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铮很讨厌他,只有敷衍的礼貌,道:“慢走。”

吴桐又看简小楼,小声说了句很短的话,李铮没有听清楚,但他听到简小楼对吴桐说:“不要你管。”

吴桐:“……”

简小楼摆摆手,道:“再见。”

吴桐悻悻地走了,经过李铮身边时,投来一种带着恳切的目光,但李铮不想理他,也不想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简小楼还坐在那里,不再是听训的小学生样子,他两手分别撑在身体两侧,肩背挺得很直,面无表情,眼睛睁得很大,盯着李铮。

他剪了一个利落的短发,也许是发型缘故,从刚才见面,李铮就觉得他瘦了很多。

“聊一聊?”李铮道,“介意我过去坐吗?”

简小楼别扭道:“随便你。”

李铮到长椅边吴桐刚才的位置,却没坐下,站在旁边,寒暄似的问:“这几个月,你怎么样?”

简小楼道:“我很好。”

李铮道:“那就好。我也还不错。”

“坐在你身边的那个,”简小楼道,“是你的爸爸吗?”

李铮道:“对。”

简小楼好像有些高兴,说:“你们长得有点像,特别是鼻子,一样的。”

刚刚,他没有和李隐璞交流的机会,李隐璞更不会对他这个小演员做自我介绍。

他却注意到了李隐璞。

离那么远,看得清楚鼻子?

是因为有人告诉他,那是中国投资方里出资最多的人吗?

吴桐也许还告诉了他,那位大投资人,就是李铮“学长”的父亲。

李铮被年轻的嫉妒驱赶着钻进牛角尖。

吴桐和简小楼,一个油滑功利贪财好色,一个仗着美貌假装天真无邪,好去寄生攀附。

不正好是绝配么。

简小楼高兴于见到了李铮的爸爸,但没有得到李铮的回应,这让他感到无措。

他把双手交握在了一起,右手拇指在左手拇指指甲的边缘一下一下地刮蹭。

李铮侧目,从斜上方看到他的侧脸,确定他是真的瘦了,不是因为发型,下颌骨的轮廓都瘦出了阴影线。

怎么瘦成了这样?是又每天只吃零食,不好好吃饭了吗?

“你怎么……”李铮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及时刹住,改口道,“你不知道今天是晚宴吗?怎么穿这个就来了?”

简小楼穿了件焦糖色的灯芯绒薄外套,胸口金线绣了一只小恐龙,里面是件米色的圆领T。

这两件衣服,李铮都认得,外套是他陪简小楼一起逛潮牌店买的,这件被简小楼穿来很有种复古俏皮的意思,圆领T则是简小楼自己买的,回去还向李铮炫耀,快消品牌换季促销,只要12刀。

简小楼现在穿的裤子和鞋子,他也都认得。

他们分开这段时间里,他逐渐痛恨这个人,又总是很想念这个人,关于这个人的所有一切,他都记得很清楚。

“刚下车,就来了。”简小楼道,是没来得及换衣服的意思。

“你不讲究,吴桐也不懂这是什么场合?”李铮道,“他自己倒是得体。”

“我穿什么衣服,他又管不着。”简小楼道。

李铮想到刚才吴桐走前,简小楼那句“不要你管”,心里的刺扎得他从里到外不舒服,只想犯浑。

他不无嘲讽地说:“是,谁又能管得了你?好莱坞来的 ‘简华’先生。”

简小楼:“……”

李铮道:“我没别的事,知道你过得不错,就行了。”

简小楼道:“我过得错不错,你也管不着。”

李铮不示弱地说:“说的是,和我又没关系。”

简小楼:“你……”

他没能说下去,猛烈地咳嗽起来。

“怎么了?”李铮想拍他的背,手伸到半途又收回来,道,“需要喝水吗?我去……我叫人送水给你。”

简小楼边咳边说:“不要去!我没事,有一点感冒……一点点。”

他咳得躬下身,本来穿着无比合身的外套,变得空空荡荡。

他的体重至少掉了五公斤,袖口露出的手腕都细了少许。

李铮唾弃起自己来,事到如今,何必还在意这些?

