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还是要读的。拜周夫子为师可不容易,这个机会错过了,往后你说不定会后悔。秋生哥哥…肯定要吃些苦,这对他也是一种锻炼。就像我,以前可是什么都不会的。”

“嗳,我也这样想。所以就狠心先不管他了。”

“等几年后,这儿肯定更美。”

林春忽然问:“你说,等这儿弄好了,会不会夏生和冬生来看了,也不想在家待了,也要搬来?”

杜鹃听了一愣,想了下道:“真有可能。”

林春笑道:“真要是一家子都搬来,也不错。”

杜鹃忙道:“那你家那房子怎么办?”

林春不在意道:“叔伯那么多,还怕没人住。”

杜鹃道:“那可是你亲手做起来的!”

林春失笑道:“我帮人家盖屋做家用器具的时候,还不一样要亲手做?这辈子我不可能只给自己做东西。把屋子让给亲戚,就当是帮他们做的,全当练手艺了。”

杜鹃无言以对,但心里总有些惋惜。

林春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专注烤鸭子,似乎自言自语道:“做的越多,我的手艺就会越来越好。往后做的肯定比以前做的更好。”

杜鹃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说话间,野鸭就烤好了。

林春便仰头叫道:“哥,吃饭了。”

秋生答应一声,顺着树干溜下来。

晚饭主食是带来的冷馒头,就剩三个了;另有烤野鸭,野鸭蘑菇汤,杜鹃又从火堆里扒出一只泥裹的烧鸡,加上兔肉烧蘑菇,全是就地取材弄来的。没舍得煮带来的米粮,那要留给秋生。

三人围着火堆吃着,都说烤野鸭味道好。

关于这山谷,林春和杜鹃仿佛说不完的话。

秋生却默默地,问一句,才答一句。

等吃完,他们把锅碗收拾了,一块去水边清洗。

这日已是腊月十一晚上,快要十五了,因天气晴朗,月亮当空照下来,山谷越发清静安谧;水面腾起袅袅烟雾,水中央的小岛若隐若现,看去极美;不时有一两只惊鸟飞起,鸣叫一声,越显夜的寂静。

仰望四周山上,半山腰也是云雾缭绕。

洗了碗,杜鹃站在水边,满足地叹息一声,连话都不想说了。

这样的环境中,说话显得太聒噪、煞风景。

若是低声私语,也显多余,不如不出声。

林春就从腰间解下洞箫吹了起来。

杜鹃觉得,悠扬的箫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纯净无暇,仿佛到了这远离尘世的深山里,**的人也忘记了世间的爱恨情仇,所以吹出了纯粹的自然之音,一如这山谷里的鸟鸣,和山泉激荡的清响。

一曲完毕,秋生已痴了。

忽然他道:“春儿,要是我把槐花接来,成不成?”

在建造未来家园的地方,在夏生成亲前夕,在春生和杜鹃两两相对时,他忽然特别孤寂,心里涌出强烈渴望:和槐花躲在这里生活,再不理那些是非算计,不理闲言碎语和名声。

这问题如同一粒石子,击破了平静的水面。

岸边好几只鸟儿腾空,往水中间的小岛飞去。

过了好久,杜鹃才轻声道:“秋生哥哥,你肯定能找到自己的‘槐花’的。”

秋生大喜,问:“杜鹃你说我能接槐花来?”

林春静静道:“不能。你心里想的槐花,不是你看见的槐花。你想要一个‘槐花’,陪你在这开荒打猎,为你生娃养娃,就像咱娘跟咱爹一样,就像雀儿姐姐对二哥一样。可是,她不是咱村里的槐花。那个槐花,她不会安心陪你的。”

秋生颓然闭目,觉得水面反射的月光有些刺眼。

好一会,他才低声道:“她还小,这回也吃了大亏,还差点丢了命,要是她知道错了后悔想改了呢?要是我接她来这,她见我都这样了还这么待她,她能不感激?她以前想不开,也是看你对杜鹃好,她眼气不服,才走错了路;等看见我也对她这么好,她就会想过来了,会一心跟我过日子的。要是真这样,你们也不肯饶她?”

