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是刑部铁血六号,”说着老者又伏下头继续书写,边写边淡然道,“你来晚了。”

顾宇飞盯着完全不理会自己的老者,突然用嘲讽的语气问:“萧大人不是已经死了么,何以又死而复生?”

老者不解地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盯了顾宇飞一眼,冷冷道:“有些事你不该知道,更不该问。”

“我二哥呢?他是怎么死的?这我总可以知道吧?”顾宇飞瞪着老者,一字一顿地说,“他叫方寒,原刑部铁血二号!”

老者终于搁下笔,以锐利的目光盯着顾宇飞,平静地道:“他是为保护本官的安全而死,也是为弹劾东厂阉党而死,更是为整肃朝纲、铲除奸佞而死,正是死得其所,死得光荣。”

“可他并不愿死!”顾宇飞心中陡然愤怒异常。

“那又有什么关系?”老者神情漠然,“与本官的使命和江山社稷比起来,他的生死实在微不足道,况且这也是他的职责。”

“江山社稷?”顾宇飞差点要哈哈大笑,“如果为你口中的江山社稷便可以肆意牺牲忠心耿耿的臣民的话,这样的江山社稷不要也罢。”

“放肆!”老者勃然色变,拍案怒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敢出口?你当本官不会叫孙大人治你的犯上谋反之罪!”

顾宇飞冷笑着撇撇嘴:“江山社稷与我何干?朋党之争与我何干?奸佞忠良又与我何干?我只是想维护世间一点起码的公道罢了,哪怕这个世界真的很难找到什么公道。旁人的公道我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自己至亲至爱之人的公道,我顾宇飞总要尽力维护才是,不然我又有何颜面奢谈维护世间的公道?”

“你想怎样?”老者终于听出了顾宇飞言语中的不善,脸上不禁有些色变。顾宇飞望着眼前这位色厉内荏的当朝大员,负手微微一笑:“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弹劾东厂阉党、整肃朝纲、救民水火的壮举么?我只是想助大人你一臂之力,让你这弹劾状更有份量而已。”

见老者迷惑不解,顾宇飞阴阴地笑着解释:“如果你这个手握尚方宝剑、奉旨彻查东厂阉党的钦差大臣,真的死在东厂杀手手里,你说这是不是东厂阉党残害忠良的最有力证据?你这弹劾状是不是更见份量呢?”

老者一怔,冷冷问:“你是东厂的人?”

顾宇飞悠然一笑没有回答,却轻轻拍了拍手。禅房门立刻无声而开,一身夜行衣靠的白云松悄然闪了进来,顾宇飞指着他笑道:“容我为大人介绍,这位便是东厂王牌杀手,妖杀白云松,我二哥方寒,以及你那个替身,便都是死在他的刀下。”

老者脸色蓦地变得煞白,厉喝:“原来你早已背叛了刑部!做了东厂爪牙!”

顾宇飞一脸不屑地摇摇头:“我只是不愿再像二哥那样被人利用,我现在只做自己的主人。”说到这顾宇飞扫了案上那状子一眼,淡淡道,“你这弹劾状快写完了吧?我再给你半柱香时间。你放心,你死后我保证这状子仍然会递到皇上面前。”

这当儿白云松已在案上点燃了半支檀香,然后拍拍老者肩头冷冷提醒:“记住,只有半柱香时间,如果你真是个为国为民的良臣志士,便该把自己个人生死小事放在一旁,以国家社稷为重,写完这篇振肃朝纲、铲除奸佞、救民水火的绝世弹劾状。”

望着眼前杀意凛然的白云松,以及一脸冷厉的顾宇飞,此时此刻老者反而镇定下来,依次打量了二人几眼,老者不再说话。慢慢展开状子,以颤抖的手提起狼毫,略一酝酿便奋笔疾书。房中一时冷寂下来,只剩下狼毫在宣纸上飞舞的沙沙声。檀香渐燃渐短,就在它终于燃尽熄灭的同时,老者也一扔狼毫,长身而起,惬意地舒了个长长的懒腰。就这当儿顾宇飞已拿起案上的状子,飞快地浏览了一遍,微微点头:“萧大人果然文采斐然。”

“这里还有阉党作恶的所有证据,希望不要有遗漏。”老者说着拿出贴身的一叠文书。顾宇飞接过来信手翻了翻,脸上露出一丝赞赏,由衷赞道:“萧大人这风骨气度,总算让我顾宇飞佩服了一回。”说完收起状子文书转身就走,几乎同时,房中蓦地闪过一抹耀眼光华,跟着是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

子时,月上中天,清凌凌的月光,照得北京城一片森寒,也照得隐在帽子胡同深处那进没有任何标记的署衙越发阴森,黑黢黢的门洞像一只怪兽大张着的嘴,似乎可以吞噬一切敢于贸然进入的无知生灵。就在这阴冷如银的月光中,一个气度雍容的修长背影,正缓步走向署衙那幽暗的门洞。

“什么人?”那人尚未接近门阶,门洞里便暴然响起一声厉喝。那人脚步一停,平静而从容地道:“敬请禀报厂公,就说妖杀白云松求见。”

门里的人气息略略窒了窒,放缓了点声音说:“厂公已经歇下,你天明后再来吧。”

白云松不再言语,举步上前便推门,只听“喀嚓”一声脆响,门栓应手而断。白云松闲庭信步般跨门而入。方一进门,暗处蓦地响起一声冷喝:“放肆!”随着这声呵斥而来的,是几道角度刁钻的电闪光华。可惜所有的光华加起来,都不如白云松袖底突然亮起的厉芒明亮艳丽,更不如其迅捷。流星般从幽冥暗夜里一闪而过,所有光华便全部消失,伴随这些光华的消失,几乎同时响起的,是几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妖杀你要造反!”远处有人在惊呼,白云松一声轻喝:“我只要回我的女人!”

