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才躺下,旁边窗户就被流银战战兢兢地叩响了:“世,世子妃,外面崔。崔老爷求见!”

宋澈又羞又窘中,哪料到三尺之隔窗户外还有人?而且还赶在这当口把窗户给敲响了,当即抓了个枕头砸过去:“催催催。催个鬼啊催?!”

窗户外流银脖子一缩,赶紧匿了。

徐滢却听出重点来:“崔老爷?是崔涣来了?”

流银攀着门框从门洞里又冒了头:“回世子妃的话。正是崔涣!”

徐滢就笑了,坐下来玩味地啜了口茶,说道:“就说我忙着呢,有什么事,让他寻世子爷说去吧。”

早就知道崔涣不是个蠢人,吃了那一堑之后能不学乖?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她自然清楚。但这老小子也不老实,就算荣昌宫当真是她作主,他这么公然把她摆在宋澈前面又是何道理?还得让他碰碰钉子才成。

“我凭啥去?我不去!”宋澈还在捂着胸脯怄气。

徐滢挨着他坐下,笑微微摇着团扇:“那你卫所那案子破得怎么样了?”

他顿了顿,咕哝道:“不怎么样。”

打王府出事之后,各卫所下面也没他动静了,什么马三爷,跟人间蒸发了似的。一点点风浪就惊得没了影儿,都是群不成气候的东西。

这两个月他下令撤了一批将领,卫所秩序逐渐在恢复,因为太子的干预,许多忠臣将领也率先站出来服从了宋澈,虽然还是有一大摊子的事,但最起码,他们想要再阴损地以侵吞屯田的方式挑起军户与朝廷矛盾的事情是不用再肖想了。

可以说只要他们不联合几万人马突袭某地,是起不了什么大风浪的。

但是即便如此,案子却还是没破,顶多算是亡羊补牢。

宋澈也知道不抓到这个藏在幕后的家伙这案子就不算完,因此有点心虚。

徐滢抬手拍他屁股:“既然不怎么样,那你还不赶紧去见人家!”

宋澈不觉得崔涣能起到什么作用,但是他怕再不动的话徐滢又要掐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了炕。

正坐榻上扒着外袍的阿陶见到他爹这熊样,哈哈乐得一双大眼睛都看不见了。

崔涣揣着双手在王府门外等了足有两三刻钟,眼见得太阳西斜了,两脚都站得有些酸麻了,那紧闭的朱门还没有一丝动静。直到他几乎要放弃时,才突然听见门里有人声传出来,紧接着门开了,流银跨出门来,鼻孔朝天道:“世子妃有话,请崔老爷有什么事去见世子爷说。”

崔涣一张脸顿时垮下来,这死丫头片子架子还端得真高!这不明摆给他钉子碰嘛!

但也没办法,谁叫他败在人家手上呢?

这里匀着气,就掏出锭银子陪笑递过去:“敢问世子爷现下何在?”

流银瞥了眼那银子,这才把鼻孔放下地来,笑了道:“崔老爷好运气,世子爷正好在王府里。”

崔涣喜出望外,他知道宋澈那毛不好捋,本是作好了三顾茅庐的准备的,没想到这一次就成了功。连忙撩袍入内,随着流银往荣昌宫来。

宋澈顶着张臭脸坐在前厅里等待。

欲求不满外加被徐滢赶出来会客这令他心情很不好,尤其还是这个姓崔的要见他。他是不会忘记当初他怎么设计要把徐滢弄回去当他儿媳妇的,更不会忘记他把他算计出了京,然后害得徐滢挺着大肚子出面给徐镛解围的事!

“你来干什么?”他皱眉望着面前拱手的人问。

第352章 甘愿效劳

崔涣虽然是高位上退下来的,但这大半年里尝尽了酸楚滋味,这会子已没法把脸面当回事,因说道:“回世子爷的话,在下乃是向世子爷请罪来的。 ”

宋澈沉沉地哼了声,甩了记眼刀丢给他。

徐滢等宋澈出了门,也踱到了前厅,站在屏风后静静聆听。

崔涣接着说道:“在下自知罪孽深重,当年不该财迷心窍听信奸人诱惑,从而误入歧途,以致于后来一错再错,深陷泥沼无力自拔。这大半年里在下闭门自省,悔悟愈深,深感不亲自登门请罪,难赎我往日之过错,因而今日特来请世子降罪。”

宋澈一碗茶端在手里半日没动,他打小便见着崔涣跟端亲王一块吃酒会友,也是豪气干云一条汉子,倒没想到他今儿会在他这个晚辈面前说尽好话,——平素那些来硬的他好对付,这种来软的的他却不知道怎么办了。

打他一顿?好像胜之不武。回头端亲王也饶不了他的。

原谅他?他又做不出来。

他下意识地往后方瞥去,这种事情他媳妇儿拿手,应该她在场啊!

