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第一次问我,想不想跟你去中国,和你一起生活的时候。”

“我就回答你,我想,我很想。”

“或者退回到中间的哪个point。”

“例如在西安再见那天,我应该大方一点告诉你,我来中国找你了,你知道你错了吗?”

“再例如我和宁晓妍结婚那一天,我看到你了。”

“我不该假装没看到,我不该故意牵她的手气你,我应该结束那场本来就不该发生的婚礼。”

“我应该走下台去……”

说到这里,他顿住。

李铮只觉得心被戳得稀烂,忍着眼眶的酸意,轻声接道:“是我应该走上台去,但我没有。”

那场婚礼后数月,在《天井》拍摄前的绵绵春雨里。

李铮隔着简小楼房间的门,凝望窗上的旧挂历画许久,决定从此和挚爱过的那枝杏花告别。

但在他转身走开几步后,那扇门被打开。

十几分钟前嘲讽着对他说“谢谢您”的简小楼,从房间里出来,一口京片儿,道:“你丫在我门前看什么看?”

李铮:“……”

简小楼道:“看完就滚!有病吗不是?”

李铮:“……我这不是就滚了么。”

简小楼明显就是找茬:“合着您白看啊?”

李铮茫然道:“怎么着,是还要收费吗?”

简小楼道:“收你大爷!”

李铮的伤感被喷得无影无踪,回嘴道:“简小楼,你这脾气见长啊,腕儿大了是不?”

“谁准你叫这个名字了?”简小楼勃然大怒道,“你给我咽回去!”

李铮:“……”

简小楼还飙了几句国骂,大约是把他会的中文脏话骂了个遍,最后道:“你死去吧!”

随后咣!一声,把门摔上了。

李铮被骂得发蒙。

这段时间,简小楼在剧组小白兔一样跟其他同事和睦相处,搞得他都快忘了,简小楼本质是个爱跳脚的小作精。

也怪他自己,一条裤子,洗没洗干净关他什么事,手贱脑残,多管闲事。

过了一天,离开机越来越近,剧本还没定稿,几个编剧又跑出去喝酒,舒缓压力。

这次他也一起去了,回来后,几个人在院子里一阵酒后喧闹,才各自散开,各回各房去休息。

大家进组来工作,随身都没带什么值钱东西,况且还有两人合住的,因而平时这院子里的十几间屋子,都不锁门。

李铮为了不显得自己少爷架子不合群,平日出去也都只是虚关上门。

他进门,先去旁边摸开关绳,脚底下被什么一绊,开了灯一看。

是一兜子脏衣服。

他从门旁拿了马扎过来,撑开坐下,对着这袋子衣服,发呆了足有十分钟。

隔壁去院子公用水池洗漱的同事端着脸盆经过他门口,续着刚才酒桌上的玩笑劲儿,问:“少爷?吗呢?还等小丫鬟儿来给洗脚啊”

李铮:“……”

这哪是小丫鬟来给少爷洗脚?是有人要拿少爷当小丫鬟。

夜黑风高,旁的几间房陆陆续续关了灯,有没关灯的,也没了声响,大抵挑灯夜战,想赶在正式开机前搞定自己的工作。

李铮提着那一网兜衣服,穿过院子,走到对门某人房门前,把衣服放下,要走,想了想,还是轻敲了一下门,意思是提醒对方:把你的东西拿回去。

他返回自己房间,刚走到院子中央,那贴着杏花挂历画的门又开了。

他想,别回头,走,走啊。

身后没有声音,对方没出声,也没再关门。

李铮站住脚,心里矛盾地涌上一个念头,这……不行。

他转过身,低着头,很快地折返回来。

简小楼站在门边,刚把那网兜提起来。

他快步走到简小楼面前,低声道:“你要我怎么样?洗衣服是吗?拿来,我现在就洗。”

简小楼:“……”

李铮几乎是把衣兜抢了过来,依旧低着头,说:“洗完我就走,以后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也请你放心,我不会和任何人提起,我走是和你有关。”

简小楼房间没开灯,天上的月亮明晃晃,李铮低着头,看到他拖鞋里赤着的一双脚。

“我放下了,”李铮抬了抬眼,道,“你也……”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

简小楼噙着两汪眼泪,轻咬着下唇,用那种他已久违的眼神,看着他。

“别这样好吗。”他简直绝望了,慌乱到语无伦次,说,“昨天我不该帮你洗那条裤子,我当时就后悔了,但我保证我心里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顺手洗的,我知道你已经结婚了……你要做爸爸了……我没有要插足你婚姻的打算……如果我有一点点这种意思,我出门就被车撞死……我操,你别这么看我了,行吗?”

