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玄喂了她不知道什么虫子,将聂晴装在一个坛子里,她好像能感觉得到自己身体长出古怪的植物来。她甚至更时常能感觉得到她的身体里有不少虫子在钻来钻去。她能闻到自己的身体后发出的臭味儿,她如同一个种在坛子中的植物般,而且还是一个长了虫的植物。整天便停在那儿,动弹不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能看到在自己身旁不远处的陈小军时常发出嚎叫的声音,可惜后来他好像认了命,又好像是熬不住了,被人带了出去。

他被丢到了哪儿,聂晴不知道。她对于现在的生活已经有些绝望了,她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的两条手臂变成了好像植物根须一样的东西,可就这样,她还能思考,还能活着,就是想变成鬼投胎,对于她来说,都好像变成了一种奢求。

以前的时候聂晴对于别人都倒霉了,而自己却能好好儿的。把对不起自己的人都踩在脚下,让别人生便生,让人死便死,那种感觉极好,可她没有料到,有一天,这样旺盛的,原本该由自己作主的生命,也有轮落到由着别人来决定生死的时候,她甚至连想死,都不成。

时间在这样的情况下过得特别的慢,不知道是不是身体里的虫子原因,聂晴也不用再吃喝,她就这么熬着,好像不知时间已经过去了多少年般,终于那个头一回见面时,让她觉得惊艳却又害怕,后来还觉得厌烦恶心的罗玄终于出现在了她面前。

聂晴此时浑身长满了青绿的青苔,不是她的错觉,她的手臂真的变得像树枝一般,她的脸色透着青绿,上面长满了绿毛与疙瘩,看起来像是已经有些了,眼珠灰黑,浑身透着一股腐烂后的血腥味儿。她就是看不见自己的形象,也知道她现在的情况一定非常不好。

“她还活着?”罗玄的声音响了起来,聂晴像是隔了一辈子才重新听到这样的声音般,她刚刚眼珠微微动弹了一下,这会儿听到罗玄的声音,她再也忍耐不住,努力想喘起气来:“杀了我,杀了我。”她知道,自己其实若是想再度成为人已经不行了,没想到她聂晴,一直想当人上人的聂晴,竟然也会有软弱到想求死的一天。

“还活着。”另一个人也觉得十分诧异,听到罗玄问话连忙便道:“奴也觉得诧异,此人以身饲养蛊,奴将其身体变树,她不能动弹,可确实还活着,眼珠能动。”刚刚他甚至更好像听到了聂晴在努力想喘气的声音。可是那怎么可能?她身体里全部是被温养的蛊虫,她已经中了蛊虫十几天了,恐怕肚腹中已经没了内脏全应该成了虫巢才是,这样的情况下,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确实还活着。”罗玄笑了起来,他蹲下了身来,与聂晴那双灰败的眼珠对上了,一边伸手扯了扯一旁她身体上长出来的绿苗,心中也觉得有些诧异。聂晴的身体都已经在做为尸体了,而她人还活着,这实在是让罗玄太过吃惊了,这些年来办过的死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还是头一回遇着生命力这样顽强的,幸亏当初先逮着了她,处处将她逼到绝境,又利用慕长生等人刺激到了她,否则这样的人若是放了她归去,说不定往后罗玄自己都有可能被她报复。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聂晴这样的人是丝毫不能再给她东山再起的机会,否则恐怕有可能阴沟里面翻船,落个聂秋染那样的结局。终日打雁,却最后被雁啄瞎了眼睛。

罗玄一想到聂秋染的结局,忍不住笑了起来,越笑越是厉害,那是一个厉害的老对手,甚至有时让他都好几回感受到了威胁,可这样一个厉害的人,却偏偏是个傻的,先是被皇帝算计,一面想要用他来对待自己,一面却又怕把握不住他,因此故意给他高官厚爵,故意将他堆得高高的,甚至有意想封他为王,在大庆朝,这般的荣宠可真是这几百年来的独一份儿了。

但正德帝那老东西不愧是老奸巨滑的,卸磨杀驴的事儿他干起来炉火纯青,他怕自己将聂秋染捧起来,往后使他成为一个大庆朝的后患毒害,又怕他位高权重之下生出什么不臣之心,甚至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心思来,因此一面给聂秋染大肆封赏,一面又给他加官进爵,使他掌了不少连太子都不曾享受到的权利之时,还一面悄悄给他下了绝育药,从一开始聂秋染受他重视进朝为官之时,恐怕正德帝便生出了那样的心思,因此一步步慢慢部署,当面对聂秋染亲热有加,甚至十分赏识,成为了他的知已者,一面却又背地里给他捅了刀子,让他一辈子再难有孩子。

也幸亏当初聂秋染中药还轻时早早的有了一个女儿,否则后来恐怕真的要落个半点儿血脉不留的地步。

从这一点来看,正德帝做事可不比他这个人人都称为人屠的杀人魔好到哪儿去,人家那干的可是见血封喉的事儿,直接给聂秋染权力,又绝了他的子嗣传承,让他以后没办法生儿子,可真正是绝了人家的根,更是让聂秋染临了到老,连个儿子都没有。往后死了,连个烧纸叩头的人都没有,正德帝可比他狠多了。

难怪到最后时,聂秋染知道这个消息之后,那个表情,现在想起还令罗玄觉得愉悦。

一心想要效忠的正德帝,在聂秋染看来是对他有知遇之恩,不止是一个一国之君该受臣子敬拜的皇上而已,他甚至对于聂秋染来说,更是有恨不能为知已而死之心,却没料到最后自己却只是成为人家棋盘上的一颗旗子而已。那样的滋味儿一定很不好受,否则最后聂秋染不应该是那样一副万念俱灰的神色,甚至可以说他是自己动手而求死的。

当然,这其中不乏有聂晴的好算计,好安排。一个妇道人家,竟然也如此心狠手辣,若不是她是聂晴,若不是她当初顶了自己恩人之名,若不是她害了自己的恩人,这样做事心狠的娘们儿,心肠不输自己的妇人,罗玄甚至都有些不想杀她了。

聂晴的前世(终)

“你想死吗?”罗玄看着那双已经没有了神采的眼眸,含着笑意问了出来。 他知道,既然聂晴没死,这会儿一定能听得到自己的说话,一定能看得到自己,因此又问了一句:“想死?”到了这个地步,聂晴不是一个傻子,她应该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可她若还是不想死,罗玄便真的佩服这样一个人了,若下回还能再遇到这样一个敌人,他绝对不会再猫戏老鼠般的玩弄她几年,绝对会在第一时间将她给杀死。

不过也幸亏自己当初戏耍了她几年,磨去了她的小心与谨慎,后面才这样轻易的便能看着她一步步自己走向灭亡。

“还,能活吗?”聂晴听到罗玄问自己想不想死时,突然之间脑海里涌出一股戾气来。

她一直想死,在这冰冷的坛子中时,她曾无数次的想过一死了之,不用再受这样的折磨,不用再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

可当罗玄真问她想不想死时,聂晴却知道,自己不想死。她还没活够,她还没有享受过这样的花花世界,只要没有到穷途末路之时,她真的不想死,只要还能有一丝机会,无论让她付出什么样的努力,她都想要活下去,哪怕是身体残缺不全的,哪怕是身体有疾的,哪怕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受人唾骂的,可只要还活着,她便能有机会,她便能有一切机会,她要活着。

她以为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说出声音,可却不知道在别人眼里,她只是喘息了两声,她只是摇了一下身上的绿须而已。但罗玄看她那可怖脸上的表情,却突然之间明白了聂晴的意思,顿时忍不住赞叹:“你果然能耐,难怪当初敢做那样的选择。”

“只是你虽然有些野心,不过却不够聪明。”与他这样的人打交道,外头的人对他的传言都已经在满京城传开了,聂晴自己对他有没有恩难道不清楚么,竟然敢打着想蒙蔽他的主意,该说聂晴胆大包天,还是说她傻得已经不分东南西北?罗玄嘴角边露出一丝带了狞意的笑容来:“我的恩人是不是你,你心中该很清楚才是,怎么就偏偏敢来骗我呢?”胆子可真够大的了,只是当初敢做,想过现在没有?

