情的琼五轻笑:“陛下,看来您这位侍从实在是饿疯了呢,难道您平时都不给他饭吃的?”

琼舞将手里的水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小幺儿颤抖了一下,却仍然我行我素。琼舞那双眼睛黑得看不见底,他轻笑了一声:“苏绾,我请你看场好戏,今日是树舞。”扬声道:“逢春,你还没醒?”

他话音刚落,那树藤便张开了树叶,树叶里空空如也,什么汤汤水水早就消失了干干净净。它开始反击了,它先是疯狂地涨到约有成人手臂粗细,像一条蛇一样地将小幺儿缠住,同时另外几根树藤也都在窗口冒了头,就像毒蛇竖起上身一样,藤稍立在窗口,虎视眈眈地看着小幺儿。

小幺儿面目狰狞地从怀里掏出昨日他杀妖兽的那把匕首来,毫不留情地朝缠住他的树藤砍去。那匕首锋利无比,靠近了,那树藤先是情不自禁的缩了缩,随即又勇敢无畏地迎上去。眨眼间,那树藤便被割下几段来,落到地上,像蛇一样地扭曲翻滚着,伤口处流出碧绿的液体来。

外间那几根树藤见状,“刷”地一声响,一齐探进头来,从各个不同的方位将小幺儿团团围住。有上前去纠缠的,又如同鞭子一样疯狂地抽打他的。其中一根银灰色的树藤,尤为厉害,它每次攻击小幺儿,都是朝着他的要害处刺去,比如眼睛、咽喉、心脏部位。藤稍每接近目标时,都会突然化作闪着寒光的锋利匕首。

小幺儿既要躲避这防不胜防的银色树藤,又要对付其他几支状若疯癫,不顾一切的树藤的袭击。最可怕的是,他每斩断了一根树藤,窗外立刻就有另一根树藤补上,不到一刻钟,他就落了下方。

他冷笑了一声,左手食指与右手食指相扣,嘴唇微动,几道肉眼看得见的红光自他肚腹处缓缓向外射出,树藤们一沾那红光就痛得蠕动扭曲,红光一闪就冒出黑烟和火焰来,没多时就只剩下那枝银色的树藤坚守岗位,其余地都被烧了个干净,窗外的其他树藤徘徊逡巡,心中不甘,就是不敢上来。小幺儿得意地道:“我纯阳之体,竟然会怕你们几个小小的树妖么?”

“嗤!”一声女子的冷笑,一道青光自窗外弹入,刚好打在那苦苦坚持的银色树藤上,给那银色树藤裹上一层淡淡的青气,那银色树藤瞬间似被注入活力一般,“噼啪”声不绝,飞快地生长,顷刻间长出了无数的须藤来,犹如章鱼的触须铺天盖地的朝小幺儿席卷过去,再不畏他身上的红光,比先前还要勇猛上百倍。

这样疯狂的不惧刀剑和火的树藤,小幺儿又岂是它的对手?当小幺儿的匕首被树藤卷走,四肢俱被树藤困死,那根最大银灰色的树藤化作锋利的匕首直插向他的眼睛时,他才忍不住大叫起来:“陛下救命!小幺儿知错了。”

琼舞低着头拿着牙箸轻轻敲击着水杯,低声哼唱着一首古曲,陶醉不已,充耳不闻。

小幺儿无奈,只好一边拼命闪躲,一边大喊:“逢春!你不但纵容手下偷抢我的东西,居然还敢袭击陛下身边的近臣!你这般目无尊长,不把陛下放在眼里,可是不要命了?”

逢春这个名字,从昨夜到现在,苏绾听了好几次,却从来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小幺儿,非是我有意要袭击陛下身边的近臣,而是你的所作所为违背了先帝钦定的妖之法则!”一个穿色青裙,看上去稳重大方的女子凭空出现在窗前的地板上。

她先对琼舞施了礼,随即回头疾言厉色地对着小幺儿道:“当日先帝临终前曾说过,因我沉香一族要护卫揽天宫外围之故,终生不见天日,修炼一事实是吃了许多亏。为了弥补沉香一族,先帝便将宫外这片天地赐予沉香,凡是落到上面的东西,除非陛下有交待,除非陛下有需要,其余任何人等不得从沉香一族手里擅取,否则杀无赦!”

