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公爷大驾光临,恕小子未曾远迎!”甫一登楼,一个衣衫落拓,笑容天真的年轻人便迎了上来,虽然从未见过,但徐天麟立刻就知道,这就是号称天下第二的唐门小刀了。微微点了点头,徐天麟在唐小刀的示意下,在最尊贵的一桌坐下来,此时也才注意到,楼上已有数人零星散坐在几张桌旁,几乎都是临溪镇的百姓,其中一个赫然就是鬼节那天在大街上遇到的疯婆子,此刻她神情木然卷缩在椅子上,手中紧紧攥着个小纸人,半截小纸人。

“是你!”突然注意到与唐小刀坐一桌的那个彪悍阴沉的年轻人,徐天麟差点惊叫出声,一眼就认出,眼前这年轻人就是二十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捕快的儿子,他们长得太象了,这年轻人简直就是那捕快的翻版!

闻千里也盯住了那年轻人,眼中除了怒火,更有深深的恐惧。

“客人都到齐了,”唐小刀率先发话,微笑着团团一拱手,“多谢诸位给小刀面子,只是小刀天生是个穷鬼,没钱请大家好酒好肉,今日就用一个故事来招待贵客,在这个故事开始前,小刀还恳请徐公爷发一句话。”

徐天麟神情木然,淡然道:“什么话?”

唐小刀淡淡一笑,遥遥一拜:“首先恳请公爷下令,任何人不得打断这个故事,其次再请公爷发个誓,任何人不得对今日在这儿的客人报复,也只有一言九鼎的徐公爷的誓言,才能让这个故事最终完整。”

徐天麟犹豫了一下,似放不下架子,但好奇心终于还是占了上风,微微点头道:“好,无论今日在座诸位说了什么,我徐天麟决不追究。”

“多谢公爷!”唐小刀一拜到地,直起身来时嘴角边已多了根牙签,叼着牙签在场中垂首踱了几个来回,似在沉思,最后终于抬头叹道,“这个故事还是从我开始吧。”

说着唐小刀从怀中掏出一面黑漆漆的铁牌,递到徐天麟面前,笑道:“公爷认识这种铁牌吧?”

徐天麟眉毛一挑,神情也显出几分诧异,连连摇头叹息:“刑部铁血密捕,没想到,真没想到!”

唐小刀笑着收起铁牌,把玩着嘴角的牙签自语:“我加入这个组织不久,一直对一件事感到奇怪,刑部密堂中供奉着为大明律法光荣殉职的前辈的腰牌,有七号,八号,三号等等,并对他们殉职的事迹有详细记载,但其中一个号码却只有灵牌而无腰牌,这个号码就是铁血一号,甚至对他殉职的事迹也只有寥寥几个字:于某年某月回乡省亲途中失踪。”

说到这唐小刀摇了摇头:“天性好奇的我对这个资格最老的前辈不禁生出了兴趣,很想知道他因何失踪,为何没有刑部追查的记录,于是便主动请缨调查这桩二十年前的往事,顺着他回乡省亲的路线一路查来,终于在这临溪小镇查到了他的下落。”

说到这唐小刀停了下来,对身后那个阴沉彪悍的年轻人道:“下面的故事该由你来讲了。”

似想起了什么,唐小刀指着年轻人对徐天麟笑道:“想必不用我介绍,徐公爷也该猜到他就是铁血一号姜凌云的儿子,他叫姜风。”

众人无声地起了一阵骚动,都把目光转向姜风。姜风眼帘低垂,静默片刻,缓缓从怀中掏出一面和唐小刀那面一模一样的铁牌,轻抚着铁牌,他的思绪似回到悠远的过去,半晌,方黯然道:“这就是那面没有下落的铁牌了,这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姜风抬起头,眼光飘向窗外的蓝天:“父亲当年带着身怀有孕的母亲回乡省亲,路过此地时,在县城遇到告状无门的卢家秀才娘子,感于其遭受不幸和冤屈,不顾擅越权限,愤然到县衙质问县太爷,县太爷推说县衙没人敢到公爷府拿人,父亲便把母亲安顿在县城,孤身赴临溪公爷府拿人,这中间的情形母亲不甚清楚,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母亲那儿听来的。”

“姜前辈到临溪后的情形,公爷府当年的武师都清楚,”唐小刀插话道,“不过至于秀才娘子到底遭受了多大的不幸和冤情,本该由她自己来说,但她现在的情形你们也看到了,不可能再说什么。”

说着唐小刀手指向那疯婆子,却别开了头,似不忍再看。众人神情黯然,只有徐天麟面色震惊,实在没想到这苍老呆滞的疯婆子,就是二十年前那个知书达理小家碧玉般的卢秀才娘子!