简小楼用手背抹了下眼睛,还是那种眼神,甚至更明显了些,道:“我怎么看你了?”

李铮向后退了半步,道:“你们美国人能接受open marriage,中国人不行,明白吗?”

简小楼:“……你丫真恶心。”

李铮:“???”

简小楼一脸受辱的表情,说:“要走就他妈赶快走,现在就走啊,洗什么衣服?你以为你是洗衣机吗?你是个大垃圾。”

李铮:“……”

简小楼退进门里,道:“除了侮辱我,你还会什么?滚吧!”

他又咣!一声把门摔上了。

一个夜晚过去。

早起又下起了雨,李铮一晚没睡好,七点不到就起了床。

院子里一片寂静,仔细听听,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还混着几道打鼾声。

这近一年,李铮的烟瘾重极了,起床先点了根烟,叼在嘴里,开了门。

有个人蹲坐在他门口的屋檐底下。

李铮一看见他,立刻就想退回去。

他转过头看着李铮,脸上是一夜没睡的憔悴。

李铮:“……”

他踱步出去,在简小楼旁边站定,狠吸了几口烟。

“你这是干吗呀?”他说,“想讨个说法吗?”

他把烟夹在指间,吐了口烟雾,接着说:“我是还没有认真地对你道歉,可也没这个必要了。我们是没有好聚好散,但你现在有了家庭,也不用再弄得这么难看。”

简小楼蹲坐在那里,望着前方,道:“我难看吗?我也觉得我这样好难看。”

李铮心想,不,你永远不会难看。

他说:“我今天交代清楚工作,就会走了。”

简小楼:“……”

李铮道:“我不会再跑出来打扰你了,我向你保证。你也珍惜现在的生活吧,幸福总是来之不易……宝宝的预产期是、是六月吗?提前道声恭喜,你们都很好看,你们的宝宝一定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宝宝。”

简小楼道:“是吗,你真这么想的?”

“当然。”李铮道,“这……这才是你该拥有的美好命运。”

简小楼道:“哪里美好?”

李铮:“……”

简小楼道:“被你的前女友骗着结婚生小孩,这很美好吗?”

李铮:“什……什么?”

简小楼撑着一旁柱子,他蹲坐太久,腿有点麻,有些费力地,慢慢起身站起来。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是真的爱我?”他从李铮手里把烟接了过去,抽了一口,他不会抽烟,不入肺就吐了烟雾出来,漂亮的脸在烟雾后朦朦胧胧,说,“我们美国人也不想要这样的美好命运。”

第四十九章 女魔鬼

自从简小楼的婚礼后,李铮就没再见过宁晓妍, 当然也没有任何联系。

上一次他听到关于宁晓妍本人的消息, 还是天气刚暖时, 从自家母亲口中。

她去参加一个朋友聚会, 意外遇到了宁晓妍的母亲, 因为当初两边家长都有撮合宁晓妍与李铮的意思,现下这情况再见面难免尴尬,维持着表面客气打了招呼,后来几乎没有怎么说话。

但宁晓妍的母亲整场高谈阔论,兴致极高地向所有人谈起女儿女婿的新婚生活,话里话外,颇为女儿嫁了个“好莱坞”而得意骄傲。

李铮的母亲回来后,对丈夫和儿子说, 幸好没有和她结成亲家,不然还不知要怎么丢脸, 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是这样一家人。

李隐璞马后炮地说, 当年在电影厂大院里,她妈就是出名的势利眼,还以为生个女儿会是好的,结果没结婚就大了肚子, 她妈怎么还好意思出来说?

李铮内心酸涩, 不忍再听,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别背后说人家了。

又问父亲,上次说的那个男主角人选,问过对方意思了吗?

当着母亲,父子俩打哑谜一样,所说的“男主角”,就是简小楼。

李隐璞道,问过了,差不离。

又说,都说知子莫如父,我怎么觉得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那时李铮只想着自己一团乱麻的心事,没想过父亲这话的深意。

不曾想过,父亲早在那时候就已经猜到真相,并托人查证了他和简小楼在美国究竟有何纠葛。

后来东窗事发,他执意要抚养简宁川,以为要面临向父母表明一切的难关,没想到父母早已知情,好言劝他别太执着,劝说无果后,也都无奈接受了简宁川的存在,甚至一度把这个被亲生父母抛下的小孩,也当做家庭一分子。

