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怎么样!”

“据我所知目前正好还有好些人在盯着这些个位置,而且不惜花大代价。这说明,王爷虽然下了大力度狠惩了下面,但实际上还是留了些余地给那些世袭的军户,这种风气要是不从根底上拔除,日后必然死灰复燃。”

宋澈略顿,不知道她突然说起这些是什么意思。

还有他居然并不知道她说的这件事!

他在她脸上瞄了两眼,说道:“这是王爷下的决策,你的意思是他还会故意给底下人空子可钻?”

“当然不是故意让人钻空子。”

徐滢道,“王爷没把事情做绝,乃是为了维护皇上和军户们的关系。开国至今百来年,当年的忠臣勇士家属难免仗着祖荫积下许多陋习,若是王爷出面严办,底下人告状,那么皇上夹在会很难做人。大梁军户数量庞大,若他们再一拿矫,皇上面子更是难看。

“所以不但万不得已的时候王爷不会严惩,就是严惩也不会赶尽杀绝。”

宋澈静默了下,照他这么说倒还是真是如此,当初他提出严惩的时候端亲王一再回避,后来又直接把差事接手过去,可不就是怕他手段太强硬坏了事?

想起自己竟然还不如他看得透彻,脸上便有些涩涩地。

但他又岂会在他面前服气?他梗着脖子道:“既然要顾着皇上的面子,就是有机会这么做我岂非也不能做?”

“那怎么一样?”徐滢拿走他手里的杯子继续喝起来,“若是你办的,皇上和王爷自然会把责任推在你身上,办了就办了,除了口头训斥几句,做个样子罚罚你,还能把大人怎么着?大人难道以为,皇上和王爷真不想办他们么?”

宋澈忽然又觉得很有道理。

皇帝稳坐江山这么多年,当然不希望镇守京畿重地中军衙门腐烂到不可收拾的程度,否则的话他又怎么把端亲王和他陆续接任中军营兵权?再想想程家办寿宴的时候,多年未曾登门的端亲王居然也去了,还指使徐镛去偷看礼金册子,恐怕这事皇帝也是知情的。

这么说来,不是他们不肯办,而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办?

他看看徐滢,先前那股怒火暂且退去了些。

“那你是什么意思?”

徐滢指指地上,扬唇道:“大人想知道,便请先把这地扫了。”

宋澈倏地变了脸。

流银手指头也立时戳回徐滢脸上:“你你你,你简直是不要命了!”

徐滢把他指头拍开:“他若不扫,就你扫。”

流银气得已然翻起白眼来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想不开要急着寻死的人?他胆敢指使大权在握的亲王世子扫地,还胆敢拍他的手!他一定不知道上一个敢对他无礼的人坟头草已经长到他齐腰这么高了!天哪,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彰显出他与众不同的身份地位?

“还不快来人?!”

商虎他们又嗖嗖地围上来。

徐滢斜睨着宋澈:“下官日前才负了腿伤在身,既不能用力更不能动武,区区一个我,大人至于么。”

这是活脱脱说他以众欺寡呀!

宋澈立马瞪了眼身后,商虎他们便又嗖嗖退下了。转而他又瞪着徐滢,脸上写满了不屑:“就算你说的有道理,难道你以为我非得问你吗?难道你以为我会连你的脑子都不如?”

“那就我来收拾好了。”徐滢摊摊手,爽快地接他的话头,“只不过若是等我收拾完了,大人回头若要再来问我,那就不止是清扫一回这么简单了。自古以来嫡庶之间就没有什么真正的融洽,大人要是错失了这次稳固实力的机会,别人也就多了一分挖坑使绊子的机会。”

第56章 敢下毒手?(求月票)

宋澈的威胁她虽不放在心上,但却不能没有准备。

端亲王府的基本情况她当然已经打听出来了。

常山王宋鸿的母亲万氏家里也是显赫,其父在三十年前曾被授封太子太保,后来因卷入一宗大案而覆灭。端亲王少时与万氏常有来往,大约也有些情愫,后来便把万氏接进王府成了侍妾。万氏进府的翌年就生下了宋鸿,同年底又生下了郡主宋襄。

反倒是原配端王妃总共也只生下了宋澈。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看不惯万氏作为,翌年太后又听从宁德妃的建议将娘家庶妹宁氏送到了端王府。接着没多久也生下了陈留王宋沼。