林春和杜鹃都沉默了,不知如何说。

杜鹃看着落寞的秋生暗自感叹:这娃有处子情节,他和槐花阴差阳错有了肌肤之亲,竟然就放不下了。

可是,秋生想过简单安定的日子,槐花肯吗?

林春没有发怒,他盯着水中心黑黑的岛屿出神。

他想,晚上不用睡太早,等会儿扎一只木筏,明天在岛上也盖一间木屋,让大哥有两个地方安身,这样更保证。

想毕,他才转头对秋生道:“槐花不是丑的没人要,村里有许多男娃喜欢她:黄小宝,石家的,还有许多人。你喜欢她她也看出了,这回又这样护着她,她又不傻,不知道嫁你也能过好日子?可是你瞧她,先前根本不承认你,不想嫁你;后来抵赖不过去了,又走投无路了,才说要嫁你。你觉得她这样的,能甘心跟你过?嫁过来真不会再惹事害我和杜鹃了?”

秋生心狠狠一抽,疼得他往前俯身,双手抱住膝盖。

他忽然就恨起槐花来。

奇怪,这么多天了,他第一次恨槐花。

恨她瞎了眼,也瞎了心!

她看着聪明,却是最蠢笨的。

她跟杜鹃就是不能比:杜鹃见黄元要纳昝水烟,就晓得回头,晓得转弯,晓得放手,她却一条道走到黑…

对了,她还害人!

这么心思歹毒的女娃,他还是别想了吧。

可是,心里怎么就这么疼呢?

秋生的忧伤如水面的烟雾弥漫开来。

杜鹃首先被感染,忍不住又道:“秋生哥哥,你一定能找到属于你自己的‘槐花’的。”

属于他自己的“槐花”?

秋生听得似懂非懂。

林春接着道:“等你在这盖了屋、开了荒,样样都弄妥当了,还怕找不到媳妇吗!要是你把槐花接来,她不肯改好,再作出什么事来,那你一番心意不是白费了。那时你要怎么办?亲手掐死她?倘若她给你生了娃呢?大哥,媳妇不像衣裳,不好就换;媳妇要是娶得不好,会麻烦你一辈子的!”

杜鹃听了忽然想笑。

她想起三国里刘备说的: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裳。

林春有这番见解,也算独特了。

不过也难怪,对于底层老百姓来说,无论古今,媳妇要是娶得不好,都是一辈子麻烦,是不可能像换衣裳一样换的;就算换了,心里也会留下伤痕。

弟弟的话让秋生很是纠结难受。

他本能地往美好的方向想,亲人却时时提醒他残酷结局,他不知未来的正确走向,取舍间难免痛苦。

接下来,林春又谈起未来规划,反复强调:将来他可是要和杜鹃来这安家的,借以警醒大哥,别再想槐花了。

秋生也没空想了,因为林春说趁着大月亮扎木筏。

三人便在月下忙碌起来。

扎好一只木筏,终于能歇下了。

杜鹃睡在木屋里,他们兄弟则靠在树杈上睡,如风在树下卧着。

秋生睡到半夜,听见有人在山上哭喊:“别走,别走!”

他四处张望,大喊“我不走,不走!”

可是春儿跑来,拉着他飞奔,还不许他回头…

“哥,哥!”

有人推他。

他睁开眼睛,只见春儿扶着他肩膀摇晃。

月光从头顶的树枝间漏下来,斑斑点点跳跃。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没事。”

于是动了下腿,换了个姿势,接着又睡。

杜鹃也被惊醒了,推开小木屋的门问林春“怎么了?”