这尚且是后话。

那次聚会上,宁晓妍的母亲对旁人吹嘘好莱坞女婿。

说他如何懂事,对怀孕的女儿如何体贴,晨起做早饭,晚睡热牛奶,女儿孕反厉害心情差,女婿还想法设法逗她高兴。

家中凡事都听女儿的安排,几乎就是指哪儿打哪儿,女婿听话得很,比他岳父都听话。

别看文化背景不一样,简家在美国还有房有车有生意,但这女婿绝对是位十佳女婿。

李铮听了母亲转述,难免黯然,可也默认了简小楼和宁晓妍的婚后生活,算得上岁月静好。

他和宁晓妍自幼相识,对宁晓妍的强势也知晓几分,还想过,如果简小楼不肯让她,两人非得闹个不可开交。

能这样忍让怀孕的妻子,简小楼也长大了不少,有了为人夫、为人父的样子。

他该为他高兴。

到后来因为《天井》,他们搬进这座院子,做了对门邻居。

也有同事为表关心向简小楼问过,晓妍身体如何?你出来工作留她自己在家,可还行吗?

每当这时,李铮都自觉回避。

简小楼的回答他也只听过只言片语:她身体很好。我在家又没什么用。

李铮以为,这就是一对新婚燕尔,等待麟儿降生的夫妻。

可能也会如寻常夫妻一样为家庭琐事而争执,但终归还是幸福快乐较多。

怎么会是欺骗???

刚得知两人婚讯时,他曾经怀着偏激的猜疑,去质问过宁晓妍。

宁晓妍告诉他,请你别把自己太当回事,我们是一见倾心,灵魂共鸣,与你无关。

他和简小楼站在低雨的屋檐下,面对着迷迷蒙蒙的雨幕。

简小楼慢慢抽着那根被李铮抽到一半的烟。

两人低低的对话声被雨声掩了大半。

“是不是,你误会了?”李铮道,“她不是我的前女友,只是小时候做过几年邻居。你是不是听别人说了什么?那只是上个剧组的传言,不是真的。”

简小楼拿烟的手一抖,烟灰掉了下去。

他说:“那个剧组?都知道这件事?”

李铮意外道:“你不是听他们说的吗?”

“没有人跟我说过。”简小楼突兀地笑了出来,说,“我和他们分享我结婚的喜讯,他们还都恭喜我了,原来个个都知道我娶的是你原本的未婚妻。我好他妈傻啊。”

李铮严肃地向他澄清道:“她不是我的未婚妻,她和我没有过任何关系。”

简小楼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尖碾了碾,道:“哦。”

李铮连转头看他都不敢,生怕看上他一眼,就要万劫不复。

“那你是从哪里听说来的这种荒唐谣言?怎么还当真了?”李铮刻意用很轻松的语气。

他想把这件事当做一个玩笑揭过去。

让他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让已经娶妻即将生子的人一生幸福。

让还孑孓一身的人放下,忘记,重新开始。

简小楼却道:“你以为,我是你吗?”

只这一句,李铮就放不下,忘不了,又被困回了原地。

你以为我是你吗?

你是很会“听说”。

“你就是来找我讨旧账的,对吗?”李铮又拿了支烟出来,但忘了带火,烦躁地在烟盒上弹了弹那烟,道,“是我的错,我伤害了你,但错已经铸成,谁也没办法挽回。如果可以,我会向你说一万次一亿次对不起,又有什么意义吗?我们已经分开了,回不去了。昨天我叫你小楼,你都要让我把这名字咽回去,你也明白你不再是过去的你,我不会再打扰你,你本来就不是gay,以后好好地生活,向前看,别回头。”

简小楼沉默听完,道:“我不想回头,我讨厌一回头就看到你。”

李铮:“……”

简小楼道:“就是你对我说十亿次对不起,我也不会原谅你。”

李铮说:“你是对的,我不值得原谅。”

“你是全世界最可恨的人,你比我的高中老师,比我工作那家剧院的老板,还要可恨。”简小楼道。

“那就,”李铮认命一般道,“永远别原谅我。”

雨下得更大了。

“我是不会原谅你。”简小楼微微仰起脸,看虚无缥缈的半空,道,“我的妻子,她根本不爱我,她爱的是你。”

李铮心乱如麻,只把这话当成美杜莎的诱惑,道:“别多想了好吗?她对你一见钟情,才甘愿在女演员最好的年纪,选择结婚生小孩。”

简小楼眼神里有些难言的懵懂,半晌才道:“她自己承认的。”

李铮蹙眉问:“承认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