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目光中透出似乎感觉很有趣的神情,一步步走来,眼看就快到近前。于靖忠再也没有时间迟疑,咬牙抬手一枪,正中掌门的心脏!

砰的一声巨响,掌门向后趔趄数步,于靖忠一跤栽倒在地!

于副可能这辈子都没体验过这种剧痛,刹那间他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就是当年琼瑶剧里放“我心痛得都要死掉了”,原来快死掉就是这种感觉。

恍惚间他看见掌门从地上拉起颜兰玉,一边剧烈咳嗽一边笑道:“还真开枪。看不出你还挺有种的……”

于靖忠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站起身就扑向掌门,凭借体重一下把对方按倒在山岩上,挥拳就狠狠揍下去!

这个时候其实他已经痛懵了,连每一根神经都过电般颤抖,手臂、大腿的肌肉剧烈痉挛。之所以还能在喉咙里撑住这口气,与其说是身体素质强硬,不如说是全凭意志力。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拳头打在哪里,有几下确定打在了石头上,鲜血顺着指缝一下就溢了出去。更可怕的是,打到掌门身上的每一拳都以相同的力气回到自己身上,疼痛让他麻木,意识陷入了奇怪的恍惚状态,视网膜因为强烈充血而泛出错乱的金光。

他的指骨几乎碎裂,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一拳擦着掌门猛然躲过的脸砸在地面!

岩石表面瞬间留下龟裂的细纹,砰!一声掌门把于靖忠踹翻。

“呼……呼……”于靖忠每喘一口气,鼻腔都溢满了铁锈味,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只见掌门背靠枯树,拭去嘴边的血迹,笑道:“真不愧是八咫镜心……”

于靖忠耳朵里灌满了血,其实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他涣散的视线好一会才勉强聚焦起来,看到天迩岐志眼角、鼻腔都在流血,样子也颇为狼狈。

于靖忠恍惚感觉到异样。

一个连心脏被子弹洞穿都不流半滴血的人,怎么挨了几拳就变成这样?

他的思维被剧痛影响了,好几秒后才迟钝地望向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沾满泥土,关节开裂,隐约可见白森森的指骨。指甲把掌心掐得血肉模糊,看上去简直不像是人的手了。

然而掌心上的五芒星仍然十分清晰,它周围无数细密咒文,甚至透过支离破碎的血肉透出微光。

……是它的缘故吗?

于靖忠对八咫镜有过研究,知道代表它的符号并不是这样的,五芒星其实是阴阳术士的图腾。每个阴阳师都有自己独特的五芒星,看上去虽然一模一样,实际却会因为个人法力的不同,而呈现出千万种细微的差别。

那么这枚五芒星,其实是颜兰玉吗?

是颜兰玉用来裹住镜心的魂魄吗?

于靖忠粗重喘息,内心突然涌出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愤怒。那情绪是如此强烈迅猛,以至于像飓风一样席卷了他的所有意识,甚至完全盖过了多处肌肉和骨骼的剧痛。

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拼命的保护我,然而我救不了他。

我甚至连把他带回去都做不到。

于靖忠喉咙充血,发出沙哑变调的喘息,死死咬紧了后槽牙。

天迩岐志起身上前,虽然他的魔身已经被彻底摧毁,样子也有些狼狈,但比起伤痕累累的于靖忠还是要好多了。然而正当他走向颜兰玉时,突然耳边又是一声枪响,随即膝盖一软半跪在地。

咣当!

只见于靖忠重重把枪砸在地上,纵身扑来,那动作几乎是在搏命,一下就把掌门推得顺着土丘向下滚去!

混乱间掌门反手抓住于靖忠,在滚落的过程中两人平均分摊了尖锐枯枝、碎石和在爆炸中滚烫的土地的烧灼,紧接着轰一声重重摔在石窠中。

于靖忠狂喷出一口血,天迩岐志反手死死掐住他脖颈!

