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东西从素锦手里接过,一股脑儿推向了对面。

沈老太太觉得自己的魂在半空中飘,她几乎是颤着手接过来这些东西。

她相信再没有一个人编故事会编得这么细致,何况面前这个还是宗室皇族,是堂堂的亲王世子妃,他们没有理由费这么大功夫来骗她一个老婆子!

金锁是她当年自己画的样子,着人给沈曼打的锁片,地址上注明的位置,是她本来就清楚的位置。

书信里的字是她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字迹,但是里面的内容却那么刺眼陌生,——她的长孙女,她一直引以为傲的曼丫头,居然不是他们沈家的种,不但不是,居然还是卫氏与人私通生下来的奸生子!

她有些发晕,双手忽然也有些空落,下意识地拿起一旁的佛珠,却又忘了捻。就这么怔怔地坐着,胸膛里似塞满了麻团,情绪全堵在里面,没有出路。

“这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她本以为自己除了抄家灭族之类,其余再没有什么事情令得她承受不住。

但是这件事,也几乎抵得上灭顶之灾了。

原来不光卫氏欺骗了她,她的儿子也欺骗了她,除了他们俩,就连她当宝贝一般疼着的沈曼也骗了她!他们当沈家上下都是傻子吗?卫氏也就罢了,沈昱是她的亲儿子,是沈家的人,他怎么这么糊涂,隐瞒了这么大的事情,还把沈曼当成自己的亲闺女养!

他们怎么做得出来!

如今事情败露了,他们沈家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他们百余年的声誉,就这么毁在他们手上了!

她攥紧那串佛珠,站起来,缓缓到了屏风下,停步道:“真是难为世子妃来这么一趟。从此以后,我们沈家的大姑娘,也死了。请你转告她,不要再冠我们沈家的姓氏,也不要再提及她与我们沈家有任何干联。她的壮举荣耀,请她自己担着,我们沈家消受不起,也不屑沾她的光!”

第402章 惟愿两全

徐滢没有说话。

她能说什么呢?沈家有这样的想法才是正常的,也在她意料之中。

他们莫说把沈曼逐出门外,就是要做出更激烈的举措,也没有人说他们半句不是。

但是,哪怕这次她不是帮沈曼而来,或者说哪怕他们根本不必考虑沈曼,这么做对沈家来说,除了出口恶气,并没有什么益处。他们能做的,无非是宣布沈曼不是沈昱的女儿,无非是再去卫家闹上一场,无非是让世人皆知道杨峻与卫家对不住他们。

当然,这个是损是益,不由她来衡量。

说不定沈家上下都愿意如此。

她是想帮帮沈曼,她并不想强制沈家做些什么,她也没有这个权力。

她只是来征求沈家的意见。

沈家若执意不从,她难道还能让宋澈绑了他们不成?

但她还是想努力一下。

沈老太太像是入了定似的立在屏风下久久未动。

素锦看了徐滢一眼,眉心微微地皱起来。

徐滢慢慢抿完一盏茶,听到老太太幽幽在叹息,便试着说了一句:“如此,也不过是两败俱伤。”

老太太回转身,隔着半个厅堂望向她。

她咳嗽道:“如果公然宣布将曼姑娘逐出沈家,无异于向世人承认家门不幸,但这件事里卫氏固然不足原谅,曼姑娘也可说是有错,大老爷却没有错。他也不过是照顾到老夫人的心情,顾及到沈家的脸面。他把曼姑娘教育得这样好,最终成为国家之幸。

“如果老夫人选择将真相公布出去,沈家也将生生扒掉一层皮。这恐怕并非大老爷所愿。”

她有一点汗颜,觉得自己像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老太太拄着木杖说道:“但老身也绝不能容忍鱼目混珠之事。家族传承,血脉绝不可混淆,世子妃想必能够理解。况且此事还关系到沈家的尊严脸面。倘若今日在老身手上容许这种事情发生,来日子孙效仿,那么沈家岂还有体统在?”