“除来她,本来还有当年的肇事者裘老二最清楚当时的情形,可惜他死了,所以,我只有让当年一个目击者来讲述。”说着唐小刀来到一个中年农妇面前,柔声道,“秦大婶,你就说说当年你看到的情形。”

那秦大婶偷眼打量徐天麟,嗫嚅着始终不敢开口,唐小刀用眼光鼓励着她,恳切地道:“大婶别怕,徐公爷方才发过誓,决不会追究任何人的话,徐公爷一言九鼎,你尽可放心。”

秦大婶犹豫半晌,终于憋出一句话:“卢秀才当年是被裘二爷活活打死的!”说完这话,秦大婶立刻闭紧了嘴,似下定决心不再开口。

“后面的情形,想必徐公爷最清楚。”唐小刀说着转望徐天麟,徐天麟脸色微红,点头道:“当年那密捕到我府上拿人,本公敬他是条汉子,跟他到县衙听判,赔了百多两银子,裘老二也为那秀才披麻戴孝,出殡送丧,这判决就算有失公允,他也不该到我府上滥杀无辜,这是执法犯法,死不足惜!”

“砰”地一声巨响,姜风已拍案而起,瞠目怒视徐天麟,神情如择人而食的猛兽,徐天麟坦然迎着他几欲杀人的目光,凛然不惧。

唐小刀闪身拦在二人中间,用目光示意姜风镇定,见他眼中怒火终被强压下去,这才平静地对他道:“其中一些情形还要你来补充。”

姜风深吸口气,缓缓坐下,回忆道:“那判决下来后,父亲也无能为力,他毕竟只是一个负责拿人的捕快,无权干涉县衙的判决,不顾刑部规定擅权拿人,已经触犯了铁血密捕的纪律,回刑部必受处罚,所以安慰秀才娘子几句后,也就无奈把这事搁下,离开县城继续赶路,但母亲告诉我,父亲为秀才娘子一句话一直寝食难安,夜不成眠,秀才娘子当时质问他:‘这就是你的公道?’,母亲还告诉我,秀才娘子说这话的时候,眼中那种绝望、凄楚、不屑之色,让她都感到心痛、羞愧和内疚,所以在离开县城的第二天,当父亲商量把积蓄的几百两银子给秀才娘子送去时,母亲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父亲带着银子连夜赶回临溪,但这一去就再没回来,几天后,临溪福临镖局赵镖头便给母亲送来了这面铁牌和一句话。”

说到这姜风哆嗦着举起手中那面铁牌,眼中已噙满了泪水,众人鸦雀无声,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唐小刀也是神情黯然,缓步来得一个古稀老者身边,轻声道:“赵镖头,你还记得你一生中保过的那一趟最特别的镖吧?”

赵镖头点点头,浑浊的眼中蓦地闪出一股年轻人才有的光芒,扼腕叹息:“终生不忘!”

抬头遥望虚空,老人神情肃穆:“那是二十多年前,也是七月的一个深夜,镖局早已经关门,我也早早就寝,突然的一声巨响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匆忙提刀出来一看,只见镖局三寸厚的楠木大门生生被震碎,一个天神般的汉子直闯进来,我以为是盗匪,举刀便砍,哪想那汉子抬手就抓住刀刃,毫不在意鲜血淋漓的手掌,生生把刀夺了去,那汉子脸色铁青神情骇人,眼光都象能杀人,我走镖多年,盗匪也见过不少,却从来没见过这等悍勇的匪徒,双腿一软就要跪倒,那人一把把我拎了起来,对着我的脸一字字地说:‘我要保一趟镖。’说完便把自己身上的银子全掏出来塞入我怀中,盯着我的眼睛一字字地说:‘给我妻子带一句话――――对、不、起!’说这话的时候,那汉子眼泪跟着就滚落下来,塞给我一面铁牌转身就走,等我回过神来后,才想起他还没给我地址,想追出去问时,他已经没了踪影。”

老人垂下头,眼中泪花滚动:“后来公爷府那场恶战我也听说了,这才知道他是谁,也才找到他的夫人,对着那位翘首盼夫归的女子,除了‘对不起’三个字,我什么也不敢说,只把铁牌和镖银留下就走,二十多年了,此刻我要说,我要拍着胸脯大声说,我赵得彪这辈子总算见过一位真英雄!好汉子!不枉我苟活到现在,总算看到英雄的冤屈有昭雪的一天!”

说着老人猛地站起,“咚”地一声跪倒在唐小刀面前,昂头大声道:“唐公子,只要能为姜英雄报仇雪恨,我赵得彪这把老骨头就跟定你了!”

