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将拈在手里的一朵落花停下,说道:“我没有兄弟,家父在我身上倾注了所有的心血,也得亏于他的悉心爱护,才使年幼丧母的我在沈家受到百般优待。外人所看到的我的好,都是源自于家父对我的引导教育,而非我本身与生俱来。

“所以但凡有人谬赞于我,我也是不敢辞的。”

说完笑一笑,又道:“也不知道旁人心里觉得我自大没有。”

“自大是没有,倒是觉得很乖顺。”徐滢也笑道。她所见过的这些大家闺秀,能做到沈曼这样的也不太多,虽然她私底里觉得她们这些人太过守规则而显得无趣,但毫无疑问,一个知恩图报而且聪慧的女孩子总是招人喜欢的。

当然。除此之外又还有些叹惋她不想嫁人的因素在内,这样的女孩子,难道不该有个好归宿吗?

这里吃了一轮茶,又寒暄了几句家常,沈曼盯着仰躺在软垫上吃脚趾头的阿陶看了会儿,忽然就说道:“我听颖丫头说,杨家一双孩子中的毒十分严重。也不知道找到凶手和解药了没有?”

徐滢听到这里便把话头咽了一咽。

杨峻与沈曼的母亲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后来才造成杨若礼的死亡,这段算是杨沛至今也不愿回首的过往。她不知道沈曼知不知道这些,于一个姑娘家而言。母亲曾经婚前与人私通苟合,这总归是一辈子也抹不去的污点。

她说道:“说是江湖人投的,哪里有那么容易找到凶手?不过如今请了太医开药调理,目前是没有什么大碍了。但还是盼着早日捉到凶手拿回解药。那才叫彻底安心。”

沈曼点点头,望着前方喃喃道:“能向无辜的稚儿下手。这心肠也叫做歹毒了。”

前方阿陶在捉着面前小丫鬟的头发玩儿,小丫鬟被抓得疼了,蓦地低呼起来,画眉连忙拿了只玉螳螂引开他的注意力。他这才捉着螳螂研究起来。

小丫鬟折了两枝茶花插在小瓶里走过来,摆在她们俩中间的茶几上。

沈曼又笑道:“这十八学士倒像是我笙表哥花圃里的品种。”

“这你也认得?”徐滢笑道。

“这带金边的品种产自云南,是从我母亲处移过来的。也是家母的一位故友相赠。”她说道,然后抽出一枝来在手里看了看。然后又随意地插回花瓶里。

徐滢听到这话猛地抬了头,“故人?”

“嗯。”沈曼垂眸端了茶,拢起嘴来轻轻吹着,却又不把话往下说了。

徐滢凝眉望了她一会儿,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母亲的故友送了她来自云南的茶花,而且她母亲在出京嫁去湖州之前还特地往这人的居处送了茶花去,结合时间段看,这“故人”除了杨峻还会有谁呢?

难道沈大太太跟她说过这件事?

但细想之下又不可能,卫家当初花了多大功夫才瞒下桩丑事,到如今连程家都没有听到半点风声,可见这件事瞒得极紧,卫二若是那种会随口把这种事放在嘴上的人,沈曼在沈家的地位怎么可能会有今日这般?

但她静默了片刻,仍是试探道:“你方才怎么忽然问起杨家孩子的病情来?”

沈曼笑了下,“我是看到阿陶才想起来的。”说完又默了默,再道:“孩子们的病不好,颖丫头的婚事就得往后拖。我自然也是关心着的。”

说的在情在理,徐滢却觉得她有几分欲盖弥彰。

她想了想,笑说道:“伤害杨家孩子的人名叫杨乘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乘云是杨峻的表字。

“没有。”沈曼平静地,慢慢啜了口茶,捧在手里,两手稳得像是空中有什么东西钳住了她一般。“我认识的杨家人,只有徐伯母,杨先生和夫人,以及枫少爷,再多的,便就是那两个孩子罢?别的人,我竟是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呢。”

徐滢扬唇:“可是我从来没说过这个杨乘云,就是杨家人啊!”