在宁氏生下郡主宋妲时,万氏也怀上了端亲王的第四子,虽然后来没保住,但至少能看出来,万氏的盛宠,并没有在宁氏到来后受到影响。

这样的情况下,孤家寡人的宋澈必然会面临不少困境。

宋鸿和宋沼皆有生母照拂,而且一个深受端亲王恩宠,一个身后有当皇妃的姐姐,不说别的,起码进出都有个照应。

宋澈却不同。

他虽然是名正言顺的端亲王嫡子,毫无悬念地坐上了世子之位,而且深受太后与皇帝宠爱,可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家常过日子,很多事明里暗里都不是光靠个身份就能够所向披靡的,威武尊贵如皇帝,倘若孤身在外失了照护,一样也可能被狗咬。

所以再想想昨日在船赛上宋澈盯宋鸿的那眼神,就不难理解了。

而宋澈之所以会气急败坏地来寻她算帐,怪她捣了大乱,必然也跟宋鸿脱不了干系。

所以她就不信她祭出这招来。他世子大人还会不为所动。

宋澈抿紧嘴瞪着她没动。

流银看看徐滢又看看他,转眼跳起来指着徐滢:“啊呸!我们世子会需要求你?你就别给自己长脸了!我们爷五岁开始习武,六岁开始启蒙入学,八岁就能赋诗,十岁能拉弓,兵法三十六计样样娴熟,四书五经门门精通。我们爷需要来请教你?你也太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吧!”

“原来读了这么多的书。”徐滢啧啧声望着宋澈,“既然四书五经门门精通,那么不知道先生有没有教过佥事大人‘君子坦荡荡漾。小人常戚戚’这句话?”

宋澈的脸又黑了黑。

流银能跟在当今最受恩宠的亲王世子身边管理私务,肚子里当然不可能没几两墨水,乍听这话他愣了一下,转而他就破口大骂起来:“姓徐的你是不是活腻了!你竟敢说我们世子是小人?”

“我可没说佥事大人是小人。”

“小人常戚戚不就是说爱计较——”

流银说到这里蓦然掩了嘴去看宋澈。宋澈一张脸黑得已经可以媲美墨汗了!

徐滢摊摊手,叹了口气。

宋澈揪住流银衣襟将他拎开。“限你一刻钟内把屋子回归原样!”说完他又走到徐滢面前,一拳捶在桌子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徐滢耸耸肩,“我口渴。说不出来。”

宋澈眼刀甩过来噌噌地扎向她:“难不成还要本官倒茶给你!”

“下官是为大人排忧解难,顺手倒杯茶给我,又何必斤斤计较?”

宋澈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伸手来掐她脖子。

掐死他就好了,掐死她这个世界就安静了!就再也不会有人给他捣乱了!

可是她话还没说完呢。她居然连端亲王的心思和他如今的处境都猜得到,谁知道她还有什么要说?她要是死了他岂不是也听不到了?——算了,他那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八成是故弄玄虚,他怎么可能会蠢到去信他的鬼话?

这么想着他手上就又用了力。

可是他这些日子一直呆在端亲王身边,端亲王又对他十分袒护,说不定他真的掌握了什么秘密呢?他自己平时跟端亲王一天说不上三句话,这小子却知道这么多,可见端亲王对她比对他这个亲生儿子还要好。

算了算了,要不干脆等他说出来之后再掐死他,不就是倒个茶嘛!当年勾践还卧薪尝胆呢。

于是伸出去的手又蓦地收了回来,瞪了眼她,他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咚地摆到她面前。

“这个茶色不亮啊,都第几泡了!”徐滢摸摸脖子,咬牙瞅了一眼,打开他架在桌上的扇子边摇边说道。

他那点变化她怎么会没看清楚?既是委屈求全了,那何妨又再委屈一点?小兔崽子,竟敢跟她下毒手!

后头帮着流银一起收拾的侍卫们简直连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个徐镛一定不是凡人,他究竟是怎么做到几次三番惹毛了宋澈后安然无恙活到现在的?说出来好让大家膜拜膜拜啊!

“不喝拉倒!”

宋澈把茶泼了。

徐滢既不催他也不逼他,只波澜不惊地坐在他的公案后拿他的扇子扇风,一面扬唇冷觑着他。

宋澈瞪了她半晌,忍了又忍,最后吼来商虎:“泡茶!”