“赵大爷快起来!”唐小刀忙扶起赵镖头,安慰道,“大爷放心,我唐小刀今天就是专为姜前辈而来!”

姜风此刻也泪流满面,对赵镖头拜倒在地,呜咽道:“我替九泉之下的双亲谢谢恩人!”

六、人世间的厉鬼

这边姜风赵得彪呜咽不止,那边徐天麟猛回头怒视着闻千里质问:“当年那场恶战,整个镇子的人都知道,就瞒着我徐天麟一人?”

闻千里垂下头,哑然无语,他身后三名武师也低下头,不敢看徐天麟的眼睛。

唐小刀待众人情绪稍定,这才对徐天麟抱拳道:“公爷一定在奇怪,那姜凌云为何不惜抛下有孕的妻子找你拼命?甚至放弃具有特权的刑部密捕腰牌?我猜想姜前辈在解下腰牌的那一瞬间,一定是对大明律法已完全绝望,知道凭合法的手段已不能讨回公道,面对势大权倾的徐公爷,他只剩下一腔的热血。”

说着唐小刀指向对身外一切皆充耳不闻的那个疯婆子,当年的秀才娘子,冷冷问:“不知公爷注意到没有,当年卢娘子身边还有一双儿女,大的五岁,小的只有三岁,但从那一夜之后,就都不见了,再也没人提起他们,也自那一夜开始,卢娘子就完全疯了,除了每天剪纸人诅咒徐公爷,她已不记得任何事。”

说到这,唐小刀眼中第一次闪出森冷的寒光,缓缓道:“本来这一段故事该由裘老二来讲,但不幸,他死了,这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幸运,不过还有其他一些人知道些情节,张婆婆。”

一个老太婆颤巍巍地站起来,唐小刀扶着她介绍道:“张婆婆住在卢秀才的隔壁,她和卢秀才家仅隔了层薄薄的板壁。”

张婆婆不等唐小刀示意,已顾自哭泣起来:“那天夜里真惨啊,就是出殡回来的那晚,一伙蒙面强盗闯进卢秀才家,两个孩子都只叫了半声就没了声息,秀才娘子被那帮畜生整夜凌辱,开始还能听到她挣扎,后来也没了声息,强盗们直闹了大半夜才走,等他们走后,我哆哆嗦嗦过去看时,秀才娘子浑身赤裸,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软得跟个面人似的,眼睛睁得跟个死人一样,那模样我现在想起来还害怕,她除了嘴里不停念叨‘徐天麟徐天麟’,已完全没了别的反应,一双儿女也不见了,我正流着泪给她抹身子,一个大汉突然出现在面前,我以为是强盗又回来了,吓得差点晕过去,那大汉见到秀才娘子的样子,什么话也没说,只把一包银子塞给我就走,从那以后,秀才娘子就彻底疯了。”

唐小刀扶张婆婆坐下,盯着徐天麟淡淡道:“公爷该知道姜凌云为何拼命了吧?我猜裘老二是不甘心为卢秀才披麻戴孝受辱,伙同十几个公爷府武师对秀才娘子进行了报复。”

说到这,唐小刀的目光缓缓从闻千里和那三名武师脸上一一扫过,声色平静如常:“以虎啸闻千里的名头,当不会参与这等兽行,但至少是知道的,就算事前不知,事后也一定知道,想必你知道后,最多对自己兄弟责骂两句,便算对自己良心有了交代,可以心安理得继续做你的好汉子,但你身后的白师父呢?萧师父呢?不知道可不可以告诉大家那个晚上的故事?”

闻千里面色通红,而他身后那姓白和姓萧的武师则面色惨白,汗如雨下。徐天麟深吸口气,没有回头,只从齿缝间迸出一个字:“讲!”

两个武师无助地望向闻千里,闻千里神情木然,毫不理会,二人再望向场中众人,只见众人的目光如道道利箭,几欲将人射穿,二人对望一眼,猛地跪倒在徐天麟面前,痛哭流泣:“公爷,都是裘老二 *** 鼓动大家,咱们也是一时胡涂啊!”

“那两个孩子呢?”唐小刀神情冷峻,脸上再无笑意。

一个武师抢着说:“是齐天和巴老三怕孩子哭叫惊动邻人,使命捂住他们口鼻,结果都捂死了,后来就连夜弄到乱坟岗埋了。”

唐小刀长叹口气,对徐天麟抱拳道:“公爷,这个故事到这里也基本上讲完了,由于年代久远,一切物证都已经被时间湮没,要把他们全部绳之以法已不可能,现在只有公爷能给卢娘子一家,还有姜凌云前辈一个公道。”

长叹了口气,徐天麟微微颔首,黯然道:“卢娘子一家是因本府武师才惨遭不幸,她的余生将由本公负责,一双儿女的尸骸也将起出来厚葬,姜公子为父报仇,杀本府武师六人,也算情有可原,本公不予追究,至于这几个畜生……”

徐天麟说到这顿了顿,踌躇片刻,终于决然道:“凡参与那晚兽行者,一律重责二十杖,赶出徐府,永不录用!”