沈曼略顿了顿,扭过头来笑道:“但是我也没有说,世子妃口中这个的杨乘云,一定就是杨先生的家人啊!不管他是哪里的人,总归是姓杨的罢?反正除了江南杨家的人,别的杨家人我是不认识的。”眉眼里还略带着一丝俏皮,简直让人心放软。

徐滢便就有些迷惑了。

她本来是想试探试探她到底知不知道杨峻这个人的,如果她知道,那么起码有一半可能知道杨峻与卫二当年的事。可是她简直表现得无懈可击,让人完全无从猜测。

她不死心:“不知道令堂可曾跟你提过那位送她茶花的友人来历?”

“没有说过。”沈曼又摇头,“家母只是无意间跟我说过这个。”说完她盯着前面茶花树看一会儿,又道:“但是我极讨厌这种花,因为我一闻到它的味道我就想吐,所以家母过世之后,家里的茶花都拿来送人了。”

徐滢又讷了讷。

卫二过世后,她钟爱的东西不是都应该好生保管吗?怎么反倒送人了?

“你送的?”她问。

“是的。”她利落地答,“现在沈家并没有人种茶花。”

徐滢无语了。

这可真像个被宠坏了的娇小姐说出来的话。

第381章 是何用意?

书房这边宋澈他们几个喝了会儿茶,程笙就说道:“再不行就张贴告示吧,都拖了这么久了,还计较什么面子不面子,把人抓到才要紧。 ”

自打王府那事儿一出之后弄得他都有些心惶惶,不是害怕什么,而是觉得在大伙这么努力向上抓贼的情况下,再跟宋裕结着伴出去风流快活显然很不合适。留在家里又被催婚,他真是烦死了这样的气氛。

程筠斜睨他道:“要贴告示还用得着等到如今?”他是知道宋澈心里憋着的气的,卫所里不知道多少人当他是个绣花枕头,他如今是咬牙要办下这个案子为自己正名的,否则的话皇帝和太子一声令下,哪里还用他操什么心?什么杨峻马峻都插翅难逃了。

也之所以因为如此,才不能贴告示,因为一旦贴了,就不能不让亲军十二卫参与插手了。

到时候辛苦了这么久,宋澈还是捞不着什么好。

宋澈扫他们兄弟一眼,并没有做声。

程筠在维护他的面子他是知道的。

但他总觉得还有别的法子,虽然他一时间想不到。他决定回去跟徐滢商量一下。

“这事就议到这儿吧,今儿休沐,没有急事我就得进去陪儿子了。”

程筠二人十分知趣,随即就揖手告辞。

宋澈送他们到门口,回到内院,才知道沈曼也来了,只得又折回书房。

徐滢与沈曼说了这会子话,心里已有了主意,沈曼再顺着这话题往下说的时候,她只是微笑不做声,要么就是直接岔开话题。沈曼也心领神会地打住了话题。最后吃两样膳房新送来的点心,便就起身告辞了。

徐滢照例让侍棋代送到宫门口。

宋澈后脚走进来,坐在原先他坐过的位置便说道:“她今儿怎么一个人来了?”

徐滢抚着指上的玉戒望着门口,似笑非笑道:“我若说她知道了杨峻与她母亲那段事你信不信?”

宋澈目瞪口呆,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她母亲为什么要让她知道?“我不信。”

“不信也得信。”徐滢慢慢敛了笑容,忽而望着他:“程筠他们来做什么?”

宋澈把他们来意说了。又道:“你快帮我想想怎么捉贼?”

徐滢没理会他。仍自若有所思地道:“这就是了,沈曼应是最近才知道杨峻还活着的事,但应该还不确定真伪。因为我想程筠是不可能告诉她真相的。所以她就进王府故意漏了些线索给我,假以从我口中试探杨峻还活着的事实。”

沈曼素日太温婉太知分寸了,像今日这样投石问路之类的事情从没做过,今日她虽然也很持重。但她的话题始终纠结在杨峻与她母亲身上,而当她继续以略显过份的姿态追问她时。她也毫不回避地加以回答,这不是她。

这明显是在递出机会与她谈论这些。

“她套这些事做什么?”宋澈瞬间警惕起来。

“也许,是跟她的身世有关?”徐滢继续把玩着那只玉戒,若有所思道。

“身世?”宋澈更加呆住了。“你的意思,难道是说她是杨峻的女儿?!”