“可是顾全家声与处置曼姑娘这是两回事。”

徐滢叹息着,“顾全家声是沈家对外的态度。事后怎么处置她,那是沈家关起门来自己的事。我只是觉得,如果老夫人对外能够以保全沈家声誉为目的顺便保全一下曼姑娘的名声,那么这样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说白了。大户人家里丢人的事也常出现,多数也都是打肿脸充胖子,对外团结一心对内该算帐的严算帐。只是平常是自家的事,这次是事关几家的事,所以选择“玉石俱焚”还是“投鼠忌器”。还是看个人。

沈家自然是没有留下沈曼的打算,但是到时候有皇帝的口谕,他们也不便下手了。

沈老太太自然是清楚这层的,所以才会纠结着如何处置她。

但她又隐约觉得她心里的恨意并非那么彻底和坚定。

老太太捻着佛珠,听到这里目光略顿,“世子妃此言似有深意?”

徐滢起身:“老夫人双目如炬,明察秋毫,令晚辈十分钦佩。晚辈此番前来的意思并非是要借身份逼迫沈家做什么样的选择,只是我有个建议,或许能使双方都能体面些应对这件事情。不知老夫人肯否一听。”

老太太沉默,片刻道:“请讲。”

徐滢颌首,“我因为之前听曼姑娘说,当初卫氏临产之前,大老爷为了掩护曼姑娘的身世,曾经提前带她去了别邺静养,因此她提前出生了数日的真相也被死死瞒了下来。于是我想,既然连这件事都瞒得滴水不漏,那么为什么不能对外宣称曼姑娘只是沈先生抱养的女孩儿呢?”

“抱养?”老太太眉头略动了动。

“正是。”徐滢点点头,“我们大可以推说卫氏所生的孩子已经夭折了。当时为免长辈忧思,又恐卫氏伤身,所以才抱养了曼姑娘。如此不但把卫氏不贞的事情撇开了,维护了沈家的声誉。同时也承认沈曼并非沈家的骨肉。

“事后沈家再给她寻一门‘亲生父母’,不但达到了与她划清界线的目的,也不会被人诟病。私以为,这样对沈家并没有害处。”

如果一定要说有害处,便是他们不能肆意地把这腔怒火发泄出来而已。

沈家图的也不过是与沈曼划清界线,沈曼自有心气。不会再留在沈家,只是这样一来她想去哪儿,都不用再背着个奸生子的名声。

老太太屏息了半日,缓缓道:“世子妃的意思,是曼丫头自己的意思?”

“不,绝非如此。这是我个人的想法。”徐滢在她两步外站定,“老夫人不必认为我是在执意说服您,我仅仅只是试图给她的身世定个性,让沈家与沈曼的退场都能够稍微体面些而已。而这个忙,除了沈家,除了老夫人您,我想不到还有别的人可以帮。

“我想等她日后寻到了‘亲生父母’,只要您不愿意,那么她同样不能再进沈家半步,也不能再冠以沈家的姓氏,她是生是死,与沈家也都没有半点关系。您依然可以当作沈家大姑娘已死,——或者本来就已在她甫出生时就夭折。

“只是现在,我私下觉得沈家和她,都需要给世人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而已。”

她越说声音越低沉,老太太的面容却一阵凝重过一阵。

徐滢心里深有不忍。

但她又不便相劝,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

“原谅老身失礼,老身略觉疲倦,还请世子妃先去二太太处稍坐吃茶。”

沈老太太默了半晌,如此说道。

徐滢点头:“老夫人的心情晚辈十分理解。我们拟在湖州暂留两日,住在城中的驿馆,并未曾惊动官府,如果老夫人有事相询,随时可吩咐人前来传话。晚辈叨扰已久,这便告辞,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说完她又深深福了一礼。

“杨峻在数年前就已以假死之名脱离杨家,杨家也早就将他除名,杨家与沈家同是受害者,但到底沈家最为无辜。我是杨家的外孙女,对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也感到十分惭愧。除了同情沈曼,更还有几分对沈家的愧疚之心。望老夫人贵体保重。”

第403章 诛心之痛

沈老太太望着她,伸手虚扶了一把,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徐滢也没有再说什么,轻轻退了两步,而后领着素锦出了门来。