他咳嗽道:“你对不住的不是我,是世子妃,你该向她请罪才是。”

崔涣对他们俩这推来推去的也无语了,只好道:“若是世子妃能出面自是最好。”

宋澈身后这屏风乃是上好的双面绣,不是那么透明的,但他怎么说也是打小习武的主儿,那屏风后光影一动他就知道来人了。这荣昌宫里敢在屏风后倾听说话的除了徐滢还有谁呢?

徐滢也是心知肚明,推说让他见宋澈不过是为着宋澈的面子,宋澈对她的意义重要过一切。她怎么可能去压他的风头?而这老小子居然不明白,先提出来见她?

不过话既说到这份上,就无谓坚持了。

她退后两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宋澈起身虚扶着她坐下,清嗓子道:“崔老爷说要跟娘子请罪呢。”

徐滢与他同坐下来,笑望着面前躬着腰的崔涣,说道:“不知道崔老爷何罪之有?”

崔涣赧然道:“在下罪孽深重。一不该在十一年前利诱令尊徐将军许下婚约。二不该假借婚约私下暗行夺取印章之事,三不该设圈套栽赃令兄徐将军,这过往往种种。都是我崔涣的罪过,如今在下已幡然醒悟,特来请求世子妃赐罪。”

徐滢与宋澈对视了眼,扬唇道:“崔老爷这些错。皇上不是都已经降罪了么?你这又跑上咱们家来请罪,这又是什么意思?”

崔涣赧色更甚。但人都已经进来了,就没必要再考虑什么脸面不脸面了,他说道:“不瞒世子妃说,在下打从十五岁起便开始戎马生涯。对朝廷虽无建树,却习惯了刀枪剑棒。当年在下在授封世子之时,跪在老祖宗灵前也是对天发过誓。要世代为大梁效忠,死而后已。可如今……”

他抬眼看了下他们俩脸色,带着万般为难接着说道:“如今祖宗家业毁在在下手上不说,连爵位差事也一并丢了,在下已过不惑,离入土之日也不远矣。近来时常忧虑死后无颜得见先祖,又因感慨愧对朝廷,辜负了先祖圣恩,以至日夜不能寐,恨不能以死谢罪。”

徐滢挑挑眉,吃了颗密饯。

宋澈却始终板着个脸,一副就看你这老家伙怎么唱戏的样子。

崔涣慨然了一会儿,又抬头说道:“我若有脸去见祖宗,便早已死去多时,然而我又想,既然我手脚还能动弹,又或许还能国家尽尽心力。即便是不能回到朝廷,眼下有什么事情是朝廷待办的,能用得着在下的,在下定万死不辞!”

他目光定定盯着他们俩。

徐滢与他对视了会儿,说道:“崔老爷的意思我明白,可是皇上都明言交代了不许你们为官,我们可不能违逆圣意。”

“不必违逆圣意!”崔涣连忙道:“我只求能有个报效朝廷的机会,以求来日有脸面见祖宗,至于为不为官,在下委实不敢勉强世子爷和世子妃。皇上虽然不许在下为官,却没说不许在下给世子爷跑腿,您看这——”

宋澈张大眼,扭头看了下徐滢,——他还真没想到这老崔居然会是主动来要求给他跑腿的!

“你能跑什么腿?”他上上下下地睨着他。

崔涣上前两步:“不瞒世子爷说,小的猜测,卫所屯田被侵一案的主谋,在下怀疑就跟当年劫囚一案的主谋有关。”

宋澈嘶了一声:“你凭什么这么认为?那会儿你不是说劫囚的人都死光了吗?难道你没跟皇上说实话!?”他伸手指到了他鼻子上。

“不不不,”崔涣忙说道,“在下对天发誓绝无半字欺瞒皇上!只是最近我想了想,窦旷那案子我也还有疑问,比如到底是为什么急着用钱要拉我入伙开矿的?这点谁也没问出来他就死了,我也不得而知。

“还有事情发生的时间,据说卫所屯田被侵也是十一年前开始,跟这案子时间十分相近,再有那个同时袭击了我与小侯爷的疤面人,他到底是什么来历?我也算是劫囚与被神秘人袭击两案的见证人,或许我对破解卫所案子也会有帮助的。”

说着他朝徐滢又揖了揖。

徐滢到这会儿才吐了口气,说道:“当夜袭击你的那疤面人,有什么面貌特征?”