话音未落,白云松已大步直奔二门,尚未接近门槛,门里突然射出一阵箭雨,那箭蔟撕裂空气的轻啸,就像是死神尖锐刺耳的笑声。白云松身形不退,袖底刀幻成一团银芒护住全身,迎着箭雨直冲进二门。门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呼,所有的惨呼连得如此之紧密,使那惨呼听起来就像是连绵不断的一声长叫,那种超越人类气息的绵长幽远,使它好像是无名怪兽的哀嚎,在寂静月夜下传出老远。

门里的弓箭手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更多幽灵般的黑影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但在袖底刀逼人的光芒下,一时无人敢过于迫近。

灯火渐渐燃起,照亮了这片寻常不过的四合大院,也照出众人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恐惧。第一次有人敢孤身夜闯这森罗殿,就这份胆气也足以让作威作福惯了厂卫们胆寒。众人静静地望着浑身浴血的白云松,想不通是什么力量能让一个正常人如此地疯狂。

虽然袖底刀疾若闪电,可在如此近的距离,方才那阵箭雨仍有数点打在白云松身上,趁着众人尚未围攻的间隙,白云松一一拔出身上的利箭,顿时有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本已开满鲜艳桃花的血衣。

“你总算还是来了。”随着一声男女莫辩的尖细嗓音,对面高高的门楼上突然燃起了几盏灯火,闪烁不定的灯火下,一个肤色苍白细腻、双眼阴鹜森寒的老者那丰润无须的面容,也随着那些灯火闪烁不定起来。

六、 智闯龙潭

“厂公别来无恙!”见到那人,白云松稍稍松了口气,撩起衣摆擦擦袖底刀上的血迹,高高昂起头,用揶揄的语气大声道,“你总算是肯见我了!”

“狗奴才!见了本公还不下跪?”那人一声呵斥,尖细沙哑的嗓子听起来像是公鸭的叫声,十分的怪异有趣,但场中却无人敢笑。

“彼此!彼此!”白云松面露嘲笑,缓缓还刀入鞘,同时反讥相讽道,“厂公不也是皇家的奴才,咱们的身份又有多大的区别?”

那人一窒,跟着厉声喝骂:“你这喂不家的狗奴才,竟敢藐视咱家,本公要你尝尽东厂一百零八种酷刑,下辈子都不敢到这世上来做人。”

白云松哈哈大笑,傲然道:“我既然敢来,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不过只怕我与小寒死在这里后,厂公以后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吧。”

“你敢威胁本公?”那人心思敏捷,顿时听出了白云松话中的意思,立刻追问了一句,“你凭什么来威胁咱家?”

白云松微微一笑,淡淡道:“萧御使彻查东厂残害忠良一事,大概是厂公心底最担心的隐患,所以不惜要我冒险刺杀萧御使,只可惜东厂情报有误,受人愚弄,厂公至今还不知萧御使未死吧?”

那人哑着嗓子呷呷一笑,“你当咱家手下就你一个能人儿吗?萧老贼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岂能瞒过咱家遍及天下的厂卫?本公若是被那老贼如此幼稚的把戏儿骗过,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儿?”

那人话音未落,白云松也放声大笑,连连摇头叹息:“厂公手下能人无数,却不知萧御使已收集到无数厂卫横行不法、残害忠良的证据,并已写下言词锋利、慷慨激昂的弹劾状,只待明日早朝便要递到皇上面前,厂公至今无所动作,大概厂公是不在乎什么弹劾状吧?”

老者脸上有些阴晴不定,稍一踌躇便悠然道:“弹劾咱家的状子也不是一份两份了,多这一份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听你这一说,咱家倒有点儿好奇,难道你知道萧老者藏身的地点?又或者知道那鸟状的内容?”

白云松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柬对着那老者一扬,调侃道:“这就是萧御使所做弹劾状的抄本,里面还有一张东厂厂卫在山东横行不法的证据,不知道厂公有没有兴趣看看?”

老者没有答话,只对这身旁一个随从微一努嘴,那随从便一溜烟跑下门楼,从白云松手中接过信柬,返身如飞地送到老者手里,老者即刻翻看着信柬,半晌没有说话,苍白丰腻的脸上,越发阴狸起来。

“萧老贼在哪儿?”他终于忍不住问。

“他就在我手里,”白云松悠然一笑,“那弹劾状和所有控告东厂的证据也都在我手里,厂公手下能人无数,可还是没有一人及得上我白云松。”

老者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却不动声色地问:“咱家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这个!”白云松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举到头顶,“厂公与萧大人同朝为官,他这块随身玉佩想厂公是识得的吧?”