“什么?”唐小刀一脸意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其余众人俱呆了一呆,跟着拍案而起,群情激愤,只有姜风和卢娘子神情木然,毫无反应。

“死者已亦!”徐天麟谓然轻叹,“整件事的元凶裘老二业已伏诛,又有庄老刀、老顾、金彪、齐天、巴老三送命,也算是对死者有了个交代,其余几人本公自会严责,让他们从此引以为戒。”

唐小刀怔了怔,愤然大声质问:“奸淫卢娘子者超过十人,当年公爷府武师全部参与杀害姜前辈,徐公爷难道就只打算轻罚少数几个武师来敷衍我?”

“那你还想怎样?”徐天麟拂然不悦,“卢娘子一家四口,有我六名武师抵命也够了,至于姜凌云,本就是执法犯法,私下寻仇,死伤自然难免,况且他当年也杀了本府两名武师,伤者更是无数,难道还要我把所有参与自卫的武师都砍了给他抵命不成?”

唐小刀又是一怔,一时哑然,却听身后姜风鼻孔里嗤笑了一声,满是揶揄地说:“堂堂世袭一等公徐公爷,肯认错低头处罚自己家奴武师,已经给了你这个小小捕快天大的面子,你还想怎样?要徐公爷给你公道,你这岂不是要他扇自己的耳光?象徐公爷这等天生富贵的世袭贵胄,心目中早就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寻常百姓在他眼里,跟阿猫阿狗也没多大区别,就算他心中偶有仁慈,也只是对阿猫阿狗的仁慈,就象人再怎么喜欢猫狗,也决不会认为猫狗和人之间该有什么平等和公道一样,或许在徐公爷眼里,为几个不知名的阿猫阿狗责罚家奴,已经是天大的公道了!”

说着姜风缓缓站了起来,手扶刀柄冷冷道,“但是在我眼里,人与人没什么不同,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也生而平等,公爷的公道不是我的公道,不是卢秀才一家的公道,大明律法不能为我主持这样的公道,我就只有象父亲当年一样,用自己的一腔热血来争取这样的公道!”

“你想怎样?”闻千里闪身挡在姜风面前,垂着的一只手悄然向后打了个手势,那唯一还站着的武师悄悄溜向楼梯口,向楼下嘬嘴呼哨,呼哨刚出,陡见须发皆白的刘镖头突然拦在面前,脸如严霜,双目蕴满怒火。对着这个行将就木的古稀老人,那武师心中不由生出莫名惧意,后面那半声呼哨再不敢出口。

楼下不知什么时候已聚集了近百人,人人鸦雀无声,都在屏息聆听楼上的动静,薄薄的楼板使楼上的对话清晰得就象在眼面,听到那声呼哨,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十几个人率先冲向楼梯口,更多的人在磨磨蹭蹭地犹豫着,还有少数人根本端坐不动。

一个猎豹般的人影飞身扑上楼梯,在楼梯中央拔刀转身拦住众人,一言不发!

“小武你干什么?”冲在最前面的武师色厉内荏地喝问,只见徐公爷的马弁武彦彪一夫挡关般拦在楼梯中央,双目赤红湿润,一脸凛然,全身散发的恢宏气势逼人不敢靠近。

“快让开!”一个武师“呛”地一声拔出佩剑,却听身后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刀拔剑声,回头正要招呼众人一哄而上,却见无数道眼光在冷冷地逼视着自己,更多人一脸冷漠,根本没有往上冲的意思。

双方对峙着,一时静了下来,没有得到楼上更多的暗号,想冲上去的武师也就不那么坚决了。

楼下的骚乱声渐渐平息下来,楼上那紧张的气氛也稍稍缓和了些。姜风没有理会闻千里的问话,只盯着徐天麟缓缓道:“二十年前那桩惨案,胁从可以不问,但元凶必须伏诛!”