商虎麻溜地去了。

喷香的一壶大红袍被端过来,又沏满了一只雨过天青的薄胎官窑的杯子。

徐滢掷了扇子,揭开碗盖嗅了嗅茶香,这才放到一边,望着对面的他说道:“早这么样多省事儿。”

宋澈又瞪过来。

她复又抖开扇子,斜觑着他说道:“听说闽州天心岩的那棵大红袍乃是当世茶质最好的岩茶,佥事大人这罐茶甘香绕喉,比起天心岩的茶还差了点,但是比起珠帘洞那一株又还好上几分,我猜应该是产于天濂岩那一株。”

宋澈下意识就要臊她,然而忽一顿,一双眼在她脸上扫了几扫,又说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他不过是个一般官户出身的小吏,说起这些来居然头头是道,而且品茶的手法跟京中贵族们也如出一辙,再看他虽然刁钻,但是谈吐还算斯文,应绝对是受过良好教育的。

当然论起身份徐家也不见得有那么差,可是就徐少泽父女那涵养,可以判断徐家并不是什么礼教森严重视学术的人家。怎么他徐镛看着又明显不同?

第57章 你太奸佞(求月票)

哦,是了,他们家习惯攀龙附凤嘛,这小子瘦里吧叽地身上没有三两肉,看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脸蛋虽然看得过去,但是光靠这个肯定是不能拴住什么权贵人家的小姐的心的,多半是为了抬高身价,所以略学了几样皮毛。

心里的不屑就写在了脸上。

徐滢也懒得理他,什么叫狗眼看人低嘛!

不过他既然把头低到了这份上,不管有没有诚意,该说的还是得说。

她起了身,从案后走出来,到素日他吃茶的小偏厅坐下,说道:“我说这个的目的是想告诉大人,千万不要以为我没有什么真材实料,我外祖家出的雅士多了去了。大人如果既想严抓卫所军纪,又想避免给皇上惹麻烦,眼下倒有个机会。”

“说!”

“收集证据,捅到都察院去。”

宋澈锁眉撂了茶杯,“说的倒轻巧,三十八个卫所全是世袭的军户,他们合起伙来欺上瞒下,偏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把柄让人抓,就是时有强占土地的风闻,也让人抓不到确切证据,你说捅到都察院就捅到都察院?”

徐滢笑了下,“慢慢来嘛。如今大把人眼馋那十来个候补的缺儿,王爷铁面无私,他们别想有空子可钻。可若是他们寻到大人这里来,大人从中挑个家世背景硬点的,又机灵懂事的插进去,让他在下面跟军户们混熟了,什么猫腻打听不到?”

宋澈略怔:“你让我给他们走后门?”

“迂腐!”

徐滢啧声摇头,指节叩着桌面:“这叫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不打进他们内部。又怎么才能得到他们相互勾结并且肆意妄为的证据?这样底下军户军饷到不了手,底下土地又逐步被他们吞并,这后果不比走后门严重得多?——大人您不是号称三十六计样样娴熟么?”

宋澈红了脸,丢了个后脑勺给他:“我才不像你卑鄙奸佞!”

“大人这么端方正直,那就当下官没说好了。”徐滢拍拍手从桌上拈了块豌豆黄,然后道:“这证据要是搜集到了,皇上就是不全办也得办个五六成。他们所强占的土地也会定会归还百姓。百姓们有了田土,还不得对您佥事大人感恩戴德?

“办好了这案子,大人不但堵住了那些多事人的嘴。而且还大大提升了您在王府和衙门里的权威,对您以后严惩歪风乱纪可是大有好处,大人可要三思好。”

宋澈瞪着她,仿佛要把她一块块卸下来。

徐滢吃完豌豆黄又吃完了剩下的茶。站起来,笑眯眯退了下去。

宋澈一脚踢翻她坐的凳子。直到她消失在门外才收回瞪视的目光来。

她的这些旁门左道虽然挺让他看不上,但是又不能不说很有用。眼下求到端亲王这里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权贵子弟,论实力背景他们当然是有的,端亲王不给他们面子也是不想把这锅水搅得更浑。若照徐滢所说从中挑个出来替他办事……

他起身拍起桌子:“人都去哪儿了?!”

正忙着扫地的流银一个箭步冲过来哭趴在他脚下。

徐滢回到公事房,林威刘灏他们就已经竖起大拇指在等他了。

不过隔了堵墙,虽说军机重地的墙壁屋梁都做过特殊构造。但即使是具体说的什么听不到,那么大的咆哮声又怎么会传不到门外来。

照例又是一番唏嘘。徐滢拢手等他们都感慨完了才坐下,使了个眼色与林威刘灏,口里道着去净房,出了门却又在门下竹丛后等着。

林刘二人寻到她,说道:“可是有事?”

徐滢笑着道:“林兄刘兄素日对小弟多有关照,小弟铭记在心,只是一直无有机会报答二位。也不知道二位对如今手头这差事有什么想法没有?”