徐滢瞥他一眼,怪他说的太直白。

从杨峻与卫二当初那般情况来看。卫二生下他的孩子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说起来简单,操作起来却是不易。首先沈家那么样的望族,大夫不会乱请的,再者朝夕相处着,沈父总归也会有察觉吧?除非她还有人帮着遮掩。

但是就算她真是杨峻的女儿,她也想不明白告诉沈曼的这个人怀着的究竟是什么目的。

“你知道沈曼母亲是怎么死的么?”她想知道是正常死亡还是他杀。

“听说产沈曼的时候本来就落下了病根,后来那几年一直药不离身,那年冬天没撑过来,就这么过了。”宋澈心不在焉说道。

他的注意力仍放在沈曼究竟是不是杨峻女儿这件事上。

如果她真是杨峻的女儿,那杨峻捉到后必定要连座亲人,那沈曼岂不是也要跟着砍头?虽说杨峻可恶,可到底她一个姑娘家并没有犯过什么错。而且如果真相披露了,那整个沈家还有卫家可都没有脸面了,这对程家来说也不是什么光采的事。

当然现在考虑这些还是有些早了,但是他要不要告诉程筠呢?

正想问徐滢拿主意,徐滢已蓦地抬起了头:“不对,她应该不只是为套我的话而来。”

“又怎么?”宋澈道。

徐滢望着他:“我觉得她除此之外一定还有别的用意。”

宋澈讷然无言,发现自己越发跟不上他媳妇的思维了。

“她方才说这些茶花是她母亲的故人所赠,这故人除去杨峻别无二人,她明确表示不喜欢这些花,原因之一或者是真的不喜欢,之二恐怕是她对他们这段私情的厌恶。她既然知道他们曾经苟且这件事,那恐怕也知道杨峻与卫氏早年私会之处——”

如果纯粹只是为辩问真伪,她不相信沈曼会傻到主动把自己的底兜出来,她还可以选择更婉转些的方式。而她方才那些话,虽然一味在否认,可否认完之后她却转眼又掉出那么一两句话来,因而总像是在暗示她知道些什么似的。

杨峻对卫氏的执着已经令他不惜杀害抚养他长大的杨若礼,这起码说明他对卫氏一定是动了真心的,有了这份记忆,那么他在京师的藏匿点,为什么不能是他曾经与卫氏私会过的地方呢?

如果沈曼万一知道这些地方……

她当然不可能明说她知道自己的母亲做过什么,所以万一她这些半含半露的话是种信号呢?

“你说的对,”宋澈点头,但是又还有顾虑,“可若她是杨峻的女儿,她自己又知道真相,她还会帮我们吗?”

这也的确是个问题,虽然杨峻给不了沈曼什么,但她毕竟要是供了出来就等于害了自己的生父。

那样的话不但杨峻跟卫氏的私情会彻底暴露,她也会成为世人心目中无情无义的人,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造成的伤害无疑是极大的。

而且若是贸贸然去问,到时恐反而被动了。

“你还是先去徐家问问舅舅,杨峻与卫氏私通时的确切时间为好。”她说道。先推算出沈曼究竟有没有可能是杨峻的女儿,再去问她也不为迟。

宋澈倒是行动迅速,听毕便就着人下了去备马。

第382章 难以分辩

沈曼回到程家,冀北侯夫人正等她吃饭。

程淑颖见到她马上问:“曼姐姐脸色怎么这么差?”本来白里透红圆润如银盘的一张脸,上面的粉色不见了,眼圈下也多了几分黯影。

冀北侯夫人也关心起来:“我听婆子们说前儿夜里你半夜还爬了起来,一个人点着灯在窗前站着发呆,怎么回事?是不是你表哥他们夜里晚归吵到你了?不如改搬到后头的含香馆去住好了,就是远了点,我又不那么放心。”

程筠他们住在前院,是不存在吵到后院来的,但沈曼浅眠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所以也不排除这个可能。

“哪用这么麻烦?”沈曼笑道:“就是搬到含香馆,我也不见得就能睡得踏实。主要是近来天气忽冷忽热,夜里又还下下雨,每当春天我都这样,倒让颖丫头把这小事当大事了。”又笑着轻点程淑的额头:“还这么不老实,来日成了杨家媳妇怎么办?”

