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树藤没吱声,只是软了下去,沉默地顺着墙根爬了出去,沿着揽天宫的外墙往下爬。爬着爬着,就没了影踪。那看守的几人中,不知是谁突然发现并惊呼起来:“这树藤怎么没根的?还是断了?是不是你砍断了?”

“我没有……哪里还敢动它?莫非我比小幺儿还拽?”正是那粗嘎嗓子。

“不对劲,快去打听打听。”

一声尖利的哭喊从某处的窗口处传来:“逢春,逢春,你在哪里?抓奸细……奸细偷了宝贝跑了……”正是香菇的声音。

几妖神色大变,互相看了一眼,连忙顺着树藤爬过的地方追了下去。但黑沉沉的雾色中,到处都是那沉香树那些黑色的枝桠和树藤,哪里分辨得出到底是哪一条?

与此同时,揽天宫一阵剧烈的晃动,地动山摇中,有人抬头,只见第六十九层处金光灿灿,犹如太阳的光辉,把整个黑沉沉的揽天宫照得纤毫毕现。然而,这灿烂的光辉却伴随着恐怖的巨大轰鸣声和四溢的火光,无数的青石板块雨点似地飞了下来……一路砸断无数的树枝树藤。剧烈的摇晃和潮水一般的坍塌,似乎永无止境,停也停不下来。

那几只妖停止了追击,满脸悲愤,纷纷亮出随身的兵刃法宝,折身向着揽天宫的最高处飞了上去。揽天宫自从败了被毁之后,不见天日,处处弥漫着死气和妖氛。很多妖自出生以来,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漂亮的金色和光明,可惜的是,没有喜悦,有的只是恐惧和灾难。

在离揽天宫几里开外的一片雾气濛濛的沼泽地上的半空中,青萝已经重又化作人形,抱着苏绾骑在魇云兽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遭了第二波大劫,光灿灿的揽天宫。

小白立在魇云兽的头顶,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青萝的表情,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异样来。但其实,这里虽然远离揽天宫,光线仍然很暗淡,它只能看到青萝一双黑黑的眼睛里水光粼粼,其他的它什么也看不懂。

青萝看了很久,才低下头,把头埋在身前苏绾的背上,低声道:“但愿你值得我这样对你。你是第一个说我娘不笨,很聪明的人。”

小白疑惑地刨了刨爪子,想了半天都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只好愤恨地抓了抓魇云兽头顶那几根少得可怜的毛的出气。

青萝用脚踢了踢魇云兽的背,随手指了个方向:“走吧……”

第18章 死魂(一)

时间回溯到一天前,就在苏绾和琼舞观看兽舞的时候,揽天宫的每个角落里都在演绎着各式各样的故事。

揽天宫的整体形象,其实就像一只硕大的船,从第一层道第十一层是船体,以上几十层统统都是船楼。所以第十一层才会有那样一个巨大的露天花园,昔年这个露天花园犹如一个巨大的花和树的海洋,把高耸入云的揽天宫团团拱卫其中,衬托得如同人间仙境。

而这个花园如今却是一片阴暗潮湿,雾浓暗沉,黑色的树枝杂草犹如海底的珊瑚树一样,没有叶片,直直向天。所不同的是,这些树枝的树梢都是锐利尖峭的,沉默而狰狞。

北辰星君立在一片黑色的树丛中,闭眼肃立,将神识笼罩了整片花园,搜遍了每个犄角旮旯,却也没找到他想寻找的那件东西。他失望地收回神识,抬头睁眼仰望着那黑色的伞样树冠,眼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来。很多年以前,他以为他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也是最后一次到这个地方,谁知道,今日他居然又重新回到了此处,然而一切都不同了。

“昔年这里四季如春,花红柳绿,终年不败,流莺婉啼,萤火纷纷,如今却像一座人间地狱,死气沉沉,阴风惨惨,不知作为始作俑者的星君看了有何感想?”有沉重的男低音从死去的树林深处传来。

这个声音北辰星君并不陌生,可以说,在几千年前,这个声音曾无数次地和他对话,或是肆意张狂的,或是嘲讽的,或是讨好阴诈的,却从来没有此刻这样笃定沉稳过。

北辰星君一脚踩断悄悄爬过去妄图纠缠住他脚的几根带了毒刺的蔓藤,淡定地道:“原来你还没有灰飞烟灭。怎么样,活在你一意孤行,亲手造就的这人间地狱里,可领悟到了什么?你那些陪着你做了枉死鬼的手下在阴间有没有怪你?”