“你知道为什么陈小军也会被跟你一块儿抓来么?”罗玄的声音幽幽的响了起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变态杀人魔怎么会想要跟自己说这些事儿,但聂晴心中确实不甘,她已经能感觉得到自已已经时日无多了,但她并不想要这样轻易的死去,因此依旧挣扎着想要抬起了头来,好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她竟然清楚的接上了话:“为什么?”就算她当初是冒充的,可罗玄一刀杀了她不就完了吗,为什么还要闹这么多事情来,最后还让她变成这么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当初跟在那个姓陈的小子身边的人,可不是你。”当初他在逃出家门时,一路疾跑离开黄桷村,他怕被聂明找人追上,从此一生再无出头之日,罗玄也不怕死,但他却没有要死的理由,他更不想一辈子毁在聂明那样的人手中,他当初年幼无依,一路逃出家门时就算是他从小都是靠自己才能活得下来的,但出门在外,而外头又人生地不熟的,他曾在小县城之中做过两个月的乞丐,只是乞丐之间都有争斗,那时的他年幼,被许多成年乞丐欺负,就快要饿死时,陈小军领着身边一个畏缩的妇人经过,那妇人挺着个肚子,穿着破破烂烂的,神情胆小怯懦,与当初的聂晴偶尔做出来的楚楚可怜之态有些相似。

她不顾自己被陈小军打骂着,也从蓝子里拿了块饼子递给罗玄。当初的罗玄不甘于那样去死,他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然是将饼子接了下来,他可没想过要管那妇人会不会与丈夫吵架,毕竟他想要活下来,他从小就被人教得不知良心为何物,可偏偏那妇人递了饼子过来时,陈小军伸手便去打,那妇人自己被打着,还将他挡在身后,记得当时她可怜兮兮的劝陈小军一句话:“还是个孩子呢,就当为我肚子中的孩子积福。”

不知为什么,罗玄听到那样一句孩子,顿时心中被触动。从没有人说过他还是个孩子,可偏偏这样一个无能的,只能挨打的妇人却说了,他当时年纪还小,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儿,想明白要再帮那妇人时,却再也没看到过那妇人模样。只是受人一饼之恩,却该当以命相报!

在罗玄得势后,他曾回洛城寻找过,但并没有找到那妇人的身影,毕竟当日只是人海茫茫中的一次偶遇,他甚至已经有些记不清那妇人的模样了,只是依稀记得那日她一句怯生生的‘还是孩子呢’的话。因陈小军当日又凶又狠的模样,罗玄倒是将他容貌给记下了,那日再见到陈小军纠缠聂晴时,罗玄曾以为自己看到了当日说自己是个孩子的妇人。

他这一生之中,欠人的血债不少,欠人家的深仇也很多,可唯独欠人恩情,这辈子真的只是那唯一一次而已。那一句正是孩子呢的话永远记在他的心中,多年以后他都没有忘记,每当心中一片冰冷时,这句怯生生的话便总在他心里回响,可后来聂晴这个胆大包天的妇人,竟然敢在他认出陈小军时冒充是她,竟然敢玷污他这一生之中为数不多的美好事情,她该死!

更何况认出了陈小军,罗玄要往后查便简单得多,他查了出来,当日嫁给陈小军的,并不是聂晴,而是同聂晴一个村中的名叫崔氏的妇人。他曾派人去打听过,知道崔氏的生活如何,也知道她早早的约在十年前便已经没了性命,他更知道那妇人在陈家日子是过得怎么样的,她已经死了,这辈子注定再也没人敢说罗玄是个孩子呢,她已经死了,也让罗玄这一辈子直到死都该欠人债务,他没什么可以为那个可怜的女人做的,她当初死后被暴尸荒野,她是不堪被折磨而死的,甚至她留下的孩子都被陈家说不是陈家骨肉而生生滃死。

罗玄觉得自己帮不了她什么,她的娘家对她的死活根本不在意,甚至现在根本连她的尸骨都已经不知道被丢到了哪儿去,任他手眼通天,任他如今能将一个大庆朝搅得翻天覆地,可他到底是人,而不是神,若是那妇人活着,她便是想要成为人上人,自己也不是不能助她一臂之力,可她已经死了,罗玄便是再为此叹息,再想她活过来,可惜他已经不能办到。

但罗玄虽然不能让那妇人再度重新活过来,可他却能让那些将那崔氏逼死的人也让他们尝尝她临死前的滋味儿,他可以为当初那个女人做的,也就是将她的仇人们,尤其是害得她到那地步的聂晴与陈小军一家人,个个尝她当日尝过的千百倍苦楚而已。聂晴这些年来被他高高捧在天上,如今从云端掉落的滋味儿,不知她心里该是何等难受,让她自己亲手断了自己的后路,害死自己的亲人以致自己落到如今结局,是对聂晴这样野心勃勃的女人最大的报复。

“自食恶果的滋味儿,好受么?”罗玄含着笑意,又问了问面前那个已经几乎看不出那是一张活着的人脸,反倒像是一张已经干枯的人皮树的怪物,脸上露出笑容来。聂晴这会儿浑身的难受自然已经不必再说,虽然她已经感觉不到那股虫在体内钻腾着的剧痛,那只有在前几日时才会感受到那种痛入骨髓的感觉,如今这几天已经除了浑身冰冷麻木之外,她已经没有感觉了。可这会儿罗玄的话一说出口时,聂晴竟然涌出一股心痛来。

这个念头闪入脑海,聂晴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不知道,她现在身体上面长出不少的青苗来,她一笑着,这些青苗倒跟着晃动,配上她鬼怪一般阴森可怖的脸,让人看得一阵胆寒。也因为她不自觉露出来的笑容,许多没有注意到聂晴还活着的人这会儿也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不由都有些吃惊了起来。能被送到这个地方被当成培育蛊虫的人体的,一般都最多熬不过半个月,而聂晴已经熬了这样长时间,她还是个女人而已,当初与她一块儿来的陈小军在没过五天时便已经惨嚎着断了气,这样一个女人倒也真可怕,到了这样的地步,已经过了这样长时间,她恐怕体内都已经被吃空大半,便是没有被吃空,应该也已经肠空肚烂了,她竟然还没有咽气。

聂晴这会儿管不了别人心里的感受,她只是想着自己竟然还会心痛,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她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她甚至现在还能感觉到肚中有东西在撕扯吃着自己的内脏,她的心恐怕这会儿在不在都还不一定,她怎么还能感觉到心痛?可她确实是在心痛,她不想死,也后悔了,是真的后悔了。她的大哥再不好,再忽视她,可聂秋染至少活着的时候,他却像是一把伞,还能庇护着自己,挡着自己,阻拦着罗玄对自己的加害。

而自己将他害死之后,便立即落到如今的结局,她确实是自食恶果了。

聂晴眼眶中一片干涩,她想要流泪,可这会儿眼眶中哪里有泪还流得出来,她如今这样活着,可是却被剥夺了不少人的能力,别说想要移动,如今竟然想要哭对她来说也是如此一个奢望。她当初若是早知道有这样的结局,她不会想要害死聂秋染,她不会想要逼散聂家,可到现在,聂家没有落到她的手中,她原本敦厚体贴的丈夫,也移情别恋,另娶了他人为妻。她反倒落入到罗玄这样一个恶魔手中,想死都不能,只能慢慢的等死。

那种滋味儿,简直比死还难受。

“杀了我…”她想通了这一些,也知道罗玄根本不会再放过她,想通了这些,聂晴自然一心求死。可她要死,又哪是那么容易的,罗玄本来就想要折磨她,这会儿看到聂晴眼里的光彩迅速黯淡了下去,忍不住就笑道:“我真正的恩人,原本是姓陈那小子的夫人。”罗玄突然之间开口说起了话,聂晴仍是想要一心求死的,可这会儿罗玄却不管她心里的想法,又接着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一句话使得本来这会儿嘴中正不住喊着杀了我的聂晴顿时愣住,罗玄看她嘴唇不再抖动,便知道她已经将自己这话听进了耳中,又笑道:“我当初曾在黄桷村中被人生出来。”

一个熟悉的名字从罗玄口中说了出来,聂晴这会儿已经觉得脑海中有些迟钝了,她总觉得这个黄桷村好像是十分熟悉,自己应该知道的,可为什么她应该知道,也好像明白那是什么地方,但偏偏却又说不出口来,只能有些着急的动了动嘴唇,却听罗玄又道:“我当初曾被人起名叫石头。”

这心狠手辣的杀人魔王竟然会有想要与自己谈天说地的时候,聂晴又忍不住想笑了起来,可是罗玄的声音却传进她耳中:“我父母视我如不详物,看我如眼中钉,唯有当初被你陷害嫁到陈家的崔薇,却曾唤过我一声孩子,给过我一张饼子。你们聂家没一个好东西,聂明当初曾想卖我,如今你们聂家的一切,不过是代她受过而已。”

“聂明?”一个早已经消失了多年的名字这会儿又被人在耳边提了起来,聂晴有些疑惑了起来,罗玄却又道:“当日我既不求她施舍饭食,亦不求她给个住所,就这样,她还想要贩卖我,你说,你们聂家如此心狠手辣,该死不?”罗玄这话像是靠近了聂晴说的,因为他说话时一股热气喷到了聂晴脸庞上,聂晴本来早就已经只感受到冰冷的身体这会儿一沾到丁点儿的温度,便觉得精神一振,借着这股温热,令她原本有些溃散的思绪又开始凝固了起来。

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来了。

聂明,她知道是谁了,她是自己的大姐。聂晴好像是做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般,笑了起来。她想起来了,聂明是自己的姐姐,嫁到黄桷村去的,黄桷村她也想起来了,是聂明嫁过去的村子,她怎么会忘记了?以前在家中未曾出嫁时,她曾无数次的听到母亲孙氏提过。聂晴想到这儿,想起了当初的日子,不由有些沉醉了起来,她想到了当初的种种一切,比起现实中冰冷的残酷现实,聂晴宁愿永远醉在梦中不要醒过来。

