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他微微一哂,“想那岳华跟随岑轻爵转战多年,定会想见一见岑轻爵这双生妹妹。”

高遵穆没料到他会知道凌云的下落,只僵着脸不吭声。

她缩在他怀中,缓缓地闭起了眼。

可他却突然附声在她耳边道:“岑轻寒,我说得可对?”

第六章 初锋(中)

 岑轻寒一声不吭,垂眼垂头。

他看着她这模样,突然笑笑,冲左右喝道:“送高宣赞回馆!”

高遵穆嘴角动了动,显然是还有话欲说,可还来不及开口,便被两个军中校尉一左一右挟带了下去。

她也被章惕提抱了起来,出厅往后行去。

一路上积雪过踝,他的脚印一个个又深又大,未披挂甲胄的胸膛透着丝暖意,竟是格外稀贵。

她松松盘在脑后的长发没几步便散落而下,人被他抱得稳妥,一抬睫就可见他眼底未消的嘲讽之色。

这男人曾让她在帷幄之中日夜难眠,亦曾让她在万军之中身心俱焚。她曾与他在漭漭沙场之上列军对阵,哪一次不是兵马滚滚你死我活的较量?那千里之间的万般揣摩曾令她呕心沥血,他在战场上的任一轻令重策她都了如指掌,她甚至曾以为在这世上,他应当是她最了解的那个人。

可如今到了这战场下,她却发现他远非她能琢磨透的。

他的性情乖张难测,她纵是与他相处数日,仍是无法揣度他接下来是要做什么。

今日他对待赜北和使如此不留余地,连肖塘的亲腹高遵穆都不放在眼中,无非是倚恃着连战连胜的余威,欺赜北朝廷此时边将无力,北境东西中三路竟无一人可挡他麾下大军进犯之势罢了。

一想到此处,她的心头便窜上来一把火。

倘使朝廷发容州屯兵,纵无岑轻爵帅军英锐之名,可岑轻爵的旧部骁将又岂会如符淮、张克用等人一般视漠平大军犯境而不顾?!

眼下容州屯兵非但无用武之地,反倒要让岳华将凌云送来漠平军前——只为乞和,这分明是他章惕羞辱容州兵马、岑轻爵旧部的上好手段。

更何况,他的目的又哪里会是如此简单?

在她兀自乱想时,他已将她抱回了房。

门板一开,寒风顿时将屋中火盆细焰吹得乱颤,她甫一落地便转身张眼打量他,风撩眉眼,带起一片薄雾。

他未进屋,在门外背风而立,隔着一道门槛看了她许久,才从外面重重一合门。

随着门环两声清脆震响,她才陡然回神。

这才发觉她脚上的一双薄履不知落到何处去了,此刻脚底冰凉得紧,再一忆起他方才临走时的那束目光,心口亦跟着凉了下。

倘是凌云真被送至此处与她厮见,她可还有任何退路?

而岳华一旦得知她在章惕手中,那是就算拼尽一身一命,也一定会来的。

接连数日,都不再得见章惕一面。

岑轻寒独居一室,虽是日有三餐,人也可在府院中自由走动,但却罕见章惕麾下几位亲将,更是无人告与她他的行踪。

因知自己的俘虏身份,能得如此善待已是不易,因而无人告与她,她也就不主动相询,如此过了十多日,才见薛领回衙,继而被告知章惕乃是领了五百亲兵北回,去雍州城内重调兵马,还须三日才能回来。

薛领会告诉她此事,着实令她大大惊讶,一时又有些防患起来,不知这会不会又是他欲使的什么手段计策。

高遵穆尚被他留在丹州城内以待议和,他却光明正大地返身再布兵马严阵,这哪里像是有一点议和的诚意?

可薛领此言若是骗她,那他这段日子来又是去了何处、做了何事?