程淑颖害羞了,红着脸偷觑冀北侯夫人。

冀北侯夫人嘴畔却是隐隐含笑,略带宠溺地递了条帕子给女儿,又轻嗔了她一眼。

她跟杨夫人相处得十分愉快,自己本身就不是个爱挑剔的人,杨夫人也是好说话的,既然儿女们各自心许,两家长辈又没有什么不和谐,那么婚期拖迟个一两年也没有什么关系,拖迟两年程淑颖也才十九岁,对于她这做母亲的来说,自然是希望女儿年岁稍大些再要孩子安全些的。

何况杨家还有意让两个小的在京师安家,冲着这份通情达理,那就是再有什么问题也不在话下了。

沈曼用过饭便就回了房。程淑颖拿着封信跟进来,“外祖母来信了。还给你捎了许多东西。”她指着屋里摆着的两只楠木箱子。

沈曼展信看了看,又走进去让丫鬟把箱子打开,是些她喜欢的首饰头花布匹一类。成色都是极好的,每一件也都细心地拿小木匣子装了起来。她看着就不觉地扬了唇,拿出其中一只粉牡丹来在手里,“祖母总记得我喜欢粉色。”

“是啊。外祖母就疼你。”程淑颖嘟着嘴说道。“每个月都不忘给你送吃的穿的,好像我们就会克扣了你嚼用似的。”只是牢骚还没发完她就破了功,立刻又兴致勃勃去看她拿出来的绢花了。

但她又只是看看。连碰也不曾碰的。

沈曼轻拍她的头:“只会说这些便宜话,上个月你过生日,难道老太太没给你送东西?”说着拿出几匹绸缎来,覆在她肩上比来比去。

程淑颖嘿嘿笑了下。

从来没有人吃沈曼的醋。不光因为她失去了父母,也因为她太懂得进退。从来没有让人觉得她不该受到这些宠爱。她的父亲沈大老爷似乎把毕生的精力都花在给她铺设一条安全又安乐的道路上,从教导她以及替她结下善缘。

沈曼挑了几件绸缎头饰给程淑颖,程淑颖只拿了朵绢花而已。

宋澈快马到了徐府,徐镛正准备出门去。见他来了连忙又着人把马牵回去了。

宋澈看他脸上还有没褪去的无奈,不由道:“你干嘛去?”

徐镛脸上微僵,到底指了指内院。红着脸道:“最近不知怎么的,动不动就哭鼻子闹小脾气。刚才不过吃了口买给她的桃酥尝尝味儿,她就非说我是不把她放在心上,成心不让她吃,这不,我又得出去找点什么回来哄哄。”

宋澈冷笑连连,这会儿头疼顶什么用?早干什么去了?

白他一眼,抬脚跨了门进去。

两人先进杨氏处打了招呼,再往杨沛院子里去。

杨沛正检查叶枫的功课,看见二人来,杨沛放了书,叶枫却几乎高兴得跳起来。

“姐夫姐夫!我已经在学拳了,你要不要看看?”

宋澈哈哈干笑了两下,往他肩膀上捏了一把,他立刻疼得弯下了腰去,再也不敢提什么耍拳的事了。

杨沛佯嗔望着叶枫:“还不下去!”

叶枫抱着书下去。

杨沛盯着他消失在门外,才缓下神色来请他们就坐。

宋澈先问道:“今儿来是想跟舅舅打听件事,当初杨峻与卫氏最后碰面的日子,不知道舅舅可还有印象?”相隔十年的事情,他其实也并不抱多大希望的。

杨沛闻言微顿,未曾回答却先把屋里人都遣下去,而后说道:“世子问起这个,是不是疑心沈姑娘的身世?”

宋澈没料到这都被他猜着,连忙道:“正是。我和滢滢都怀疑沈曼知道杨峻和卫氏的事。”说着便把沈曼到过王府见徐滢的事跟他说了,“我们也没有把握她是不是真知道,但总想在最稳当的情况下去问一问。”

杨沛沉吟道:“她是六月初四生的,而卫氏是头年八月出嫁的。我在第一次看到她时就确认过了。”

宋澈愣住。

卫氏出嫁之后杨峻一直在杨家人的监守下,最少可以保证他们那几年没有接触,卫氏八月嫁,沈曼翌年六月生,这不正好说明她有可能是杨峻的女儿么?可看杨沛的意思怎么又像是不大认同这样?