屋里老太太紧攥着佛珠,长久才幽幽吐出一口气。

宋澈他们听说徐滢出来便也纷纷向沈家老爷们告辞。

一看她这模样众人便心知她此趟铩羽。

沈家老爷们不知就里,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仍与闻讯出来的太太们热情挽留款待。宋澈道:“内子初来江南,有心四处看看风光,就不相扰了。”

程筠默念片刻,遂也道:“我本该一路相陪小王爷与世子妃左右,但又因久未与外祖母及舅舅们见面,心中委实挂念,便就暂且留下来小聚。明日再去驿馆作陪。”

宋澈正要拉他一道走,被徐滢掐了一下腰立马又改口道“应当”,然后才携着徐滢叶枫告了辞。

沈家众人见到这位传闻中的炸毛狮子竟然如斯通情达理,向来甚解人意的程筠又一反常态不与跟随,心里更是冒出各种猜测。但他们都是有规矩的,不该打听的事情他们轻易不会打听,因此大伙也就心照不宣。

二太太觉得宋澈他们千里迢迢到京,就是为沈家来的,前去住驿馆实不像话,何况除了身份,他们跟沈家也还有连带的姻亲呢!遂去问老夫人的意思,谁知老夫人却去了佛堂颂经,她便也不敢妄动。

徐滢回到驿馆之后,则先把与沈老太太见面的事跟宋澈叶枫说了,两人也是感到十分无奈。但别的事还可以动脑子想主意,这种事却是手段用的越多越坏事,人家若真不愿意,总不能硬逼着他们点头罢?除了摆诚意说服,倒真没别的法子了。

一面等消息的当口,一面他们就去了城里转悠。

程筠留在沈家,是夜自然免不了与沈家少爷们有番欢聚。

宋澈他们来湖州本来是没打算让他当引路人的。是他自己在府里憋闷了两日,进宫听说他们要来沈家后自行提出来的。

他知道以他的身份本不该掺和这件事,作为沈家的外孙,他应该与沈家同声共气。从此与沈曼以及卫家划清界线,甚至与杨家也该保持距离。

可事实上,诚然他觉得卫家罪有应得,但杨家和沈曼却十分无辜,尤其沈曼。她往杨峻后背扎下的那一刀令他十分震撼,他觉得作为男人,他应该站在公平的立场上为这个丫头做点什么。

但可惜的是,沈老太太并没有给他机会。

从徐滢他们走后,老太太就进了佛堂,让凝珠关了门,交代谁也不见。

老人家一生自信开朗,甚少如此,除去沈昱过世后那阵。突然之间又是如此,令得儿子媳妇们有些不安。

老太太自己何尝不知?

但徐滢带来的这消息实在太冲击人了。她万万没想到她一直以为与自己的长子相互恩爱的卫氏居然婚前就已不贞!而她疼了十八年的孙女竟然不是她的孙女,而是卫氏与别人的孩子!这不只是令她难堪,简直是让她无地自容啊!

然而比起卫氏的失贞,更让她情难以堪的却是她对沈曼付出的一腔爱护之情,她对沈曼的疼爱有多深,这把软刀子在她心里扎的就有多深。

经颂完了几遍,她也还是不想起身。

数年前她经历过丧子之痛,如今还要在这道伤痛上再添上一刀。

她拨一拨灯苗,看着火光闪烁,有种就想在此直坐到灰飞湮灭的念头。

“……老太太呢?”

门外传来轻轻的询问声。是程筠,她的外孙。

她听到凝珠在委婉地阻挡。

她的外孙,也是来给那丫头求情的吗?

她忽然叹息了一气,说道:“进来吧。”

门外瞬间静默。转而,程筠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

“孙儿见过老太太。”他道。

她盘腿坐着未动,将桌上的经书收了收,才说道:“你倒是积极。”

程筠赧然垂头。他本来已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只是临回房前顺道来看看,倒没想她竟把他唤了进来。

正待说话。老太太又开了口:“出事的时候,你在当场?”

他点点头。

老太太叹道:“你不让她当场自刎,反而还带着世子妃他们前来说服我,是何道理?是觉得我们沈家活该被坑,还是觉得她一个奸生的丫头比起我沈家的声誉来还要重要?”