然而才过了一日,城中便传来了赜北再次遣使前来的消息。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岑轻爵生前旧部、容州团练使、参将岳华,与他同来的还有岑轻爵在世时的那一匹名誉四海的凌云骕骦马。

此事登时便令屯驻于丹州城中的漠平大军群情震动——

岳华勇猛好战,在沙场上素有黑面夜叉之称,多年来跟随岑轻爵在北境军前效力,领兵与章惕麾下大军厮杀无数,手中不知沾染过多少漠平将士们的鲜血;而岑轻爵的那匹坐骑凌云,更是当世罕见、天下无双,又有哪一个爱马之人肯不钦羡?

章惕早先虽已拜表朝中,可漠平京中迟迟未见遣使前来,而章惕尚未回城,薛领便使岳华与高遵穆同留候馆,待章惕回来再议和事。

翌日天色刚亮,帅司内便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岑轻寒一听便警醒过来,匆忙穿衣之时,薛领的声音已从门外传了进来:“将军提前归来,此刻刚至城下。将军欲见岑姑娘,还请姑娘速速去右院耳房候将军之驾。”

她轻声应了下来,眉头却蹙了蹙,穿衣的动作也有些迟滞,静坐着想了片刻,才拢起长发弯腰拾鞋。

出门时,远见天边一轮金环斜挂,冬日里暖阳难得,四下枯树枝丫上雪珠凝亮,颗颗剔透。

风却仍寒,她抱起双臂慢慢地走,凝神细听院墙那边传来的动静,待走过穿廊时,忽见不远处有道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

步履如飞,健劲如松,纵是只有这匆匆侧首一瞥,她亦一眼便认出了那个人。

当下心口涌血,竭力忍着没再回头去望。

东面远处隐有高遵穆的声音飘来,继而又有漠平军校们的谈笑声,想来是因章惕回城,由薛领特召赜北来使入衙议事。

她足下一下子走得飞快,三两步就绕过廊头,走进右院,正待要入耳房时,忽闻身后一声急喝——

“岑帅!”

她整个人在刹那间僵住,猛然回头,就对上岳华一双急火四溅的眼。

胸腔被这重重二字一把撕开,无数鲜血淋漓的记忆接连不断地喷涌而出,似有沙场焦土热风滚过身周,呛得她瞳底骤红。

岳华急迈一步上前,喉结上下滾了滾,额角竟然沁出汗粒,像是有一肚子的话欲对她说,可却不知该要先说哪句才好,咬牙半天才吐出短短几字:“岑帅安好?”

她心口一阵巨颤,顾不得问他怎会出现在此处,只飞快道:“你既为朝廷钦使,如何能够随意肆行?速回前面正厅,休要再与我多言!”

岳华双眼充血,直声道:“末将肯为钦使、带凌云越河而来丹州城下,无非只为见岑帅安好!倘使当初岑帅听末将一言,不曾奉旨振旅回京,今日又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容州五万兵马,将士血骨连命,岑帅如何忍心!”

岑轻寒蓦然转身,冷冷道:“章惕驾至城外,弹指便至衙内,你当真要与我在此处纠论此事?”

“岑帅!”岳华一下子发起躁来,不顾身后越来越近的人声,“吴王当初矫诏下旨、对岑家一门痛下毒手,定是军中有人先行报信,末将与曹都统连月来着力彻查,却始终未得线索。”

她脸色凉漠,开口截断他的话:“章惕之前北回雍州再调重兵,当是意欲集军以伐陈州,或有正兵先发攻城、奇兵蹑其后而左右打援之计。你既已将凌云送至丹州,议和之事便只管丢给高遵穆,莫要与章惕又起冲突,切记要速回陈州力统城防诸事,休要让漠平大军再占先机。”

岳华见她只顾此事,不由急道:“岑帅却将如何自处?”

“我自有思量。”她声音转轻,“唯有陈州不破,肖塘才会有所忌惮,而北境方能保得一隅壁障。此话你须得记清楚了。”

说完,她见岳华犹自杵在原地不动,便厉声低喝道:“走!”