几秒钟内无声的挣扎,仿佛一场惨烈的哑剧。黑暗中于靖忠的手鲜血横流、青筋爆出,一寸寸艰难抬起,卡在了天迩岐志的咽喉上。

这只是生死瞬间的事,但每一毫秒都被无限拉长,在窒息中永无尽头。

于靖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那么清晰、真切地感受到,今天这一切就要结束了。他的生命就要结束在这里,化作尸骨,化作泥土,永远消逝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

死就死吧,他冷静地想。

就算自己不死颜兰玉也撑不过去了,干脆我就和他一起走吧。听说黄泉路不好走,我和他一块做个伴,兴许下辈子还能投胎在一起。

他的手指还铁钳般掐着天迩岐志的喉管,但神智在缺氧导致的混沌中已坠入了黑暗。他的耳膜因为血液冲撞而响起呼啸,听起来仿佛海潮声。

仿佛和颜兰玉在一起的最后那个夜晚,他梦到的大海。

火焰在海面上熊熊燃烧,无数惨白的手臂挥舞,如魔界的树林。在不远处那座十字架一般的木桩上,那个长大成人的年轻的颜兰玉挣脱了绳索,赤足踏在海面上,走到于靖忠面前。

于靖忠在海浪中载沉载浮,抬起头来看着他。

只见颜兰玉的身体仿佛被刀割过一样残缺不全,肌肉腐败,露出骨骼。他的脸呈一种奇异的灰白色,没有半点生气,犹如阴霾的天空。

他的眼瞳浑浊不清,已经不属于活人了。然而于靖忠能感觉到那双眼睛正看着他。

十分忧伤,怀念,而又温柔地看着他。

“……兰玉……”

为什么你会受伤?

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于靖忠徒劳地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颜兰玉脸上掠过一丝伤感的笑意,指了指自己,无声地说了一句话。惊涛骇浪中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然而口型却很熟悉,似乎在说:我是……

是什么?

于靖忠脑子越发混沌,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真正的,最后的时刻。

颜兰玉蹲下身,在于靖忠唇角轻轻印下一个吻。虽然知道那只是他的魂魄,但嘴唇相贴的触感却又那么真切,甚至连冰凉绝望的气息都透过鼻端扑面而来。

于靖忠倏而意识到了什么,紧接着只见颜兰玉伸手抓住他,把他从海水中猛然向外一拉!

哗啦——

水声飞溅,于靖忠眼前一花,场景哗然一变!

只见他从幻象中回到了现实,身下是坚硬灼热的土地,双手还死死掐着天迩岐志的咽喉,而周围真真切切响起的不是水声,而是血!

——是天迩岐志胸前,血花急速迸溅出来的声音!

于靖忠瞳孔紧缩,下一秒他自己脖子上压力一松,新鲜空气大股涌入肺部,让他全身痉挛狂咳起来!

“咳咳咳!!……”于靖忠翻身跪地,捂着脖颈一口口咳出黑血,半晌剧烈颤抖着抬头一看,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

只见天迩岐志倒在刚才和他生死搏斗的地方,胸前被利器刺穿,不断涌出大股鲜血。而他眼前站着的,赫然是刚才幻象中年轻的颜兰玉!

颜兰玉看起来有二十七八岁,面容其实没有太大变化,但因为毫无生气而显得格外灰败。与之相对的是他神情非常沉静,微微垂眸盯着天迩岐志,微垂的右手四指并拢,鲜血纵横,指间汇聚落到土地上。

在千钧一发之际,是他刺穿了天迩岐志的心脏!

“……终于……终于把你逼出来了,”天迩岐志每说一个字,嘴角就冒出血沫来,但他的神情似乎还很开心:“呐,你这个样子多年不见,真是令人想念哪……现在总不能装傻了吧?”

颜兰玉静静地盯着他。

从黄泉彼端吹来的风穿过山林,拂过土丘,向远处无边的夜幕掠去,带着无数怨灵永不断绝的哭泣和执念,呼啸着奔向远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许久后颜兰玉淡淡道。

他的声音非常沙哑,似乎声带受到了损坏,听起来略有怪异。

但其中冷漠疏远的特质,隔着阴阳天堑和漫长的岁月,却没有任何改变。

“还是固守着‘陌生人’的角色认知不变吗?真是你标志性的台词啊。”天迩岐志笑了起来,捂住嘴发出闷咳,一声声仿佛从胸腔中震动而出。

他伤得很重了,颜兰玉那一下直接刺穿心脏,是致命的。

“不过算了,我只想知道你现在什么样而已——故事错误的开始被修正,结局应该就变成另一个走向了吧?我只是有一点好奇……罢了。”

天迩岐志转头望向于靖忠,竟然笑得有点揶揄:“我早提示过你,特工先生,反派死于好奇。”

于靖忠半跪在地上喘息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奇心人皆有之,要对反派的好奇心抱有尊重的态度。”

“它经常是故事结局里主角打败反派的关键呢。”

……

难道他一开始就暗示了这样的走向,人入了魔以后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入魔之后岁月漫长,你不会真正死去,但这里已经不是你我应该待的地方了。”颜兰玉顿了顿,尾音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一声悠远无声的叹息。

“来吧,天迩君。灵魂有灵魂应该去的远方。”

他伸出手,于靖忠突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猝然喝道:“不!——颜兰玉!”