众人看着这个面目狰狞恐怖的早已经看不出以前模样的聂晴露出扭曲的笑意来,就连跟在罗玄身边的阴流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罗玄却是表情未变,只冷冷看了聂晴一眼,才突然之间站起身来:“走吧!”聂晴迟早会死,她现在还撑着没死,算她能耐,可是蛊虫早在她体内安了家,她印堂之中青绿里显出一点淡金来,显然是已经快培育出虫王来,等到虫王一成,吞了其它虫子,再吃空聂晴,她便自然不得活。

现在能看到她落得这样一个结局,自己也算是对恩人有个交待了。

聂晴沉醉在自己的梦中,可惜美梦很快便被一阵阴霾代替,她看到了梦中的自己鬼迷心窍一般想要离开自己的丈夫,她想要冲那个自己大喊着,不要离开啊,可偏偏她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后来的一切再度发生。她依旧醉生梦死了享受多年,直到谋算着逼死了自己的大哥,满心得意的想等着接收聂家的一切时,结果最后却落入无底的深渊中。

像是做了一场渐渐醒来的恶梦般,聂晴终于撑不住崩溃了。

罗玄是黄桷村的人,他是聂明的小叔子,是罗家那个被人称为天煞孤星的小贱种。以前的聂晴,恐怕做梦都没想到过会是他。而他那口中的什么恩人,更是让聂晴觉得好笑,不过是施舍个饼子而已,她愿意给罗玄做千百个饼子,愿意喊他一万声孩子,可他愿意放了自己不?原来这一切竟然都是因为聂明,所以才引来了这场灾祸,使得自己被这天煞孤星给瞧上。

聂晴这会儿心里的感受,自然不必再提,她想了想,这一辈子太多的人都对不起自己了。

以往认为爱自己的丈夫,可惜最后却发现他根本不是非自己不可,没了自己,他照样再娶女人,永远逍遥快活。而原本以为对自己一心一意的陈小军,在最后看到自己落魄时,竟然避之唯恐不及,更别提生养自己的父母,一个对自己忽视异常,一个则是对自己动辄打骂,根本没有将自己当成人看。大哥有了富贵生活却不肯多关照她一些,而一直以为跟自己没有什么冲突的大姐,如今竟然是成了害自己到如此地步的元凶。

聂晴十分的不甘心,她怨恨。她不应该落到现在的结局,可是她想了想,她虽然再是不甘,但这世上,对不起她的人好像没几个活着了,除了那个负了自己的丈夫之外。一想到那个丈夫,聂晴本来心里的柔情蜜意,在期望变成了失望,又继而有现在这样的遭遇之后,聂晴开始变得绝望与怨恨了起来。

若一开始就没有希望,她恐怕还不会像现在一般,变得比之前更加的绝望与惶恐。若没有以前那个男人对她的忍耐与喜爱,她不会自作多情。而更重要的是,若她现在日子过得好,那个丈夫她最多是教训他一回便罢了,可如今自己过得这样遭,又怎么还能看着他每日妻儿陪伴在左右?

一想到这些,聂晴便觉得心中越发不平衡了些。

罗玄正要离开时,聂晴突然间比用刚刚还大的声音开了口:“我,慕长生,我,由你,处置。”

她过得不好,别人也不应该过得比她更快乐才是,罗玄本来以为自己便已经够心狠手辣,可是在听到聂晴这句话,又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之后,突然笑了起来。这个女人果然心狠,她活不了了,连别人也不准人家再活下去,这个女人可真是够心狠手辣,幸亏自己先下手为强了,否则这样的人若不是一次打死,给了她翻本的机会,往后可真是会留下来成为自己的一个祸患了。

“我答应你。”罗玄没有理由拒绝,聂晴身上竟然长出了虫王来,这可是稀罕之极的事情,不管这虫王对于现在的罗玄来说有没有用,但也可以算是一个稀罕东西了,在他这一生漫长到已经有些不耐烦的生命里,能有点儿新鲜事也是让人兴奋的事情。杀个把个人而已,对罗玄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这一生中行事一向随心所欲,无人能制挟,若是能为了一些乐子费些心思,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过他虽然愿意为乐子而行事,但又凭什么要为聂晴一个将死的妇人来费心思?

听到了罗玄的答应,聂晴笑了起来。她感觉像是等到了慕长生一家,她好像能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哭喊声,在那一刻,聂晴觉得心里突然之间舒坦了起来,一刹那间,她耳边像是听到了花开的声音一般,‘卟’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绽了开来,她原本麻木冰冷的身体,突然之间一股撕裂的剧痛,从自己头顶响了起来,接着脑海里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越流,她的脑袋越是如同开了花般,一只金灿灿的虫子飞了出来,聂晴青绿的脸庞迅速干枯变成褐色瘪了下去。

她死在了罗玄手上。这一世她因为崔薇的原因,死在了罗玄手上,可聂晴直到死时,都还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聂明而死的,她却不知道,这一世再度重来之后,她有了不一样的人生,她甚至没有再嫁给在她眼中假仁假义的慕长生,可她偏偏仍是最后阴差阳错的死在罗玄手中,也不知道罗玄是不是她命里的克星,注定她遇着这个人,便不能落个善终。

罗玄伸出手来,那只虫子安静的停在了他手背上,这些天来虫子养在聂晴身体里时,便已经有阴云等人用西域秘法养喂,如今认罗玄为主的。旁边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的盯着这边,一个挺着西瓜般大肚子的女人双腿哆嗦着看着罗玄手背上刚刚从人大脑里飞出来的虫子,脸色惨白。

“感谢慕大郎君。”配合着他养出了这么一只令他满意的虫王!罗玄目光看也没看一旁面色难看的一家人,高声便道:“请慕大郎喝杯茶水,将他们送出去!”

听到这儿,那个面色青白交错的中年男子这才长松了一口气,一家人险些哭了出来,只是在这个煞星面前,却是大气也不敢出。自从两个月前他们被抓到这个地方来之后,便是对着那个被种在盆中的绿植,直到今天,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植物,而是一个人!慕长生知道他们看到了这东西,还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不错了。

只是慕长生小心翼翼的将目光又在那已经歪倒在一旁的东西身上看了一眼,才收回了目光。那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一个人了,浑身长出出颜色妖艳的青绿叶子,冷不妨看上去时,倒真像是一颗矮树,要不是今日亲眼看到那虫子钻出来时露出来已经腐烂了青绿色的脑花,他哪里敢想到,这曾经是一个人而已。虽然那个人已经面目全非,但他依旧好像是觉得这个人颇有些眼熟的样子,但是算了,他哪里会认识这么一个人,就是认识了,他现在一家人性命还捏在别人手上,自身难保,又哪里敢去管别人闲事。

聂晴的尸体被人匆匆丢了出去。她算计一生,从年纪小,懂事时便一直在想着聂家灭亡的一天,可没料到最后灭来灭去,别人没灭着,倒真将她自己给灭了,她害了崔薇而沾沾自喜,想用一个女人来成全自己的一生,却没料到,她的一时任性与自私,却换来了另一个恶魔般的人对她严厉千百倍的折磨与痛楚,死得比原崔薇更惨百倍不止!

与此同时,一家突然忘了自己姓名来历的人却突然出现在了京中,这是一个好像只记得自己姓慕,叫慕长生的男人,领着挺了大肚子的妻子与儿子上京的,只是这一家人也不知是不是得罪了哪路神仙,突然一天夜里睡着时,醒来便忘了自己是谁,这事儿倒也稀奇,百姓们对这样的一儿倒是说得津津乐道,一时间京里对于这事儿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的都有,倒是风头一时间无俩,倒是将一切的流言都压了下去,连前些日子安国公聂家因聂大人死了之事儿而家里人全消失,都已经没人再去注意了。

黄梁一梦

杨氏的一生过得很是与村中所有的女人不同。她自出生时候起,倒是如同世上任何一个女孩儿般,帮着家里做事,直到长大了,被父母再许了人。她这前半辈子都过得平凡而又平凡,嫁人之后夫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胜在她嫁的男人老实而又知道心疼她,这一点可不容易,要知道此时的男人大多都性格暴烈,杨氏的兄长弟弟们,便都是个个脾气一不顺便要打媳妇儿的,好在她的丈夫崔世福虽然嘴巴不会说,但却极为心疼她,平日里有些什么重活儿累活儿的,他自己便做了,绝不让杨氏沾手一分。

这样的日子让杨氏觉得虽然苦,可却又苦得值得。她从小便看到自己的母亲在家里当家做主,父亲也像是崔世福一般的人,沉默寡言不爱多说,因此家里的事儿几乎都是她的母亲在当家做主,她的父亲虽然时常让着她的母亲,可是对于她的母亲却并不如何爱惜,至少杨氏知道,现在杨家里虽然是母亲在做主,可母亲生了自己兄弟姐妹多人,落下了一身的病根儿,而也因为她平日里太能干了,父亲便撒手将许多的事情都落到母亲身上,原本该男人做的事儿,可她的娘却都一应全包了。