“元凶裘老二已死,你还想怎样?”闻千里语音冷厉。

姜风眼中闪出一缕锐光,有如实质般射向徐天麟:“裘老二不过是一胆小如鼠的江湖败类,若没有徐公爷这把以倾天权势庇护他的保护伞,他即便作恶也有限得很,是徐公爷的‘豪爽任侠,义薄云天’庇护了无数象裘老二这样的江湖匪类,使他们得以横行无忌,肆意欺压百姓而不必担心受到惩罚,所以他们甘愿放弃自由自在的江湖,投身到权贵门下做一走狗,对徐公爷来说,养几条这样的狗,除了博个江湖虚名外,也需要他们为自己办些世家贵胄不便出手的粗活,权与恶的结合,使权更盛,恶更极,没有徐公爷这种凌驾于大明律法之上的炎炎权势,也就没有裘老二之流罄竹难书的滔滔罪恶。所以,徐公爷才是所有这一切的最大元凶!”

七、流星的光芒

楼上鸦雀无声,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望向徐天麟,所有人一生中第一次看到,终于有人敢挑战堂堂世袭一等公徐公爷的权威!就在这窒息人的寂静中,徐天麟不愠不怒,只淡淡道:“好,我倒要看看,你凭什么来拿我这个元凶!”

话音刚落,一直跪伏在地的两个武师突然一跃而起,闪电般直扑姜风,就在他们拳掌刚够到姜风身体的那一瞬,姜风腰间的短刀已暴然出鞘,闪电般从二人喉间一掠而过,当二人捂住脖子摇摇欲倒,喉间“咕咕”怪叫的时候,方才那“呛”的一声短促犀利的钢刀出鞘声,犹在空中袅袅萦响。

姜风跌跌撞撞地连退数步才站稳,腿上伤口迸裂,鲜血慢慢濡湿了腿裤,脸色更见苍白,嘴角有丝丝血迹渗出,行动不再灵活的他,显然是为了干净利落的杀掉二人,不惜拼着硬生生受了二人一击。

“好刀法!”徐天麟眉梢微跳,瞳孔蓦地收缩,射出针尖般的厉芒,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扶住剑柄,声色如常,“不知这样的刀法,能否挡住本公快剑!”

话音未落,徐天麟已如白鹤般一冲而起,剑如飞虹般由上而下,直斩姜风。

一看那剑势,一直警惕着场中情形的唐小刀暗叫一声不好,尚未来得及动作,闻千里已闪身拦在他前方,刚好挡住了他出刀的路线。

刀剑相击的声音连成一片,听起来就象只是“当”地一声巨响,然后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消失,姜风刀折手伤,而徐天麟的剑则定定地指着他的咽喉,离咽喉不及一寸!

但徐天麟脸色惨白,手中的剑不敢再前进一分,姜风另一只手擎着一根黑黢黢的铁筒,幽暗阴森的洞口正对准了他的面门!

“暴雨梨花钉?”徐天麟一字字地问,声音有说不出的滞涩。

“不错!”姜风盯着徐天麟的眼睛,调侃道,“你还有机会,可以赌一睹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指头快!”

对方的拇指就摁在那凸起的按钮上,暴雨梨花钉那铜钱大的黑洞就这样对着自己,徐天麟突然想起了裘老二那马蜂窝一样的脸,手中的剑不由颤动起来,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扔下剑!”姜风逼视着徐天麟,声色从容镇定,“要不我数到三,咱们一齐动手!”

“住手!”唐小刀一声轻喝,已闪身越过闻千里的阻拦,闻千里也无心再阻拦,但对着一触即发的二人,他与闻千里一样,也束手无策,投鼠忌器不敢上前。

“一……”姜风的声音十分平静。

“你不能再枉自杀人!”唐小刀急急地道,“想想你父亲,他决不会不加定罪就杀害一位一等公爷,况且楼下那么多徐府武师,你也走不了,为了杀他把自己陷进去,值吗?”

“二……”姜风对周围一切都充耳不闻。

徐天麟望着眼前那个铜钱大小、幽暗阴森的黑洞,似乎看到三十六枚银针如雨点般向自己扑面飞来,瞬间钻进自己头颅胸膛,在自己儒雅的脸上留下马蜂窝一样的血点。这样想着,手中的剑不由抖动起来,终于,手轻轻一松,那剑便直直地跌落在地。

姜风眼中闪过一丝胜利的光芒,杀意依然不减,徐天麟在他的逼视下步步后退,最后一跤跌坐在一张椅子上,神情颓然,面如死灰。

“父亲,你可以安息了!”姜风俯视着徐天麟,把暴雨梨花钉对准了徐天麟恐惧的眼睛。

“住手!”唐小刀大声厉喝,“把他交给我,相信我,我会给你一个公道!”