那声音沉默片刻,恶毒愤激地道:“明明就是你们这群天狗害得揽天宫如此凄惨,怎么倒变成是我亲手造就的了?你咬人,还是一贯的厉害无穷。”

北辰星君跨前了一步,淡笑:“你激动地乱咬什么?莫非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他轻笑了一声:“嗯,我是说错了,你们这样的,阎王爷好像不收,除了继续做妖鬼,或是魂飞魄散,是没有其他出路的。”

他话音刚落,无数的藤蔓无风自动,箭一样地从四面八方向他射来。北辰星君叹了口气,轻轻挥动袍袖:“你还是一样的冲动,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杀人。几千年了,你就不曾修身养性么?”一片祥和的银光自他雪青色的袍袖挥洒出去,犹如利剑,瞬间削断了一大片藤蔓。那些藤蔓掉落在地,很快化作一片黑烟,妖娆地扭了几扭,最终消失不见。

“哼……还说我,几千年过去,你也不曾修身养性,还是一样地嗜杀,出手就毫不留情。嗤——你们神仙不是胸怀天下苍生,心怀仁慈的吗?这种气质,你半点都没有。其实你和我分明就是同一种人,你为什么会稀罕那个劳什子的神仙呢?”那声音越来越近。近了,终于看清了声音的主人,却不过是淡淡一抹黑色影子立在死树下,他的身体四肢五官都很模糊,就似一个淡淡的剪影,淡到了极致,仿佛只要微风一吹,就可以把它吹散。

“就算是神仙,首先想着的还是活着。”北辰星君眯眼看着黑影:“我记得当初你是魂飞魄散了的。既然你在,为何到现在才来找我?”他想到了六十九层上的苏绾和芷风、十一公主,顿觉不妙。

果然黑影得意地轻轻一笑:“我刚才赏了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一个以花为肌,以玉为骨,穿着金缕衣的女人;又赏了我一个跟了我许多年的小跟班一只金铃铛,所以来得迟了。你可是怪我没有及时欢迎你,我还想留点时间给你寻回记忆,寻到你想要的东西呢。看样子,你是一无所获?”

北辰星君站立不动,微微笑道:“这么说,金缕衣落到你们手上了?怎么不见你穿出来气气我呢?”

黑影傲然道:“既然是赏给我儿,那她和她身上的宝贝就都是我儿的,我儿愿意怎样,那是他的事。我可不像某些人,从来不需要靠这种东西来增加自己的法力。源子韶,你说实话,假如当初你没有这件东西,你还能不能打得过我?”

“我说实话,不能。”北辰星君听他这般说,微微放下心来。假如他真的捉了苏绾,便真的只是因为他说的看上了苏绾,而不是为了金缕衣,那么夺宝杀人的情况就不可能出现。最起码,苏绾的人身安全是有保障的。

黑影狂笑,随着他情绪的变化,围绕在他周围那层淡淡的黑雾也跟着变淡,让他看上去似乎就要消散:“不能!哈哈哈,源子韶,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要么不说,要么就是说真话,从来不说假话。这一点,你可比那些虚伪的神仙们讨喜多了。”

北辰星君笑:“其实你错了,我也会说假话,只是分人而已。我骗人的时候,有两个条件,一个是那个人值得我骗,另一个就是那个人我骗不过,而你,两者都不符合,不值得我骗。还有,我从前不穿金缕衣就打不过你,实在不是一件丢脸的事,要知道,那时候我才不过刚成年,而你的岁数却是我的两三倍,打不过你很正常。”

黑影顿住笑声,冷笑:“你的意思是,如今你不需要金缕衣也能打过我了?不如,我们试试?这几千年,我侥幸没有魂飞魄散,却也练了一个新法子,正想试试看威力有几多?你是最好不过的切磋对象了。”

他话音刚落,那缕淡淡的黑影便如淡雾一般散开,消失得无影无踪。北辰星君亦随之消失不见。但见狰狞沉默的死树从中,一黑一白两股雾气疯狂地绞杀在一起,所过之处,黑色的树枝纷纷化作齑粉,更远些的死树和藤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连根拔起,卷起腾到半空中,未曾挨近那两股雾气便如水蒸气一般消失不见。

这里战得激烈,在雾气伤不到的揽天宫第三十层处一个隐蔽的角落里,一串黯淡无光的木头珠子安然地挂在这里唯一的一根藤蔓上,逍遥如同坐秋千一般,一荡一荡的和身下的藤蔓说话:“你猜下面怎么了?就像刮龙卷风似的。”

那枝藤蔓在梢头绾了个花结,羞答答的回答:“我猜不到。如果不是你帮我,我连话都还不会说,又如何会知道下面怎么了呢?”