崔涣也不知怎么形容,沉吟了片刻说道:“我看到了他的全脸,他一边脸上全是大片疤痕,但是我觉得他如果没伤的话,应该会是个长相颇为俊秀的男子。年纪约在二十三四岁,不是特别高,但绝对不矮,一双眼睛十分有神。”

“一双眼睛有神?”徐滢凝了双眉,既然是一边脸上全是疤,必定眼周也伤在内,怎么可能会让人觉得一双眼睛都有神?

崔涣似也想到了关键之处,顿了片刻后他直起身,脱口道:“没错!的确是十分有神!我想起来了,他虽然那边脸上全是疤,但是一双眼睛完好无损!是正经的丹凤眼,正因为没受损,因此才让人觉得有神!”

第353章 花明柳暗

徐滢道:“丹凤眼?”

这丹凤眼怎么听起来挺耳熟?她见谁长了双丹凤眼来着?

“对,就是丹凤眼!”崔涣肯定地。

徐滢想了想,招来侍棋轻声说了几句,然后让人赐了座。

这里刚坐下,侍棋就拿出一卷纸来,徐滢打开后拿出一张摊开在桌上,原来是张画像:“你来看看,这个人像不像?”

崔涣走上来,目光一接触到画上的人脸便定住了!

徐滢又拿出一张摊开:“这张呢?”

这下他目光里不但有震惊,而且还有丝残余的后怕!

“是他!就是他!这疤的形状眼神都一样!”他大声道,“我永远忘不了这张脸,那天火光突然之间在照在他脸上,我魂魄已去了一半,也就是那刹那间,我不慎中了他一剑!”他话得十分急速,仿佛思绪又飞回了那个时刻。

徐滢看看宋澈,宋澈站起身来:“这次你要是再敢耍我,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崔涣无语道:“在下要是有一字虚言,不用世子爷动手,我亲自把我合家上下的脑袋送到您面前来!”

宋澈瞪了他两眼,这才坐下来。

崔涣也坐了回去,默了默又问徐滢:“敢问世子妃这画像是从何处得来?”

徐滢重新把画卷起,交回给侍棋,说道:“既然你是诚心效忠朝廷的,这个你就别问了。”

崔涣颌首,又道:“那么,不知在下这请求——”

徐滢不吭声。宋澈道:“容我想想,过两日回消息你。”

崔涣立时起身,一揖到底:“那在下就静候世子爷的佳音了!”

徐滢目送着他出了门去。再拿过侍棋手上这画像看起来。

这两张画是她在宋鸢出事之后寻云门寺的人画的。据宋鸢交代,这疤面人住在云门寺禅院里至少一年,那么即便是他不是常住在那里,至少也出现过许多次。特征这么明显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没人见过呢?

两张画分别出自两个僧人。画出来的像竟是一个比一个细致。

崔涣既然认定跟十一年前突袭他的那个人是同一个,这的确就可以说明窦家的案子跟屯田一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了。再从窦家孩子与杨家孩子中了同种毒来看,此人不但与窦家一案有关。而且还与杨家有瓜葛。

可杨若礼原先担任国子监祭酒并不管政务。也不可能会有政敌与仇人,这人究竟会是谁?

建安胡同的三进小精舍里,迎春花与茶花竞相争艳。

凭窗而立的男子面容光洁无暇。颌下淡淡的青须茬儿又给他添上了几许成熟沉静的味道,在这春光里,看着也让人觉得心境淡泊。

但他目光流转之间又会不经意露出一丝不羁与戾气,像隆冬的寒风。

“三爷。有消息回来了。”范舟到了身后,躬身禀道。“昨日跟踪徐滢的乃是崔家大少奶奶冯清秋,一不小心嫁给你。崔家这大半年里内宅乱成一团,崔涣与崔夫人渐生龃龉,二房崔韦夫妇地位渐起,而冯清秋与崔嘉则是貌合神离。冯清秋去年还掉过个孩子。”

说着他把崔家这前前后后的事均跟他交代了一遍。

“这么说来,这位冯大姑奶奶现如今日子是不好过了?”马三爷交握着双手,薄唇略带讥诮地扬起。

“是不怎么好过。不过,她终究是冯家的姑奶奶。有冯玉璋夫妇撑在后头,倒也不见得落魄。”范舟道,“此外我还打听到一个消息,这个消息三爷恐怕更有兴趣知道,就在昨日下晌,崔涣曾造访过端亲王府。而当时只有宋澈与徐滢在府。”

马三爷顿了顿,然后蓦地回过头,“你是说崔涣去找过徐滢他们?”