“只是有可能,并不是完全能证明。”杨沛解释。

徐镛也是直到这会儿才知道他的来意,这里沉吟片刻,便道:“沈曼怎么会知道这些的?”本来他们以为这件事跟一个闺阁女子没有关系,所以从来也没有把沈曼纳入视线范围,但没想到她居然可能知道卫氏这段过往,这就难免让人迷惑了。

“除了卫氏说,还会有谁呢?”宋澈冷哼着,他对于一切不忠于婚姻的人都是不齿的,何况他对沈曼父亲的印象还不错。现在并分不清沈曼与杨峻有没有关系,更加让他不高兴。

“她是不是杨峻的女儿,都没有什么大关系。”

杨沛负手道:“就算是他的骨肉,我想那孩子也不一定会帮着他,杨峻罪孽深重,当初若不是他跨越雷池……总之一旦这事被揭露,很可能她整个人生都会被毁。无论她是自私还是不自私,也都没有偏帮着杨峻来欺瞒天下人的理由。”

沈曼并不是宋鸢,她没理由蹈宋鸢的覆辙,顶多也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说她会帮着杨峻隐瞒,那就对不住她这聪慧明理的名声了。

第383章 你怕过吗?

宋澈吃完午饭便直接回了王府。

徐滢听他把话说毕,略一沉吟就着侍棋准备车辇去往冀北侯府。

冀北侯夫人午睡刚起,程淑颖没有午睡习惯,率先出来把徐滢迎到了上房。冀北侯夫人在半路把阿陶接了过去,胖娃娃一搂在怀,她脸上顿时已眉开眼笑。

程淑颖自然问:“早上曼姐姐才去过王府,表嫂怎么又过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冀北侯夫人又横眼睨她:“怎么说话的,你表嫂过来串个门不成么?”

程淑颖吐舌头,摘下腕上的金铃铛去逗阿陶。

徐滢与冀北侯夫人道:“我来还真是寻曼姑娘来的,早上她到我那儿,答应给个头面样子我的,我瞧着下晌无事,所以就来了。”说着又笑道:“也不知道她睡醒了不曾?不如我去闹闹她好了,且请舅母在这里帮我看看阿陶。”

冀北侯夫人自无不应之理,徐滢便就留下素锦侍棋,只带着画眉往沈曼院子里去。

程淑颖自然要跟随,徐滢为免冀北侯夫人起疑,因此并没有拒绝。

沈曼得了沈老太太寄过来的东西,整理了半日,刚坐下来准备给沈老太太写回信,听说徐滢来了,那笔尖就顿了一顿。

却也只有片刻,她便就放了笔,收了信,着人下去沏了香茗。

徐滢由程淑颖伴着踏入院门的时候,浓郁的茶香便就扑面而来。

沈曼立在廊檐下,像朵清风里的蔷薇花,微微含笑迎着她们。

徐滢笑道:“你这是明前的龙井。”

“就知道世子妃品味不俗。”沈曼扬唇行万福,把她们往屋里请。

屋里弥漫着家俱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檀香。赘饰不多,但举目望去无一处不是精致绝伦。

沈曼让了她们在西窗下的胡床上盘腿而坐,床角摆着一瓶杏花,衬着家俱的黯色,很醒目。

徐滢看着对面的她点香,忽然道:“不知道杨乘云平时喜欢点什么香?”

沈曼手一抖,香头的灰烬刷地落在炉口上。

徐滢扬一扬唇。将桌上的茶杯挪到手中来。

沈曼把香炉盖子盖上。扭头与程淑颖道:“我在宝香阁订了几盒胭脂,颖姐儿帮我去取一下。”