第11章 虚情

小幺儿一愣,犹自强嘴道:“可那是我的玉鸦羹。我拿回我的东西也有错吗?”他对着琼舞喊道:“陛下,我知道您怨恨我违背了您的命令,但是小幺儿的命是先帝给的,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往先帝所不期许的方向走啊!先帝……”

“噗”一只杏子自琼舞的方向飞出,刚好堵住了小幺儿的嘴,大概是砸得极深,直接堵住了小幺儿的咽喉,小幺儿被噎得只翻白眼。苏绾偷眼望去,只见琼舞莹白如玉的脸庞上蒙上了淡淡一层青灰色,看上去极为可怖。

逢春讥讽地拍拍小幺儿的脸:“你的?连你都是陛下的,这里有什么是你的?我看你是缺乏教训!那玉鸦是我奉给陛下的,客人不要,亲手倒在我那些孩儿们身上,便是给了我的孩儿们。你没本事占到先机倒也罢了,竟然还敢肆无忌惮的残害我的孩儿?我今日若是不好生教训教训你,只怕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记不得先帝定下的妖之法则了!看在你伺奉过两朝陛下的面子上,我今日便只收你一只眼睛!”

那银色的树梢毫不犹豫地剜去了小幺儿一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就用那刀尖插着送到逢春面前,讨好地扭了两下树藤。

逢春笑着轻抚了一下那树藤,柔声道:“好孩子,你立了功,就赏了你罢。”

那树藤微微颔首,松开须藤,“啪”地将小幺儿扔在地板上,“刷”地退出窗外。小幺儿似是痛极,捂住脸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却硬没发出一声哀求或是呻吟。

逢春向琼舞拜了一拜:“谢陛下主持公道。”

琼舞微微颔首,继续哼唱他那首听不清歌词的曲子,周围伺候的侍女们幸灾乐祸地看着小幺儿,根本没人上前问候他一声。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小幺儿此刻成了一滩无人过问的烂泥。成王败寇,亘古以来都是不变的真理。

苏绾沉默地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犹如死了一般的小幺儿,算是对魔界有了新的认识。天界不管做什么无耻的事,都要寻个漂亮的理由,再用法度来处置。而魔界和天界最大的差别就在于撕去了那块遮羞布,把一切争斗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场解决,强者说话。她不知道琼舞为什么会突然翻脸,但她明白,小幺儿必然是触了琼舞的逆鳞,所以琼舞毫不犹豫地惩罚了他。只要了小幺儿一只眼睛,应该说,只是给小幺儿一个警告。

琼舞伸了个懒腰,微微一笑:“苏绾,这里血腥冲天,闻着就倒胃口,实在不适合用餐。我们换个地方可好?”

苏绾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却也知此人阴狠不亚于南瑶星君,狡诈不低于未已,便道:“客随主便,陛下安排就是。”

琼舞和身边的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侍女领命而去。琼舞随即起身要苏绾跟他走。直到走出房门,琼舞也不曾看过躺在地上的小幺儿一眼。

新的酒席,却是摆在关魇云兽的房间里。魇云兽伏在笼子里,并未像昨日一般朝苏绾等人扑过来,而是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苏绾,眼里的情绪难测。

琼舞亲手斟了一杯酒递给苏绾,笑道:“这杯酒,就当是我向你赔罪的。”

苏绾不接:“陛下言重了,苏绾不明白。”

“我骗了你啊!”琼舞往后一靠,朗声大笑:“想必你将那盆玉鸦羹泼到窗外时,便已经知道我是骗你的了吧?”

猜到是一回事,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又是一回事。苏绾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来:“原来陛下竟然是骗我的?我当时只是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是无可转圜,悲愤难忍,故而失手将那羹汤泼出窗外。陛下如此说,难道我的小白竟然是平安无事?”漂亮话和假话大家都会说几句的。

琼舞拍了拍手,香菇自外室走入,手里提了一只金笼,里面正是蔫头蔫脑的小白。小白看见苏绾,“呱”地叫了一声,随即看见她面前摆着的丰盛酒菜,恼恨地啄了笼子底两下,愤愤不平地瞪着她,颇有些怨恨的意思在里面。它在那里受苦,又担忧她的安危,饱受煎熬,这女人却在这里大吃大喝,好没良心!