“没错。”范舟点头,“不知道三爷可还记得当年去探天牢的途中遇到崔涣的事?宋鸢虽然死了,但云门寺的僧人却见过三爷,还有崔涣也见过三爷,我担心崔涣恐怕会把这个线索告诉徐滢他们,然后帮着宋澈他们对付咱们。”

马三爷眉头也拧起来了,他顺着屋里转了半圈,又沉吟了片刻,才说道:“看来崔家还是嫌日子过得太太平了。”

范舟拢手不语。

马三爷在屏风下站了会儿,又转身道:“崔嘉近来在哪里出没的多?”

范舟想了下,答道:“惠心楼。”

崔涣既寻上门来请求办案,宋澈少不得去见皇帝。翌日早朝后到了乾清宫,把事由一说,皇帝捏着奏折想了想就答应了。当初留在崔涣不杀本就是留意有用的意思,现在他自己寻上门来,那就给他个机会吧。

宋澈这里得了讯回去,也不急着立马告诉他,打算先熬他两天,挫挫他的锐气再说。不然的话还以为他少不了他呢。

徐滢吃了早饭打算带着阿陶去长公主府上走走,结果长公主要进宫去看太后,于是俩人又结着伴往慈宁宫去。

皇帝这里看了半日奏折,只觉眼睛干涩,仰靠在椅背闭目养神的时候想起宋澈早上来禀的那事儿,这崔涣虽然可以给他当跑腿,但他到底负罪在身,有些事他可不能不嘱咐宋澈。这一想便又坐起来,着人去传宋澈。

万喜说道:“世子妃正在宫里,要是不那么要紧的事,何不让世子妃去传话便可?”

皇帝想想也是,这跑来跑去的多耽误正事儿?再说跟徐滢交代恐怕比跟宋澈那二愣子交代还要好些。遂摆摆手让他去,自己进了侧殿,让太监弄了些茶包来敷脸,——这两夜茶喝得多,晚上睡得晚,黑眼圈都出来了。

徐滢随着万喜到达乾清宫时,就见正殿里并没人,站了半刻才听见侧殿里传来说话声,连忙唤了声“皇上”,就见帘幔处一人敷了半脸的小茶叶包出了来,到了跟前站定,从茶叶包里睁开眼望向她:“来了?”

徐滢没忍住,噗哧笑出来。

“笑什么笑?”皇帝瞥她:“别仗着你年轻,就笑话朕。”

“哪能呢?”徐滢道,“皇上风华正茂,丁点儿也不输我们这些后辈。只不知皇上用的什么方子?改日传我也试试?”

皇帝高兴了,顺手从一堆奏折下拿出本绘着各式花草的书来:“看你嘴这么甜,赏你了。”

是本养生养颜的书,太医院著的。

徐滢把书收起来,顺势望向皇帝。这一望,她忽然就顿住了!

第354章 公子雅兴

皇帝正在清理他的茶叶包,本来很丑怪的脸经一层层剥下来,原本俊朗秀美的一张脸就渐渐露出来了!这露出来的脸与方才的形象一对比,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徐滢忽然就想到那张画像上的脸!

宋鸢与崔涣都说那人脸上有丑陋的疤,但崔涣又说他双眼有神……一个伤了大半边的脸,而且疤痕还尽留在上半截,怎么可能眼眶的形状不会改变?

难道那人脸上的疤也是假的?!

对!只有假的才会在朝廷那么多人严密监守下行动自如,才会在两种身份之间自由转换,范埕才会指出马三爷是个俊美贵气的男子!也才会让人总也猜不透他的来历!

“你想什么呢?”

正独自出神间,皇帝已经收拾干净坐到御案后了。

她连忙回神颌首:“不知皇上召见有何旨意?”

皇帝哪有什么了不得的话说?无非是嘱她转告宋澈仔细观察着崔涣。崔家是老功臣,崔涣虽有违法,到底不是什么谋逆反叛之罪,给他点教训就得了。倘若他改过自新,他是不会当真让他们家就这么败下去的。

徐滢这里记下,立刻告退去往慈宁宫。

其速度之快令得皇帝在殿里郁闷,难道他突然之间就变得面目可憎了吗?