林威觑觑刘灏,纳闷道:“不瞒你说,我们俩家境比徐兄你都略好点儿,这份差事就是丢了也没什么要紧。只不过到底男人大丈夫,总不能终生碌碌无为,仕途上能有发展自然是好的。但眼下咱们跟宋佥事相互都看不顺眼,要晋职恐怕难的很了。”

又道:“不知徐兄如何会突然提起这个?”

徐滢笑道:“二位兄台若想改善跟宋佥事的关系,眼下便听我的,你们即刻悄悄地把京师城里打算谋中军营这批候缺的人员背景什么的统统找出来,这两日一旦听到宋佥事提及此事,便把这名单递上去,包管宋佥事对二位大表赞赏。”

刘灏且惊且喜,“此事当真?”

徐滢扬扬眉:“且试试无妨。”

林刘二人脸上便有春风浮现了。

如今的徐镛在他们眼里简直地位超然,他能够屡次在宋澈手下全身而退就说明他的确有两把刷子,眼下他既然这么说,又岂有不信之理?虽说是不指望晋职,可是这衙门到底是许多人抢破脑袋也想扎进来的。如果跟宋澈之间的关系能变得融洽,总归是有利无害罢?

而徐镛居然独独地把他们俩叫出来提点这事儿,也就说明把他们当了自己人,二人豪情立现,也不再多话,跟她深深抱了一拳,便就按捺着心情回房了。

徐滢跑去端亲王院子装作察看修门的进展,去了去净房,也回房办正事。

给宋澈出主意倒不是成心卖弄,也并非真要跟他较这口气,而是过不了几日徐镛便要回衙,他性子与她截然不同,面对宋澈刁难是绝不会像她这样大胆跟他斗的。为了使他能够回归到正常的状态中去,缓和宋澈与“徐镛”的矛盾势在必行。

宋澈那家伙虽然幼稚,但是他自幼接受严格教育形成的素质却在,就算是气她恨她,但她说的那番话有无道理,他必然能够分辩。

而徐镛虽然不如她奸巧,可是腹内并非空空如也,虽然不定能再给宋澈解决什么燃眉之急,但至少凭他的沉稳是不会坏事的。再者林威刘灏二人得了她这番指点,日后也将更加与徐镛同声共气,一个好汉三个帮,她得尽可能地给他制造些有利条件。

果然接下来大半日都相安无事。

宋澈虽然仍旧视徐滢如眼中钉,但从他接下来并没有再搔扰徐滢来看,应是把她的话听了进去,暂时却按下了对付她的心思,而林刘二人也依她之计前去打听消息。

第58章 剖心看看(求月票)

龙舟赛上崔嘉自然也有去,但因为长辈们都在,又隔着条河,再者知道冯清秋身边必然会有徐家的人相随,因此并没有趁机前去见面。这日晌午他便打马到了冯府,寻冯家大少爷冯翮下棋。

冯清秋的心情也十分不爽。

那日在河堤上被宋澈狠狠甩了脸子后,她并没有再呆下去,而是即刻乘轿回了府。她平生并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宋澈她不敢说什么,人家身份摆在那里,可如果不是徐滢狗仗人势,一味地挑唆生事,宋澈怎么可能冲她发火?

而让人气到肝颤的是,连程筠也与宋澈一起替徐镛开脱!

原先在程家那次她还能且看祖父的面子揭过不提,这次却是无论如何也释怀不了了!

回来枕头哭湿了几个,午饭晚饭都没吃。

冯夫人与大奶奶不停来劝说,又把冯氏母女叫回来狠训了一顿,可到底打骂她们的是宋澈不是徐镛,竟然想撒火也没个地方撒去,而且宋澈既然都已经明说了徐镛是他们中军衙门的人,外人不得伸手,这就是让徐少泽出面徐镛都有话反驳了。

这口窝囊气还只得且忍下来。

但冯夫人她们能忍下,冯清秋却忍不下,这两日蔫蔫地,便活似掉了魂。

这里对窗绣着对鸳鸯,听说崔嘉来府,意兴阑珊地并不想搭理。但勾头慢腾腾扎了几针,她忽然又抬了头,盯着窗外出起神来。过不多久忽然起了身,对镜往左鬓上插了朵牡丹花,拿了纨扇。便往冯翮屋里而来。

崔嘉与冯茗在煮茶吃。

崔家老伯爷与冯玉璋年轻时曾同拜在名士柳梦元名下习画,两家后来因此成了世交,崔嘉与冯清秋以及程筠兄妹等打小在一处玩耍,彼此关系都很融洽。而又因为程筠比他们几个年纪都略大一些,因而程筠也几乎成他们的领袖。