程筠垂首,片刻才道:“并不是。我只是觉得,她不该死。”

“她不该死,那沈家的声誉怎么办?”老太太望着他,语调极平缓,“是要让她继续留在世上丢人现眼,让世人永远记得我们沈家有个婚前失贞的儿媳妇,还有个当成千金小姐来养的奸生子吗?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家族名声不要,那还有什么?”

程筠抬眼望着她,抿了抿唇并没有说话。

站在老太太的立场,她是应该谴责应该控诉的,但而今她并没有,那么难道连她说两句重话也不能允许吗?

何况,她的眉眼之间不是愤恨不是狠戾,而更像是扪心自问。

他只是给她沏着茶,然后默然垂首坐在那里。

老太太凝目紧盯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喜欢她?”

“不。”他摇头,抬眼道:“我只当她是妹妹。”至少从前如此,现在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纵然有一丝改变,他也不希望是在这个时候,不想跟这件事联系在一起。他不希望这丝改变是因为同情,她的骄傲也不会容她接受。

所以,就让一切还是老样子吧。

老太太望着微微扑闪的灯苗,喃喃道:“我万没有想到,临老了还要面对一场这么不堪的局面。我如今,竟说不清楚究竟该恨谁了。

“恨卫氏吗?儿媳妇是我自己选的,那么多年我都没看出端倪。恨你舅舅么?他尽到了为人之本份,无愧于仁义二字。恨那丫头么?如果说一定要把这股恨意撒向一个人,我也只能拿她出气。可是,真逼死她,那也无异于剁碎我半颗心。而沈家的名声,也未必就能安然无恙。”

程筠抬了头,竟是半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第404章 为我自己

这些话本是他想找机会劝说她的,但当她自己说出口来,他却又觉于心有愧。

“老太太并不必勉强。”他在袖子里交握着手心道,“如果您不同意世子妃的建议,我这就回去传话给他们。孙儿保证,他们绝不会再提及这件事的。”毕竟沈昱死在杨峻手里,这个结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

老太太没有接话,只抚摸着手里佛珠出神。

程筠不敢多呆,悄然站起来。

“你去传话给你二舅母,就说明日府里宴请小王爷与世子妃。”

程筠在门槛下回头,只见她将那串佛珠摆在案上,又起身合十跪到了佛祖前。

江南风光无限。

程筠赶到驿馆的时候,吹了半晚上清风的徐滢已做了最坏打算。

她不想再去劝说沈老太太什么了。

这半晚上的时间,她已经从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中了解到沈家在湖州的名望口碑,他们积善行德,守德如玉,往日在京师里人们称颂沈昱与冀北侯夫人的品行,她尚觉空中浮云并不深刻,然而到了这里,她才知道沈家的德行并非空有虚名。

他们家或许没有出过什么了不起的高官名士,但他们从上至下都禀承着君子之德。

这样的人家,哪怕就是想要撕个鱼死网破,也算情有可原。

没有一个人会接受得了自家如美玉一般的名誉被自家少奶奶毁成这般。

如果明日等不到沈家的人,那么她就回京算了。

然而正当她与宋澈他们商量的时候,程筠就到了。

徐滢琢磨不出老夫人的意思是什么,但无论如何这一趟却是要去的了。

翌日照旧好春光,就连昨天还飘在天空的半天浮云都变轻薄了,蓝天白云下湖水碧蓝草儿清香,走出驿馆便觉心情舒畅。

徐滢或是已经心里作好了准备,这趟进门已彻底放松。

老夫人面上淡然,人前与昨日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徐滢还是觉得她神色间多了一丝黯沉。

一直到宴席上。双方也没有提及沈曼半个字,直到饭后吃了茶,老夫人才顺着她提到杨氏爱养花的话头说道:“我天井里也养了几盆花,消遣时间弄的。世子妃若有兴趣,不妨与老身去园子里走走。”

徐滢颌首:“晚辈荣幸之至。”

老夫人扬唇,引着她往后院花圃里走来。

宴请贵宾,按理还得预备些伴手礼物,太太们自去打点不提。

徐滢与老夫人这里一路无话。进了精舍里一处种着茂密长青藤的天井,老夫人才缓下脚步,指着长满青苔的石阶上十来盆各色花苗说道:“都是老身闲来消遣之物,庸脂俗粉,恐怕不能入世子妃之眼。”