在这一点上,她的母亲虽然强势,可却强势得如同一个男人,若是女人活到那份儿上,虽然自在了一些,可却又心累。好在她的丈夫崔世福虽然也是个老好人,但她跟自己的父亲不同的是,他知道疼惜自己。他甚至将家中的银钱都交到自己手中。平日里该他做的事情他分毫不少的做了不说。而且看到自己劳累时,还知道要搭手一把。这样的一个男人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才能,可却让杨氏过得很是满意,她甚至每当看到同样出嫁的姐姐在家中操持家务,侍候夫君照顾婆婆,劳心劳力,一把年纪便熬得苍老时,杨氏便觉得心头得意。

她的婆婆林氏虽然早年守寡。可她却并不难侍候,她甚至脾气也不古怪,又不跟杨氏住到一块儿,也不要她来侍候,对于杨氏这样当人媳妇儿的,村里好多人都在背地里羡慕着她,杨氏也因此沾沾自喜,别说远了,她的母亲看着如此强势,便是将她的父亲压了下去。可家中祖母在世时,母亲这样强势的人依旧是被拿捏得不敢吭声。

杨氏福气也好。她甚至早在成婚初时便找了人算命,人家都说她该是一个老夫人,子孙满堂的富贵命格,杨氏也因此沾沾自喜。她也争气,嫁给崔世福没多少时间,杨氏便有了身孕,头一胎不负重望的,她生了个儿子,从此以后,杨家更是人人都对她称赞有加,谁不来说她一声有福气?杨氏想着自己那个要当老夫人的合格,险些便笑了出来。

大儿子崔敬怀才出生没两年,杨氏又接着生了个二儿子崔敬忠,这个儿子从小便聪明,能言会道的,与一向爱在地里玩泥巴的老大便不同,他好像生下来便显得比其他村里晒得黑不溜秋的孩子们白净几分,杨氏随着丈夫下地时,将大儿子扔在田坎边,而自己背着老二下地耕种,就这样一个夏天过下来,这个儿子竟然没有被晒黑半分,这在杨氏看来是一件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每当背着这个儿子出门时,听着人家夸自己儿子俊秀长得好看的话,杨氏便能打从心眼儿里笑出声来。

她的这个二儿子是与众不同的!杨氏一直以来心里便这样想。崔敬忠自小时起便与村中那些只知道玩泥巴捉蛐蛐们的小孩儿不同,他不喜欢玩泥巴,他甚至对于那些孩子并不怎么爱亲近,杨氏本来还担忧这个儿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可在看到儿子偷偷跑到村中聂家那对面田坎望时,又学着人家那些读书人一般,拿着树枝在地上比划着时,杨氏突然之间顿悟,她的这个儿子是不是天生该是读书人,当状元的料?

崔敬忠从小便长得跟村里其他的孩子不同,他显得更清秀一些,因他长得不如大儿子那般身体壮实,因此杨氏两夫妻在他身上花费的心力并不比大儿子少,甚至要对他的关注更多一些,可这个儿子从小就瘦弱也并不强壮,在乡下里,这样瘦弱的男孩儿便代表着长大以后不能挑起一家之主的重任,也表示他不能做太多的农活儿,这曾让杨氏很担心过。可这会儿杨氏想到这个儿子并非只有一个种田的路走时,她顿时眼前一亮,好像是看到了儿子另一生般,顿时便与丈夫商量起,要送儿子入学的事儿来。

杨氏也只是把自己的想法与丈夫一说而已,多年以来,崔世福一向顺着她,没有出乎杨氏意料之外的,崔世福果然答应了她的请求。杨氏不由想起了当初那算命的先生说过自己这一生有可能是个老夫人的富贵人生来,她兴奋异常的将这个瘦弱的儿子送进学堂之中,虽说丈夫的顺从让杨氏心里满意,也实现了她心中隐隐的渴望,但崔家本来就不是什么富贵人家,送儿子去学堂时村里曾有人说过闲话的,杨氏本来就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哪里受得了这个闲言闲语,越发背脊挺得直了些,做事时也比以往更拼命。

崔家的日子因为崔敬忠而过得紧巴巴的,这个儿子从小就与别的孩子不一样,杨氏从一开始对他的怜爱,渐渐的随着崔敬忠的读书,而变成了一种敬畏与讨好。儿子读书之后时常嘴里说着什么子曰,这些话杨氏一句也听不懂,可也正因为听不懂,她便越发觉得这个儿子跟别的更不一样了,对他也更是敬爱有加了些。崔敬忠成了崔家最特别的一个人,就是在杨氏后来又生了自己的小儿子崔敬平之后,杨氏对于这个二儿子,心里也最是看重。

可也正因为崔敬忠。崔家的日子更是难过了些。杨氏生完了崔敬平之后。见到是一个儿子时,她心里才悄悄松了口气。崔家现在男丁还更少了些,大儿子崔敬怀才刚十三左右时,便已经开始扛着锄头跟着崔世福一块儿下地,都是从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杨氏看到大儿子这般劳累时,心里也曾心疼过,看着好端端一个少年。没几年的功夫便熬得跟个 成年人似的,杨氏心中也难受,如今崔家的情景,她知道现在这几个男丁远不够用,尤其是崔敬忠读的书又不是一两天便能读得出来的,她得需要再生几个儿子,往后等儿子们长大了,崔家便有了接班人,崔敬忠也有了人供养,崔世福也不必那般辛苦。

崔敬平刚出两年时。杨氏又怀上了,这个孩子可是杨氏期盼了多时的。村里人都说她这一胎怀的是个男丁。这话正中了杨氏的下怀,让她对于肚子中的孩子生满了期待。她希望能多生几个孩子,往后好减轻崔世福的负担,现在崔家儿子还是太少了些。她生的三个儿子中,一个儿子已经跟着崔世福在做事儿,而另一个儿子是读书人,十指不能沾阳春水,往后得要供着他,那是一个只能扔钱进去,短时间内可是看不到回报的罐子,而三郎崔敬平现在年纪还小,往后虽然他长大也能帮崔世福两父子的忙,但他一个人到底还是少了些。

因此杨氏对于肚中的孩子充满了希望,几个月怀胎时间一滑而过,农家里本来就忙碌,杨氏便是挺着大肚子,地里忙起来时她也一样要跟着下地做事儿,而二儿子最近正学堂里读书,得有人侍候着他,杨氏一时间忙得脚不沾地,偏偏就是忙了一些而已,她的肚子便感到有些不舒坦了起来。这个孩子也实在是太过娇气了些,杨氏连着生了三个孩子,还从来没有过怀孕便这样难受的时候,她不免对肚中的孩子生出几分埋怨之心来。正在这个时候,崔敬忠在学堂里却与人发生了口角,这可是自己最心疼的儿子,杨氏哪里能容忍得了有人欺负他,因此急匆匆的便赶到学堂想找人讨个说法。

她气冲冲的前去,却在儿子不满冰冷的目光中灰溜溜的回来。她知道,自己这样一通大喇喇的吵骂着进去,学堂里那个夫子却毫不客气的将一切算在儿子身上,在学堂中,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又泼辣的杨氏头一回开始觉得有些胆怯,她听到儿子让她以后不要再去学堂的话,她知道自己是给儿子丢人了。

其实杨氏也不想这样的。她心里又是有些难受,又是有些惶恐,儿子读书了,有能耐了,成为了人上人,但他却不上自己这个生养了他的母亲,从小对这个儿子的另眼相看以及又疼又畏,使得崔敬忠心里已经不那么尊敬她了。被亲生的心爱儿子嫌弃,杨氏心中又是难受又是伤心,她一路哭着回来,却又怕今日自己这样一通去乱骂了回来还要被儿子埋怨,她甚至更隐隐也有些害怕自己真是给儿子丢人了。

这样一路回到家中,来回急赶了,杨氏肚子便显得越发不舒服了些,她好像开始有坠胀的感觉,杨氏不是头一回当娘,她已经很明白这样的感觉是什么,她是生过孩子的。可再生过孩子,再有经验,生孩子本来就是一脚踏入鬼门关的事情,若是在路上发作了,那可就不太好了。杨氏心中焦急,一边加快了脚步,一边按着肚子又走得更快了些,她怕在路上发作,危险倒不必说了,她更怕自己这一趟是因为二儿子崔敬忠出去的,她怕对她一向爱重的丈夫到时会责备起二儿子。

一想到这儿,杨氏心中更添了几分焦急不说,对于肚中的孩子,她也生出几分埋怨来。回到家中时,她肚子果然已经开始隐隐作痛,杨氏下午没有去地里干活儿,她躺回了床上,反正现在事情已经不那么忙了,丈夫与大儿子两个人在地里也能做的,她虽然也心疼丈夫儿子,可也同样怕自己要是在地中发作了,到时连累二儿子。

躺了一阵,估计是胎儿又平复了下来,杨氏又觉得好了些,晚上时打起精神起来正做着饭。她想着自己今日得罪了二儿子。因此寻思着想要给他做顿好吃的。费尽心思做了饭菜。晚间时候二儿子果然回来了,一回来便如同杨氏想像中一般冷着一张脸。杨氏已经提心吊胆好几个时辰了,这会儿看到儿子的冷脸,越发觉得心头没底了些,因此小心翼翼的开口:

“二郎,娘也不是想给你丢丑,但我听村里的郭大嫂说,有人敢在学堂中骂你。娘…”