老者遥遥望了望白云松手中的玉佩,似乎有些无奈地点点,“好吧!你把他和那弹劾状交给咱家,咱家立刻放了你和那瞎眼女人。”

白云松不理会老者的提议,冷冷地道:“先放了我和小寒,我为你杀萧御使,弹劾状和那些证据也将永远不见天日。”

“咱家为什么要信你?”老者一脸不屑。白云松神情却越发冷厉,从容道:“你只有信我,不然咱们就赌上一赌,看谁会死得更惨?在下贱命一条,能与权顷天下、位尊权重的厂公豪赌一场,也算不虚此生!”

老者鼻子里轻哼一声,阴恻恻地道:“你都在这儿了,咱家不信就不能从你嘴里掏出想知道的一切!”

白云松微微一笑,“那厂公就试试,只要明日早朝之前我和小寒没有平安离开这帽子胡同,我的朋友便会把弹劾状和那些证据,连同萧御使一起交到皇上手里。”

“你会有朋友?”老者一脸不信。白云松没有回答,突然转身冲门外一声长啸,啸声清越悠扬,顿时传出老远。啸声一落,远处立刻传来一声同样的长啸回应。白云松回过头,见老者正暗示手下有所行动,一些厂卫正悄悄往门外溜去,白云松不禁轻蔑地笑了笑,骄傲地挺起胸膛道:“如果凭厂公手下这些能人,便能在北京城千万条大街小巷中找到他,他也就不配做我的朋友了。”

老者脸色顿时一片灰败,抬头看看天色,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启明星早已高挂夜空,离早朝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老者终于无奈地下了决心,尴尬地呷呷一笑:“云松,本公与你多年的朋友,岂会伤害你的女人?咱家与你不过是一点误会。如今三朝对证,雨过天晴,什么误会都没有了。凭咱们之间的情谊,咱家又岂会不相信你?”

说着对身旁随从微一示意,立刻有人飞奔而去,不多时便带来了一脸憔悴的小寒。一见到小寒,白云松立刻飞奔到她的身边,推开两个搀扶着她的厂卫,横着抱起小寒,在她耳边柔声道:“小寒你受苦了,咱们这就回家。”

“其实也没什么,”小寒紧搂着白云松的脖子,贴在他的耳边开心地道,“什么苦都不算什么,我只怕再见不到你了。”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咱们这就回家!”白云松喃喃低语着,不再理会任何人,紧搂住小寒向外大步而去。包围着他的厂卫们不自觉地让开一条路,眼睁睁望着他们慢慢消失在门外的茫茫夜色中。

快到上朝的时候了,可刑部孙侍郎还在小妾身上忙碌着。不知为何,每想起今日便是扳倒东厂阉党的关键时刻,孙侍郎便出奇的亢奋,整夜都不曾合眼,整夜都在发泄着挥霍不完的精力,小妾已经换到了第三个,可他还是觉得没有彻底满足。

突然,孙侍郎停止了动作,侧耳倾听片刻,颤声问:“谁?”

“大人,是我!”黑暗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平定如常。听到这声音孙侍郎舒了口气,立刻又意识到这情形有些不妥,不禁厉声呵斥:“半夜三更,你摸到我房里来干什么?”

“大人,属下有公事禀报!”那人的回答不亢不卑。顺着那声音,孙大人终于看到房中那个朦朦胧胧的魁梧人影,连忙披衣而起,此刻被窝中光着身子的小妾像刚省悟过来,突然反出一种渗人的尖叫,孙侍郎抬手一把掌便打断了那叫声,不耐烦地喝了句:“别叫!”

小妾立刻缩进被窝不敢再出声,孙侍郎这才下床点亮桌上的烛火,急问:“是不是有什么变故?萧大人呢?”

“萧大人在这里。”顾宇飞说着把一个包裹搁到桌上,一松手,包裹顿时散开,露出萧御使那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孙侍郎一见人头,顿时一跤跌倒在地,脸上刹那间便没了血色,嘴里毫无意识地连连问:“这是……这是……”

“这是萧大人的人头。”顾宇飞平定地解释着,“他死在东厂杀手手里,这是证据。”

说着顾宇飞把一块精致的东厂腰牌放到桌上,然后又把一叠书柬放在那腰牌旁边,拍拍那些书柬淡淡道:“这是萧大人写下的弹劾状和厂卫们在各地作威作福、残害忠良的证据,今日早朝大人把这些递上去,定能扳倒东厂阉党!”

顾宇飞的从容让孙侍郎稍稍平静了些,终于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顾宇飞没有回答,只从怀中掏出那块贴身而藏的刑部铁血密捕腰牌,轻轻塞入孙大人手中,感情复杂地望着眼前这位顶头上司说:“大人,今后刑部再没有铁血六号,你……保重!”说完头也不会,悄然而去。

直到顾宇飞离开了许久,孙侍郎仍没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侍郎府外,隐在暗处的白云松迎着翻墙而出的顾宇飞轻声问:“妥了?”

“妥了。”顾宇飞淡淡应了声,神情没有大功告成后的喜悦,只有一种深深的失落。二人默默地顺着空寂的长街走出数十丈,负手而行的顾宇飞突然停步说:“我没想到你会不念与东厂的旧情,为萧御使把他们尽数出卖。”

“我谁也不为,只为我自己。”白云松淡然一笑,“我早说过,谁若伤害小寒,便是我白云松的死敌!”