“老夫人谦虚。不说这些花苗打理得极好,就是这整个天井,也是极美妙之处。”徐滢道。

沈家这古宅怕也有百余年,树木都是极粗壮的,虽说宅院打理得十分精致,但历史痕迹还是随处可见。这披了小半个院子、枝干都足有小儿大腿粗的长青藤,没有几十年功夫是长不成的,再有这些石阶的凿痕,与这满院青绿融在一起,竟是相得益彰,说不出的清雅别致。

“这里原是犬子沈昱少时习读之处。”老夫人挨着石桌坐下,挥退了下人们,轻言轻语地说道,这语意竟仿佛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人似的,“犬子少时体弱。原不欲结亲拖累旁人,是我执意替他相中了卫家女儿。然而我却没想到,卫氏竟还走在犬子之先。”

徐滢静默无语。

老太太微微吸一口气,继续道:“世子妃的提议。我已经仔细想过了。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徐滢忍不住讶异。

“犬子对曼丫头的在乎,与我对他的在乎,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老太太望着那长青藤道,“如果我逼得她无路可走,想必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曼丫头不是他的骨肉,但还是毫无私心地培养她爱护他。他能有这样的心胸,是我这为母者的骄傲。”

“老夫人……”

徐滢在心里叹气。

老太太扭头看向她:“所以我不是原谅了卫氏,也不是接纳了曼丫头,更不是原谅杀害我儿子的杨贼,我只是为了我的儿子。

“杨峻杀了我的儿子,这层伤痛我的确没法儿抹平。但他的女儿杀死了他,这种报应也是极重的了。我不会再接纳曼丫头,也不会再见她,但我相信,她经历的这些这些事情会代替我的惩罚伴随她一生,她没有办法再做个心中只有四方天地的千金小姐。

“我不会同情她,每个人的出身无法选择,所以命运带给她的,她该受也必须承受。

“然而我也知道,这一切并不是犬子所希望看到的。他是一个真正宽怀的君子,他一直是我的骄傲,是沈家的骄傲。我相信哪怕他生前知道害他的人是沈曼的生父,他也不会把这份仇恨转移到她的身上。我如果有一些恨沈曼,那确是出于我的私心。

“所以,我想既然他为了女儿可以付出一切,那么我也可以为了我的儿子给她一条生路。因为成全了他,也就是成全了我自己。我这个当母亲的,不指望做个胸襟与他比肩的人,唯愿他生前的付出不要变得毫无意义。”

“老夫人。”

徐滢站起来,心口充满了感慨。

“就按你的意思,说曼姐儿是领养的吧。”老太太缓缓道,“我会跟沈家宣布,说明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受过我们沈家恩惠的人,我会说卫氏去别邺养胎是我的主意。我的儿子媳妇都很孝顺,我出面澄清,他们都会深信不疑的。”

“老太太的恩德,曼姑娘这辈子恐怕都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报答得了了。”

徐滢心潮翻滚着说道。

“我不需要她报答,我说过,我只是为了我的儿子,也是为了我自己。”老太太道,“只是沈家这边好说,我恐京师那边却无法交代。既然当时有人亲耳听到她承认,总归还是有人怀疑的。我们虽然能出面证实她不是奸生子,却拿不出十足证据。”

第405章 是该走了

“这层我倒是早就已经考虑到了。”

徐滢深吸一口气稳住激动的心情,说道:“老夫人既然答应配合,那么我想只要沈家能够出具一份沈先生生前留下的字据证明,这件事便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没有人会怀疑沈昱的话还有假,世间能够替失贞的妻子养下她与别人的孩子能有几个呢?

他生前出具的字据,将更有可信度。

“字据?”老太太满脸不解。沈昱已经死去三年,哪里还拿得出什么字据。

徐滢这才解释道:“与我同来的杨公子是我的表弟,他临的一手好字画,老夫人只要拿出沈先生生前墨宝让他看一看,他定能临得九成似!”

老太太释然,半刻道:“您说的这位杨三公子,可是杨沛的三公子?”