“有人骂我,那也是因为爹娘不如人的原因。”小小年纪的崔敬忠身上便有一种读书人特有的傲气与冷淡,这种在杨氏看来是富贵气的冷淡现在由她最心疼的儿子使出来那更是威力百倍,让杨氏心中越发惴惴不安,又听到儿子说自己不如人,顿时心中一酸,险些眼泪便掉了出来。她本来怀孕之后心情起伏就大,这会儿又听到儿子这样的话,心中锥心刺骨的疼,原本好不容易平复了疼痛的肚子这会儿又有些隐隐作痛了起来。

“不是的二郎。娘以后再也不敢去你学堂给你丢人了,你就原谅娘一回。娘给你做好吃的…”杨氏讨好的跟在儿子身边,像是一个祈求着主人原谅的奴仆一般,崔敬忠却不为所动:“你们这样无用,害得我在学堂之中遭人嘲笑,说是好意送我去读书,却是连个像样的书袋也没有给我做一个,更别提给我买多余的宣纸笔墨…”崔敬忠心中的不满像是已经堆积已久,他痛快的说了出来,每说一句,杨氏便觉得越是自责不说,还越是难受。她哭得厉害,崔世福父子回来时,崔敬忠还阴沉着一张脸,杨氏知道儿子这是心中不痛快了,她百般讨好着,崔敬忠却不为所动,杨氏在给他打洗脚水时,疼了半天的肚子终于没能忍得住,一下子羊水便破了开来。

这下子崔世福再也没能忍耐得住,伸手便给了崔敬忠一耳光。崔敬忠自小被人宠到大,他在崔家里恐怕不是杨氏最宠爱的老来子,但他却是杨氏最看重最在意的儿子了,这下子崔世福虽然因为他对于杨氏不敬而打了他一回,可这却大大损了崔敬忠的脸面,他本来今日下午因为杨氏便已经丢了脸面,心中积了一肚皮的怨气,这会儿被崔世福一打,便越发对父母怨恨了些,崔世福的行为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崔敬忠生平头一回那样生气,他狠狠的推了杨氏一把,哭着跑了出去。

杨氏拖着疼痛异常的肚子想要去找他,但她这会儿哪里还起得了身。估计是下午便动了胎气却一直强忍着,杨氏生了好几个孩子,可这一个孩子却险些生得杨氏连命也送去了。本来女人生孩子便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中,杨氏又思虑过重,险些一口气没能提得上来。

虽然她身子一向壮实,好歹还是熬了过去,这次生产杨氏尝到了前几回都没有尝到过的苦头,足足痛了她好几个时辰,让她死去活来的,好不容易才从她肚子里出来。也许是因为时间不对,这个孩子合该是来得不是时候,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来,又让杨氏吃足了苦头,在躺到床上时,杨氏心里便已经先对这个孩子生出了不喜来,稳婆在替她接生时,她感到身体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她好像感觉到有东西从自己体内滑了出去,伴随着一阵湿润的温热东西流了出去,杨氏却顾不得问稳婆这是男是女,便听到了外头崔世福的声音,她颤抖着高喊:

“二郎回来了么?”在这样的时刻,她顾不得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只想着晚间时候跑出去的儿子:“锅里还有热饭,给他热一热,让他吃了。”杨氏一边说着,一边又怕丈夫与儿子生出气来,到时父子闹得不可开交,因此支撑着想从床上下来。

她刚刚才生产过,屋里的稳婆哪里会准她下床来,连忙好忙将她给劝住了,杨氏虽然有些不甘,但这会儿好歹回过神来,才问起自己生了到底是个女儿还是儿子。

本来村里人人都说她是个生儿子命的,杨氏也一直以为自己生的就是个儿子,她还要多生几个儿子,让崔家以后兴旺发达呢,她问是男是女,也不过是生完孩子之后随口那么一问而已,杨氏心中根本没想过自己会生个女儿出来。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杨氏就那么随口一问。却得到了自己生了个女儿的消息出来。

“什么?”杨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就是一个生儿子的命。怎么会生了个女儿出来。虽然崔家已经有三个儿子了,她也给崔家留了后,便是再生个女儿出来也没什么,崔世福也不一定会怪她,可杨氏自怀上孩子开始,就一直将他当成个男孩儿,又想到自己现在正在读书的二儿子崔敬忠,自然希望生个儿子出来能够替家里分担一些。可生个女儿出来,养大就是别人家的,有什么用?

“崔二嫂,你生了个小闺女。”那个稳婆是附近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一般人家生了孩子是件大喜的事儿,虽说这生女儿在一些求子心切的人家里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大喜事儿,可到底也是弄瓦之喜,崔家又不是没儿子,急着要有儿子来留后,照理来说这样的情况下她该讨个赏钱才是。可这稳婆脸色却有些发僵,杨氏心里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了心头来。果不其然,那稳婆在她追问下,说出了她产后失血过多,刚刚又挣扎着想起身,这会儿下血更严重了一些,让她找个大夫来瞧瞧的话来。

因为这件事儿,这稳婆连喜钱都没要,匆匆替小姑娘收拾了,便出去了。杨氏失血过多这可是大事儿,崔世福对于这个妻子一向又爱重,这会儿听到此事,自然着急,也顾不得再跟儿子计较,连忙请了大夫回来替杨氏诊断,结果比那稳婆想像中的要好一些,可也好不到哪儿去。

杨氏没有性命之忧,在大夫两副药一下去,杨氏的血渐渐止住了,她没有因此失去性命,不过从此,她却失去了再生孩子的能力。原本还想要替崔家添丁进口的,可没料到就因为生了一个不是自己期盼中的儿子,反倒成了生一个女儿,竟然就绝了自己往后子之路。杨氏顿时就蒙住了,她有些不敢置信,一个月子里,崔家半点儿喜气不见,反倒都带着一股哀伤之气。杨氏在月子里哭了好几场,她将自己不能再生儿子的恨转移到刚出生没几天的女儿身上,也不肯喂她,更不想抱她。

都是因为她的原因,崔世福才会伸手打崔敬忠,都是因为生她的原因,自己险些去了性命不说,还生出来的不是个儿子,更是从此以后再也不能生孩子。幸亏自己之前已经生了三个儿子,否则要是早生了她出现这样的事儿,这个女儿不是要将自己的一生都给毁了?杨氏一想到这儿,便不寒而粟,恨得牙痒痒的。

她看着崔世福手脚笨拙的磨了米糊喂着孩子,她看到孩子哭得跟要断气一般,心里既是感到痛快,又是有一种隐隐想要她赶紧死去的怨恨感。可随之而起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孩子在月子中没有吃到过母亲的奶水,反倒从小就喂米糊的原因,她身体并不怎么好,刚出了月子,可比出生时才没长两斤,看上去跟一只小猫似的,哭声都断断续续。见到这样的女儿,杨氏心里不自觉的又有些心疼起来,到底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母女连心,她虽然恨女儿害了自己,可她又忍不住心疼她。

这样矛盾的情况下,杨氏对于这个孩子的感情越发复杂起来。从此以后不能再生孩子是她心里的痛,使她不能释怀,看到这个女儿时,就是心中有怜意,也再使不出来。

因从此以后不能再生儿子,杨氏对于最小的儿子崔敬平越发喜爱起来,女儿渐渐长大了,也不知是不是常年对她的矛盾想法渐渐使杨氏对于女儿更加漠视,也有可能是这个女儿实在是太安静了,她听话而柔顺,不知道是不是从小杨氏的态度影响到了她,让她变得很是乖巧,家中的事也尽量帮着分担一些,从一开始看到女儿柔弱的肩膀要做这些事情时杨氏心里生出不舍的情绪,到后来渐渐的杨氏开始变得习惯。

反正哪家的女儿不是这样过的,哪户人家的女儿都跟她差不多,农家里本来就不养闲人,崔薇小小年纪要做事怎么了,她至少还没有像聂家孙氏那个老妖婆,对自己的女儿动辄打骂,当成佣人一般,她至少还不是时常的打骂女儿,她崔家还没有给女儿短了吃喝。

如此一来,杨氏开始渐渐的习惯这样的情景,尤其是在崔敬怀娶了妻之后,她的儿媳王氏很快怀孕,家中多了一个人的田地,更是比往年要越发忙一些,随着往后王氏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再多一个人的田地一种,家里更是忙得要不可开交了。每当这个时候,杨氏便又要怨女儿一回。若不是当初因为生了那个冤家而坏了自己身体,让她再也不能生孩子,现在崔家里多子多福,恐怕早就富有了起来,只要多种几个人的田,家里儿子多了,存个几年,说不定还要存个多余的几两银子,以后好给二郎说个更好的媳妇儿。

杨氏越想到这些,就更觉得女儿碍眼了些。但这样的念头有时也只是有午夜梦回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而已,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她又不可能再将女儿塞回肚子里重新再重来过,再加上王氏的肚子越发大了,杨氏更是平日里忙了些,又哪里还有空闲去想其它?