林春低声道:“没事,你睡你的。”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开始忙碌。

撑着木筏将砍好的树木运上小岛,在岛上又盖了一座五脏俱全的小木屋。连简易木床也做了一张,还做了一张小方桌,刨光了几截木墩子当凳子;水桶和木盆也都做了,灶台也搭了,整整忙了一天,直到月上中天才歇下。

岛上也有树,但他们没砍。

那些树要尽量保留,不然容易惊了鸟儿。

第352章 蜕变的贵女

第三天,林春还要帮秋生做箱柜等物。

秋生拦住他道:“别弄了。这些等我自己弄。砍些竹子来,编几个竹篓子,多少东西装不完。你们还是走吧,再有几天就要到正日子了,这两天家里肯定好多事。”

他说的是夏生成亲。

林春想了想,点头道:“那我们走了。你多砍些树料晾着,等二哥的事办完了,我再来。”

秋生答应了,陪他们一块上路。

因为他们还要猎些野味带回去。

林春要去猎野牛。

泉水村附近很少有野生的牛,林春在这片山区看见过,所以带着秋生和杜鹃找到以前发现野牛的山林,兄弟俩和如风合力,猎杀了两头牛。如风独吃了半头,剩下的全部分割成块,三人一虎驮着几百斤牛肉返回。

因为多了牛肉,秋生一直将他们送到泉水村附近山里。林春正要劝他回家算了,他却不走了,将牛肉卸下来分给林春和如风,自己要回头。

林春无法,叮嘱了他几句,才和杜鹃走了。

看着两人消失在林间,秋生才慢慢转身。

山林里,他像一只孤独的狼,踽踽独行…

林春和杜鹃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

林家和黄家却灯火闪烁、人声喧腾。两家的廊下都挂着一排红灯笼,渲染出昏黄朦胧的喜庆气氛。杜鹃见了很高兴,对林春笑道:“这就开始闹了?还没到日子呢!”

林春心里也很喜悦,笑道:“要开始准备了。远路的亲戚都会提前来。瞧你们家,肯定是你外公家来人了。”

杜鹃听着黄家院里传出的清脆笑声,也估摸着是。

那笑声是少女的声音,听去好像是表姐翠儿。

想到翠儿,就想到秋生,不禁暗自惋惜。

这时黄老二从黄家院里出来,看见杜鹃二人。忙叫“杜鹃回来了?哎哟这是什么?”

一面就上前来接。

杜鹃笑道:“是牛肉。小叔帮我搬进去吧。我可累死了。”

黄老二急忙道:“给我,都给我。”

杜鹃侧身让他卸下背篓,然后两手不住揉捏肩膀。

林春对她道:“这些我先拿回去,待会再分些来。”

杜鹃道:“够了。不用再分了。你们家客人多,我们家没那么多人,这么多肉够了。前几次也猎了许多其他的呢。”

黄老二也说够了,说菜单都配好了。

说完两人就进院去了。

林春看她进去,才招呼如风进了林家。

自离家以来,杜鹃这是首次回家。

她跟以前无数次回家一样,没有任何不惯。

黄老二将牛肉背进厨房,杜鹃也跟了过去。厨房里的人看见杜鹃,忙都欢喜地迎上来,一阵寒暄问候。

原来是小婶凤姑、小姨冯明英、大舅母杜氏几个在厨房里忙。分配准备明天的菜色,并炒栗子和榛子,冯氏在灶下烧火,顺便陪她们说话。

杜鹃见了大舅母很高兴,拉着说了好一会话。

因见都是长辈。便笑问:“怎么都是你们在忙?”