“正是。”

苏州离湖州并不远,同为望族的两家恐怕还偶有往来。

这次因为杨峻而闹出这样的事,真正让人尴尬至极。

老太太果然短浅地哦了一声,不再做声了。

这里商议妥当,接下来的事就迎刃而解了。

看得出来沈老太太是位豁达的长辈,回到正院之后几乎已经看不到她眼里的痛色,徐滢心下也是黯然。在眼看着叶枫临完了沈昱的字迹之后,老太太暗暗点头,之后起草了一张字据让他照写,居然真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随后老太太便就召集沈家各房老爷太太们将沈曼的身世公布了,公布的起因是因为京中有人借杨峻之死大肆渲染沈曼乃是卫氏与人通奸所生。沈家不能承受其辱,因此须着一人带着沈昱亲笔所写的字据进京面圣澄清事实。

字据乃是用存了三四年的旧纸书写,再往火上微微薰了一薰,沈昱过世也不过数年时间,没有人怀疑。

但沈家上下还是惊呆了。一是惊讶于沈曼居然不是沈昱与卫氏所生,对于卫氏当年郁郁早逝忽然多了层理解。二是居然还有人用这么恶毒的谣言来攻讦沈家,以及沈家小姐的清誉,自然令人忍无可忍。何况沈曼还是基由朝廷安排刻意去为国除奸的。

于是纵然有人心下里还是存着些许疑惑,比如说为什么非挑中沈曼去杀杨峻。又为什么杨峻会相信沈曼,但有了老太太亲口为证,又还有沈昱生前留下的亲笔字据,显然一切疑虑都不成为疑虑了。

这里办妥之后。徐滢这一行是日便就与沈二老爷启程回京。

半路上停靠驿站的时候,程筠到底忍不住跟落单的徐滢道:“你知道老太太一直不离手的佛珠是谁送的么?是曼姐儿在她六十大寿时送的,是她亲手跟檀珠师傅学做的。”

徐滢讷然。

这几见的沈老太太,的确佛珠不离手,而那串佛珠既是沈曼送的。那她又为什么直到最后也还拿着不放?

回想起她在天井里提及沈曼的那番的话,她忽然从中又嗅出些别的意味来。

这位老太太,她心里或许并没有她所认为的那么硬吧?

不过这已经超出她所关心的范围了。

她只想给沈曼换一个身世,如今她做到了,剩下的事情就该留给他们每个人去应对解决。

他们离京的时候京城杨柳才绽芽,回城的时候护城河两岸则已然全绿了。

沈曼虽然不知道徐滢去南边具体做什么,但也隐隐猜到了一些,毕竟京师这些日子关于她与杨峻的事已经渐渐消隐了,就是私下里还有人在传,却也已经被压在水面下。

因此这半个月她七上八下。一是对徐滢这番作为心生感激,二是并不知会等来什么样的结果。

袁紫伊和程淑颖倒是时常来看她,杨氏与杨夫人也时常托她们带东西过来,不外乎一些吃的用的,虽然王府里并不缺,但是这番心意让她又更五味杂陈。

徐滢他们回京的消息传到王府,从来没有慌张的她倏地坐起来了。

听说同来的还有沈家二老爷,她双手也禁不住抖了抖。

城外徐滢宋澈这一行与程筠舅甥分了道,他们直接回府,而程筠他们则去了程家。

翌日沈二老爷便随双眼红肿的冀北侯夫人进了慈宁宫。太后听完他们姐弟述说完经过,又看过沈昱“亲笔”所立的字据,当即“火冒三丈”传来了皇帝皇后。

帝后听完经过,当即又把文武百官传到宫里。疾言厉色地训斥了一番那些肆意瞎传的大嘴巴们,又把沈昱的“字据”甩到他们脸上让他们看过,这才借着他们一个个跪在地上拍着胸脯指天发誓绝没有任何伤害沈家的意思之时,顺便嘉奖了沈家以及沈昱一番。

沈昱赐谥号“文正”,这是文人谥号里最高荣誉,本应出身翰林能得。沈昱得了这谥号。便等于沈家跻身为清贵之家。另又赐良田千顷,财帛数千,钦赐御书“名门世家”匾额一副,另有楹联一对。