“公道?”姜风嘴角露出一丝嘲讽,“我父亲当年在解下腰牌时就已经明白,这世上只有权贵的公道,没有百姓的公道。”

“放下它!不、要、逼、我!”唐小刀眼里闪出痛苦之色,缓缓举起了他的刀,一柄两寸多长,精巧别致的小刀。空气似突然凝住,众人屏息望着那把小刀,又望望姜风手中的暴雨梨花钉,生怕一不小心惊动了这两个杀人的精灵。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微风从堂中穿过,楼上楼下都寂寂无声,等着那最后的结局。姜风眼中的杀意慢慢弱下来,终于缓缓垂下手,把暗器信手扔到桌上,淡淡道:“好!我等着你的公道。”

说完姜风转回头,缓步向唐小刀走来,陡听唐小刀颤声惊呼:“小心!”说着举刀的手猛地一挥!几乎同时,一道隐隐约约的光芒从姜风耳边闪过,就如流星一般,当你想看清它时,它已经消失不见。

身后传来机簧扣击的“嗒、嗒”声,姜风刚硬的嘴角第一次勾出一丝柔和的弧线,泄露出一点发自内心的微笑,就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继续向前走着,走过唐小刀身边时,轻轻说了声:“谢谢你的公道,果然不愧天下第二。”

唐小刀骇然望着迟迟不愿倒下的徐天麟,那柄小刀已完全没入了他的咽喉,而他尤在举着姜风那件暗器,使命摁动着按钮,机簧扣击的声音不断传来,在鸦雀无声的大堂中单调地回响:嗒,嗒……

当徐天麟身体终于“砰”地一声倒下时,也响起了闻千里的暴喝:“来人哪!快来人!”

楼下没人冲上来,当一棵大树倒下时,大树下的猢狲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安全地离开。

“公爷!”闻千里泪流满面,“咚”地一声跪倒在徐天麟面前,“我闻千里没本事为你报仇,只有把这条性命还给你了!”

说完闻千里“砰”地一掌击在自己天灵盖上,把自己半个头颅打得血肉模糊。

黄昏时分,姜风与唐小刀并肩走出了临溪古镇,望着一脸轻松的姜风,唐小刀再笑不出来,垂头丧气地问:“你早就算到徐天麟会不顾一切捡起空的暴雨梨花钉杀人,所以就借我的刀帮你除了他,这一切都是你早算计好的吧?”

姜风学着唐小刀也在嘴边叼上一根草茎,笑道:“象徐天麟这样的权贵,早把自己的面子看得比旁人的性命还重要,我让他丢尽了颜面,只要他一有机会,当然会不顾一切要杀了我,几条人命于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麻烦。”

“他不麻烦我却麻烦了,”唐小刀哭丧着脸连连摇头,“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亲手杀了一位世袭一等公,刑部都决不会放过我。”

“这刑部密捕不做也罢。”姜风哈哈一笑,接着又一脸歉然,“不好意思,害你丢了差事。”

“你要觉得不好意思,记得请我喝酒便是,”说着唐小刀耸耸肩,诡秘一笑道,“其实这密捕的差事我还真没放在心上,这次来临溪查旧案刑部根本就不知道,我是擅自行动,总算没有白跑一趟,更遇到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说完哈哈大笑,满脸欢娱,一抹霞光落在他脸上,使他的笑容更见纯真。

6)、双雄

楔 子

当顾宇飞冲入这条长街的时候,刺杀已经结束。惊失的战马,倾倒的华盖,散落于地的兵刃头盔,以及那一缕缕殷红刺目的鲜血,都明示着这场刺杀来得之猛烈迅捷。几个负责护卫的将领围在那辆马车周围,惊惶失措地呼唤着被刺者的名号。几个神色张皇的兵卒则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不知道是该救助受伤的同伴还是该保护马车中已经被刺的御使大人,又或者装模做样地去追击早已不见了踪影的刺客。

顾宇飞没有理会任何人,如飞直扑那辆马车的车辕,对御使大人的生死他完全不感兴趣,他只关心倒在车辕下那个一动不动的车夫,他心里非常清楚,这场刺杀要得手的话,那车夫必定首当其冲。

“二哥!”顾宇飞小心翼翼地扶起那车夫,只见一道刀痕宛如鲜红的月牙儿般深深嵌在那车夫的脖子上,巧巧把那颈侧的大血管割断,血如喷泉飞溅出来,顿时喷了顾宇飞一头一脸。顾宇飞顾不得自己被喷溅的鲜血模糊了的双眼,紧紧把那车夫搂在怀中,使命按住那道刀口,心中如锥扎般巨痛。这是一道无法救治的伤口,自己所做的一切,仅能延缓伤者死亡的时间而已,甚至只是在延长伤者的痛苦。

车夫黯淡无神的眼光终于凝在顾宇飞脸上,失血的嘴唇嗫嚅着,努力从齿缝间吐出两个几不可闻的字:“妖……杀……”

温热的鲜血渐渐变冷,渐渐凝固,把顾宇飞的手指与那道刀口凝在了一起,四周的吵闹喧嚣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可仍然清晰地钻进顾宇飞耳中:

“什么 *** 刑部第一高手,连杀手一招都没挡住!”