心里有了惦记的事儿,徐滢就没心思闲唠磕了,这里吃了太后招待的茶点,又容老人家被阿陶给逗得乐开怀了,便就告退回王府来。

进房还没来得及吃口茶,便着厉得海将疤面人两幅画像以及当初范埕绘制的那幅画像拿出来。

几幅画放在一起,笔触虽有不同。但立足点却是一样的。云门寺里画出的两幅皆是丹凤眼,长剑眉,鼻梁挺直,而下颌刚毅利落,薄唇无一例外的上挑,眼神略带轻蔑之色,不知是在讥嘲着谁或是讥嘲这人世间。可是在面上那块疤的衬映下。这张脸却透着说不出的丑陋了。

她仔细辩认完毕。再把原先范埕绘的那张铺在一旁,这一张脸同样的五官,同样的目带讥诮。只是下颌那一小点的黑痣以及右脸大部分在另两张画像上却被疤痕覆盖,没有疤痕的这张脸堪称俊秀,与那两张竟有着云泥之别!

“就是他了!”

她激动地道。

疤面人就是马三爷,也就是当年击伤崔涣与程筠他们的凶手!

“快去请世子爷回府!我有要事相商。”

流银走过来:“世子妃。世子爷去通州了,得晚饭后才能回来呢!”

……京师里权贵云集。有排场的酒楼茶馆也多如牛毛,惠心楼就算是一二流当中的一家。

当暮色笼罩了大地,护城河一带便也热闹起来,这里是酒肆娼馆集中之地。每到掌灯时分,华灯便染亮了这一大片城区,处在整条街中央位置的惠心楼更是宾客如云。因为他们这里不但有号称京师第一的龙井毛尖,还有每月一换的说唱班子。

这个月打南边儿来了个黄梅戏班子。一家三口,主清唱,唱曲儿的姑娘十六七,水汪汪的眼睛粉嫩嫩的嘴儿,音色又娇嫩无双,引得每天晚上都有许多公子哥儿来捧场。

崔嘉虽吹得一手好笛子,但对这戏文却是无感。只是几个好友喜欢热闹,于是接连几日也都把聚会地点选在这里。

但是今夜他到了,而另外几个却还没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约好听完曲儿便去当中某人家里喝两盅,长夜漫漫,也只好如此打发了。

他叫了一壶茶,两碟小点儿,一面听着曲一面等待。

店堂里来人越来越多,很快坐无虚席,好几个人瞄着他这桌跃跃欲试,到底都是有身份的,大半人琢磨了会儿便就打了退堂鼓。但却有个三十来岁身姿挺拨而且气质儒雅的文士犹豫之后却还是走了上来,抱拳道:“敢问这位爷,可否容在下拼个台?”

崔嘉有些为难,本来他是在等人的,怎可与人拼台?但他也并非是个霸道人,眼下已有许多人在站着,这人既问上来了,他也不好意思拒绝,略为沉吟便就点了头。

马三爷坐下来,同叫了一壶茶,两碟点心。先给自己沏了茶,然后微笑:“看公子气宇轩昂,风度翩翩,在下常在京师行走,印象中倒觉原先的广威伯世子与公子有几分相似,也不知认错未?”

崔嘉本有些百无聊赖,陡然听得这人竟认出他来,心下略动,才又正眼打量起他。

马三爷又笑道:“敢问可是崔公子?”

崔嘉停顿片刻,点点头,磕一颗松子。磕完之后才又拱手回礼:“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小姓云,家住城东金龟坊。”马三爷始终笑微微,说完又执壶给他添了茶,说道:“云某早就听闻广威伯府的威名,也一直仰幕崔公子的人品,不想今日在此偶遇,深感荣幸。只不知公子如何独自在此?”

崔嘉自家败以来屡受冷眼,忽然间被马三爷这么一捧,心里可谓百感交集。一时又觉难得萍水相逢一个陌生人还记得自己,便不由也起了几分攀谈之心,遂道:“在下也是在此等朋友,只是不知何故迟迟未来。”

马三爷道:“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崔嘉正要说不可能,这里小厮就进来道:“刘公子派人来告诉,刘夫人忽感不适不能来了。李公子也临时去了田庄有事。他们请爷改期再聚。”

崔嘉愣了有半晌。明明约好不见不散,怎么突然之间都爽约了?