加之程筠本就风采过人,崔嘉即便知道冯清秋属意于他,也没法产生什么不忿。

唯一让他不忿的是与徐家那门摆脱不掉的婚事。

他一日不与徐滢解除婚约。便一日不能登门向冯家提亲。他不知道崔伯爷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承认这门婚事。徐少川已经死了,当初又只是交换了个信物,以徐家三房的实力根本就无法强制崔家履行这门婚约。若换成别的人家,老早便装傻退婚了,偏他们家拿徐滢当宝贝。

他心里只有大方聪慧的冯清秋,而不是徐家那个缩头缩脑的小丫头。

茶喝了两口。就闻窗外香风阵阵,冯清秋提裙进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冯翮笑着放了杯子。望着俏生生立在兰架旁的妹妹,“培毓正说起上回跟秋姐儿在法罗寺吃过的香茶,你就堪堪来了。”

冯清秋笑了下,看向崔嘉。

崔嘉站起来。也微笑着,双颊微微泛着红。“秋妹妹在忙什么?”打从在程家见过面后这一向也未曾见,换了新夏衫的她看起来更加灵动多姿。但是她眼下两片轻淤以及消瘦了的脸庞却让人看了大感意外。

“我哪有什么好忙的?不像你。近日接掌金吾右卫,可是实实在在的将军了。”冯清秋在他右首坐下。接了对面冯翮递来的茶,笑说道。

崔伯爷乃是亲军上十二卫的副都督,崔嘉掌一个卫所几千人的差事顺理成章。奉承话他素日也听得多,并不放在心上,但从冯清秋嘴里出来,又自不同。他谦逊地道:“我们行武之家,无非就是舞刀弄枪,哪能跟你们这些风雅之人相比。”

程筠风流倜傥,学富五车,这也是他常自愧的地方。

冯翮道:“太过谦虚就见外了。”

冯清秋端了茶,也笑望着崔嘉说道:“文能兴邦,武能定国,岂有高低之分。我一直叹咱们家的子弟都斯文有余而魄力不足,好容易有个你常来常往,偏又还说这些丧气话。莫不是其实是你瞧不起我们家这些只会舞笔杆子的?”

崔嘉本只是顺口流露了一丝自卑,没想到竟被冯清秋当了真,急得连忙辩解:“这又是说到哪里去了?我祟拜你还来不及呢,岂能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若有这心,只管叫我终身当和尚罢了。”

冯翮噗哧一声笑出来,冯清秋愣了愣,绷了脸,站起来,勾头走出了门去。

崔嘉心下更是慌了,见冯翮还只是在笑,便只好起身追出去。

冯清秋在天井里绕了个弯儿,好歹在竹丛后头的假山石下坐下了。

崔嘉揣着一万个小心跟她说好话:“好妹妹,我不是有意唐突你,只是一顺嘴儿就说出来了,我对你什么心思,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冯清秋转过去,“我不知道。”

崔嘉只好又绕到她前面,“你要是不知道,我就是把心剖开给你也是使得的。”

冯清秋绷着脸垂眼半晌,抬眼看了眼他,忽然噗哧一声又笑起来。“那你现在就剖,我倒要看看,你的心里是不是真的有我?”

崔嘉愣了愣,但听见这话脸上也是红了,伸手从腰间拔了剑,当真就要往心窝子里戳。

冯清秋连忙站起,“傻子!谁还真要你剖不成?”说着神色一黯,眼眶也忽而红起来。

“那你不生气了?”崔嘉怔怔地望着她凄然的脸。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咱们俩打小一处玩儿,情份倒跟我自己的哥哥差不了多少,我跟你生气,岂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冯清秋重又坐下来,捡了片竹叶,幽幽捻在手里,“只是你本就跟徐家有了婚约,方才却又说要为了我终身当和尚,这话你挂在嘴边上,若在外头也这般浑说,岂不弄得好像你是因为我而宁愿做和尚也不愿意娶徐滢?”

“怎么会呢?”崔嘉连忙安慰,“我发誓从来没有跟别人乱说过这类话,也绝对不会对外瞎说。我不想娶徐滢是我自己的事,是我根本就不喜欢她,怎么会怪到你头上?若真有人这样认为,我是绝对不会轻饶他的。”

“这我哪里晓得?”冯清秋半倚在椅背上,“其实你跟谁有婚约跟我也没有关系。徐镛几次冲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误会我在背后撺掇你,我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并犯不着被他们怨恨上,所以从今往后,咱们还是少往来些,也免得我成了别人眼里别有居心的人。”

“徐镛?”