七、 尾声

清晨的薄雾笼罩在京郊的旷野上,也笼罩着这偏僻的荒野小渡,一艘乌篷小船停靠在溪边。岸上,白云松和小寒正依依不舍地与顾宇飞告别。突然,顾宇飞毫无征兆地抽出蔽日剑,一剑直斩白云松颈项,清晨的朝阳凭地一暗,就像重回浓重的黑夜。

白云松没有抵挡也没有躲闪,那一剑便顿在他的颈项上。蔽日剑的森寒使一旁的小寒浑身一个激灵,猛抓紧白云松的手惶急地惊叫一声:“大哥!”

白云松一脸平静,拍拍小寒的手淡淡道:“我这条命本就是向大哥借的,大哥随时都可以收回去。”

“你听着!”顾宇飞一脸严肃地瞪着白云松,“为我妹子,这条命我继续借给你,不过你要记住……”说到这顾宇飞顿了顿,神情越发冷厉,“哪天小寒若不要你了,又或者她先你而亡,你这条命我都要收回!”

白云松转头深情地望着小寒,淡淡道:“小寒若不要我,又或者她先我而去,大概不需要大哥动手,我也是没法再活下去的。”

顾宇飞终于缓缓收回剑,瞪着白云松突然又说了一句:“我发觉你小子长得还真是丑,也只有我这瞎眼的妹子才会不嫌弃你。”

“吓死我了!”小寒拍拍胸口,长长地舒了口气,轻轻靠入白云松怀中笑道,“管他丑成什么样,反正我是眼不见心不烦,我总算发现看不见也是有好处的。”

乌篷船渐渐荡向远方,两个有情人也早已钻进了船篷。岸上的顾宇飞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婆娑着手中的蔽日剑喃喃自语:“二哥,我就这样放过亲手杀害你的凶手,你是不是会怪我?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要不这样,我把你送我的这柄宝剑飞入那船篷中,如果你想报仇,便让这剑自己去找杀害你的凶手吧。”

说完瞄准船篷,猛然甩手掷出,在宝剑脱手的瞬间,手指微微一勾剑柄,那剑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眼看便要刺入船篷,却在离小船不及一尺处无力地坠入水中。顾宇飞长长地舒了口气,呵呵一笑道:“二哥,原来你早就原谅了那小子,倒是小弟我多心了。”说完大笑着转身就走,再不回头。虽然失了蔽日剑,却陡然觉得一身轻松了许多。

宝剑入水那“扑通”的一声响,惊动了船仓中缠绵不已的二人。小寒侧耳听了听,不解地问了句:“这是什么声音?”

“大概是鱼吧,也可能是大雁,被我家小寒惊得沉鱼落雁了。”

“乱讲!这小溪中哪有这么大的鱼?”

……

清澈的小溪静静流淌着,熙熙的和风微微吹拂着,薄雾渐渐消散,天地一片清朗。这个世界原来也有天清地明的时候……

7)、西厂

楔 子

深秋季节,三更天的北京城阴寒而潮湿,空荡荡的大街上不时有莫名的阴风刮过,如有万千魍魉小鬼在夜风中肆虐飞舞,尤其紫禁城外的午门一带,更是空旷寂寥得有如人间荒漠。就在这城市的荒漠中,就在午门外那根高高的旗杆上,却有一人被绳索套着脖子高高地挂在半空中,四肢僵硬得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似乎在随着夜风于空中微微飘荡。在午门外那两个巨大灯笼昏黄的微光映射下,有说不出的怪异和恐怖。

三更鼓刚敲过不久,一道黑影如轻烟般从远方幽暗处疾驰而来,速度快得像道不真实的幻影,径直扑向那旗杆。黑影尚未达到旗杆,午门望楼内中便响起一声厉喝:“什么人?”

那黑影身形不停,直冲到旗杆之下,手脚交替,灵猿般飞速攀援而上,转眼便直抵近十丈高的旗杆顶端。黑影双腿紧紧夹住旗杆,一手抱住那挂着的人体,一手刀光一闪,顿时斩断了他颈项中粗如儿臂的绳索,然后那黑影抱着那人从旗杆上“哧溜”一下直滑到地。就在这时,午门望楼上立刻响起了报警的铜锣声和呼喝声:“快来人啊!有人盗劫钦犯尸体……”

随着那呼喝声,无数身着锦衣卫服侍的兵将从午门内直涌而出,蜂拥着向那旗杆包围过来,旗杆下那瘦削精悍的黑衣蒙面人此刻已把那具已经僵硬的尸体捆扎在背上,大步向黑暗中飞奔而去。可惜他身负重物,转眼便被锦衣卫追上,众人围了上来,却又被蒙面人手中儿臂粗的长绳逼退。那长绳本是旗杆上吊挂尸体的粗绳,此刻在那人手中竟变成了九尺长鞭。长绳或扫或卷或抽,立刻有几个锦衣卫大汉被打倒在地,众人一时不敢再上前,便遥遥围住那人吆喝怒骂,包围圈也随着他而移动。那黑衣人有背上尸体的拖累,无法加快步伐,一时也难以脱身。