然而后者只是抬起头,向他微微一笑。那神情里带着苦涩、眷恋和无奈,但也隐藏着某种更深的东西,仿佛是一种解脱。

就像经过漫长旅程后望见了终点的行人,又像是终于背起行囊,向着遥远大山启程而去的朝拜者。

与此同时,他伸手按在天迩岐志心脏部位,手背上猛然浮起铭刻着繁复咒文的金色五芒星!

于靖忠愕然一看自己的手,果然五芒星已经不见了。紧接着半空中时空缝隙轰然崩塌,犹如黑色的帷幕缓缓拉开,帷幕后赫然是无尽的地狱深渊,无数纠缠在一起的凄厉鬼哭扑面而来!

阴冷气流形成飓风,混乱间于靖忠摔倒在地,只见通向地狱的大门瞬间将颜兰玉和天迩岐志两个人同时吞了进去。

“颜兰玉……”于靖忠爆发出怒吼:“颜兰玉!!”

他几乎攀着岩石冲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在千分之一秒的刹那间碰到了颜兰玉的指端!

——然而紧接着,两人的手交错而过,颜兰玉坠入深渊,向他微笑着挥了挥手。

那就是地狱之门合拢前,于靖忠看到的最后一幕景象了。

“颜兰玉!回来!!”

虚空猝然震动,空气无声无息合拢。幻象在风中完全消失,几秒钟内连最后一点影子都完全不见了,山林中只留下满地疮痍和烧焦的岩石,以及满地搏斗后留下的斑斑血迹。

于靖忠全身血液都凉了,手脚发软,摇晃几次都站不起来。

不,不可能……

一定不会是这样……

他满把抓住土块,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迅速而又无比狼狈地冲回到刚才的土丘上。被碎石割破擦伤的疼痛他完全感觉不到了,甚至连任何声音都听不见,只有血液冲击头顶和耳膜,心脏仿佛被数根铁丝紧紧勒成随时会爆裂的肉块。

哐当一声他翻过土丘,摔倒在地上,连爬起来都顾不得,抬头就向前方望去。

——颜兰玉静静躺在那里。

他如同被孤零零弃置在大地上,胸膛一动不动,好像连呼吸的微弱起伏都没有,和远处冰冷、深沉的夜幕完全溶在了一起。

第89章 “比较大,我俩都埋得下。”【主CP85%,于颜15%】

地狱,血海。

一道碧绿色的火焰横跨天际,高温将惊涛骇浪瞬间蒸发成白汽,形成一道带着壮丽光晕的彩带。

紧接着,光带延伸的尽头被纯青长箭轰然爆开,箭锋如流星般斩风破浪,瞬间将高空另一端的摩诃撞飞了出去!

凤凰飞越长空,速度之快几成虚影,紧接着一掌抓住摩诃,顶着狂卷的气流将他硬生生压下。两道身影从高空中急剧下坠,紧接着轰一声摔进了血海!

周晖尾随而至,只见海水如有生命一般从摩诃身侧刷然分开,汹涌退去。楚河一手死死按在他胸前,两人从波涛壮阔的水墙中急速坠落海底,紧接着轰然落到海底深处,一块坦露出来的平地上。

周晖想都不想,拔腿就向下冲,然而紧接着只听楚河厉声道:“别过来!”

“你……”

“别过来,”楚河淡淡道,他半跪在地,直视着脚下的摩诃:“……这是我和大毛之间的事。”

周晖迟疑着停住了脚步。

在两大明王神力的巨大压迫下,血海中所有魔物都飞快向远处遁去,海水被无形的巨力向两侧推去,形成一望无际的、壮观而又空空荡荡的水墙。

摩诃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冷冷道:“周晖想要杀死我,母亲。”

楚河柔声道:“他没有。”

“为什么他杀我的时候你无动于衷,我还手就要被阻止?”