苏绾伸手去接金笼,香菇望着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直接绕过她,把金笼摆在了琼舞面前的矮几上。

这是何意?哄骗不成,正式摊牌了么?苏绾沉下心,挺直了背脊,做好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看着琼舞肃颜道:“陛下有话请直言。”

琼舞但笑不语,用手指拈了一块不知什么肉,自金笼的缝隙中递进去喂小白,小白恶狠狠地向着他纤长白皙的手指一口啄去。苏绾不禁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呵斥道:“小白!”

“无事。”琼舞也不让开,固执地拿着那块肉,生生承受了小白那一口。看着吃亏的是他,小白的眼睛里却露出痛苦的神色来,把嘴壳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粉红色的小舌头耷拉出来就缩不回去,两只小肥爪子抖个不停。苏绾情知它吃了亏,便求情:“小白不懂事,请陛下饶了它罢!”

琼舞也不看她,抬眼看着玄铁笼子里的魇云兽,沉声道:“苏绾,你大概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哄骗你为我取这魇云兽的内丹,早点像这样直接提着它当面威胁于你岂不是更好?但我总觉得,披着误会的外衣与当着你的面用小白的生死逼迫于你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我哄骗你也好,送你礼物讨好你也好,都只因为我实是不愿和你兵戎相见,互相怨憎,因此才百般留下余地,你竟然是不懂么?”

苏绾道:“陛下所言差矣。陛下把我带到这里来不只是为了叙旧,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达成陛下的心愿。那么从开始我们之间就注定了立场不同,怨憎也好,仇恨也好,都在情理之中。反而是要做朋友的这种想法比较奇怪,也难得做到。陛下久居高位,难道竟然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吗?”

琼舞虚弹了一下手指,解了小白身上的咒缚,继续道:“我自两百多年前在沧溟之源见了你,便再不能忘怀。我一直奇怪,明明只是一个凡人鬼魂,长得也不怎地,并不聪明,但怎会让人念念不忘?可我却非常羡慕北辰星君的身边竟然有你相伴。原本我在沧溟之源的事情尚未办完,思量再三,始终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藏在你袖中跟了你去天宫。

你或许认为,我当时咬三公主那一口是别有用心,但其实我也是真的不忍看见你无辜丧命,否则三公主不会只是晕厥,而是死绝,你又如何能轻易脱身?我言尽于此,你若还是要拒绝我的一片好意,我少不得要做一回恶人了。”

他指了指小白:“取魇云兽的内丹,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是要做的。苏绾,你我都知道它原本有机会逃走的,但因为不放心你,所以才跟了你来。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要它,还是要吝啬你那一箭?”

“陛下大概是因为身边聪明漂亮的女子太多了,所以乍一见到我这个有些蠢笨,却又真以为聪明的凡人女子,所以才觉得特别新鲜好奇好玩。”苏绾轻笑一声:“按陛下所说,陛下真是仁至义尽了。我也看清了,陛下无论如何都是不肯放走它的。只怕就是我取出魇云兽的内丹,我和它也是难得离开这里了,对不对?”

琼舞犹豫了一下,道:“不,只要你做到,我会放你们走的。”

那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呢。苏绾径自走到玄铁笼子边:“陛下直接把我放入笼子里即可。”她回头对着小白嫣然一笑:“小白,是我对不起你,如果有来世,我再报答你的这一番情义罢。此刻,我是顾不得你了。”

小白打起精神,“呱”地叫了一声,猛地朝笼壁撞过去,口里乱喷天火,妄图将那手指粗细的金栏烧化,然而它的天火却被笼壁周围一层看不见的物质给挡了回去,喷不到外面不为其说,倒反扑回去。它不怕那天火,不躲不让,疯狂地撞击着笼壁,看得苏绾心痛难忍,不敢再看,索性别过头,望着魇云兽,默默地想:“我就要来和你作伴了,你可不要乱咬一气啊。”