程淑颖只得又站起来,从秋痕手里接过单子出了去。

屋里就只剩下她们俩了。

沈曼望着桌面有很久没有说话。徐滢也没有催她。仿佛此行就是为了跟她在这里听时间怎么从耳边流逝似的。栏外不断随风敲打着窗门的花枝,则像是好奇偷窥屋内的顽童。

焚香的味道渐渐浓郁。

“我不认识这个人。”过了许久,沈曼缓缓说道。

“我知道你不认识。”徐滢从善如流,“连我都不认识她。你当然就更不认识。你是我们所有人眼里进退得宜高贵端方的沈家大姑娘,这一点没有人会否认。我保证。将来也绝对不会有人质疑你的人品和名声。”

沈曼目光微动,眼底有了些许波漾。

“但你肯定知道我会来,是吗?”徐滢深深望向她道。

如果她猜不到这一步,她便不会特地上王府露出那些音讯给她。她怎么能怪她不主动交代?不管她是不是杨峻的私生女。她的存在都会使沈家难堪,使她自己难堪。破案捉贼是朝廷的事,跟她一个闺阁女子毫不相干。她没有义务抛却道义站出来交代这些。

她说,是大义。不说,是本份。

没有人会傻到冒着事后自己独担灭顶之灾的风险来坦诚交代她所知的一切,换成是徐滢自己,她也不会不顾后果地这样做。

沈曼把头垂下来,微垂的肩膀像是收起来的翎羽。

“我听说过你从前一些事。”她说道,“不知道你会不会也有过彷徨无依的感觉?”

“有。”徐滢吐气,身子微微往后面仰了仰,“我也曾经害怕拥有的一切会失去,家人,朋友,还有交付出去的信任。那种感觉一点也不好受,会使你睡觉的时候都恨不能睁开一只睁望着这人世间。”

前世里她哪里会有如今这么轻松,她如今的从容冷静,无非是从前见过的刀光剑影太多,寻常伎俩已激不起她什么情绪来罢了。她初初见到袁紫伊时也是充满着防备,只是袁紫伊的痴缠让她逐渐放下了心防。

安稳恬静,从来就不属于没有父母亲人可依的那些人。

“你说的很对。”沈曼微微扬起唇角,从徐滢的角度看上去,这笑容里却带着着涩意。她说道:“我母亲过世之后到如今,我从来没有沉睡过超过两个时辰,从来没有哪一天半夜醒来不是害怕着我将成为一个一无所的人。

“但这种感觉,在我得知他居然还没死的那天开始,就变得更加凶猛了。”

徐滢略顿,“你早就知道了?”

沈曼微哂,“那天我去徐家串门,无意中听到两耳。但直到今早,我才确定。”

徐滢默然。

杨峻与卫氏的事是极私密之事,就是外人听见一两声也绝猜不到杨峻头上,但是作为沈曼,她当然很容易察觉。她知道卫氏与杨峻的事,自然也能猜到害杨家孩子的凶手。

“我不明白,令堂为什么把这件事告诉你?”她问。

如果卫氏真心疼爱女儿,她不应该把这种事说出来给女儿添堵。何况卫氏死时沈曼才六岁,且不说她一个小姑娘家能不能受得了,再有万一她不小心把这话说漏嘴了呢?沈家那规矩也不会比杨家小吧,没了娘的沈曼那时又如何自处?

一个当娘的,竟然都不考虑这些。

不过话说回来,她是否又该庆幸沈曼是知情人?

“是两情相悦的力量吧?忍不住,就说了。”

沈曼低嘲了一下,垂了头,给她又沏上茶。“我觉得人很好笑,看中眼了一个人,就仿佛从人到心都是彼此的了似的,旁的什么人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了。我其实挺自私的,我永远不能明白这种心情,也不想把余生都奉献给别人。”

“人之常情。”徐滢扬眉。

她端起茶来抿一口,默半晌,缓缓抬眼看她道:“多谢你理解我,但我能帮你们的并不多,只知道护城河畔有间檀缘书舍,它的前身曾经是座私宅,家母出阁之前,曾经在那里种过一株金边茶花。”

第384章 十年河东

护城河一到晚上,就会被两岸的灯火照得通明。

城北这带更是如此。

这里是富商云集之地,不但宅第华丽,商铺也多如牛毛。

但即便如此,檀缘书舍设在这当中,还是有些鹤立鸡群之感。

附近多是茶楼酒肆,文人骚客们喜欢临水叹咏,时常走过路过都会进门来逛上一圈,书舍生意不错,伙计们经常忙得连水都喝不上一口。范舟捧着茶坐在铺子后方的帐房里,像任何一个圆满尽到了职责的掌柜一样悠闲而从容。