“他并不真的想杀你。”

摩诃眼珠动了动,终于望向凤凰。

孔雀明王的面孔和母亲极为相似,但哪怕一个剪影都能分辨出明显的不同。摩诃的眼梢微微挑起,眼睫总是习惯性眯着,看上去十分锐利而又有一点神经质;他举手投足都十分随意,说话的时候语调总带着嘲讽,哪怕什么都不说也不动,只漫不经心地坐在那里,身上都萦绕着一股从内而外透出的戾气。

只有在面对凤凰时,他这种焦躁的感觉才会稍微淡去一些。

“他也许有过这个想法,但并没有真的下手去做。”楚河顿了顿,道:“所以我希望你的想法也只是想法而已……有些事情已无法改变,但一辈子都不要付诸行动就好了。”

摩诃嘲讽道:“我以为您一直致力于让这个家恢复和谐呢,原来您也承认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了?”

楚河沉默了片刻。

“是我的错。”半晌后他道,“是我一开始就想改变本应如此的事情,才酿成了今天的结果。”

他松开摩诃,一屁股坐在地下,把手随意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望向远处磅礴的水墙。

剑拔弩张的气氛突然消失了,摩诃有点不适应。他躺在地上眨了会儿眼睛,才慢吞吞起身坐在楚河面前,警惕地盯着母亲。

“……您到底想说什么?”

“你被天谴的时候,”楚河缓缓道,“我也觉得周晖确实是想让你死的。”

摩诃怔了怔。

“那是我这辈子最恨周晖的时候,我觉得他明明应该救你,却袖手旁观,甚至还阻挠我代替你去承受天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才是想杀死你的刽子手。因为这件事我对他的愤怒和恨意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甚至想到分手,连当年三十三重天上的雪山神女……”

摩诃专注地听着,楚河却突然顿住了。

——甚至连当年的雪山神女,都没有让我燃起如此清晰而深刻的愤恨。

不过他并没有当着摩诃的面把这句话说出来。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慢慢意识到,我对周晖的愤怒其实更多来源于移情和自我欺骗。在你被封印在H市地底石窟中的数百年岁月里,我真正怨恨的其实是自己——那个没有办法保护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陷入泥潭中的自己……”

“根本不是那样!”摩诃猝然反驳:“跟您没有关系!如果从小没有您的话——”

“就是那样的。”凤凰心平气和地打断了他,“在教育你的过程中我做了太多错误的决定,正因为无法面对坑害了孩子的自己,我才把一切怨恨都转移到周晖身上。‘为什么不向摩诃施以援手?为什么要阻挠我代替摩诃承受天谴?’——其实我内心深处是知道的,如果从天谴第一道雷开始就亲身代替你的话,我坚持不到最后一击便会神魂俱灭,而周晖的结局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摩诃沉默良久。

“而周晖的决定,并没有什么错。与其说他选择牺牲你,不如说他选择承受被怨恨的代价,也要保住我……”

凤凰语气略微复杂地顿了顿。

“很多年以前我认为孩子是最重要的,血脉相通的你和迦楼罗才是最不可能弃彼此而去的。但在岁月的流逝中,我渐渐发现,这其实是一种很自私的想法。仅凭血脉就认定了至高无上的重要性,又将他人的真心和爱意置于何地?”

“在漫长的一生中,你总能找到一个与自己心意相通的人,你对他付出感情,也可以要求他以相同的感情陪伴你到生命的终点。然而这个人不会是你的后代,孩子没有承担父母过度感情需要的责任,相对父母也没有必须为孩子牺牲一切的义务。周晖从开始就很清楚这一点,然而我到最后一刻才明白过来。”

“……我明白您的意思。”摩诃吸了口气,低哑道:“但我还是不想改变自己的想法……”

他盘起腿,细长白皙的手指搭在脚腕上,目光定定地落在地面,银色的长发从脸颊一侧流泻下来。

楚河看着他。

当摩诃还是一只小孔雀的时候,就习惯这么盘腿坐着,一个人在角落里专注地玩自己的羽毛。

那个时候他正承受着噩梦折磨的痛苦,每天在恐怖的幻象和现实中混淆不清,狂躁、不安、神经质,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会稍微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