他陡然升起阵空虚,他们爽了约,那他去哪儿呢?他并不想回去,回去除了听崔夫人唠叨,崔涣咒骂,便是冯清秋的冷脸。他已经越来越不想看见她,他也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认真与她说过话,或者认真看过她的脸,他对她现在有种本能的恐惧。

“既然如此,不知在下有无荣幸请崔公子去喝两杯?”正在他失落间,马三爷又含笑开口了,“附近也有家不错的酒馆,虽称不上十分贵气,但也还算雅致清静。此地我也深觉吵闹,就不知崔公子意下如何。”

崔嘉正缺酒友,这话简直正中他下怀。

“这怎好意思?”他道。

马三爷笑着起身:“公子不弃便成。”

崔嘉只好也站起来。

第355章 难言之隐

冯清秋在窗下坐着摆棋。

从冯府回来这几心情极为不好。徐冰的话及公婆的态度对她来说是个刺激,而徐滢的生活美满对她来说更像是一把刀,毫无预警地插在她心坎上。

她跟她是没有血海深仇,但如今她和她的高下立判却使她们成了仇。

她原本可以过像她那么样风光的生活,再不济,也会是一二品家里的宗妇,可如今连她的妹妹冯江萍都嫁进了阁老府,比她的处境好上几倍,这些人纵然没有惹她,可也切切实实地落下仇恨了。

她不知道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老天爷简直像把她的出路全部堵死了似的。

“时候不早了,奶奶睡吧。”

乳母宜嬷嬷拿着件衣裳走过来,披在她身上,劝慰的话里也带着一丝无奈。

冯清秋看着窗外,眼里的光采又黯了点。

她是在等崔嘉不错,即便是她毫无出路,她也还是不想就这么等死。她还是想怀个孩子,借着冯夫人对她的宠爱,让冯家好好的教导他成人!她相信只要有了孩子她就有了希望,有了孩子她可以不要崔嘉不要这里的任何人!

可是崔嘉到这个时候却还没有回来!

这已经是第无数个夜晚了!

她猛地起身,突来的激愤使肩膀上的衣裳也掉落地下。

宜嬷嬷劝道:“奶奶息怒,大爷也是心里烦着,出去散个心。奶奶应该宽容些才是。”

“我宽容他?我还要怎么宽容他?!”冯清秋指着窗外,声音在静寂的夜里显得异常尖利,“你看看他每日里干过什么正事?家里那点子庶务他可曾沾过手?一天到晚有多少时刻是呆在家里的?哪天不是醉得像猪一样地回来?!”

方才还静谧的气氛瞬间被打破了。

宜嬷嬷深感后悔。早知如此她就不多这句嘴了。

可她又岂能不多嘴?冯夫人隔三差五地传她回冯家,耳提面命吩咐她劝着冯清秋跟崔嘉好好过日子,她怎能违抗?

她知道冯夫人也是没有办法了,人都嫁到了崔家,还是赐婚的,她这辈子还有琵琶别抱的可能吗?既然没有,那就只能努力把眼下的日子过好。崔嘉是没用。是窝囊。可是这不也有一半是她自己的原因吗?

冯家书香门第,小姐们从小便学习女德女训,可冯清秋哪里像个贤妻的样子?崔家陡遇不测。难道她不是应该给崔嘉打气,鼓励他振作起来,并且协助他把家宅打理好吗?可她倒好,不但自己撂手不管。把夫家当成别人家似的,还当面斥责崔嘉没用。试问哪个男人受得了她呢?

这也就是仗着冯家在后撑腰,换成别人,不定成什么样了。

当然,作为一手带大她奶娘。她还是盼着她好的,她跟冯夫人及冯大奶奶一样都盼着她好。

哪怕是拮据些,只要家宅安康。夫妻和睦,不就成了吗?眼下还能求别的什么呢?

何况崔嘉对她还是一番真心实意。

“我这辈子。就是被他给毁了……”冯清秋跌坐下来,呆呆望着窗外抽泣起来。

宜嬷嬷终于不忍,说道:“大爷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至少他并没有在外胡来不是么?奴婢听说,前儿顺天府尹家的二姑奶奶哭哭涕涕回娘家了,说是她们姑爷在外养了个外室,还生下孽种来着。还有胡侍郎的长子,虽然娇妻过门未久,却已经纳了两个妾……”

她适时地止住,叹了口气。至少崔嘉并没有对不住冯清秋的地方,在冯清秋这般冷待他的情况下,他还能坚持这点,已是不错了。

冯清秋果然止了泪。

半晌起身来走到床边站住,幽幽道:“我也就只图他这点了。”