黑衣蒙面人边战边走,转眼已进入一条幽暗的小街,只片刻功夫黑衣人浑身衣衫已为汗水湿透,鞭势也越来越弱,锦衣卫的包围圈也就越来越小,那刀剑枪戟也渐渐逼近到可以够到那黑衣人的距离。黑衣人正奋力苦战间,陡感背上一轻,负着的尸体突然滑落在地,却是被一名锦衣卫高手从后面砍断了绑缚尸体的绳索。黑衣人身上重负一去,手中长绳顿时一展,鞭势恰如倚天蛟龙,把几个靠近的锦衣卫打倒在地。他也不再理会身后落地的那具尸体,长绳舞成直棍,奋力杀出包围向黑暗中冲去。身上没有了尸体的负累,他的身形步伐立刻灵活得如鬼魅一般,转眼便把围困他的锦衣卫甩在身后,众人不甘心他就此逃脱,齐声呐喊着向他追去,不多时便去得远了。

直到呐喊追击声完全出了这条小街,一个健硕的身影才从街角的屋檐上轻轻翻落下来,轻盈如黑暗中觅食的猎豹,这人落地后径自来到那具无人理会的尸体面前,手脚麻利地把尸体缚在自己宽阔的背上,然后望锦衣卫消失的相反方向,发足狂奔!转眼间便消失在浓重阴寒的夜幕中。北京城渐渐又恢复了它的静谧,黑暗中发生的一切,顷刻间便被这稠密厚重的幽寒黑夜完全吞没……

一、 兄弟别

北京城郊外的香山,曾经灿烂如晚霞的满山红叶,如今仅剩下零星的枯叶残枝,尤其在这雾气笼罩的清晨,那些曾经辉煌招摇过的枝条儿,此刻更显寥落冷清。就在这满树的秃枝和满地的枯叶中,一人正挥汗如雨,在背山向阳的高处挖出一个长形的深坑,直到坑深达三尺许后,才把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然后那人便在坑边坐下来,对着东方隐隐透出的朝霞发愣,晨曦投射在他那浓眉大眼的紫膛色面庞上,使他看起来更显彪悍魁梧。尤其那有棱有角的面容,在些微的霞光映射下,有如花岗岩般刚硬冰凉。而在他那清朗眼中,始终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悲戚和阴霾。

静谧中,一点枯枝断裂声使大汉转过头,只见一个身材瘦削的黑衣人蒙面人正步履蹒跚地快步而来,大汉眼里闪过一丝欣慰,忙起身相迎,远远便低声讯问:“四哥你……受伤了?”

“不碍事,锦衣卫那帮草包还奈何不了我柳如风!”蒙面人说着摘掉头上蒙着的黑巾,露出那张满是沧桑和忧郁的脸,把头巾随手塞入怀中,他快步来到那坑边,看到那具安然躺在坑中的尸体,神情不由一黯,低叹道,“孙大人死得好惨,竟被活活廷杖而亡!”

见他衣衫虽有破损和血迹,却没有真正伤到筋骨的致命伤,先前那个彪壮大汉这才松了口气,接口道:“我就想不明白,孙大人这次弹劾东厂阉党,那是有根有据,证据确凿,弹劾状更是萧御使临死前的绝笔,又有东厂杀手行刺的证据。为何皇上竟反斥孙大人构陷、污蔑东厂?孙大人不服,皇上竟将之活活廷杖而亡?”

瘦削如刀的柳如风一声长叹,黯然道:“听说孙大人弹劾状交到皇上手里之前,东厂阉贼已连夜去向皇上哭诉,称萧御使滥用皇上所给权限,对东厂肆意诬陷迫害。本来皇上也不是那么相信,可奇怪的是,那阉贼似乎对萧御使弹劾状的内容早已了然于胸,对每一条罪状都准备好了一套应对自如的说词和理由,甚至连夜斩杀了几个罪大恶极的手下,并把所有无法推脱的罪孽都推到他们头上。待第二天早朝孙大人递上弹劾状时,由于其中每一条罪状那阉贼都已辩护在先,皇上心中对此已有成见,孙大人这弹劾状反成了他构陷、污蔑东厂的佐证。皇上自然不悦,不过也没怪罪大人,只责罚那阉贼闭门思过,安抚了孙大人几句便要作罢。谁知孙大人不甘心萧御使就此枉死,还要强谏,结果惹得皇上勃然大怒,下令廷杖二十,那执杖的锦衣卫平日与东厂虽明争暗斗,但对付忠良却是和东厂一致的狠毒,二十杖没打完,孙大人便已一命呜呼,皇上在那阉贼的挑唆下,还把大人尸体悬挂午门示众三日,可怜大人一生忠义,竟落得如此下场!唉!”

彪壮大汉突然涨红了脸,扼腕瞠目道:“那阉贼对弹劾状内容竟了然于胸,定是有人做了内奸!想弹劾状经手者除了已死的萧御使,就只有孙大人和顾老六,事发后老六又莫名其妙地失踪,这事定有蹊跷,若是他做了内奸,虽是多年的好兄弟,我孟天澜也决饶不过他!”