“萧大人的死全是这密捕的责任,跟咱们没多大干系!”

“这杀手刑部追捕了快三年,连根毛都没逮到,真不知这帮密捕是干什么吃的!”

……

对周围的责骂顾宇飞充耳不闻,只慢慢松开压住刀口那只凝满血污的手,俯身抱起那车夫,小心地放入身后的马车,马车中萧御使的尸体早已被抬了下去,里面显得十分宽绰。顾宇飞把车夫放在舒适的裘皮座垫上,轻轻说了声:“二哥,你等等我。”

话音刚落,人已如离弦之箭如飞而去,像来时一样迅捷,转眼间冲入街边一小店。就在众兵将疑惑不解之际,顾宇飞已大步而回,腋下多了两个巨大的酒坛。把其中一坛烈酒摆在车夫身前,另一坛尽数泼入车中,浓烈的酒香顿时氤氲而起。顾宇飞一把摔碎酒坛,对着车中低声道:“二哥,找个没人的地方,小弟陪你好好喝上一杯。”

说着飞身上得车辕,大马金刀立在车辕之上,抬脚勾起马缰,双手一抖,一声长吆:“驾!”那马便迈开四蹄,顺着长街狂奔而去。

不知从何时开始,众兵将已把顾宇飞当成了注目的焦点,那萧御使的尸体反被搁在一旁无人理会。众人目送着马车风驰电掣般出得小镇,奔出大约数里之遥,马车中蓦地腾起熊熊烈火,在马车飞驰间,火借风势,片刻之间那马车就变成一个飞驰的火球,渐渐消失在崇山峻岭之中……

一、 卖花女

“花,卖花,新发芽的桃花。”

春风尚未吹进这山区小镇,桃树枝上就已经结上了花骨朵,粉红淡白,像一个个结在树枝上的精灵,蛰伏着,沉睡着,只待那一缕暖暖的和风把它吹醒,它便会默默绽放,吐露出最娇艳柔美的蕊心。一个卖花姑娘坐在街边屋檐下,那带有颤音的怯怯叫卖声,使她看起来就像那些结满花蕾的枝条儿一样纤弱柔美。

这是一个桃树包围着的山区小镇,满山遍野的桃树把小镇掩映在重重树影中,可以想象当春风吹来时,这里将是一片桃花的海洋,也难怪叫桃花镇。当一个气宇轩昂的外乡汉子风尘仆仆赶到这里时,很是奇怪在这桃树包围的小镇中,居然有卖桃花的姑娘。在路边小店默默用餐的时候,那汉子注意到,不断有行人与那卖花女热情招呼,有的还聊上两句,却很少有人买上一支花。汉子默默用完餐,信步来到那卖花女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小锭银子递过去,柔声道:“姑娘,把你的花全部卖给我吧。”

那少女一怔,大而无神的双眼茫然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眼光散乱地落在虚空,她的脸上泛起天真的微笑,对着那汉子的方向轻声道:“谢谢这位好心的大哥,你若喜欢桃花,一个铜板买上一枝两枝就可以了,我却不能全部卖给你。”

那汉子已经看出卖花女双眼已盲,心中怜悯之情更甚,原本想买下所有桃花让这少女早些回去,却没料到被她拒绝,心中不禁有些奇怪,便问:“这是为何?”

少女嫣然一笑,摸索着抽出两枝桃花递过来,顾自说道:“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你要买走我所有桃花的话,我今天便无事可做了,我可不想无聊地等着天黑。”

那汉子一怔,多少有些明白这盲眼少女的苦衷,也就不再坚持,收起银子换成两个铜板递过去,同时接过两枝桃花,然后貌似随意地问:“这镇上有位善作丹青的白公子,不知姑娘可认识?”

少女脸上一亮,有些兴奋反问:“你是说那位既善丹青,又长音律的白公子?”

那汉子神情蓦地有些紧张,忙道:“正是!”

少女灿然一笑,开心地道:“你幸亏问我,不然这镇上恐怕没几个人知道他,你是他的朋友?”