崔嘉顿了下,直起身,皱眉道:“什么叫做几次冲撞你?除了程家那次,莫非他后来还曾对你不敬?”

冯清秋叹了口气。

崔嘉再一催促,她便把那日河堤上的事轻描淡写地说了:“他没有直接冲撞我,只是他如今面子大了,不但筠哥哥替他说话,就连小王爷也替他掩饰。筠哥哥倒也罢了,他本身就和气,只是我很好奇,他到底是怎么做到讨得小王爷的欢心的?”

崔嘉听说徐镛居然又让冯清秋受了委屈,方才惹恼她的担心加上对这门婚事的抵触,怒意一下就被挑拨起来了!

再加上宋澈跟徐镛之间不清不楚的绯闻才刚刚过去不久,冯清秋这话问得显然就极为耐人寻味。

不管徐镛是不是真的成了宋澈的禁脔,他对冯清秋不敬,甚至在传闻过去之后又让冯清秋当场抓到他们拉拉扯扯,这都可以成为他跟徐家退婚的理由了!而更莫说徐镛对冯清秋始终存有敌意,将来若万一娶过门,他跟冯清秋见个面,徐滢也不乐意又如何是好?

难道他一辈子就要受那个女人管束吗?

怪不得她看上去那么憔悴!冯清秋一直是他心目中的仙女,他连说句重话都不敢,徐镛竟敢几次三番地欺负她!

“他们徐家本就极擅攀附,徐镛当初进五军衙门就是托人走的门路,如今进了衙门,八成是又看着小王爷身份贵不可言,意图从他这里寻到什么契机,这种奸贼,根本就不配作我崔家的亲戚!跟你又扯得上什么关系?”

冯清秋摇摇扇子,望着前方一丛墨兰,叹息道:“不管怎么样,往后你还是少来找我罢。我虽然不怕他,但终归是个姑娘家,屡次让他来针对我传出去外人还只当我真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来日你跟徐二姑娘成亲之时,我再到场祝贺你们好了。”

说完她站起来,退后冲他福了福身,便又绕出了竹丛。

崔嘉听闻此言只觉心如刀割,连忙追上去:“秋妹妹!”

丫鬟们却从旁边闪出来挡了去路,施礼道:“崔世子请止步。”

崔嘉跺着脚,一拳砸在假山石上,骨节登时冒出红殷来。

冯清秋回了房,冯翮已经坐在她椅子上翻她的书。

见她进来,一笑道:“都说完了?”

冯清秋微笑坐下,唇角的弧度里尽是得意:“我什么时候失手过。”

冯翮点点头,站起来:“说起来崔家也很不错,深受皇恩,手握重权。反观程家,只是仗着宫里太后而颇有几分体面,要论势力,比起崔家是逊色很多的。等到太后薨逝之后,程家必会如日落西山,雄风不再。

第59章 配不上我(求月票)

“只不过程筠有深度有思想,知进退合时宜,倒是个难得一见的人物。”

冯清秋蹙了眉,放到唇边的茶杯又放下了:“筠哥哥必不会甘于做个空头侯爷,若有机会,他能爬到的位置未必会比崔嘉弱。”

冯翮拍拍她的肩膀:“程筠是很不错。我不过是说万一你嫁不成他,嫁给崔嘉也是不错的选择,他迟早会把亲军上十二卫副都督之职揽在手里,对咱们家来说也大有益处。再说,难得人家对你一往情深,来日你把崔家上下抓在手里岂不是轻而易举?”

“哥哥!”冯清秋沉了脸。

冯翮哈哈大笑起来,末了停住,微笑望着她道:“不管怎么说,崔嘉跟徐家这门婚约解除了总归于你我有好处,徐家没有崔家仗恃,便仍然只能仰仗冯家。如此徐镛得了报应,而把崔嘉当侯补,你的前程也可谓无忧。做的好。”

他再轻拍了拍她的肩,雍容闲雅走了出去。

冯清秋扭头瞅着他的背影,却是因为那句“万一嫁不成程筠”而郁闷起来。

崔嘉在冯家再呆不下去,冯翮要约他去垂钓,他也推拒了。

回到府里闷头坐了一阵,冯清秋让他再不要去找她的话一遍接一遍回响在耳边,如同刀子似的一下下扎在他心口,他打从七岁起在冯家见到冯清秋,就再没想过见不到她的事,如今居然因为徐滢的哥哥而使她委屈得不跟他见面,这不都是徐家兄妹惹出来的吗?

如果他跟徐家没有这个破婚约,冯清秋又怎么会狠心不见他?