十四年前他还是云南窦府的一个二管家,拿着每月五两银子的月例。云南人都长得偏黑,但他是个南方人,身材修长皮肤细嫩,对本地粗手粗脚的姑娘实在看不大上眼。娼馆里的窑姐儿也没有什么耀眼的货色,有几家头牌不错,但去一趟就得花去他两个月的例钱。

他二十岁不到的年纪,被边境的烈日一烤,一颗心也躁得收不住。

窦旷的次媳也是中原过去的女子,皮肉丰厚得来骨架又小,让人无端想起这样的妙词。最难抵挡的是天热的时候她穿一身轻薄的裙装,胸前便如揣了两只兔子般轻轻地蹦动。窦二爷回祖籍祭祖那两个月,他觉得她在他面前蹦得都快要晃花眼了。

他还记得那是个圆月满庭院的夜里,夏蝉不知疲倦地在树上树下啼鸣。他打着灯笼去查二门上的锁,迎面就碰上了从窦夫人房里出来的她。她猝不及防撞到他身上,胸前那两团撞得他都快晕了,他借机扶了她的臂膀,她居然没有罚他。

后来。他们“偶遇”的次数就很多了。

再后来,他就很顺利地爬到了窦二爷的床上。

当然一开始她还是推拒的,还试图跟他讲讲规矩道理,但是他又哪里看不出来她正经的表面下那颗浪荡的心?原先窦二爷在府的时候,丫鬟们就曾偷偷里传过他们房里隔三差五就要传热水的。丈夫不在那么久,她岂还能熬得住?

那夜里真是。

后来他们又度过了无数个般的晚上。房间里,花园里。甚至是窦旷夫妇所住的正房后头。越是危险的地方他们越是觉得过瘾,越是刺激的时刻他们越是激烈,他总也忘不了她那柔若无骨的躯体。阅女无数的他居然不甘于与她舍弃这段露水情。

可是出差的窦二爷总会回来。

而且窦旷也似有察觉,他只好想办法消除他的疑虑,并且下圈套给他让他无暇他顾。果然窦旷被缠得再也没办法理会他们,而与此同时窦二爷也被他遣去四处周转。他又得以与她苟合下去。

但这一切终于还是因为她的怀孕而败露了。

他同样无法忘记他被打得完全感觉不到痛了的那个晚上,也无法忘记窦夫人以及窦家上下瞪着他时恨不能凌迟了他时的扭曲脸庞……

但是。没有会人想到十二年后的他还会安适的坐在这京师的书局里,穿着从前窦旷也舍不得穿的云锦,喝着他们一年也难得喝上几两的明前新茶,揣着无法计数的金银财宝。过着未来无法预估的风光荣华的日子。

他对这一切很满足。

也一点都不后悔。

虽然有时候他也觉得杨峻有点疯狂。

虽然他们各自都有仇要报,但他觉得他永远也不会有胆子去撩动朝廷,他的志向没他那么大。杨峻是不怕死的,他怕的只是在他死的时候没有把仇报完。没有做到让人人都对他闻风丧胆,没有让杨家人都匍伏在他的脚下。

可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有本事的,十二年里他不但发展了一股暗中势力,替他腐化掉各大军营卫所的将军,以购买或要挟的方式变相侵吞大量屯田,这些事情,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大梁朝廷虽然小毛病不断,但整体上可没有什么问题。

他们都肯定他们推翻不了这个朝廷。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如今窦家已经败了,杨家再一败,他们就可以退出京师败头换面去别的地方重新生活,到时候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

现在,他们就等着借冯清秋来搅乱大局,然后找机会给杨家扣个足够抄家灭族的罪名了。

他的几房侍妾已经在南边某个宅子里等他,他才三十出头,他也还想娶妻生子。

“掌柜的,三爷请您进去。”

正思绪漫游之间,有人进门来禀道,并且顺手还替他点着了桌上的灯。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原来天色早就黑尽了。

他觉得有些饿,放了茶,起身往内院走去。

这座院子是杨峻早年购下的私宅,据说自他与卫氏互通心意之后,就常常在此碰面了。

杨若礼死后杨家全家搬离京师,杨峻这宅子也就荒了下来,直到后来他假借火势离开杨家,才又重新把这宅子翻修成了个书局。

因为是私会之所,所以除他与卫氏之外竟然无人晓得。

想到这里他不由嗤笑出声,人常说读书明理,杨家人读那么多书,这脑子却读到了狗肚子里,对个嗣子当嫡亲的儿子看待,给的月例比杨沛还只多不少,真不知道他们这些人怎么想的!杨峻要不是衣食无缺,当初又怎么能偷偷置下这座宅子?