至此,再没有人敢疑心沈曼身世又什么不正当。

京师里因着杨峻掀起的这股风云,终于渐渐平定下来。

沈二老爷不日南下,邀沈曼回府,沈曼推说迟些再回,沈二老爷便仍以叔父身份嘱告了她一番,又托付着冀北侯夫人好生照顾,——在他眼里,长兄留下的这根独苗虽然不是他的亲骨肉,但也仍然算是他们沈家的小姐。

沈曼送他到南城门外,对着尘土喧嚣的路尽头默立了半晌,才回转城门。

翌日下晌宋澈去了应酬,徐滢在房里给阿陶理着衣服,沈曼进了来。

“老太太既说过我已经不能再冠沈家的姓氏,我便不算沈家人了。这件事过后不会有人再关心我的下落,世人对沈家也不会再有什么猜测,我也该走了。我手头还有这些年积攒的一点小钱,度日是不成问题的。或者我还可以去寻份职业,养活自己。”

徐滢想了想,说道:“卫家似乎准备来接你回去。”

她的名声无损,卫家虽然理亏,但总算是没有什么大碍。沈曼回卫家去,来日定还能嫁得个好夫婿。

“不。”她摇头道,“老太太既说我是抱养来的,那么回卫家便没有理由了。”

徐滢点点头。

第406章 唯愿平安

“不如跟我们回杨家吧。你是杨家的女儿,只有回杨家才是正理。”

正静默着,屏风后忽然走出来两个人:“江南远离京师,苏州没有人认得你,让我们照顾你。”由杨大奶奶伴着的杨夫人凝望着沈曼,如此说道。

沈曼吃惊站起。她竟不知道这屋里还有别人。

徐滢看了她一眼,也站起来,“这次不是我安排的,是我舅父舅母自己寻到我提出这个建议。我不插手,凭你自己决定。你若执意要过自己的日子,我不会再拦你。你的盘缠我都已经封好了。我会派素锦跟着你,直到你落脚生根有足够的人手保护自己为止。”

沈曼回头望向杨夫人她们。

杨夫人道:“我知道你恨杨峻,也或许恨我们杨家所有人,我也不逼你。但今日我是真心实意前来。你伯父就在外头等着,我们是特地来接你回去的。我知道你不想再留在京师,不想再看到这一切,我想苏州很适合你。如果你能够原谅我们的话。”

杨大奶奶也上前道:“父亲这些日子也在不断反省,或许当初杨峻变得那样我们也有责任,或许确实是过于严苛了些。父亲和母亲,还有我们老太太都想弥补你。你跟我们回去,你想嫁人便嫁,不想嫁人便永远留在杨家,父亲说他这份家产永远有你一份。”

“表姐!”

沈曼还没说话,程淑颖又已从屏风后出了来。

“你就回杨家吧。”她眼眶红红地捉着衣角到她们跟前,“我跟叶枫哥哥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在一起,你要是在杨家,我起码还能借着去看你去见见他……”

话没说完她已经捂着脸哭起来。

徐滢叹气,伸手将她揽过来。

“算了。你们都别逼她了。”她说道,“世子去年给我在杭州也置了点产业,原是打算将来去那边游玩的别邺。那里有现成的下人,沈曼若不介意,就先去那里住着。就说是我表姐,是去那里调养身子的。”

杨夫人听见这话,顿时点头。

杭州离苏州并不很远,沈曼住在杭州。不但跟所有人隔绝了关系,而且也方便她们将来走动——如果她不排斥的话。关键是这样一来杨家可以照顾到她。而沈曼哪怕不肯回杨家,那么以徐滢义姐的名义,也能受到世人尊重。

沈曼沉默片刻,也接受了这个安排。

她对杨家没有恶感。沈昱教会她要理性处事。她还是分得清是非的。

但是让她直接回杨家去,她不能接受。

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认祖归宗这个可能,所以还迈不过这个坎儿。

,徐滢都帮她想的这么周到,她再拒绝就显得矫情了。她在江南长大,能回到江南生活自然是最好的,而且她靠着手上那点积蓄,逐渐地也可以自立。等到她在陌生的环境里扎根下来,便可以重新计划未来了。