她做出这个决定,并不是偶然的,越到这后面,她越发肯定,若是让本身修为已经很惊人的琼舞得到魇云兽的妖丹,定然会引起很严重的后果。最大的可能就是神魔重新开战,一旦冲突再起,首当其冲的人必然是北辰星君,她不愿意为了自己活命而让他送命。也许琼舞有充足的理由,有太多的不得已,但苏绾认为,无论如何,帮他取得魇云兽妖丹的那个人,都不应该是她。

琼舞叹了一口气:“苏绾,你真是逼得我无路可退了。在我内心深处,我真的不愿意你因我受到任何伤害,可我不能放你走,更不能功亏一篑。我若是有其他法子,也不会打你的主意……还请你谅解。”

苏绾微微一笑:“无所谓谅解不谅解,诚如我先前所言,我们立场不同,注定无解。还请陛下开笼让我进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就像她,明明和天界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但因为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又受了玄女和北辰星君的照顾,有了明珠和小白的友情,遇事少不得也要多为他们考虑考虑。至于琼舞的这席话,她不会相信也不会把它当回事,说得最好听的,往往就是最虚假的。有谁会相信风华绝代,地位高尚的男子会对一个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普通女子念念不忘两百多年?至少苏绾是不信的。

第12章 困兽

这是一场豪赌,苏绾赌的是,她能凭着身上的金缕衣和那点凝风为箭的本事,以及魇云兽眼里的哀求和绝望,还有昨日她的手下留情作为基础,和魇云兽达成某种默契,互不干涉,和平共处。

而琼舞赌的却是,魇云兽会像对付进入笼中的任何人一样,对苏绾发动疯狂猛烈的攻击。除非苏绾真的想死,否则她就必须反抗。只要她反抗,她就只有杀死魇云兽。

琼舞亲自将玄铁笼子打开一条狭窄的缝隙,守在笼子口,看着苏绾飞速闪入玄铁笼子后立刻小心地将笼子锁好,退回席上坐好观战。即便是喜欢这个没有什么心机,气质干净,有点幼稚乐观的女子,但妖就是妖,生存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这魇云兽的内丹对于他来说,对于整个魔界来说,甚至意味着重生。假如时间够,他愿意用一种更折衷的方式,但假如只是假如。

见笼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而且还是昨日拿出那种可怕的武器射杀的它的人,魇云兽紧张地往后退了几步,后背紧紧顶住笼壁,俯下身,对着苏绾呲牙低声咆哮。

苏绾也不理它,满脸柔和的笑意,大喇喇地在它对面的空地上盘腿坐下。她表面上看着云淡风轻,实际上身上的金缕衣已经化作了方便闪躲搏斗的窄袖短裙长裤,手心里的冷汗更是冒得噌噌噌的。

魇云兽等了很久也不见苏绾发动攻击,不由疑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到底搞什么名堂。但它顾忌苏绾的凝风箭,却也不敢靠近,于是一人一兽,各占了一个角落,大眼瞪小眼,动也不动,“友好”地对峙着。

苏绾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很有诚意,温柔地说:“我不知道你听得懂我的话不,但我实在是想告诉你,我对你没有恶意。我和你一样都是被抓来的,我不想害你,否则昨日我便射死你了,我和你说实话,我其实是能射中你的哦。我只希望能和你和平共处,大家都活下去,而不是拼得你死我活的称了别人的意。”

魇云兽怀疑地盯着她,又偷偷看向她身后的琼舞,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慢慢伏了下去,却仍然没有放松警惕。

有意思,看来这魇云兽已经通人性了,它应该能明白她的意思。苏绾对自己的选择再次充满了信心。

这样的情形大大出乎琼舞的意料。他想了半天也不明白为什么见人就疯狂攻击的魇云兽竟然突然转了性,容忍苏绾和它同室共处。香菇跪坐在他的膝边为他斟酒,娇笑道:“陛下,莫非小丫头和这魇云兽是旧识?”

琼舞瞟了她一眼:“有什么话就直说。”

香菇低声道:“妾身听闻,魇云兽最痛恨的就是菊花香,因为菊花香味闻之会使它发狂,神智不清。今晨正好有外围的人送了半篓子白菊来,妾身这便让人送上来?”