窗下坐了一阵,掐断了两枝笔,忽地站起来。冲出了门去。

崔夫人如今上无公婆,崔家内宅上下全由她作主,已经是京师里悠然自得的贵妇。

她吃完午饭听家里的女先生唱了两曲戏,然后小睡了一觉吃着养生茶,这会儿带着女儿在花房里剪花枝,崔嘉闯进来,把她吓了一跳。

“我有重要的事情跟母亲说。”他把她手里的剪刀塞给妹妹。挽着她便就回了正房。回房又亲手沏了碗茶给她。说道:“有件事我想请母亲务必帮我。”

崔夫人纳闷。

他道:“我想跟徐家退婚。”

崔夫人怔了怔,蓦地把茶放下来:“这可不行。你父亲不会允许的。”

“正是知道父亲不会允许,所以我才会来求母亲。”崔嘉凝重地道:“我就不信。连母亲也会觉得徐滢适合作我崔家的长媳。那徐滢既非长房嫡女,又非高官之后,她父亲甚至都已经不在世,只有个碌碌无为的哥哥!这徐家攀上咱们。岂不是摆明了要占我崔家的便宜?”

崔夫人凝眉望着他,没有立刻接口。

崔嘉站起来。又说道:“以我崔家的地位,娶个世家名媛回来绰绰有余,两家虽然交换了信物,但却不过是当年父亲为了感激徐少川搭救之情。又怎可以此视为婚约?我知道做人当知恩图报,他徐家要钱还是要官,只要不过份。我们崔家都能给予,为什么非要揪着这婚约不放呢?

“我是崔家的嫡长子又不是庶子。娶个这样的妻子,来日还不得让外人笑掉大牙?就是母亲带她出去应酬,还得时时担心她露了怯。再者以徐家的德性,来日成亲之后还不定会被他们家打多少秋风,跟这样的人为伍,恐怕将来连我的儿女也要备受牵连!”

“你说的什么浑话?!”

崔嘉话音刚落,门外就立刻传来崔伯爷的声音,崔嘉连忙转身,只见崔伯爷正沉着脸从门外走进来。“你怎么知道徐镛碌碌无为?怎么知道徐滢担不起这世子夫人的担子?”

“老爷!”崔夫人忙迎上去:“嘉儿只是说说气话。”

“他有什么好气的?”崔伯爷怒视他,“京师里都知道我跟少川订下过儿女亲事,这当口人家不在了,你让我去跟他们孤儿寡母退婚,外人怎么看我?到时候人家姑娘还怎么婚配?”

崔嘉鼓作勇气:“即便是如此,那也不该我来承受。”

崔夫人瞧着崔伯爷脸色不对,遂沉声喝斥他:“你先出去!”

崔嘉不得已,出了门去。

崔夫人这里回头又安抚丈夫,“他跟冯家的秋姐儿打小就要好,那孩子我瞧着也确实不错,若是能做我崔家的长媳,无论对嘉儿的仕途,还是将来的儿孙的养育上,都是极好的,老爷又何必如此固执,非得拆散他们?”

“妇人之见!”崔伯爷坐下来,脸上一派平静,仿佛刚才的怒火只是崔夫人的幻觉,“冯家虽然也不弱,可徐家丫头又有什么不好?难道咱们家还得靠联姻来巩固吗?”

崔夫人噤声,不再说什么。

崔伯爷又道:“这婚事不要再拖了,从速去请个日子,早日上徐家去提亲吧。”

崔嘉回房摔了门,心里的郁闷如排山倒海倾涌而来。

崔伯爷说的没错,他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徐滢,不过这有什么区别?小时候怯怯懦懦的她难道长大了就会变得格外端庄大气吗?还有徐镛,他除了会像他的伯父和祖父一样钻营,还会什么?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他的妻子和舅兄!

可是崔伯爷不同意退婚,他就是再不甘愿也没有办法。

然而这婚他却是非退不可!

该死的徐家为什么没点自知之明,前来退婚呢?

他一拳砸在桌面上,望着桌上鱼缸里自己破碎的倒影,却忽然又收了手回来,——徐家提出退婚?是啊,如果徐家能够主动退婚,那崔伯爷不就没有理由再阻拦他了么!

他蓦地直起身子,这主意倒是个好主意,只是徐镛会肯么?徐家会肯么?徐镛必然不肯放弃,而徐家如今是徐少泽当家,徐少泽八面玲珑最擅攀附,必然也不会放弃这联盟的好机会。然而除了他们,还能有谁呢?

难道,去找徐滢?