木头珠子“呵呵”笑了两声,低声道:“那你想不想知道?”

“可是下面看着古怪得很,我害怕……”

“不要怕,有我在呢。走!我带你去看看!快把你的脖子伸长,跟着我走。”木头珠子说到做到,真的飞离了身下的藤蔓,悄无声息地往下落。

那藤蔓“呼”地往下一伸,勾住了它,焦急地说:“虽然我知道你神通大,但你还是不要去了吧。好吓人的。”

木头珠子浮在空中,笑道:“你怎么这样害怕?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不肯和我说?”

藤蔓犹豫不语。

木头珠子佯作痛苦却又理解地道:“算啦,你要不想说就算了。你也有你的难处嘛,即使你不肯像我一样真心对你,我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你好的。等我找到一个合适的身体,我就把你变成人,咱们双宿双飞,离开这个地方。”说完它绕开藤蔓勾住它的根须,继续往下飞。

藤蔓急道:“下面危险得很,你为何还是要去?”

木头珠子停住回答:“我是男人,总不能因为害怕就不去看看究竟。现在看着只是下面的你的同族受到伤害,谁知道会不会转眼就波及到我们这里?要是我回不来了,你就按我教你的法子,好生修炼,不过百余年的时光,你就可以摆脱这个笨重的身体了。到时候,你就离开这里,去找一个比我好的人双宿双飞,生儿育女。”

藤蔓激动地再次伸出根须勾住它:“你不要去,下面真的很危险。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它小心地探出藤稍左右打量一番,确定没有旁人偷听,才低声说:“你看见那股黑色的雾气了么?那是我们的魔皇陛下啊。”

木头珠子好笑地说:“你不想说,就不说,我也不曾逼你,何必把这话拿来骗我?谁都知道你们的魔皇陛下年轻得很,此刻正在和他惦记了两百多年的女子饮酒观舞叙旧?下面这个莫非是他的分身不成?”

藤蔓叹了口气,生气道:“和你说实话,你就不肯信。我们有两个魔皇的。上面那个是现任的魔皇,下面这个,是老魔皇啊。他可厉害了,来无影去无踪,神通广大。第六十九层不是下了封印吗?其他人都上不去,可根本拦不住他,那个女子就是他弄下来的。”

“老魔皇?”木头珠子沉吟片刻:“你是说琼丹?他不是在几千年前就跟着揽天宫的上面几十层一起灰飞烟灭了吗?”

“哎呀,我怎么和你说得清楚呢?听说他有一种秘法,保住了魂魄,这些年越发强了,很快就要有人身了呢。”

“哦,是这样啊……”木头珠子亲热的凑过去:“我下去看看,只看一眼就回来。”

那藤蔓紧紧勾住它不放:“不行,你说过要娶我的,就是我的夫君,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她话音刚落,就惊骇地看见自己的身体断成了无数的碎片,而她亲爱的木头珠子夫君头也不回地向着下方飞去。

第19章 死魂(二)

却说揽天宫第十一层犹如台风过境一般,被吹得七零八落的死树丛中,那两股黑白之雾纠缠不休,打个不停,几个时辰过去,眼看一夜便要过去,还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那木头珠子藏在角落里,看得直打呵欠。

正当他不耐烦之际,“蓬”地一声巨响,那两股黑白之雾急速分开,两个人影落下,相隔丈许,犹自虎视眈眈,彼此的目光恨不得在对方身上刺几个洞。

木头珠子连忙打起精神仔细观看,虽然光线暗淡,他仍然看得很清楚,站在东边一堆烂木头前的那个雪青色身影是北辰星君,斗了这么久,他的头发丝儿也没乱半点,袍袖干净整齐,只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反观那黑色的人影,虽然腰板儿挺得笔直,却是面目狰狞,有些微微气喘,眼里恨意颇深,下巴上几根黑色的毛微微颤抖着。

木头珠子懒洋洋地瞥了黑色人影一眼,原来琼丹是个半老头儿啊,还长胡子了,就是做了鬼也舍不得这几根稀稀疏疏的破毛,难看死了,又弱还自大。就算是真的很快就要成人形,在这魔界还可只手遮天,他也瞧不上这具身体。木头珠子目光灼灼地看向北辰星君,看,这才是他心目中的美男子,俊秀而不失阳刚之气,肆意而不失沉稳,张狂却不傲慢,特别是那仪表……还有那炽热的阳正之气……木头珠子越想越高兴,越想越满意,得想个什么法子呢?