“我想明天就启程。”她说道。

“没有问题。”杨夫人抢着道,“明日我们商号正好有车回苏州。正好可以同路。”

杨沛这些日子是真心在苦思这件事始末,越想,当初那股底气就越弱,他们既然猜测过沈曼有可能是杨峻的女儿,当时就该刨根问底才是。所以哪怕世人认为他们沽名钓誉也好,沈曼这里他们却是无论如何都要负起这个责任了。

沈曼南下的消息没有惊动别的任何人。

她也没有接受杨夫人的建议与商队同路。

程淑颖就算知道,可是因为冀北侯夫人扬言要阻断她跟叶枫在一起,也多日不曾好好跟母亲说话了。而且每个人都认为沈曼既然不算是沈家人,那么她的去留也就跟他们无关,冀北侯夫人想来定是不会关心的。

程筠也是直到翌日下晌才从宋澈嘴里无意得知。他本来想问一问她的去处,但想想又还是打住了。

她不会希望被人打扰的。唯愿她余生平安吧。

时光飞梭一月有余,枝头的水蜜桃已经悄然成熟,天空日渐碧蓝。又一年的初夏来临了。

这个月里虽然平静,但不大不小的事情也发生了几件。首先是审了半个多月的柳余蝉终于先松代他与杨峻结识的来龙去脉,然后又花了三天时间交代他这些年帮助杨峻犯下的诸般罪行。

终于他这里招了供,范舟那边也扛不住。接下来半个月便把杨峻在大理探得的银矿地址交代了出来,还有杨峻个人名下一些私产,以及杨家娃儿所中之毒的配方。统统说了出来。

四月底宋澈便忙于整理收回的各卫所流失的田地。

杨峻一案渐渐在京师不断涌出的大小新闻里平息下去。

皇帝最近下了早朝又有闲心打听各家八卦,城里各谈得来的大小官员们下了衙又有兴致三五小聚吃酒,王府里侍卫们再度慵懒闲适,春天来了,花园里两只母猫已经怀了孕,侍卫们里也有几个开始有意无意地套起侍棋画眉的近乎。

流银最近也把才冒出头的几根绒须给刮了,而且早晚擦起了香脂,因为他发现徐滢带来的四个大丫鬟里那个叫金钗的姑娘有洁癖,她喜欢干净舒爽的人。

端午节前终于彻底结了案。

范柳二人死是没得说的,反而因为他们俩是此案最后的证人,所以宋澈反而有些舍不得那么快杀他们。所以暂且仍押在大牢里,说不定猛不丁地又想什么事儿来找不到人打听。

那二人也是无奈,狱卒们既然打他们也不骂他们,天天饭菜按点送到,可就是天天儿地在旁唠着隔壁谁谁谁又拖出去砍头了,谁谁谁又上什么刑了,弄得心惊肉跳的,生生将一身肉吓瘦了下来。

徐滢初四带着阿陶去往徐家,杨沛夫妇已经准备回苏州了。因为找出了毒药配方,解毒就是指日可待的事了。杨皓兄弟服了太医半个月药,已经精神了很多。杨沛已经看好了新宅子,并去信让长子过来,与大奶奶留在京师继续医治一双娃儿。

第407章 嫁早了吧?

这阵子最苦的或许是叶枫与程淑颖了。

碍于冀北侯夫人的态度,两个人如今吊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生生急死个人,偏又不知道怎么解决。

杨夫人婆媳曾由杨氏陪着上冀北侯府拜访过。冀北侯夫人依旧热情,但提到儿女婚事总不肯表态。

杨家也没有办法,毕竟人家若不愿把女儿嫁过来,他们也无法强求。

但杨沛又极担心会把叶枫再逼成个杨峻,因此近日温言软语,常加鼓励,一反常态变成了个善解人意的慈父。

叶枫何尝不明白父母之心?他自知不是杨峻,不会那般偏激,可程家若真不同意,他该怎么办呢?

徐滢回娘家来的时候他就寻她求助。

徐滢没打算伸手。沈曼那事儿都有人觉得她多管闲事,她是无意再插手什么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