月底并没有月光,天上几点寒星,并不足以照亮大地,但河两畔的灯影倒映在水里,却十分灿烂。

马三爷挑的地方是间夹在两座喧嚣茶馆之间的四合院,也是两层,却相对清静,雅室多,而且有人奏古琴,铮铮的琴音隐隐约约传来,化去了躁意,也使人觉得这小楼别有洞天。

崔嘉打量了一番四下,又凭窗欣赏了一番夜景,转回身道:“看得出来,云爷是位雅士。”

“雅士不敢当,仗着家里有几个闲钱,平日里好些风花雪月罢了。”马三爷伸手请他坐下,而后微笑给他斟了酒。等伙计上了酒菜,他便望着崔嘉:“当然比起公子来,云某还是不算什么。我听说尊夫人可是冯阁老府上的千金,虽至如今,也依然令许多人称羡哪!”

崔嘉听他提到冯清秋,心里便有些郁闷,一杯酒下肚,便吐着气说道:“最难消受美人恩。有些福气注定不是你享的,那么你也就一辈子都享受不到。”

马三爷给他添酒,又道:“听公子的口气,似有难言之隐?”

崔嘉叹气,闷头又把酒给喝了。

马三爷又执壶给他添满,笑道:“人生不如意事常。不说那些了,咱们喝酒为兴。”

如此几轮满下来,崔嘉已有些晕晕乎乎。他平日酒量算好,但一斤酒下肚,连人都已有些看不大清。

马三爷坐在对面看他胡言乱语着,忽然轻敲了三下桌面,房门吱呀一响,就有阵香风袅袅袭来。

先前在惠心楼上唱曲儿的女子已经换了身装束,提裙款款到了跟前。

马三爷下巴往对面指去,那女子颌首,便就坐到崔嘉身侧,娇媚的声音似有勾魂摄魄之能:“培毓。”

崔嘉迷迷糊糊倾诉着心中苦闷,只觉身边忽然有熟悉的脂粉味传来,他认出来是冯清秋惯用的胭脂味儿,立刻把头抬了起来。

“清秋?”

面前有袅娜的影子,抚在他手背上的手也十分柔软,他猛地将这只手攒住:“清秋?”

“培毓。”女子又低低地唤着。然后又轻轻解他的衣带。

虽然这声音不重,但崔嘉却听得清楚。他一把扣住这女子手腕:“你不是她!”

女子有些慌神,回头望向马三爷。马三爷略顿,跟她打了个手势。她点点头,就勾着头凑近崔嘉,往他脖颈处重重印了个鲜红的唇脂印。

酒醉的崔嘉并未察觉,仍在伸手推她。这女子又顺手塞了个香囊在他怀里,那香囊尾端拖出一条线,长长垂在他腰际。

第356章 唯恐不乱

崔嘉终于不胜酒力趴倒在桌上,马三爷唤道:“崔公子?”他一动也未动,倒是呼噜声沉重起来。

马三爷收了扇子:“送他回去!”说完起了身,负手出了门。

冯清秋躺在床上其实并没有睡着,心里堵的事情太多了,她还想等等崔嘉。

在床上翻滚了半个时辰,又坐起来打算看会儿书,却忽然听见静寂的庭院里有声音传来,她下了地,才走到窗前,就听崔嘉的小厮在说话,而且还有个女声传进来。

她知道是崔嘉回来了。可这么晚了怎么外院怎么还会有丫鬟呢?

她后槽牙紧了紧,披衣到了门口。

推门正要斥骂,目光落在扶着崔嘉的那女子身上她又怔住了。这不是家里的丫鬟!

“你是谁?!”

她上上下下打量这女子,只见她衣裳轻薄,根本不是什么良家女子打扮!再看崔嘉,身上衣着凌乱,脖子上还有一片胭脂印子,喷出来的酒气简直能把人醺晕!再一细看他散落的衣衫内还垂下条桃红色的丝穗来,她猛地将它一抽,竟然是个绣着交颈鸳鸯的香囊!

“崔嘉你个畜生!”

她要疯了!尖叫着冲上去揪住崔嘉衣襟,像是要将他活吞了似的瞪眼望着他,死命地把他往面前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住地滚落下来!

“你就是个畜生!你怎么不去死!”