他想啊想,眼前突然一亮,飞起来化作了一株鲜活的小树苗,隐藏在乱草死树从中,恰恰地只露出一点点绿意来。

“咳……咳……”琼丹终于忍不住,狂咳起来,咳得围绕在他身边的那层黑雾几乎要全数散开,淡的看不见。他一边咳嗽,一边警惕地看着北辰星君,生怕北辰星君会偷袭,北辰星君却把目光全数投向了不远处的一堆乱草死树从中。

琼丹顺着北辰星君的眼神看过去,但见一点鲜活的绿意在乱草死树丛中时隐时现,在这死气沉沉的沉寂世界里是那么的明媚嚣张,引人注目。琼丹一眼就认出了,这正是北辰星君苦苦寻找的东西——殷梨花的树苗!

尽管他很奇怪,为什么所有的植物都死了,唯独这小东西还活得如此鲜活?但他又想,也许,这是怨气与憎恨催生出来的很特别的妖苗也不一定。要知道,揽天宫外围那些奇形怪状的沉香树枝和不知名的藤蔓们,不也一样地活下来了么?所不同的是,它们为了生存,改了吸收阳光星辉雨露的习性,褪去了绿色,转而将自身的枝叶都变成了黑色,专门靠吸收这外围的死气和妖氛,还有死难者的灵魂和肉体维持活路。

北辰星君轻轻踏前一步,他也认出来了,这是殷梨花的树苗,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东西。因为这东西的汁液是最好的引魂水。想要寻找到未已,这是最有力的帮手。

但琼丹已经先他一步行动,飞快地跃到那堆烂木丛前,挡住了他:“源子韶,我知道你拿这东西来做什么,但我不会让你再从我这里拿走一草一叶!除非我死,否则你想都别想!”

根据他千方百计打听来的结果,都是说北辰星君苦苦思念那个没有良心的女人,几千年来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修补那件金缕衣和搜寻那个女人的残魂,无心修炼,却没有想到,北辰星君居然还是一样的强,而且是远胜从前许多的强!要不是他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要是他有肉身,要是他安排的人及时赶到,未必就不能把北辰星君弄死在这里,可惜啊,可恨啊!

想到这里,琼丹更恨了,遂决定,只要是北辰星君想要的东西,他统统都要抢走,只要是北辰星君想要做成的事情,他统统都要破坏!今日怎么也不能让北辰星君拿走这树苗子!于是他张开全身的黑雾,把那小树苗牢牢地罩在其中,势必要护得这小树苗的周全。

见琼丹阻挡,木头珠子化作的树苗恼恨万分,老东西,没事儿不到一旁挺尸去,在这添什么乱!难怪得会国破人亡!原来都是蠢的。偏生他要引得北辰星君上钩,正是关键时刻,不敢施展手段,只得空自咬牙切齿。

北辰星君却轻轻一笑:“琼丹,你已是穷弩之末,我只要轻轻地一根指头,你便要全散了。要试试么?”

琼丹气得要死,说话却不认输:“你休要小看了我,我还有一个法子,要不然我们同归于尽好了,只要你死了,我那孩儿轻而易举便可把你那什么破天界给搅个鸡犬不宁,也让那妖后和狗帝来当回奴才玩玩才好。你不知道呢吧?我已经把那两条蠢龙放回去了,很快他们就会去天界引人来,正好关门打狗。只要你死了,剩下的人都不足为惧!”

北辰星君笑着跨出一步:“你舍得?你藏着偷偷练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凝结成这副模样,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你真舍得和我这样拼个你死我活的,便宜了别人?本来我已经改变了主意,不要这东西了,但你既然不小心让我看见了,我少不得要试试看。”

琼丹见他真的靠近,便有些心慌了,今日他是设有陷阱的,但两个环节出了错。一个是他没想到他会打不过北辰星君,一个是他安排的帮手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赶来。琼丹暗骂了一声琼舞,该死的臭小子,娘种子,安排他做的事情不放在心上,见了个莫名其妙的蠢女人就什么都忘了,早知道他就把那女人给一把捏死了。

但无可否认的一点是,北辰星君说得没错,他躲在这里偷偷练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重新凝聚人形,杀上天界和四面八方,把那些对不起他,对不起魔界的所有人神统统杀个精光,挫骨扬灰。眼看就要成功,难不成自己真的要和北辰星君置这口气,把命送了不成?