岳华双拳紧攥,回身欲退,却又滞足,低声道:“北境天寒,岑帅背上旧伤须得多加小心,莫叫再痛。”

言毕,他才狠心一撇眼,大步流星地飞走回去。

她不敢多望岳华背影,亦是回身飞快地走近右院耳房前,深吸一口冷风,定了定心神,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面黑洞洞一片,她一边伸手去摸窗沿上的火折子,一边飞速思索着,待章惕一会儿入衙后她要找个什么借口才能不去再见岳华。

火苗簌地燃起,刹然映亮了小半个屋子。

她低着头去取灯烛,可一侧身,却看见角落里的黑木交椅上坐着个人,登时被唬了一跳,手上的火也差点燎到袖口。

那人的一双眼在这半暗半明的屋子中犹为幽亮,像是在暗处等待捕食的凶兽一般,令她背脊瞬间漫出层细汗。

“将军。”她立刻低下头,轻轻道。

他坐着没动,目光不移地注视着她的脸,不知过了有多久,才站起身来,缓步朝她走过去。

第七章 初锋(下)

 她持着火烛僵站着。

不知他在这屋子中已有多久,而之前所谓他人至城外之言必是幌子,他分明是早已回城入衙了。

或许他根本不是今日才回城的,又或许……

其实他根本不曾北回雍州重新调兵。

但这虚虚实实之中,她到底无法确定哪一种可能才是真的。

虽非战场,可却仍似战场,他这些疑兵诡阵的伎俩皆是针对她,更是防患她,与从前多少次血箭飞火的杀阵相比,又有何差!

只是此次她在明、他在暗,她是敌国罪俘、他是威重之帅,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失了兵家先机的攻守之战。

她从一开始,就在力守一座根本无力可守之城。

章惕走到她身前,慢慢地从她发僵的手中抽过火烛,抬臂点了灯,将她有些发白的脸庞照了照。

窗缝中略有阳光泄入,混着这昏黄烛光,将她的脸色映得斑驳难看。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她许久,待看够了,突然将灯烛一口吹灭,低声道:“脱。”

屋子中一下子又变得昏暗不堪,那一点细碎的阳光不够她看清他的脸色,但他的声音在暗中却显得更加清晰,叫她无法怀疑自己听错。

她遂低下头,似有迟疑,可却仍是缓缓抬手开始宽衣解裙。

直待她衣裙尽落全身尽裸,他的目光才缓缓下移,在这暗色之中一点点逡扫她的身子。

这并非是她头一回在他面前不着寸缕。

但这却比上一回营破之时更让她感到无所御挡。

略为丰满的胸乳因长年被束,未能像寻常女子那般挺翘,腹围一除,便显出有些不自然的形状来。

腰枝纤细,前后左右都无一点赘肉。

肩膀虽是不宽,可两臂却结实,皮肤在微弱的光线下现出淡淡的麦色。

她等了许久都不闻他开口,不由抬眼,恰对上他犀锐的眼神,下一瞬便觉双腿间一暖,他亦欺近。

是他的手探摸了进来。

带了薄茧的指腹揉过她的臀股之间,力道微重,可却仔细。

她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动,但每一寸骨头都开始渐渐变硬,她似乎能听见自己心头血液倾涌的声音,连呼吸都慢了下来。

丰饶的臀股间那因长年骑马而变得粗糙不堪的肌肤在他手指的揉捏下开始发热,可他却没有停止的意图,一边抚摸着她的身子,一边低头看进她眼中,在她耳侧低道:“肖塘一个不能人道的废物,这些年来是如何叫你满足的?”

她浑身一激。

先前竭力伪作的冷静在听见他这一句话后刹然崩塌,猛地伸手压住他在她身下的手腕,狠狠攥住。

他由她攥着,眼神犀锐阴寒,又道:“岑轻爵。”

她知他当初出兵掳她为俘便是出于怀疑,更知他这些日子来已是心知肚明。她的身子骗不过他,而他向高遵穆索要凌云的头一个目的便是想要试她身份,可她断没想到他会不待她与岳华和凌云厮见,就如此轻易地捅破了这层纸。

更没想到,他竟然会知道肖塘此等秘辛!