杜氏笑道:“不我们忙还有谁?她们表姊妹好长时候没见了,赶一块说话还不够呢,还有空煮饭!我那翠儿一个顶几个,自己玩还闹得黄鹂和雀儿也陪着。她还嫌不够,还说杜鹃怎么这样忙,晓得她要来也不在家等着,进山干什么。管他们有肉没肉吃!”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杜鹃也忍俊不禁。

这时冯氏打了洗脸水、又拿了布巾来,喊杜鹃洗脸。

杜鹃挽起袖子走到洗脸架旁清洗,她就在旁看着。

只见她一身灰蒙蒙的粗布紧身短打装扮跟个小子一样,背上斜背着包裹;头发用头巾扎着,外面还带着翻毛帽子,扯下来后发丝蓬乱。上面还沾了一根细细的枯树枝;脚上靴子也沾满泥土污渍,冯氏不禁心里一酸。

伸手将那细枯枝摘了,又埋怨道:“有那些肉还不够,还弄什么牛肉!大过年的,要是跌哪山沟里。我瞧你怎办!”

杜鹃笑道:“秋生哥哥和林春猎的。”

听见林春的名字,冯氏心里一堵,不吭声了。

这时冯明英和凤姑已经把牛肉从篓子里都拿了出来,搁在案板上,大家看了连连夸赞说好肉。

杜氏笑道:“先用盐抹了放起来,回头酒席添一个牛肉烧萝卜,最香了。”

众人听了都喜气洋洋。

冯氏见杜鹃洗好了,转身去炉子上端了砂锅下来,用碗边盛边说:“这刚热的汤饭。是你最喜欢吃的板栗烧鸡,还放了菌子。你晚上都不吃那些辣的,我就没弄别的了。”

杜鹃点头,接过去道:“谢谢娘。”

冯氏气道:“一家子谢什么!”

很不满她的客气疏离。

杜鹃失笑,她以前就是这样的好不好。随口称谢,那是前世带来的习惯,又不是才这样,娘又多心了。

冯明英拉她在小方桌边坐下吃,一面自己也抽了个小凳子坐了,小声凑近她问:“那个…秋生放…放哪儿去了?”

杜鹃听了眨眨眼,道:“放山里去了呗!”

冯明英白了她一眼,看着大舅母叹了口气。

原来她已经听杜鹃说过林家想求翠儿的意思,谁知槐花闹了这么一出,这下可说不成了,白白毁了一门好亲。

冯氏也关心林家,也要细问杜鹃。

还没开口,黄鹂从厨房外一头冲进来。

看见杜鹃高兴地叫:“二姐姐!”

杜鹃使劲咽下一口饭,问道:“玩疯了吧?”

黄鹂挤在她身边坐下,不好意思地笑道:“表姐表嫂都来了,表妹也来了。刚才翠儿姐姐还说你呢。走,去房里。”

杜鹃忙道:“等我吃完。不然怎么吃饭又说话?”

冯氏骂黄鹂:“你以为都跟你一样人来疯!”

黄鹂吐了下舌头,自去找盘子装炒好的栗子和榛子。

杜鹃三口两口将饭吃了,漱了一口,就和黄鹂出去了。

来到上房,才进到堂屋内。就听她原先住的房里传出阵阵笑声,而堂屋内的火桶边也围坐了一圈人,是黄大娘和几个娘家侄媳妇。

杜鹃便上前招呼,叫“奶奶”。

黄大娘别扭地应了一声。不咸不淡道:“回来了。”

那几个媳妇也好奇地打量她。

杜鹃一笑,也不在乎,略说了两句,就进房去了。

进去一看,满屋子姹紫嫣红,罗汉床上,圆桌边,坐着的,歪着的,站着的;有十几岁少女。有小媳妇,也有几岁小女娃;有的吃果子,有的玩游戏,有几个围着昝水烟主仆,看她们帮一个小表妹梳头。

一个紫衣少女看见杜鹃眼睛一亮。轻快地跑过来拉着她手,喜悦地叫道:“杜鹃,你怎么去了几天才回来?”