而王氏也没让杨氏失望,她很快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出来,崔家里人人都欣喜异常,但杨氏没料到的是,一向乖巧的女儿,在背地里却是悄悄在发生着改变。头一回发生冲突是在女儿切猪食时,险些切断了手指头的时候。

崔家的人已经早就习惯了,习惯了多了女儿这么一个劳动力,虽然杨氏心里依旧是不喜欢这个女儿的,可她没有料到,这个女儿不过是受了伤不能做一些活儿而已,可家里却整个都像变得有些不对劲儿了。平日里做完事儿回家里就能吃上的饭菜,因为女儿的手伤而没有了。家中时常最好使唤的人,在女儿发生了改变之后,杨氏开始无人能使唤。以往杨氏没有注意到女儿的重要之处,可没料到崔薇一不像平日一般柔顺,所有的事情便都变得有些不对劲儿了。

对于这样的情况,杨氏感到有些愤怒,崔薇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些,打断了崔家一惯以来的平静生活!

黄梁一梦(二)

杨氏想过要教训女儿,给她一个厉害看看,让她知道什么才是柔顺!可不知为何,杨氏在看到女儿那冷淡又带着一些疏离的眼神时,她心里总是会觉得有些犯怵,也觉得本能的有些心虚。崔薇在跟王氏起冲突,看着王氏巴掌打在女儿的脸上时,杨氏心里闪过一丝丝的刺疼。不管怎么说,这个女儿到底是她生的,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平日自己打时含着怨气,也没觉得有多心疼,可看着王氏在对她动手时,杨氏心里开始觉得不舒服,可又隐隐的带着一丝对自己这种心情的抗拒。

只是这样的心情在看到小儿子想向女儿冲过去时,顿时变成了担忧。崔敬平是她的小儿子,又是她一惯宠爱习惯了的,不管是因为天长日久的宠爱习惯,还是杨氏心中本来爱的就是儿子,她深怕王氏发疯之下将儿子打着,因此将想要过去救女儿的儿子给拉住了,刹那间,杨氏好像看到了崔薇冷淡的目光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其实她也舍不得女儿挨打,可是她心里的感受太复杂了,崔薇不会了解的。杨氏在心里给自己这样说着,一方面忽略她心中那种难受的感觉,一边死死将儿子给拉住了,看着女儿拿了菜刀很快将王氏追出来,杨氏心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有些怨恨,她想到了刚刚崔薇看她的眼神,就跟看一个陌生人似的,那目光看得杨氏打从心眼儿里生出寒意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没有做错什么,哪家的姑娘不是像崔薇一般过的,许多小姑子被嫂子打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儿,毕竟一个是自己人。而另一个则是要嫁出去,成为别人家的人的。

杨氏不敢再看女儿的目光,她很快听到了王氏的哭嚎声,接着才回过神来。看着女儿被打得猪头似的脸,杨氏其实也有过愧疚,但这种情绪很快便随着她想起崔薇看她眼神时的冷淡而冲散。杨氏心中赌气的想,就这样罢,既然她这样看自己这个母亲,以后只将她养到大了,赶紧嫁出去,母女俩老死不相往来就是。她不想看着自己这个亲娘。还当自己有多待见她呢,又不是离了这个女儿就活不了了!

因着这个念头,杨氏便想将女儿送出去。要让她白白将一个眼见着没过几年就能说亲收聘礼的女儿送出去她肯定是舍不得的,但要让杨氏从此以后再跟像以前一般没事儿似的跟女儿相处,再养着她。杨氏心里隐隐的又有些不愿意,她想到那天晚上女儿那受了伤之后冷冽的眼神,心里便感到有些心虚了起来,这些年来女儿过的是什么生活,杨氏也不是不知道,开始时还有些恨,后来还夹杂着一些心虚,但有可能是天长日久的时间长了,那些原本还有些内疚的情绪在看到了崔薇过的日子之后,便渐渐的淡了。也许是习惯了,也许是杨氏对于自己以后不能再生儿子还有些怀恨在心,因此看到崔薇过这样的生活时,她隐隐还有一些痛快。

反正女儿死不了,再说自己养她这样长时间,她本来就该敬着自己的,再说她就是不高兴又如何,天大地大的,没有自己家种地来供她吃喝,她一个小女娃儿手中没钱没势的。杨氏还不信崔薇能翻得了天,离开崔家,她自己就能活得下来。反正这就是命而已,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活的,她当初在娘家时还曾被嫂子打过,如今嫁了人,还不是一样的来往,也就这个女儿心性儿大,也不知道随了谁,早些将她弄开,往后自家能过得清静,只要再留她在家里过不了几年,以后早早儿的便将她打发了出去嫁人,从此自己收了聘礼也松快了不说,还不用时常看着她,以免想起当初的种种事儿来。

只是没想到出乎杨氏意料之外的,是这个一向胆小懦弱的女儿不知道是不是这回真狠了心,她竟然不愿意住到自己那大嫂家中去,反倒要单独出去住,那院子是当初杨氏的公公去世之前留下来的,已经空了几十年没有住过人,这死丫头竟然要说自己一个人去住,真是好大的口气!杨氏气得胸口儿疼,她这些年来嫁到崔家之后顺风顺水的,除了一个二儿子估计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这辈子来收债让杨氏心中敬畏外,崔世福顺了杨氏大半辈子,让杨氏这一生过得太顺了,几乎没怎么受过气,崔薇要提出去单住的话让杨氏心中极为不满,也心里赌起气来。

这死丫头要出去住便让她自己出去住吧,看她自己一个人有多能耐,现在长大了,翅膀倒是硬了,没吃过什么苦头,只当家里有人护着她生活便这样容易了。杨氏心中暗恨,咬牙心道,等到这死丫头饿得要死不活,吃过了苦头,到时她就是想回来,就是叩头认了错自己也不会让她进这个家门一步,让她知道她当初一时冲动自以为是的后果!

打定了主意要在心里给崔薇几分颜色瞧,杨氏也自从崔世福拿了百文钱给崔薇买房之后便一直憋着一口气想要看崔薇的笑话,她想要看崔薇日子过得不好,这种阴暗的心理杨氏自己都说不清,她每当想起这些时,心中既是感到有些羞愧,又是感到有些愤怒,种种念头交杂在一起,虽然仍是心疼那百文钱,但崔薇搬出去后,杨氏依旧是松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再看着那个成日碍自己眼的丫头了。虽然那死丫头搬出去之后家中便少了许多做事儿的人,但杨氏想着这死丫头迟早要回来的,等到她饿得没饭吃,冻得没衣穿的时候,就会知道家的好处了!家中虽然忙得很,但杨氏一心认定崔薇迟早会哭着回来求自己,因此倒是咬牙将以往女儿该做的事儿都扛了下来。可是出乎杨氏意料之外的,崔薇的日子没有越过越差,她反倒是日子越过越红火了起来,就好像是甩开了崔家这个包袱般,她开始渐渐绽放出她自己的光彩。

那怎么可以?

杨氏心中既是感到不甘。又是感到酸涩难当,甚至还有一丝不服以及恐慌,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怨恨女儿成了习惯,就算明知道女儿现在与以前不一样,她有可能永远的离自己而去时。杨氏心慌之外,又感到一丝对于崔薇如此不肯服输的怨恨来。

接下来的时间,杨氏觉得一切事情都不对劲儿了。先是跟她恩爱了多年,一直对她敬重有加,且又十分温顺体贴的丈夫也开始如同变了一个人般,杨氏头一次挨了丈夫打时。简直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对自己大打出手的男人就是崔世福!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切都变了?先是一向听话又顺从的女儿开始闹着要翻天,接着连丈夫都变了不说,更让杨氏觉得心寒的,却是自己的那个一向捧在掌心里都怕摔着的崔敬忠。竟然开始也如同变了一个人般。

这个二儿子在她心里一向是懂事有出息的,他跟崔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他有学文,他本来是该做人上人的,甚至他比村中许多孩子还要有出息的,可就是这样一个被杨氏寄予了厚望的儿子,好像在一夕之间被人换了个里子般。他读书多年,最后不止是没有出息,连秀才都没有中,让杨氏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不说。而且他也没有给崔家带来荣光,他反倒带累得崔家开始日子渐渐难过起来。

杨氏每每想到这些,心里都如同刀剜似的疼。她不敢去看别人瞧她的眼光,像是人人都在嘲笑她,养了个处处不如人的儿子般。杨氏心中不甘,她也堵得慌,她看到女儿的日子越过越红火,甚至她偏偏谁也不嫁,还要嫁给自己一心看不顺眼,且又处处压着自己儿子一头的聂秋染。这更是让杨氏心里窝火。

痛快了大半辈子,没料到临老了,才开始样样事情都不顺心。每日的生活都如同唱戏一般,杨氏是真的累了。可她还不能放弃,她咬紧了牙也要坚持下去,崔敬忠是她疼宠了多年的儿子,是她放最多希望的孩子,若是他也毁了,他没出息了,那岂不是证明了自己这些年来都错了?