“算是吧。”那汉子含糊答道,面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不过盲女却看不到,顾自道:“那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找他,估摸着他大概也快回来了。”

说着姑娘站了起来,顺手拿起身边一支探路用的细竹竿,摸索着向一条上山的小路走去,还不忘回头招呼一声:“快跟我来啊。”

那汉子这才注意到,这姑娘不仅眼盲,甚至脚下还有些跛,还好那条山路颇为崎岖,倒也不怎么看得出来。跟着那姑娘顺着山道蜿蜒而行,不多时便来到山腰一处偏僻的竹楼,竹楼隐在桃林深处,若不是这姑娘带路,外人还真不容易找到这里。

“你先随便坐坐,桌上有茶,架上有书,可以打发一会儿时间。”姑娘带那汉子进得竹楼后,便像主人一样热情地招呼起来。那汉子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不过最终什么也没问,只信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论语》,随手翻了翻,又索然地放回原处。终于忍不住问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通常天黑前会回来。”姑娘在厨房里忙碌着,嗓音中透着一股满足和恬美,“他经常要到山下的县城去卖些字画,又或者到乐坊教教音律,挣点钱来养家糊口。”

那汉子鼻子里冷哼一声,低声道:“他还会靠这个养家糊口?”

“什么?”那姑娘大概没有听明白这话的意思,不解地追问了一句。那汉子忙道:“没什么,他有没有十天半月也不回来的时候?”

那姑娘没有回答,却突然发出一声欢呼:“他回来了!”

几乎同时,那汉子也感觉到一人正向这竹楼而来,脚步轻盈得就像一只猫。那人在竹楼外停住,然后轻轻推开了半掩的竹门。那汉子便看到,一个容貌俊美的翩翩公子在竹门外临风而立,白衣飘飘恍若画中仙人。

“白云松?”那汉子眼中蓦地爆出一缕逼人的寒光,有如实质尖锋般刺在那白衣公子脸上,刺得他眉梢也不禁一跳,凝立片刻后才微微点头道:“不错,你是……”

那汉子没有说话,只从怀中掏出块黑黢黢的铁牌一扬。白衣公子眼光蓦地一寒,轻叹:“大概也只有你这个刑部密捕才能找到这里了。”说着便信步跨进了竹楼。

那汉子收起铁牌,默默解下背上的包裹,包裹内,除了些贴身衣衫和文书信笺,还有一把形式古朴的短剑,短剑长不到两尺,却足有巴掌阔,显得沉重异常。那汉子慢慢抽出短剑,遥遥指住白衣公子,白衣公子的衣衫顿时无风而鼓,竹楼中一时杀气弥漫。

“你可回了来!”就在二人剑拔弩张之际,那盲女已摸索着快步由厨房内出来,迎着那白衣公子连声道,“你总说自己没朋友,可今日这位大哥竟到如此荒僻的地方来寻访你,还等了你老半天。对了,我还忘了请教这位大哥的名讳?”

那汉子紧盯着白衣公子,冷冷地道:“你记住了,我叫顾宇飞!”

说着,身形一晃,手中短剑暴然刺出,直指那白衣公子咽喉,白衣公子一手拉开那盲女,一手挥袖招架,电光火石间连挡了顾宇飞七剑。第八剑上,突听裂帛声响,一幅衣袖已飘然落下。

“你们在做什么?”盲女疑惑地摸索着,再次站到二人中间,顾宇飞不得不收剑而立,死死盯住盲女身后的白衣公子。白衣公子则笑了笑,望着那盲女柔声说:“没什么,我这位朋友喜欢开玩笑,方才是跟我打闹着玩,撕坏了我一幅衣袖。”

“哦!”盲女脸上神情轻松下来,笑道,“没想到这位顾大哥还这么孩子气,跟云松竟是一个脾气,想必你们一定要好得很,一见面便忍不住打打闹闹。”

“是啊,我们是从小就打闹惯了的朋友。”白衣公子说着揽住那盲女纤腰,连连冲顾宇飞眨眼,顾宇飞鼻孔里冷哼一声没有说话,不过也没有趁势出手,只全神贯注地紧盯着对方。那盲女则靠在白衣公子怀中,有些疑惑地问:“以前好像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我们失散多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便没有提起。”白衣公子柔声解释着。那盲女“噢”了一声便没有再追问,顾宇飞却忍不住插了句:“无论你躲到天涯海角,这辈子要想不见我恐怕都很难!”

白衣公子尚未回答,那盲女已笑起来:“不管你们是多要好的朋友,肚子饿了也该吃饭啊!饭菜早已经准备好了,有冬笋烧肉,锅贴豆腐,红焖野兔,香菌炒青,都是云松喜欢吃的东西,就可惜没有酒。”

“没有酒哪成?”白衣公子哈哈一笑,“我这位朋友可是无酒不欢的!”

“那……”盲女犹豫了一下,“我这就到镇上去买,顾大哥你先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