他正在纠结划算不划算的问题,突然感觉到不同寻常的一股气息——是魔气,是他很熟悉的魔气!他安排的帮手终于赶来了。见帮手赶来,琼丹又得意起来,大笑道:“你来试试看啊!试试就知道了嘛!”

北辰星君的身形却猛地蹿起往上飞去:“琼丹,你要稀罕这树苗,你就留着自用吧,我先走了!”他去势很快,转眼之间便要到第四十层处。

琼丹没想到他竟然去得如此坚决,如此之快,不假思索,大吼一声:“你们还不快动手!废物!”真是小废物养出的一群笨废物。神智激荡的他,根本没注意到,他身后那颗绿莹可爱的树苗狰狞而愤怒地伸出几根软而长的树枝,悄悄地探出了他的护身黑雾之外,像裹粽子一般,自底部,一圈又一圈地顺着那黑雾缠了上去。

北辰星君眼见着,四十层处突然张开一张由无数的藤蔓和树枝结成的大网,一股浓重的腥臭腐败之味铺天盖地地袭来,让人头晕作呕。与此同时,揽天宫无数个黑森森的门洞窗洞角落里幻化出无数个身影,呼啸着手持各色兵器法宝朝他扑了上去。

高手有气势,高手的气息与众不同,就凭这种气息,北辰星君就能判断出,来的都是魔界目前的排得上号的高手和精英。他暗自冷笑了一声,看来揽天宫为了对付他,真的是倾巢出动了。但不知那位新任的魔皇,为何一直迟迟不露面呢?难道真的如同琼丹所说,那新魔皇正陪着苏绾?

北辰星君虽然听说过这位新魔皇不爱女色的,但想到苏绾是花肌玉骨,与众不同,还有她那种仙女们都没有的干净可爱的气质很吸引人,再结合到新魔皇连这种重要的场合都没有出现,就由不得想到一个可能——禁欲太久,从来不肯多看女人一眼的男人,一旦突然开了窍,那就是很疯狂的。

又想到苏绾那没心没肺的丫头,被人家一吹捧讨好,拿几句假话来骗她,她肯定又上了当,此刻正玩得不亦乐乎,想必还会很得意很受用。想到这种可能,北辰星君心头一阵莫名地烦躁,恨不得立刻找到苏绾,将她抓出来痛骂一顿甚至痛揍一顿。这蠢女人,难看当鬼的时候爱招祸,成人变好看了更惹祸。

他正烦躁的时候,第一波攻击已经到了,他清叱一声,全身浮起一层耀眼的白光将他牢牢护在其中,挡去了那层腥气和一些相对微弱的攻击。他不紧不慢地自怀里摸出一根青翠的竹剑来往外一抛,怒吼了一声:“斩!”

那青翠的竹剑瞬间化作一柄青光泠泠丈许长,两尺宽的巨剑,散发着冷冽的寒光,在他不断变幻的手势牵引下,凌厉而无情地朝周围的重重暗影砍去,砍退一拨妖魔后,它直愣愣地朝那层密不透风的树藤巨网割去。

“嗤”地一声轻响,树藤们痛楚地翻滚着,扭动着,巨大的网很快就破了一条口子,北辰星君毫不恋战,跟在巨剑的身后冲天而去。暗袭者们对视一眼,呼啸一声,跟着追了上去。

无数叶片藤蔓碎片和树枝纷纷扬扬地掉落下来,琼丹气得跌足顿胸:“小狗日的琼舞,居然敢在这个时候坏老子的大事!娘种子啊!娘种子!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他拔足正要起飞,却发现自己的脚已被绿色的树藤死死缠住,一条声音嬉笑着说:“蠢货,你放跑了我要的肉身,少不得要弥补一下你的过错。虽然在你长得又老又丑,还未完全凝聚人形,但也总比完全没有的好。”

第20章 美人

苏绾一觉醒来,只听得耳边水响,抬眼一瞧,昏暗的光线下,自己正躺在一只竹筏子上,小白窝在自己怀里睡得香甜,不远处青萝拿了一根竹竿沉默而认真地撑着竹筏,在她灵巧有力地拨动下,竹筏顺着九曲十八弯的溪流平稳向前。大家都在,唯独不见那只笨魇云兽。

青萝见她醒了,把竹竿往下一插,停住竹筏,走到她身边笑道:“醒来了?没什么不舒服的吧?饿不饿?这是我从膳房里偷藏出来的,可好吃了。”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雪白的丝帕来,丝帕包着的正是几块银丝玉窝卷。

苏绾的疑问很多,但总不好一开口就质问人家,便笑着摇头:“我很好,我不饿,你吃吧。我们这是到了哪里了?”