琼舞沉吟不语,香菇笑道:“妾身知道陛下惜香怜玉,但小丫头身上有天下至宝金缕衣罩着呢,就算是魇云兽发狂,她自保也是丝毫没有问题的。”

她附在琼舞耳边低声道:“现在是有北辰星君拖住尊上。但时间紧迫,陛下若是不快些下决心,待到尊上归来,只怕就来不及了呢。小幺儿今晨如此胆大妄为,不把陛下看在眼里,难道不就是仗着有那位撑腰么?妾身知道,陛下难得遇上一个喜欢的人,但此女非我族类,不是和我们一条心的。要说陛下对她也实在是仁至义尽了,当前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先取到魇云兽的内丹,否则不要说揽天宫,只怕整个魔界都将不存啦!陛下,您看……?”

琼舞面无表情地道:“那便去取白菊来。”

听得他应允,香菇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这里的场景想来不会太好看,陛下不如去那边盯着,这里就交给妾身处置好了。”

“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还有,我要她活着。”琼舞看了苏绾一眼,独自转身大步离去。他走到门外,又站住了,假如就算是这样,苏绾也不能如他所愿呢?那又该怎么办?他的眼睛瞟向廊边立着的一个提着半青竹篓白菊的绿衣美婢,那绿衣美婢身材纤柔玲珑,微垂着小巧玲珑的脑袋,粉面桃腮,侧面看去竟有一两分肖似苏绾,便微笑着对她招了招手。

美婢只是一般的寻常草木妖,见至高无上的魔皇竟然微笑着对她招手,连忙屏声静气地低头迎上去施礼:“陛下有何吩咐?”

琼舞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笑道:“我今日才知宫中竟然有你这等风流婀娜的美人儿。你是在香菇身边伺候的吧?你叫什么名字?你来我身边伺候如何?”

美婢羞红了脸,细声答道:“奴婢唤作青萝。”人家都说魔皇陛下不近女色,长老们曾经送了一窝子最美丽的狐狸精来给他,也被他一夜之间就全都吓跑了。怎地今日他突然就看上了自己?不过平时姐妹们也曾夸过她美丽过人的,她越想越发羞怯了。

密室内响起香菇的拍手声,青萝一惊,忙笑道:“陛下,香姑姑催奴婢送白菊进去呢。”

琼舞随手接过她手里的青竹篓:“稍迟一会,我让其他人替你送进去,你先陪我在附近的宫室里更衣吧。”言罢搂着青萝的小蛮腰微笑着转过拐角消失在旁边一间宫室里。

却说香菇在密室内左等右等,不见青萝送白菊进来,不由粉面含霜,朝身边的侍女喝道:“去外面看看,青萝那死丫头躲到哪里去了?”

那侍女应了一声,碎步跑到外间长廊上,见空无一人,便喊了一声:“青萝!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姑姑等着你手里的白菊用呢。”

话音刚落,青萝便提着那只竹篓自旁边的宫室里奔出,也不答话,一头扎进密室里,见了香菇,双手奉上竹篓。

香菇不高兴地道:“你这是干什么?不是让你好生等在外面,一听见我拍手就进来的吗?跑到哪里去了?”

青萝低声道:“陛下身边没有其他人,让我就在隔壁伺候他更衣。”

香菇诧异地打量了她几眼,见她的容貌竟有一分酷似苏绾,心中便有些明白了。有心想多问几句,到底时间不等人,随意问了一句:“陛下呢?他和你说什么了?”

青萝低着头道:“陛下已经去了,他说,他说要和姑姑要了我去服侍他。”

这便是了,香菇严肃地道:“无论如何,你都应该先干好当前的差事!”

青萝柔顺地退到了墙角处。

香菇摒了其他心思,提了竹篓走到玄铁笼边,娇笑道:“小妹妹,姐姐好意提醒你,你若是再不动手,等会儿可要吃亏的哦。”言罢身子浮起,裙带飘飘,围着铁笼子姿势优美地飞了一圈,将竹篓里的白菊天女散花一般撒入笼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