“老五!”柳如风黯然拍拍神情激愤的孟天澜肩头,“顾宇飞与咱们是一同加入刑部、硕果仅存的几个老密捕了,大家出生入死这么些年难道还信不过?宇飞突然失踪,定是有他难言的苦衷,不要胡乱猜忌自家兄弟,乱了咱们自己阵脚。来!咱们先让孙大人入土为安吧。”

“我也希望不是他!”孟天澜叹了口气,默默与柳如风一道把泥土慢慢洒入坑中填满、隆起,最后堆成个土馒头模样。然后孟天澜又拔出腰间缅刀,砍下一截老树,削成块巴掌宽的木碑,斟酌半晌,最后在木碑上歪歪斜斜地刻下“一代忠良”几个大字,这才插在孙大人的坟前。做完这一切,二人便恭恭敬敬地跪下去,对着木碑拜了几拜。望着草草而就的新坟,孟天澜若有所感地喃喃道,“孙大人这一去,咱们刑部这些密捕便都成了没娘的孩子,以后大烦小事,便都要四哥你多拿主意了。”

柳如风没有回答,而是转身极目远眺,负手望向北京城的方向,眼中泛着重重忧郁,泥塑木雕般呆立半晌。就在孟天澜忍不住要发问时,才听他淡淡道:“我恐怕已没法再回北京城了,昨夜那场激战,锦衣卫那些草包虽然不能奈何我,也多半从那鞭法中猜出了我的身份。我要再回刑部,定会连累众多兄弟。再说昨夜锦衣卫失了孙大人的尸体,任谁也能猜到是咱们刑部的人所为,不给他们一个通缉捉拿的要犯你们也没法交代。便把盗尸的罪名全推给我吧。”说到这柳如风苦涩一笑,摇头感慨道:“没想到我柳如风做了一辈子密捕,最后竟成了刑部密捕通缉捉拿的逃犯!”

“那怎么行?”孟天澜顿时涨红了脸,急道,“要说盗尸也是我孟天澜的主意,该我逃亡才是,兄弟们怎能少得了你?”

柳如风望着一脸通红孟天澜摇摇头,缓声道:“天澜,你留在刑部恐怕不比我流亡天涯更安全。那东厂阉贼虽然受了皇上斥责,暂时不敢对你们怎样,但恐怕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拿咱们刑部的兄弟们开刀,肆意迫害构陷。恐怕到那时没人再能帮得了你们,所以你定要当心。如果可能便辞了差事回家种田吧,让兄弟们都走。如今国事糜烂,阉人当道,刑部早已名存实亡,守着这处处受人擎制的破差事,原本顶天立地的汉子反而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孟天澜木然半晌,最后微微摇了摇头:“兄弟们若是要走我决不阻拦,但我孟天澜却决不会走。想我本是受人欺压的寻常百姓,从小受惯了只会欺压善良,不会捉拿惩治罪犯的贪官恶吏那窝囊气,父母更是被恶吏与强盗勾结逼迫致死。我这才立志要尽自己一份绵力为百姓主持一份公道。为此,除了作捕快,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说到这又苦涩一笑道,“再说咱们从加入密捕那天起,便都发过誓,终生不得退出刑部铁血密捕这组织。”

柳如风眼中闪过一丝同情,不再相劝,转望山下渐渐清朗起来的世界,淡淡道:“咱们就此别过吧,你该早些回去,莫让锦衣卫那帮家伙对你生出疑心。”

心知柳如风所言不假,孟天澜心中陡生出一种莫名的伤感,突然动情地抓紧柳如风的手,哽咽道:“四哥,咱们兄弟这一别,恐怕今生便再难相见了。”

“那也不一定啊。”柳如风眼眶也有些发红,忙转开头玩笑道,“没准哪天我会作为罪犯落在你手里呐。”说完又转望北京城方向,脸上笑容渐渐逝去,语音中突然透出一丝依依不舍之意,喃喃自语:“北京城我一定还会回来,刑部那么多兄弟,不少人是我柳如风一手引领进门,我岂能忍心看着他们任东厂阉党宰割?如无意外,咱们兄弟应该还有相见的一天。”

孟天澜眼中闪过一丝迷茫,正要细问,柳如风已笑着挥挥手:“你别问了,咱们就此别过吧。希望你与兄弟们忍辱负重,千万莫与那东厂阉贼或锦衣卫正面冲突。”说完柳如风转身便走,不再回头。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孟天澜眼眶也渐渐有些湿润,只觉那背影在朝阳下越发瘦削单薄,也越发锐利冷峭,在清晨凛冽寒风吹拂下,如同裹在衣衫中即将脱颖而出的出鞘利刃!