她在天井里哭喊着,声音一遍遍地划破这宁静。

崔嘉被她拽得几次往前栽去,终于忍耐不住,一拳往她捅了过去。小厮们惊叫着上前劝止,然而冯清秋仿若抱定了与他同归于尽之心。竟不要命地又冲上来。附近闻讯的人们纷纷涌进来了,同来的那女子则趁乱悄悄退了出去。

门房认得她同崔嘉一道进来,自然也不会阻拦。

门外马三爷在马车上听着里头渐起的喧闹声,悠闲地摇起扇子来。

崔涣夫妇虽然分居,但却都不约而同地起身下地到了长房。

天井里哭闹声斥骂声劝慰声汇成一片,崔嘉脸上被抓了好几条印子,而冯清秋则已哭得不成了人样。

“这是怎么回事?!”崔涣拨开人群急步上前。

崔夫人也道:“老大家的你怎么大半夜的也不消停?”

冯清秋听到这话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她拭了眼泪冲到她跟前。指着一旁的崔嘉怒声道:“你们还有脸来怪我不消停!你怎么不问问你儿子是个什么德性?!

“他在外花天酒地不算,如今竟然还把外头的表子也给带回了家来!为着护那表子他还动手打我,合着你们崔家只知道护短是罢?是赞成宠妾灭妻的是罢?!别说那贱人不是妾。就算是妾,你们也休想让别的女人爬到我头上去!——宜嬷嬷!你这就传话去冯家,请大爷和大奶奶过来评评理!”

崔夫人顿时懵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宠妾灭妻?什么外头的贱人?!”

“你问他!”冯清秋冲她吼叫着,整个人如同要喷出火来。“你问他在外面做了什么!”

崔夫人望着瘫倒在地下沉睡的崔嘉颈下那道胭脂印子,顿时无言以对。

崔涣铁青着脸喝道:“提两桶冷水来!”

小厮们立马去了。

冯清秋咬牙望着宜嬷嬷:“你还愣着干什么?是想看着我死在这里吗?!”

宜嬷嬷被这事弄得也是一肚子火。本来她还当崔嘉是个有底线的,没想到他转眼就让她把自己脸给打了,当下横横心,也就大声唤来了一道陪嫁过来的丈夫赶车。抬步往冯家去!

崔夫人上前阻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爷这里我和老爷治治他也就完了,何必又惊动亲家太太?”这事明摆着是崔嘉的错。这要是让冯家来人可就难以收场了!

宜嬷嬷皮笑肉不笑说道:“太太恕罪,回头若是亲家太太知道。奴婢老命都保不住了。”

说完绕开她,径直出了门。

崔夫人只觉心血上涌两眼发黑,却又万般无奈!

她只恨崔嘉怎么这么蠢,在外胡来也就算了,怎么还把人带回家来了呢?明知道冯清秋是个不含糊的,这把柄落在人家手里,他还能讨着什么好!

心下越想越气,瞅准崔嘉的小厮在旁,遂冲上去扇了他两个巴掌:“大爷在外胡来,你居然也不劝着些!你是不是成心要害得府里鸡犬不宁?”

小厮捂脸跪了地,惶恐道:“回太太的话,大爷并没有去娼馆,而是今儿结识了一位姓云的先生,大爷与他在酒馆雅室里吃酒,那云先生十分客气,见小的在门口守着,便着长随邀小的去了楼下用饭。后来小的上楼去时,就不知怎么是名女子搀着大爷出来的!

“那女子与大爷十分亲昵,小的看大爷身上又——就没敢说什么,凭她一道把大爷送回了府来!”

他说的九成真话,还有一成不真,却是因为近来崔嘉时常被冯清秋奚落咒骂,他打小就跟在崔嘉身边,知道崔嘉这人虽然傻了点,但并没坏到哪里去,这些年对他也挺看得起,因此心下暗生了些不平,今儿虽不是他故意要引起府里大乱,却也是成心想让崔嘉在外找点慰藉。

他以为崔嘉与她当真已不清白,因此也刻意给了那女子几分颜面,连多话也不曾说一句便容她跟着进了府门。

哪想到冯清秋居然还没睡!

“你这个糊涂东西!”崔夫人又往他脸上甩着巴掌,而他也不敢闪避。

冯清秋就坐在丫鬟搬来的绣墩儿上望着他们冷笑。

冯家这里本来都已经歇下了,门房见得是冯清秋身边的奶娘亲自回府,哪里还敢大意?当下三步并作两步地去上房里送了讯。

冯大奶奶气得七窍生烟,当然站在女儿这边:“莫说他崔家已经是个破落户了,就是还是个侯府他崔嘉也配不上秋儿,如今媳妇儿不让他养,他倒还能耐起来了!这哪里是不把秋儿放在眼里,分明就是不把我们冯家放在眼里!这次我无论如何也饶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