屋中没生火盆,冷氛侵体之下,她的嘴唇都已冻得发青,可却远没有心中寒意令人股粟。

肖塘身有隐疾,多年来不为外人所知,纵是如高遵穆这等心腹之人也毫不知情。

他章惕一个远在别国的边境大将,如何能够知之甚详?

从前在沙场上的列阵厮杀尚不曾令她怕过这个男人,但他今日的这一句话,却让她蓦地对他生出了无端惧意。

他既然连此事都知道,那……

尚来不及细思,左背上又一暖,他的另一只手从后面探上来,覆住她的旧伤之处。

她下意识地一躲,攥着他的手也松了开来。

可他却横臂一把将她揽进怀中,连脸色也跟着目光一道变得阴寒无比,再次道:“岑轻爵。”

她顶着他的目光,紧紧咬牙。

他二人是敌国仇将,咫尺相见亦当分外眼红,何况她为他俘,等着她的不是招降便是格杀,还有甚么可多言的?

可她知他不恨她,非但不恨,反当谢她,正如她亦不恨他一样。

若非当年章惕一张鬼面骇动二国边地数州、致使陈州守将望风而降,其后哪有岑轻爵白马少将名震天下之时?

而若非岑轻爵英锐骁勇数次力挫漠平大军,章惕又何来机会长年领军压阵边境、敢叫商王姜乾无法小觑他分毫?

只是这数年之势却因今朝剧变而被打破,他若以为从此往后她再也不是他的对手,那便是大错特错。

“岑轻爵人死不能复生,”她冷笑道,“将军倒想要如何?”

章惕目不转睛,道:“容州。”

她又冷笑。

到底还是在打容州的主意。

“做梦。”她的声音轻轻的,语气却不容置疑。

明知她不可能应允,却还要开口张要,这倒不像他会做的事。

他听到她这回答,不怒反笑,笑得胸腔微震,手将她揽得更紧,道:“岑轻寒,我知你不怕我,可你不该这么放肆。”

她道:“不敢。”

“你敢。”他凑近她的脸,仔细看她,突然将声音放轻,慢慢道:“倘是得不了容州,我便杀了岳华,再杀了凌云。”

她脸色平静,“将军倘是敢杀,便尽管杀。”停了停,又道:“漠平朝使尚未抵赴军前,将军便斩赜北钦使,此等魄力确也值得佩服。”

这话中的浓浓讽意他怎会听不出?

她拿商王姜乾来压他的狠念贪欲,亦非头一回了。

可他却只是轻轻一挑眉,反用嘲讽的目光打量她,半晌后才开口:“纵是我真斩了赜北钦使,你以为姜乾就能奈我何?”

她低眼,“能或不能,将军自知。”

他纵是果真不将姜乾放在眼中,却不能当真不遵皇帝旨意。

虽说漠平新帝年幼,诸多朝政皆决于姜乾之手,可新帝就算再年幼无势也仍然是天子,而他章惕就算再能征善战也不过是边将,他岂敢忤上!

他若想挥兵续进,那便绝不会给自己徒惹麻烦,否则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要将她献给姜乾的话了。

但她却也不敢再试他的底线。

人在他手中,岳华与凌云亦在他手中,和与不和,放与不放,杀与不杀,无非都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她如今盼的不过是,他真的能够将她送给姜乾。

到了眼下这地步,与其再被赎还给肖塘,倒不如狠狠赌上一把。

他像是能够看透她在想什么似的,目光中的嘲讽意味更是浓重,“想打姜乾的主意?”

她不吭声。

“做梦。”他学她方才的语气,轻轻地、却是不容置疑地道。“你若以为姜乾会如当年的肖塘一样被你利用,那你则是大错特错。”

她仍是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