孟天澜赶回城里时,只见北京城还是老样子,刑部府衙也还是那副庄严肃穆的稳重模样。孟天澜一大早赶回这里,正赶上锦衣卫到刑部拿人,他们果然从昨夜盗尸的黑衣蒙面人那鞭法上,猜到最可能是刑部密捕柳如风,于是一大早便领了谕旨到刑部彻查缉拿疑犯。孟天澜暗自庆幸柳如风有先见之明,不然这要落入锦衣卫之手,就算咬牙死不招认,便是铁打的汉子也会变成只剩一口气的活死人。

锦衣卫在刑部找不到柳如风,便胡乱拘了些人回去交差,孟天澜作为密捕中现存的老大,自然逃不脱被拘拿的命运。这一入锦衣卫大牢,便是一个多月不见天日,幸亏有外面的兄弟和刑部官长一力斡旋开脱,孟天澜倒也没吃多大苦头,几个一同被拘拿的兄弟也都先后被放了出来,只有孟天澜这个疑犯柳如风的生死兄弟,自然是锦衣卫重点审讯的目标。看看两个月过去,锦衣卫仍没有放手的意思,就在孟天澜以为自己只有枉死锦衣卫黑狱的时候,却突然被锦衣卫毫无征兆地从黑牢中放了出来。

两个多月不见天光,孟天澜出得牢门便是一阵头晕目眩,只觉外面冬日暖阳那明晃晃的阳光,也异常的刺目打眼,照在身上立刻驱去了满身的寒气。几个前来迎接的兄弟见曾经虎背熊腰的孟天澜,如今瘦得像只快要倒了架的病骆驼,都不禁凄然泪下。孟天澜自己倒浑不在意,挥手笑骂道:“妈的,锦衣卫大牢一切都好,就是伙食太差,更没有酒,老子这两个月嘴里都要淡出鸟来,走喝酒去!”

见几个兄弟都站着没有动,孟天澜不禁皱起眉头,骂道:“一听说喝酒,咋一个个都变成熊包了,都哭丧着脸干什么?老子还没死!”

一个兄弟忙陪笑道:“五哥要喝酒,咱们舍命相陪又有什么关系?不过现在恐怕不行。”

“为啥?”孟天澜再次皱眉。另一个兄弟忙解释道:“李大人要你一出狱就去见他,咱们都是奉命来迎接五哥你的。”

“李大人?哪个李大人?”孟天澜一脸疑惑,只觉两个月没见天日,对外面一切便有恍若隔世的感觉。那兄弟忙道:“是新上任的刑部侍郎,接替孙大人的位置。”

“哦,这么快咱们就有了新的官长,是该先去拜见,以多谢他的救命之恩。”孟天澜说着便往刑部方向走去,几个兄弟忙跟了上来,一个兄弟小声嘀咕道:“咱们并不是要五哥你急着去拜见新的官长。这次五哥能顺利从锦衣卫大牢出来,那是皇上亲自下了谕旨的,倒不是旁人出了什么力。”

“皇上?”孟天澜不禁一呆,想自己一个小小捕快,居然能惊动到皇上,倒也出乎预料。要知道日理万机的皇上,通常对二品以上的官员都叫不全名字,自己一个七品捕快,怎能惊动圣听,劳圣上亲自下旨过问?

一个兄弟见孟天澜呆立当场,似乎被这情况震惊了,便小声解释道:“五哥你不知道,最近出了件大案子,各地捕快、东厂、锦衣卫全都束手无策,全都在皇上面前闹得灰头土脸,受了斥责。且皇上要限期破案,他们才不得不向皇上推荐最好的密捕,也趁机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到咱们手里。”

“大案?什么样的大案?”孟天澜渐渐有些明白了,莫看东厂和锦衣卫权势熏天,网罗了不少武林高手,也算得上是人才济济,整治起百姓官吏来手段更是异常高明毒辣。但若要论到缉凶破案,捉拿盗匪之类,便个个都成了草包,还得靠刑部这帮铁血密捕,尤其自己这个捕快一行的顶尖高手。

“五哥你还不知道啊?”一个兄弟刚一惊叹,便吃了另一个兄弟一拳,那兄弟且还骂道:“你小子找打不是?五哥两个多月与世隔绝,岂能知道?”

“到底是什么样的大案?”孟天澜不耐烦地追问。他虽刚出牢狱,但一听说大案,便如酒鬼闻到美酒一般,一下子便来了精神,神情也顿时兴奋起来。那兄弟忙道:“是八十万两的漕银,那本是拨给山东布政司修缮黄河大堤的专款,刚出北京城不远便被人给劫了。”

“八十万两?”孟天澜惊得目瞪口呆,一个兄弟也连连感慨道:“是啊,整整八十万两!大明朝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桩劫案,丢的还都是官银,朝廷就算丢得起这银子,也丢不起这个脸啊。”

“谁干的?”孟天澜急问,转瞬间便在心中把那些黑道上声名赫赫的人物过滤了一遍,但立刻又都一一排除。那些黑道枭雄即使有这个能力,也多半没这个胆,敢劫夺朝廷数额如此巨大一票银子。通常抢劫这样的官银,难的不在如何得手,而是如何躲避官府随后的追查和如何让这些官银变成普通银钱,可以安全地使用或方便地存入钱庄。如果没有万无一失的渠道,仅仅靠自己熔炼成银块的话,八十万两,那足有五万多斤,就是用牛车来装的话也要拉一百多车,如此庞大的车队如何躲过官府的盘查?熔炼如此多的银子,又该需要多大的熔炼场?