没有这座宅子,他们就只能另觅住所,说不定也隐藏不到这么好。

所以说,世上的人吃亏可不能怪别人太坏,只能怪他们自己太蠢。

他稳步跨进二门,迎面就见杨峻正站在院中的山茶树下,凝望着点缀其上的朵朵金边红花出神。

这株茶花,他知道是杨峻当年从云南移回来送给卫氏的。

杨峻因为哮症而离京过几年,那几年也是他至为关键的几年。

他不但借此机会游历了许多地方,接触了许多江湖人,而且也遇然结识了回乡祭祖的窦二爷,——没错,世界就是这么小,后来他们又在云南相识,共同促使了窦旷拉上崔涣一道私开银矿这件事。

如果没有他离京的那几年的经历,杨峻断断也没有后来的疯狂。而杨家居然还傻到在拆散他和卫氏之后相信他已经浪子回头,给他嘘寒问暖,还给钱他答应他外出游历……杨家这么蠢,就是像窦家一样落到家败人亡的地步也不算很冤枉的。

他自信地这么想。

并且又把身子往下躬了一点,以恭谨的姿态走上去道:“三爷用饭不曾?”

第385章 事出意外

杨峻侧转身来,扬眉道:“看来你也还没吃。”

范舟垂头一笑。

杨峻道:“我在等余蝉。”

范舟略顿了下:“他不是出京了吗?”

柳余蝉便是杨峻这些年里拢下的臂膀之一。但很多时候连他都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他唯一知道的是他以琴师的身份游走在京师各权贵子弟当中,借此收集许多旁人都不会注意但对他们来说却极有用的消息,而且被程筠引为至友。

早些天冯清秋从西湖楼回去,柳余蝉就出京了。

因为杨峻担心这事里头有诈。

“又回来了。”杨峻凝起双眉,“情况有些不妙,他南下这一路发现,五军营下面卫所全部在彻查田地去向。这应该是端亲王与宋澈下令并且号召的,但这件事我之前却并没有收到消息。”

范舟也是怔住。

五军都督府之前虽然都有动作,但却并没有太把这个当回事,在他们眼里,少点屯田并构不上十万火急的大事,而且侵占屯田的地界是以中军营为中心往四面扩散的形势呈现,可见边境上还是不会存在什么大问题。只要不扯上疆土的事儿,显然别的事情都好说。

可是这次他们都开始彻查了,是打算收网了吗?

“余蝉他如今到哪儿了?”他声音里不觉也多了丝急切。

“方才收到消息,已经进了城门,估摸着快到了罢?”杨峻顺势往对面角门处看了眼,而后转身回了房。

范舟跟进去,只见屋里酒菜都已经摆好了,他闻到这香味,有些饥肠辘辘。

但杨峻既然把他叫了进来,他又不能退下去用餐。

“坐吧。咱们先吃。”杨峻指了下首,然后拔了酒坛塞子。

他接过来倒了酒,然后才坐下。

他跟随杨峻十二年,但却极少跟他同桌用餐。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什么不自在。

这十二年里,他们从最初的狼狈不堪,到后来的渐入佳境,名义上是主仆。但这界限却早就被模糊。

他执了牙箸,正要给他布菜,门外却忽然传来几声蟋蟀叫,紧接着,杨峻从袖子里掏出只寸来长的小玉笛。拢嘴吹了两声,就听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窗外灯影微晃,有人影往这边走来。

范舟例行起身迎出门外,就见长身玉立的男子带着四名护卫快步往这边走来,正是柳余蝉。

“范兄!”柳余蝉匆匆跟他抱了拳。

他颌首,伸手示意他进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