“少爷,少爷!不好了!”小厮飞跑着冲进来,“老爷刚刚跟夫人发了话,这几日就要去请向徐家提亲的吉日呢!”

“提亲?!”

崔嘉只觉头顶响了个炸雷,打得他晃了两晃才又站稳。

第60章 小姐邀约(求月票)

宋澈虽然没有明确表示采纳徐滢的建议,但这两日却忙着跟各府来走门路的子弟接洽,而且还从林威刘灏递上的名册里挑选出了几个目标人选,更而且也没有再刁难徐滢,所以有没有采纳也就猜得出来了。

徐滢落得一身轻松。

林威刘灏因为得了她的提示而得了宋澈褒奖,揽下了随行下卫所的差事,这几日零嘴也没少孝敬给她。衙门里规定但凡出差出京皆是有补贴的,补贴的钱也丰厚,自然人人想去,但往日都是由另一司的经历们管着。

她白日里端端茶递递水,偶尔也凑到小吏堆们听听八卦,与同僚们关系日渐融洽。下了衙回府,要么帮杨氏做做针线,看看帐本儿,要么帮徐镛配配药,再帮他整理整理武举时要笔试的书本策略,小日子也过得安逸得很。

武举除了比武,第一关便是考军事策略,这也是相当重要的环节,因为朝廷并不缺武艺高强的人才,缺的是有脑子有谋略又有行军之能的人才。

徐镛也读过好几年书,文章诗赋上虽然造诣一般,但底子还是有的,正好这段时间就用来温习功课。

徐滢不懂打仗,到底比他多些阅历,再说前世驸马手上也是有兵权的,所以在有些想法上,偶尔也会不着痕迹地举些例子引导引导他。

日子很平静。

这日大早上,才刚从床上惺忪下地,侍棋就拿着封信走进来:“崔家刚才来人,带来了好些礼品,还带了封崔家二小姐的帖子给姑娘。交代说要请姑娘亲启呢。”

徐滢听到崔家两个字,正准备就水擦脸的头就抬了起来。

侍棋拿银刀将帖子封口给挑开了,取出封散发着蔷薇香的粉笺展开给她。

笺上两行蝇头小楷,写得娟秀清雅,徐滢顺势看了看,是约她明儿一早到白马寺上香。

徐滢虽然不知道崔家女眷跟他们三房往来得多不多,但是凭崔嘉对徐镛的态度。以及这个多月里崔家女眷压根就没往徐家伸过脚。也不难猜到这崔二小姐跟杨氏和徐滢会有多深的交情。

没有交情还来约她上香,这里头必然就有鬼了。

“这可糟了,明儿要去衙门。又还要去上香,哪里赶得及?”画眉端着果子走进来,忧愁地道。

“不要理会就是了。”徐滢轻描淡写说道。

“不去?”两个人都睁大了眼睛,“二小姐可是崔夫人的女儿。崔世子的亲妹妹。”

“就是亲娘,我也不去。”徐滢慢条斯理地梳着耳畔的发丝。

侍棋画眉对视了一眼。分头上来给她梳妆。

徐滢的变化都让她们看在眼里,虽然这爱闷在家里的性子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可办的事情却大胆多了,也有主意得多了。眉尖眼梢时不时流露出来的威风也让人打心底里钦佩,大少爷虽然有魄力,可他那种魄力跟二姑娘这种柔里有刚刚里有柔的特质又不同呢。

真不知道怎么会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不过不管怎么样。这变化却是步步给人带来了惊喜的,就当是在佛堂里受了大慈大悲的菩萨点化罢。三房有个处处忍让的杨氏已经够了,并不需要再多一个懦弱的小姐。连杨氏和徐镛都没说什么,又岂有她们乱瞎猜的余地?

徐滢说不去赴约,她们也觉得没什么。

太阳透过即将散尽的薄雾照进翼北侯府的庭院,栏角一丛湘妃竹在夏日的朝晖里懒懒地发出悉梭之声,一只毛长打卷儿的大白猫伏在朱栏上呼噜噜地打盹。大梁各部各地运作正常,规定如无急事,便行三日一早朝。

程筠与太子趁着闲暇在侯府天井里下棋。

程筠拣空处落了颗子,说道:“裕王这几日在忙什么?”

太子扬唇望着棋盘:“兵部左侍郎徐少泽不是在家养伤呢么,让我塞给右侍郎当下手去了。”又道:“前儿个澈儿办的那个龙舟赛,他不是也去了么?跟人赌钱,赢了侍卫们两个月月俸,让皇上发现了,把他这个月的俸禄又给扣了。”

程筠不由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