青萝见她不吃,知道她防备自己,笑了笑,拈起一块银丝玉窝卷喂进自家嘴里,香甜地吃着:“我们离开揽天宫还没多远呢。揽天宫的势力范围极大,这是一条暗河,咱们只能从这里才能远离揽天宫的耳目。你被那鬼珠子给弄晕过去了,我本来想要给你检查检查,疗疗伤,让你早点醒过来的,但小白护着你,不让我靠近你。这里设有结界,我功力不够,不能带着你飞,幸好有根竹子,我便化了这个筏子来用。”

“嗯,小白的脾气有点暴躁,但心是极好的。它和你不熟,等熟了就不会了。”苏绾赞许地摸了摸小白背上的羽毛,小白已经醒了,眯缝着眼睛看着她,眼里全是轻松和喜欢。

青萝把苏绾的表情看在眼里,也不在意,微微笑了笑,把手里的银丝玉窝卷随手放在苏绾身边:“本来么,我们又不熟,你又突然出了事,它怀疑我也正常。换了是我,肯定也觉得蹊跷。”

她如此剔透,苏绾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心想人家如果要害自己,其他法子多的是,应该不会在饮食上做手脚。便取了一只银丝玉窝卷喂进嘴里,果然很好吃,外酥里软,香甜适中,害得她口水直冒:“真的很好吃。”又把碎末喂了小白,待还要再拿一只,青萝却按住了:“你的肠胃刚恢复正常,这干东西还是少吃的好。一只足够了。”

苏绾谢了,佯作不经意地问起魇云兽来:“那魇云兽呢?去哪里了?”

青萝淡淡地道:“走散了。我们出来时,大概是天界的人来寻你们,把揽天宫又劈碎了几十层。我原本已经带着你们逃到了几里外的一片沼泽里,我想着大家都在乱,想必没什么人会注意到咱们,谁知道那沼泽地里也有瘴魔,突然发难,但它也算是和魇云兽是一家的,魇云兽和它打在了一处,也不曾落了下方。可是斜刺里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来,手段厉害得很,总想从我手里抢走你,我无奈之下,只好化了原形先带了你和小白逃走。”

苏绾偷眼看了小白一眼,见它不曾表示反对,遂把那怀疑之心收起了一点。

“你要是觉得对不起魇云兽,那我们回去找它罢?”青萝起身取了竹竿,撑起竹筏,淡绿色的袖子滑下去,玉白的手腕上露出一道丑陋的疤痕来,上面的血痕犹自新鲜。

“这是刚才被伤到的?”苏绾起身轻触那道疤痕,内疚地道:“真是对不住,我们无亲无故,你却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还为我受了伤……”抛下魇云兽逃了似乎是有点不仗义,但如果是她,在那样的情况下,也许也不会有更好的选择,总是保得一个是一个。

青萝被苏绾的手触上,微微颤抖了一下,情不自禁就把手往袖子里缩,苏绾以为她疼得厉害,更是不好意思:“对不起,我有点笨,碰疼了你。我好啦,你歇着吧,我来划筏子。”

青萝也不勉强,把竹竿递给她:“你会么?我教你?这里看似平静,实际上水底下的石头尖利凶险,还有暗涡,还要小心不要触到结界。”

苏绾笑道:“会的,我外婆家门口有一大个塘子,我们就经常划了筏子去玩。结界么?”她抬眼一看,只见极隐蔽的角落处,偶尔露出点淡淡的青光来,便指指那里:“那种便是了,是不是?”