杨氏一辈子都好强,她在娘家时有姐妹,可是母亲最喜欢的是她,嫁人之后崔世福又是个老好人,对她一心一意,嫁到夫家早早儿的便生了三个儿子,她本来该是最有福气的,连算命的都说她合该是老夫人的命,她怎么会错了呢?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自己的二儿子怎么会变得如此这个模样?杨氏每每想到这些,便咬紧了牙,偏要撑下去。

人家背地里嘲笑她,她更要好好侍候二儿子好起来,让所有现在背地里笑她的人看看,以后她会比任何一个人都过得好,她也要让崔世福瞧瞧,究竟是儿子能给他带来荣耀,还是那个他总是护着的女儿!憋着一口气,杨氏熬啊熬啊,总觉得这个日子像是熬得没有尽头的一般,但杨氏却不甘心认输,她就是到死,也不肯认为自己错了,她没错!

可是嘴上虽然不承认,但杨氏心里却是多少有些后悔了起来,尤其是眼见着女儿的日子越过越好,她没有娘家的支撑,嫁给村里的聂秋染之后,不止没有被嫌弃,反倒那聂家的大娘对她爱重有加,凭什么?杨氏觉得心中堵得慌,女儿过得越好,便显得崔家越是落魄,聂家的大郎越有出息,便证明崔敬忠越是无能,更显得杨氏的偏心那样的可笑,那样的错误。杨氏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恐怕是不如人的,不过那只是造化弄人罢了,只是时机不对,才使得儿子走了歪路,若是当初女儿肯帮他一把,儿子何苦会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上?

早知道当初在她生下来时便将她掐死算了!

夜深人静时,杨氏心里时常冒出这样一个让她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念头来。她将当初自己不能生产,以及儿子头一回挨丈夫打的因缘全部怪到了女儿身上,总觉得崔家现在这样落魄全是她的原因,说不得便是她将崔家的气运给截去了,所以她才越过越好,崔家越来越差。杨氏每每将原因全推到崔薇身上。好像如此一来她心里便会觉得舒服一些般,她下意识的去忘了自已当初生女儿时年纪已经不小的事实,她也下意识的不敢去想崔家落到现在,每回支出大笔银子都与崔敬忠有关,都与她讨的儿媳妇不贤,眼光不好的原因。杨氏好强了一辈子,她不承认错。

她爱护儿子没错,哪一户人家不是像她这样的?儿子才是一个家族的根本,一个出嫁的女儿,注定是别人家的人,她当初忽略一些有什么错?杨氏不明白这些。她不懂怎么别人家里的女孩儿都是这样过日子的,为什么崔薇就偏偏想要的更多,自己是哪儿短了她的吃还是短了她的穿,使她对自己这样不孝?每当想起这些事时,杨氏心中觉得自己没错的念头便越坚定几分。且又更加怨恨崔薇一些。

可惜她错了就是错了。一直认为自己没错的杨氏,在亲手被儿子送了匕首入胸膛的那一刻,她才开始反醒,自己这一生是不是真错了。

原本相守相惜的丈夫守在她身边,这一辈子虽然没什么大富大贵的生活,可胜在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聚在一块儿,老了有人相伴,病了累了有人问候。大儿子孝顺,小儿子乖巧,当初女儿更是柔顺。若是她当初改变一些想法,是不是就不会落到如今的结局?

杨氏有时气急了与人吵架时也曾骂过人不得好死的话,她甚至诅咒过崔薇,在她不肯对崔家伸出援手时,她曾骂过崔薇不得好死。可如今不得好死的人是她,反倒是那个被她咒骂的女儿现在日子越过越好,成了大官儿的夫人,穿金戴银。

难道真是自己错了?杨氏在这个性命垂危的时刻,她突然间想到了以往每回自己因为崔敬忠而与崔世福吵架时,丈夫总会指着她的鼻子骂:你这样宠他。总有你后悔的一天!杨氏不明白自己现在是不是已经后悔了,她只是心口儿疼痛难忍。最爱的最维护的儿子,恨不能将心也掏给他的孩子,最后却反过来给了自己一刀。

每每想到这些,杨氏的心口儿疼得比伤口还要严重得多。她撕心裂肺的心疼,一夜之间便像身体垮了下去。杨氏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可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快要临死之前,她除了想见见现在早已经跟自己生疏了些的小儿子之外,她不想再看到以往被自己当成眼珠子的崔敬忠,也好像没什么话要给崔敬忠说,崔世福与她夫妻多年,该说的不该说的,早在受伤时便已经说了,她闭眼睛前,想见的人哪个都不是,竟然是从生出来之后,她便一直都不怎么待见的女儿崔薇!

这一定是搞错了!要不是杨氏现在伤重得厉害,她甚至感觉像是能听到黑白无常的召唤般,随时有可能性命不保,她这会儿恐怕都要笑起来了。她怎么可能会想见女儿?她以往一向都觉得这个女儿碍眼,简直是生来便要刻她的,处处与她作对,以往不见她面想起这些事情都觉得心烦,一见面母女二人要是不相对掐几句杨氏都觉得心中不痛快,这样一个不是冤家却胜似冤家的女儿,她这会儿要死前竟然不想见丈夫不想见儿孙,就想见她。

杨氏心头难受得厉害,也有些震惊。可不知是不是人之将死了,她以往在意的那点儿脸面与自尊这会儿便都已经顾不得了,杨氏生平头一回没有因为种种原因怨恨女儿而藏住心里的话与想法,说了要见她的话来。这话一说出口,并没有杨氏想像中的一般难堪,反倒说完之后带着一丝解脱与松了一口气。

看到崔世福等人脸上露出来的诧异之色,杨氏苦笑了两声。以往的她果然是对女儿太差了些,以至于要死前想见她一回,崔世福等人竟然都不敢相信。

只是杨氏心中还是有些忐忑,她也知道,自己以往干了不少的事儿,也不知道她想见女儿了,女儿愿意不愿意见她。杨氏心头有些紧张,也怕她等不到见女儿最后一面。可没令她想的是,不知道是不是总归还是母女的原因,没等她自己以为要挨上两三月的时间,崔薇便已经回到了山村中。

几年之后再见这个女儿时,她并没有变什么样,看得出来她平日里生活不错,面颊红润饱满不说,时光像是没有在她身上印下印记一般,一看便知道她是一个被人宠着娇养着的花,浑身透着富贵之气,哪里看得出当初在娘家时那种落魄与瘦弱的情景,光瞧她身上的穿戴,杨氏便知道她日子现在过得极好。

她明明是想跟女儿认个错,想要在临死前与女儿和好,往后眼一闭腿一伸便了无遗憾去的,可不知是不是两母女对立了大半辈子,杨氏明明心里不是那样想的,可看到女儿穿金戴银的出现,仿佛能将这栋屋子都照得亮堂了起来,那聂家大郎处处维护的站在她身边,十来年都对她一心一意没有旁的心思时,杨氏突然间心里生出一股不甘与愤怒来,她张嘴便没好气的道:

“可知道回来看我了,我还怕你现在发达了,不认我这个娘了。”她喘着粗气,张嘴便是尖酸刻薄的话。每说一个字儿杨氏心口上的伤都疼得让她不住冒冷汗的,可偏偏就是这样,她仍是强忍着疼痛将话说完了,她看到了女儿脸色微变,像是要转身就走的模样,杨氏心里慌了起来,她不是想说这话的,她是不想要带着遗憾闭眼的!杨氏一想到这些,强忍了心里一阵阵冒出来的本能不甘与恨,开口又接着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现在转变主意了,虽说二儿子捅了她一刀,可杨氏到底宠爱了他几十年,这些爱儿子的心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融入了她的骨子里,虽说儿子不争气,但现在女儿过得这样好,她原本对于儿子的怨怼,又变成了对儿子的怜惜。

杨氏先是要求崔薇要照顾崔家,要照顾自己那可怜的没了媳妇儿没了后人,又没有了膝盖的一无所有的可怜儿子,接着她又想起这个女儿多年来与自己感情极淡,深怕她到时表面答应了自己的要求,等自己一死却又反悔了,因此要求她将她那个女儿嫁到自己家。

不过是一个女儿而已,况且她又听说崔薇这个女儿是个病秧子,要是这样的事儿摊到她家里,恐怕早将孩子丢了自生自灭,自己家还愿意替她养个女儿,又不是什么金贵的能传宗接代的儿子,杨氏心里觉得崔薇一定会同意的,说不得她自己都不想要那个要死不活的女儿的,自己这样做可是为她着想!

要是她答应了,这事儿不止是对崔家有好处,更是能让杨氏心里隐隐冒出一丝欢喜来,她虽然一直多年来怨恨着崔薇,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伤人之将死的原因,她其实心里隐隐还是有些后悔的,以前她不肯承认,可是现在人都死了,她倔强着也没人知道,杨氏心里其实已经后悔了起来,她这几天躺在床上时偶尔也在想,是不是自己错了,若不是自己一味的偏心,其实这个女儿也没她想像中的那么差,她甚至偶尔昏沉中,会想起当初那个算命先生的话,说她能托一个孩子的福成为老夫人的,会不会那个孩子不是崔敬忠,而是自己的这个女儿?