“吴桐是去哪儿了?”李铮道,“我找他回来照顾你。”

简小楼艰难地止住了咳,道:“你够了。”

他脸上咳出了红晕,转头怒视李铮,说:“我和吴桐不是那种关系,不是。”

李铮:“……”

简小楼侧过身,对着李铮,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冤枉我了?”

李铮内心摇摆怀疑,说:“我在好莱坞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否认?”

简小楼道:“因为我生你的气了!”

“现在呢?你又不生气了?”李铮道,“那你这次的气,还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简小楼一脸茫然,用英文问:“李,你是在嘲笑我吗?”

他要哭了,他又要哭了。

他怎么每次都知道什么时候恰好哭出来,才能最让李铮受不了。

李铮把领带拉松了些,说:“是的,我是在嘲笑你。”

简小楼睁圆了双眼,两汪眼泪噙在眼眶里,着实是楚楚动人。

李铮道:“我听人说,吴桐是个妻管严,他有点钱都要交给他老婆,所以你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是吗?”

简小楼静了数秒,才道:“原来你知道他结婚了,可你还是要冤枉我?”

明知对方是有家庭,还要这样想,可见他在李铮心里是什么样的低劣人格。

李铮没有细想这句话的意思,说:“在中国,很多gay都会结婚的。”

“很多?”简小楼错愕道,“你也会?”

李铮道:“这不重要,和你没关系。”

简小楼:“……我不是gay。”

我不是gay。

很久以后,李铮想起当时当刻的这句话,会明白简小楼的心情。

他不是gay,他只是不小心喜欢了你。

但你说,你结不结婚,和他没关系。

然而此时此刻,李铮不懂。

李铮只想从这段充斥着“欺骗和利用”的感情中抽身出去。

“我爸爸是谁也不重要,和你更没关系。”他这样说道。

简小楼茫然道:“你爸爸?是他要求你结婚吗?”

“不要再对我装傻了,你没有这么傻。”李铮心想,割舍一段错误的爱情,也没有那么难,比想象中容易多了,不如索性一鼓作气,做绝吧。

不然他无法保证,下一次面对这张脸,面对这个人,他还能做得到。

他摸了摸口袋,身上只带了名片夹,便拿出来,给了简小楼一张。

简小楼不太会认中文,但认识那上面的名字不是“李铮”,愈发茫然:“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家财务的名片,”李铮道,“晚点你再打给他,我会交代他一声。”

简小楼:“交代……什么?”

李铮对他笑笑,道:“就当是,我给你的分手费。”

简小楼猛然抬头,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李铮写过几个这样的剧本。

他很知道最后一句应当怎么说,才最有直击人心的效果,于是他说了——

“再怎么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快乐过,辛苦你了。”

他长到二十二岁,从没这般刻薄待人,唯一一次,就是这一天。

“我要进去了。你如果也还要回宴会厅,最好换件衣服。再见。”他想,就这样吧,可以了。

“你真的很客气。”简小楼眼里泪气还在,对他露出一笑,像对一个今天刚认识的人客套,说,“谢谢。再见。”

晚宴结束后,李隐璞先生四处找不到儿子。

去了哪里不留口信,这不符合李铮一贯的行为逻辑,李隐璞差点要报警。

最后是酒店顶层商务酒廊的经理打了电话过来,说人在那里。

——不是太好看,上桌子甩着领带跳牛仔舞,还非要给其他客人唱《图兰朵》。

酒后失态的李铮惹得父亲大发雷霆,叫人把他丢进冷水浴缸里。

被浇醒的李铮,踉踉跄跄一身是水地出来。

李隐璞也不想当着外人训他,吩咐其他人出去,准备单独说教他一番。

他却在父亲面前跪下。

把李隐璞吓了一跳,只是偶尔喝醉一次,还不至于要这样。

但他的儿子李铮,并不是为了酒后闹事而道歉,而是对他出柜。

李隐璞那天晚上就离开了西安。

这晚的事虽然小范围地被讨论,但并不影响《秦始皇》的拍摄。

李铮作为跟组编剧,并非需要每天都泡在拍摄现场,而且他跟的还是原计划中,扶苏那条支线。

扶苏和少年嬴政自然不会同框,因而李铮和简小楼也很少碰面。

会有一些声音传到李铮的耳朵里。

新来的小嬴政总是独来独往,不与别人合群。

而带他来的吴桐结束了这个项目的工作,竟然就真的走了。

数日后,国庆节的前一天。

李铮接到父亲从北京打来的,自他出柜后的第一个电话。

父母亲无奈接受了他的性取向,结婚生子不是人生大事,幸福才是。

同一天,少年嬴政的扮演者,名叫简华的19岁美籍华裔演员,对剧组众人宣布:

他要结婚了。

第三十七章 妻子

简小楼的结婚对象,是在《秦始皇》中扮演阿房女的中国女演员, 宁晓妍。

这个消息传到李铮耳朵里的时候, 他正和编剧同事在讨论关于台词的小问题。

因为他背对着门, 有个同事进来, 没有看到他, 兴冲冲地说:“你们听说了吗?演小嬴政的那个小孩……”

李铮回过头去。

那同事:“!!!李铮,原来你在啊?”

其他人道:“那小孩怎么了?”

李铮也有点疑惑。

同事挠挠头,只得尴尬说完:“我听说的,不一定是真的。别人说那小孩和宁晓妍好上了,还说要结婚呢。”

房间里的同事们一片哗然。

宁晓妍在《秦始皇》里饰演阿房女,在讲述秦始皇传奇一生的故事中,她自然是个配角,但整部电影里, 阿房女是仅次于嬴政之母赵姬的重要女性角色。

扮演赵姬的演员是位英籍华人女演员,拿过国际影后的奖杯, 由她来出演这种合拍片的女一号, 各方都比较满意。

宁晓妍则是九十年代中国大银幕最具知名度的青年女演员之一。

她是童星出道,小时候就在影视剧里频频出演儿童角色。到十五六岁的少女时期,在一部年代剧里出演命运多舛的孤女,剧作成功的同时, 漂亮会演的宁晓妍也红遍了大江南北。

一个中国的女神级青年演员, 要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假洋鬼子恋爱?结婚?

这本身就是非常惊人的消息。

令《秦始皇》剧组众人更为惊讶的原因,是组里很多人都以为,李铮和宁晓妍才是一对。

李铮的幼年时期, 他的祖父还在世,父亲也没下海经商,一家人三代同堂,住在电影厂大院里,宁晓妍的父母亲也是电影厂职工,两家做过好几年邻居。李铮和宁晓妍这段竹马绕青梅的渊源,剧组里很多中国人都知道。

李铮的父亲李隐璞先生,在宁晓妍进组那一天,还特意来探过她的班,当时种种表现,都让大家以为,宁晓妍是李家认准的准儿媳。

即使后来李铮解释过,根本没有这回事。还是有不少人认为斯文内敛的李铮只是羞于承认和女演员的恋情。

在同事们探寻的目光中,李铮把散乱的稿子收起来,还拿了订书机出来,把那十几页稿子订好,才拿在手里,出去了。

“他没事吧?”莽撞进来说八卦的同事道,“好像还挺冷静的。”

坐在李铮对面的同事却说:“冷静什么?好几张都是反着的,就那么订上了。”

一个说:“那小孩进组时间不长啊?怎么这么快?”

另一个说:“你懂什么,这叫闪婚,美国人管这叫时髦。”

“去过美国吗你?这时髦什么?”别人道,“这么着急结婚,怕不是女的有了?”

“这,不能吧?小嬴政才十九。”

几人面面相觑。

李铮出来后,捏着那几页剧本稿,快步疾走,一路到正在拍摄的片场。

正在拍的是一场战争场景,秦军征伐,铁蹄黄沙。

没有简小楼的戏。

一片嘈乱中,李铮朝一位认识的美国工作人员招手。

那人问他:“李?有事吗?”

李铮道:“你有看到Lou在哪儿吗?”

那人答:“谁?”

李铮忘了,这里除了他,已经没人知道简小楼,没人知道这个名字。

“我是说,”李铮道,“简,你知道他去哪儿了那?”

对方指了指远处山坡上的临时帐篷,说:“好像去了那边设备组,他在到处发糖果,哦对了,在你们中国叫 ‘XIT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