青萝笑了笑:“嗯,你的法力也渐长了。”

她见苏绾神色惆怅地回头张望,便正色道:“苏绾,我丢下魇云兽,一个原因是出于求生本能,一个原因却是仔细考虑过的。它的骨肉皮肤犹如铜墙铁壁,非是你的凝风箭不能射死,它的生命是有保障的。而且它自幼生长在毒云恶雾中,沼泽那里再适合它生存不过了,反倒是我们,若是继续留在那里,只怕大家都活不成。”

苏绾勉强一笑:“我知道,没怪你的意思。若是我,也差不多。我想回去,主要是因为我想找我家大人。你也听香菇说了,他似乎情况不妙。”她穿着人家的宝贝,就该回去把金缕衣还他才是。

青萝叹了口气:“傻苏绾,香菇那是骗你的。你想想看,你家大人何等神勇,从来都只有他欺负别人的,哪里有别人欺负他的?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一股白光冲天而起,还有一把巨大的碧剑横冲直闯。那把剑,我很小的时候就曾经看到过,正是他的神兵碧清剑呢。这时候那边乱纷纷的,你若是回去,不但帮不上他的忙,还会给他添乱。你就该带着小白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练练箭术,提升一下修为,他一旦脱险,自然会来找你。”

青萝说得头头是道,加上小白也不曾有反对的意思在里面,想必她说的都是真话。苏绾无言以对,只好道:“只是如此给你添了太多的麻烦。”

青萝笑道:“各取所需耳,你无需放在心上,将来我要仰仗你的地方还多着呢。”

“但愿吧。”苏绾勉强笑了笑,手下竹竿一用劲,竹筏子便顺着溪流朝向远方轻巧地驶去。

一路上也并非是一帆风顺,暗流中总有个把小妖出来捣乱,但都被青萝一一收拾干净了,她的动作潇洒利落,柔美中带有几分男子的刚性。她立在竹筏前头,长发飘飘,紫藤花的香味直往苏绾的鼻子里钻,看上去比天上的女仙们还要柔美,还要飘渺几分。

苏绾笑道:“青萝,你真的是人如其名,又香又美。依我说,天界的仙女们也没几个比得上你的。”

青萝回头望着她妖艳一笑:“是么?你真的这样觉得?我见过的美人也不算少,但真入我眼的还没几个。我们陛下算一个,现在的你算得一个,还有你家星君大人也算得一个,其他都是些木头美人。你说我和你家星君大人,谁更美?”

苏绾被青萝那妖艳一笑笑得心肝颤抖了一下,这青萝和刚见到时相比较仿佛换了个人。刚见面时,青萝虽然也很漂亮,但气质却很普通,就如同邻家女子;此刻的青萝,妖艳而且魅惑,真真如同山中精灵。就连同为女子的她看了,也觉得青萝那笑容像一把小钩子,勾得她心里喜欢不已。

苏绾使劲甩了一下头,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对面是个女人的说。她眼角瞟到小白直勾勾地看着青萝,就连青萝回了头,它也飞过去停在青萝肩上,歪着脑袋看,便笑:“那怎么比呀?你是女人,我家大人是男人。但你是真的很好看,你瞧,小白看你都看傻了。”

“谁说男人和女人就不能比的?既然不能比,那你就说说我家陛下和你家星君,谁更美吧?”青萝亲昵地摸了摸小白的肥爪子:“小白是只好鸟,就是胖了点。”

小白翻了个白眼,迅速飞回到苏绾的肩上,把头埋在苏绾的颈窝里睡觉。它很疑惑,青萝刚才的那个笑容怎会那样熟悉呢?

苏绾不在意地回答:“你说你家陛下呀,他的确是个大美人。特别是他那双眼睛,很特别,跳舞也跳得极好看。我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其实更像一朵盛开的紫色牡丹花,高贵艳丽。说实话,当时我被他炫得险些闪不开眼呢。”

青萝得意的说:“那是,我家陛下乃是三界少有的美男子,很少有女子不对他动心的。你还没回答我,我家陛下和你家星君大人,谁更美呢。”

苏绾歪着脑袋想了想:“你家陛下的笑容干净温和,气质清华,至于我家大人,怎么说呢?”她想了好一会儿,也找不出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北辰星君,干脆道:“反正各有千秋罢了,我评不出来。”

青萝不高兴地瘪嘴:“你明明就是觉得你家大人比我家陛下好看,故意不肯说出来。”

“我没说你家陛下不好看啊,我是说他的美和我家大人的美各有千秋,不一样,都很好看。”苏绾失笑,看来青萝虽然说想跟自己去天界,其实在她心里,还是爱把魔界和天界来做比较的,就连谁更好看,都这么在乎。这也正常,就算是再不喜欢自己的出身和家乡,听见别人说不好的时候,心里也是会难受的。既然她这么在乎,自己便夸琼舞几句好了,哄她高兴高兴也好。

青萝撇撇嘴:“你就不要否认了,你心里就是觉得你家大人要好看些。”她八卦地贴近苏绾:“嗳,我问你件事,你说实话啊,你是不是喜欢你家大人?你家大人是不是也喜欢你?”