黄梁一梦(三)

若是当杨氏自己没有偏心太过,女儿依旧是在她身边,若是嫁给了聂家这位有出息的大郎,女儿有银子了,又跟崔家关系好,何愁她不会对崔家帮扶一二,自己的二儿子也有了妹夫的依靠,哪里不能有出息的,便是让崔薇拿些钱来捐官位,也比如今崔敬忠瘫在床上要好得多。

杨氏每每想到这些,心中便如同刀剜似的疼。若是女儿肯对崔家伸出援手,她的二郎便不会因为常年躺在床上,有志不得伸而变得脾气古怪,追根究底,这一切依旧是崔薇弄出来的,若不是她这样小器,若不是她心狠手辣,连丁点儿亲情也不顾,崔家与自己,何至于会与她走到如今地步,说到底,还是自己将她生了出来,这生养之恩,怎么这死丫头便半点儿记不得了?杨氏想到这些,哪里还记得自己本来是想要与女儿重归于好的,心里的怨恨之意一重重的涌出来,她甚至现在希望崔薇能答应她的要求,答应她将女儿嫁到崔家来的话,若是如此一来,她自己也不过是个舍弃女儿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自己?

这个念头一涌上心头来,杨氏越发感到一股难言的满足,自然更是要要求女儿答应自己这个要求,着急便道:“答应我!照顾崔家,照顾你二哥,把你女儿嫁给佑祖!答应我!不然我做鬼了,也不放过你!”杨氏这会儿心里是真这样想的,她想,如果崔薇不肯答应她的要求,自己便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她要时时缠在崔薇身边。让她不得好死!这些全是崔薇欠自己的,她应该答应自己的!

杨氏信心满满,她自己都已经如此决定了,她觉得崔薇应该能看得出自己的决心。这个女儿受了自己生养之恩一场,她欠了自己的,她应该感到心虚的。自己这样一说她应该害怕的。谁知出乎杨氏意料之外的,竟然是她看着这个女儿冲自己笑了起来:“做鬼也不放过我?我可不是你们崔家的人…”崔薇仍在冷静的说着什么,但杨氏听到她说她不是自己的女儿时,杨氏觉得自己像是听到了生平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你的女儿,早在当初王氏生崔佑祖时,便已经死了…”崔薇仍在继续说着。杨氏先是想笑,接着心口儿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微冷的东西朝外头涌了出来。她好像是刚刚笑时将胸口儿间的伤口扯开了,这会儿她都好像能感觉得到,随着心口间血液流出去的速度。她浑身感觉冰凉了起来。她开始仔细想崔薇的话,后背冷汗不住的往外冒。

这个崔薇说她不是自己的女儿,她说自己的女儿当初在王氏生孩子时便已经被崔敬怀推在地上摔死了。这怎么可能?杨氏心里有些不敢相信,可不知怎么的,应该是她人都快死了,崔薇没有必要来骗她,而且杨氏自己心里估计早已经有了这种预感般,她竟然有些相信起崔薇这句话来。

事到临头了,杨氏开始回想起这些年来的种种事情。原本因为她受伤之后便时常昏沉躺在床上的原因,也许又有可能是年纪大了。她本来脑子早就记不清楚许多的东西,甚至这会儿弥留之际,她感到自己活不长了,感觉丈夫儿子们的影像在自己脑海里都有些记不清了,可崔薇说了她不是自己的女儿时,杨氏不知是在做梦,还是清晰的开始回想了自己这后半生的情景来。她记起来了,她记起来当日王氏生崔佑祖时的情景,她只是记不得女儿是不是在当时真的死了,可后来好像王氏与崔薇起口角时。自己的三郎好像曾经提过,妹妹当时险些被推得去了半条命。

是了,崔敬平确实是说过,他的妹妹被大哥推倒在院里的长条石头上面,头磕上去,昏死了,险些没命了。杨氏开始回起想自己当时的心境,好像也曾经有过一些担忧的感觉,但后来好像又不以为然,毕竟当时女儿虽然差点儿死了,可毕竟不是没死么?她当时以为女儿是没死的,后来又觉得女儿变化太快,并没有想到其它,可现在被崔薇一说,她的女儿竟然是在当时就死了,杨氏开始恍然大悟。

难怪后来自已无论怎么样都觉得这个死丫头不对劲儿,胳膊往外拐也就罢了,偏偏对自己也不亲近了,出嫁了竟然还不知道要补贴娘家,难怪不像当初那样听话了,竟然处处与自己作对,还闹得崔家鸡犬不宁,原来她竟然不是自己的女儿!杨氏这会儿觉得心里想通了,原来是不知从哪儿来的孤魂野鬼占了自己女儿的身体,原本是这样,自己的女儿才不管娘家人,若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哪里会干出这样心狠手辣的事情来?

杨氏心里想通了,接着生出一股怨恨来,自己这崔家就是被这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孤魂野鬼给害的,自己要揭穿她的真面目,她还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所以敢这样肆无忌惮的说这样的话吧?要是崔世福等人知道了她的真面目,哪里还会处处维护她!杨氏想到这儿,突然间眼前一亮,胸口又扯了一下,她想起来了,要是聂大郎知道自己娶的是个什么东西,他一定会嫌弃她的,他在愧疚之下,又娶的是自己的女儿,对这个孤魂野鬼肯定会处处厌烦与害怕,他一定会休了她,想办法收了她的!

只要聂大郎能将自己的女儿找回来,从此夫妻两个幸福美满的过一辈子,自己的亲生女儿不消说,肯定也会好好照拂娘家!杨氏想到这些,眼睛登时又更亮了些,瞪着崔薇便道:

“聂大郎知道了,不会放过你!我的女儿要是在,肯定不会这样心狠,不管娘家的…”她浑身开始越来越无力,说话也有些吃力了起来,但杨氏瞪着一双已经不太清楚的眼睛瞪着崔薇看,像是这样瞪了,她心虚之下自己的女儿便会回来一般。

“我喜欢的,本来就不是你的女儿性格。”聂秋染的声音好像响了起来。杨氏听到他的声音时,也不知从哪儿生出来的力气,竟然一下子将背挺了起来,她要告诉聂大郎,这个孤魂野鬼占了他妻子的身体,这个孤魂野鬼迷惑住了他。自己要揭穿她!可是聂大郎到底在说什么,他说什么自己的女儿变成了什么崔梅,竟然嫁给了什么陈小军,这是什么意思?杨氏有些不明白,这会儿她本来是要揭穿现在这个假崔薇身份的,可不知为什么。脑海里竟然只涌上了一个念头,崔薇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早在十多年前便死了!

这个念头涌上心里,原本便撕裂般疼痛的胸口儿开始更加尖锐的疼痛了起来。杨氏的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下来了,她的女儿死了。她一向不太看重,甚至有些怨恨的女儿死了!怎么会这样呢?她一向不太喜欢这个女儿的,她甚至后来不能生育,因为崔薇而险些害了二郎的,她本来该恨她的,可是这会儿听到她早死了,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好伤心呢?杨氏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她的胸口儿越来越痛,有什么东西越发往外涌,杨氏开始哭了起来。

得到过的东西一直存在时。她并不觉得有什么,甚至下意识的忽略她,也知道她永远会在自己的身边,就正因为她以为女儿一直在,便肆无忌惮的将怨恨发泄在她身上,一直以为她在,一直以为自己便是到死,她也不会消失,便更是忽略了。有时候重要的东西一直存在时,她感觉不到。可一旦等到失去了,杨氏才开始觉得心痛难当,她的女儿,她唯一的一个女儿,甚至还没有享受过自己疼爱的女儿,怎么就会早死了?

杨氏开始心痛了起来,她想哭天嚎地,可是身体里越来越没有力气,她想女儿,她错了,她后悔了,若是时光能倒流,天下间哪个卖个后悔药给她吃,她愿意付出一切来换这个药,她的女儿啊,她的女儿,怎么就会消失了?

心口儿像是破了一个大洞般,开始不住往里头灌着冷风,冻得杨氏浑身直哆嗦,她哭得撕心裂肺,可惜在外人看来却是半点儿声音也没有,她的身体越来越冷,接着,杨氏悲痛欲绝之下,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渐渐的,杨氏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轻乎乎的飘了起来,她看到了靠在门板上,脸色死白睁着眼睛的老妇人,她看到了站在床板边不远处满脸苦笑之色的崔薇,杨氏这才意识过来,那床板边靠坐着的老妇人竟然是自己!她吓了一跳,她明明还在的,怎么就会人已经死了?

杨氏有些惊慌,也有些害怕,她家中过得很是困难,因为二儿子崔敬忠之故,家里人时常拼尽一切来养着他,顾着他,因此家里穷得连半块儿铜镜也没有,她从来没有照过镜子,竟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老成那般吓人的模样!杨氏又想到自己的女儿,也顾不得自己那吓人的老态了,又开始悲伤了起来。这会儿她开始肆无忌惮的哭,可惜却半块儿眼泪也流不出来。她哭得悲切,眼前的景像开始慢慢扭曲,杨氏开始好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在刚生完女儿之后看着那团软肉厌弃的神色。

她刚生完孩子便要下床,是要去给二郎煮吃的。人人都在劝她保重身体,可偏偏她就是不听,连女儿都不肯喂半口奶。若是以前的杨氏,必然觉得自己没有错的,她有什么错,哪家哪户的女儿莫不是要被当成宝贝疙瘩来养的?二儿子崔敬忠才是她最喜欢的,她给儿子煮顿饭吃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