杜鹃就笑道:“翠儿姐姐,我老远就听见你声音了。”

翠儿眉飞色舞地拉她在床上坐了,一堆人围上来招呼。

除了外公家的表姐妹和表嫂,还有大妞姐姐,以及梨树沟表叔的闺女们。加上黄雀儿等人,总有十几个。

这时昝水烟已经梳好了,和红灵一前一后各举起一面靶镜,让小女娃自己看。

众人见了都夸赞不已,说昝水烟和红灵手巧。

翠儿忙叫“轮到我了!轮到我了!方姐姐帮我梳吧。”

方火凤,也就是昝水烟。微笑着谦虚两句,又客气地过来跟杜鹃招呼了,然后就替翠儿打开头发,仔细梳起来。

杜鹃看着这情形,笑容就挂不住了。

这时黄鹂从里间端了几碟子点心出来。对杜鹃道:“二姐姐,这是…你尝尝好不好。我瞧你先没吃饱的样子。”

她差点说“这是方姐姐做的”,幸亏想起来,又止住了。

然翠儿却接口道:“这是方姐姐和红灵做的。可好吃了。”

杜鹃看那点心确实很精致,应该分别是用栗子粉、玉米粉、红豆粉和花生仁做的,看来她们已经学会量材为用,尽量就地取材做食物,再也不会浪费了。

她哪里有食欲,勉强拣了一个栗子糕放嘴里吃着。

偏外面堂间传来黄大娘高门大嗓子:“火凤住你那,那是你们的福气,她做饭煮菜的手艺比杜鹃还要好,又会缝,又会绣,家务样样拿手…”

杜鹃顿觉嘴里糕点味同豆渣。

黄鹂见她脸变了,不禁惶惑,后悔不该端点心来。

黄雀儿过来打岔,想要拉她过去一边轻声问秋生的去向,杜鹃却站起身道:“我该回去了。在外待了好几天,一身臭,要好好洗一洗。”

翠儿正和方火凤红灵说笑,道等梳好了头大家玩牌。

忽然听了杜鹃的话,扭头诧异地问道:“回哪去杜鹃?”

她竟然不知道杜鹃已经离开黄家了。原来冯家人今天才来,有外人在,黄雀儿等人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们这件事。

方火凤脸就变了,捏着梳子有些不知所措。

杜鹃笑了一笑,并不回答,只问道:“志明表哥他们也来了?在哪呢?我去看看他们。”

黄雀儿知她不想留下,也不为难她,忙道:“我带你去。”

便牵了她手一块出去了。

这里,翠儿还要问,被方杏儿捏了下手,使了个眼色止住了,满腹狐疑不得解。

且说杜鹃随着黄雀儿出去,迎上黄大娘目光,很得意地样子,仿佛在说,你走了家里越过越好呢。

杜鹃没理他,径直随着黄雀儿出去了。

在黄元住的东厢也是阵阵说笑,都是少年声音。

自厢房盖好、黄元搬来后,杜鹃还没进来过这里,因为他正是腾屋子给方火凤才搬的,后来接连出事,杜鹃就离开了。

这时进来,自然四处打量。

第353章 失控(二更)

东厢北头两间屋是连通的,第一间是黄元的书房,第二间是卧室。杜鹃和黄雀儿走进书房,就见任远明和两个冯家小男娃在玩九连环,抖得哗啦响,争执抢夺不休,里间则传来阵阵说笑声。

杜鹃唤了他们一声,远明几人忙丢下玩具招呼她。

杜鹃一边答应,一边走到里间门口朝里看。

看见黄元和冯志才冯志明等人正说笑,就招呼“二表哥,三表哥好,什么时候来的…”

才招呼一半,她面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黄元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就见杜鹃盯着左边墙上一幅画,呆呆地看着。

那是昝水烟的画像,是黄元在府城为她画的那幅。

画中的女子微微淡笑,典型的大家闺秀,又超越了大家闺秀的端庄和矜持,如水烟迷雾般飘渺,柔美中带着执着。——执着地看着画外的他!