第21章 对饮(一)

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这上面去了?苏绾看了青萝一眼,见她满脸都是属于女人的那种好奇和八卦,便淡淡地道:“不喜欢。”

青萝似没看出苏绾不想提这个话题,犹自揪着她问:“什么不喜欢啊?你说清楚点嘛,是你不喜欢他?还是他不喜欢你?肯定是你不喜欢他啦,他肯定是喜欢你的。”

“为什么这么说?”苏绾听她说得如此笃定,觉得很是奇怪。

“他要不喜欢你,干嘛一直让你穿着这件金缕衣?你要知道这金缕衣对于他的意义。”青萝使劲拽了拽苏绾的袍袖,一脸的天真。

苏绾把袍袖自青萝手中拉出,有些厌烦地说:“你既然知道这金缕衣的典故,便该知道他不可能喜欢我。给我穿着也不过是为了补偿,为了不让我拖他的后腿。不要瞎猜了,我们没什么。”被不熟的人缠着讨论这个问题,让她尤为不喜。

青萝眼珠子一转:“可是那殷梨早就死啦,难不成他一辈子都守着她过日子?再深的情,过了几千年也该磨淡了,更何况是一个根本就不把他当回事的女人?他对你好,肯定就是因为喜欢你,哪有这样补偿人的。你不要多想啦。”

“我没多想。”苏绾闷闷地说,她只是不喜欢人家都把她当做殷梨而已。以前她觉得只要对方对她好就够了,但现在明显地,她想要的更多,想要的更纯粹。

青萝娇俏地探过头去:“你生气了?我没说什么啊。莫非,你是恨他把你当做殷梨了?要我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殷梨不会活过来和你抢。如果没有殷梨,你会不会喜欢他啊?”

苏绾盯了她一眼:“没发生的事情我不作任何假设。”遂转身不再理睬她。

青萝望着苏绾那两条拧在一起的眉毛和阴沉的脸,微微笑了:“别怪我说话直接,我知道你在难过什么,你不就是不喜欢人人都把你和殷梨拿来做对比吗?在你心里,你其实就连这件衣服也不想穿的吧?可惜你又太弱,对自己没什么信心,不敢脱去。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借着有这件衣服护体的时候,多练一下本领和经验啊?你其实实力不弱,缺的是对敌经验。”

“怎么练?”这个苏绾感兴趣。

“我们马上就要到出口了,也该找个栖身的地方。”青萝道:“现在双方交战,暂时不会停息的。魔界不能呆了,天界也暂时不能去,不如我带你去穷凶之地如何?那里的凶兽极多,咱们就单选着那些相对弱一些的下手,在实战中长经验不是更好么?还可以取得它们的妖丹,增长咱们的修为。怎样?去不去?”

穷凶之地,一听就是个凶险的地方。而且是以杀那里自在生长着的妖兽,取人家辛辛苦苦炼了几百甚至上千年的内丹为目的,苏绾怎么都觉得这个主意有点邪恶不对劲。

见苏绾沉默不语,青萝笑起来:“你要是不喜欢那个东西,不想无故去杀那些凶兽,那咱们就换另一个地方,去蓬莱吧,那里的奇花异草很多,服了以后一样的可以增长修为,我们就去那里吧。那里四季如春,住的都是些半仙半妖的草木精灵,它们既不属于天界也不属于魔界,待人最是和善,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那个地方的。”

“蓬莱?是不是在东方啊?”苏绾意识里面的蓬莱只局限于原来看书听传说听来的东方蓬莱仙岛。

青萝脸上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不是,严格地说来,那里不知在何方,飘浮在半海半天之中,四季如春,鲜花烂漫,灵气充沛,非是有缘人到不了那里。”

“漂浮在半海半天之中,这是个什么概念?”苏绾有些糊涂了,“既然不知在何方,我们怎么找?”

青萝贼笑道:“没有陆地,没有根,下面是海上面是天,漂到哪儿算哪儿,不是半海半天吗?不知在何方说的是别人,怎会包括我?”

苏绾作势要掐她:“故弄玄虚。你就说一个漂浮无根的岛屿就是了,哪个岛屿不是下面是海,上面是天的?”

“非也,非也。其他岛屿是从海底长出来的,它不是,它是几万年前由天父从地母的发鬓上摘下的一片玉露花的叶子化成的。你竟然敢掐我?”青萝拉住苏绾的手,嬉笑着要呵她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