那日,他将自己的安排告诉她,她说,从此后昝水烟就不存在了,这世上只有方火凤,把这幅画挂在这,让它陪伴你吧,还说这是她从家里唯一带出来的东西。

他看着她有些感慨,就任由她和红灵挂了。

不知为何,看见杜鹃这样,他就心慌起来。

“杜鹃你来了,坐。”

他有些无措地招呼。

杜鹃将目光从画上移下来,定定地凝视着他。

那一眼,直看进他的灵魂。

在他心颤不支的时候,她对他嫣然一笑,才转向冯家几个表哥和小舅舅,“小舅舅好,表哥好。”又说了一遍。

冯志才也笑着道:“杜鹃你才回来?快来坐。哟,瞧你这样子倒像黄家儿子,养家撑门户的;黄元像个女娃子了…”

杜鹃笑道:“不坐了。我还要去那边看舅母她们…”

她的应答很简短。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冯志才等人有些奇怪,因她说去看舅母,也就没多想,对着外面大喊“待会我们打牌。斗地主…”

这牌是杜鹃画出来,在外公家教他们玩的。

门外,杜鹃对黄雀儿道:“大姐,我先回去了。”

刚才的情形黄雀儿都看在眼里,觉得她有些不对,却不知怎么说,忙道:“好吧。杜鹃,你…”

不等她想出话来,身后传来急促唤声“杜鹃!”

是黄元撵出来了。

然杜鹃已经急步走出院子。

黄元紧跟着追出去,不住喊“杜鹃”。

黄雀儿楞愣地看着他们一前一后消失在院外。面上露出担忧神色。

杜鹃一出黄家院子,泪水就夺眶而出。

原以为离开了,就放下了,就忘记了,真是可笑!

没有昝水烟在场。不管是分开还是在一起,她和黄元都很自如,哪怕分手都平静;只要一看见昝水烟,所有的平静都被打破。

看见现在的方火凤,原来的昝水烟,从一个豪门贵女蜕变成一个平凡村姑,跟昔日的家人、亲友水乳交融。熟练地操持一切,似乎她本来就是这个家的人,她本来就是黄元的爱人,而她才是外来侵入者,与黄家格格不入,她心里的痛便止不住泛滥。

就像上次的伤处被贴上了膏药。如今猛然撕开,却发现里面并未痊愈,而且溃烂更深,疼到她窒息。

她不辨方向,踉踉跄跄跑着。不知奔向何处。

身后,黄元急促叫喊,追了上来。

她猛定住身,就着已近圆满的月亮看向追来的少年。

清冷的月光和腊月里的寒气浸透她骨髓,令她全身冰冷彻骨,连心头也没有一丝热气,她禁不住痛恨。

自昝水烟来后,头一次,她对黄元痛恨!

她愤怒地对他喊道:“滚!”

喊完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失声痛哭。

黄元愣住了,月色下,少女带泪的脸映入眼帘,满是愤怒和痛恨,目光绝望而无助,他心里狠狠一抽,随即再次追上去。

“杜鹃,杜鹃!”

他拼命地追着。

杜鹃再次回身,待他到了近前,劈手揪住他胸前衣襟,对着他脸大叫道:“我叫你滚——”

猛然用力一推,将他推倒在地。

然后,她转身疾奔而去。

她这样子更令黄元心碎神伤,顾不得摔痛,爬起来还要追,树影婆娑中,闪出一个黑影挡在他面前。

是林春。

他不耐地推他,吼叫道:“让开!”

林春不动,怒叱道:“你伤她还不够吗?”

黄元就呆住了。

是了,她这样都是因为他,是他伤的她!

林春厉声道:“不许你再靠近她!”

说完转身朝着杜鹃离开的方向追下去。

黄元呆呆地看着四周,只觉阴风阵阵、寒气袭人,凄冷的月照着古树和房舍,没有一丝温暖,仿佛到了阴间地府。有人从屋里走出来看他,他觉得他们都如同鬼魅,用没有表情的目光盯着他这个外来闯入者。

他猛然转身,疾步往家走去。

回到黄家,上房的人早被惊动了,都站在廊下低语。

黄大娘一如既往地高声“…还闹什么?她不是林家媳妇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