众兄弟脸上也尽是茫然,孟天澜一看,忙一挥手便走,边走边道:“咱们快去刑部,想必李大人也等急了。”

二、 无冕王

新上任的刑部侍郎李大人是个白白净净的中年人,看其从容的举止和优雅的谈吐,便知是出身书香门第。见到一身恶臭、蓬头垢面的孟天澜时,李大人倒也没有介意,淡淡安慰两句后,便把与漕银失劫案有关的一切卷宗都交给了孟天澜,然后殷切地拍拍他的肩头道:“天澜兄,下官刚从地方调来刑部,对刑名上的许多事务尚不熟悉,这桩本朝开国以来最大的劫案,便要完全仰仗老兄了。你是圣上钦点的神捕,定不会让下官和皇上失望。”

孟天澜忙接过卷宗,抱拳道:“大人放心,天澜定会尽力。”

李大人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点了点头:“你抓紧去办吧,需要什么人手尽管从刑部调用。你先好好休养几天,也不急在这一时。不过你要记住,皇上给下的期限是一个月,你若不能尽快破案,本官丢了乌纱帽是小,恐怕天澜兄仍然会落到锦衣卫手里,到那时恐怕就没人能救你了。”

孟天澜心中一凛,忙道:“我孟天澜多年缉匪,破案无数,定不会让大人失望。”

出得刑部府衙,孟天澜心中那种刚出大牢时的暖意又为李大人几句话驱散得无影无踪,只觉心底隐隐生寒,这种寒意并不亚于锦衣卫大牢里的森寒,那是一种从心底透出的凉意。

草草浴洗梳理一番,再与几个相熟的兄弟喝了回接风酒后,孟天澜不敢在京中多做耽搁,休息一夜后便带上两个兄弟,乘车赶往案发的地点。路上边在车中休养身子,边研究与漕银失劫案有关的卷宗。在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把整个劫案的诸多细节了然于胸。对这劫案研究得越透,孟天澜越是不解,从整个劫案的手法来看,像是黑道无冕之王蔺飞虎的手笔。任何劫匪作案,也像丹青名家作画一样,会在不经意间留下自身的一些特色和蛛丝马迹,这样的特点他自己或许并未意识到,但落在经验丰富的密捕眼里,便是一种常人察觉不到的破绽,这样的破绽越多,越容易被追查出来。就这桩劫案来说,手法极像蔺飞虎所为,但他曾经有过的一些不为人察觉的破绽,这次却再没留下半点,这使整个劫案趋于完美,堪称一次完美无缺的行动。

这就更加令孟天澜不解,蔺飞虎几年前便因为那些破绽栽在铁血密捕手里,他手下那些兄弟也大多被擒,而他自己也死在那次大追捕中,他的人头也曾在京城午门外的旗杆上示众。因此根本不可能是他所为,但要不是他,孟天澜便想不出还有谁有如此高明的手段。要知道一流的劫匪也像一流的武林高手一样,必经无数次的实战才能真正成为这一行的顶尖人物。所有天衣无缝的劫案,都是由真正的职业劫匪来完成。所有偶然抢劫的武林高手,即便侥幸劫得了巨款,也会留下明显的业余痕迹,很快就在之后的追捕或销赃中落网。但这桩劫案到目前来看,对方都没留下任何可供追查的线索。像这样的职业高手必定是多年为盗,决不会是第一次出手。这样的人,以刑部对天下知名盗匪的了解和把握,不该全无记载。

“或许,真是蔺飞虎还魂呢?”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孟天澜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个最不可能的情况。马车早已停下来,车外就是漕银被劫的那处山谷,但孟天澜却不下车,只对着外面空寂萧然的山谷发怔。两个兄弟一连催促了两遍,孟天澜才突然回过神来,却对他们下了道最不可思议的命令:“不查了,咱们照原路回去。”

两个兄弟面面相觑,不过也没有多问,立刻便让车夫调头。他们知道孟天澜的习惯,在案子未勘破前,通常是不会告诉别人他的思路。在以往的破案过程中,孟天澜总有些让人猜不透的行为和匪夷所思的举动,就是这些与众不同之处,成就了孟天澜今天的地位,他是刑部密捕中公认的第一破案高手。

舒服地半躺在车中,孟天澜把卷宗全扔到一旁,然后闭目假寐。心知自己就算亲自到案发现场堪察,看到的也不可能比这卷宗上记录的更多更详细,那是经过刑部高手收集到的一切可能的线索。孟天澜不想在这上面再浪费时间,而是直奔心中那最不可能猜测,也是唯一的猜测:此案定与蔺飞虎有关!这个劫案虽没留下任何可供追查的线索或破绽,但蔺飞虎本人却有个致命的破绽一直秘密掌握在孟天澜一个人手里,他不想浪费。

悄悄回到北京城的时候,天色已是大暗,孟天澜把两个不知就里的兄弟先打发了回去,这才独自一人悄然来到西城一处僻静的小巷。西城算是殷实人家聚居之地,虽不及广府豪宅相连的北城富丽堂皇,却也是个富庶雅致的城区。尤其少了那些侯门王府,整个西城就越发显得清静幽雅,这也使那些喜欢清静的朝中大员,也爱在这儿置上一两处别院,作为放松身心、修身养性之所。

孟天澜此刻便在这样一处别院外停下来,四下打量了一下周围情况,见小巷中静悄悄不见半点人影,孟天澜这才如灵猫般悄悄跃上这别院后那棵千年古树,这古树枝繁叶茂,树冠大如华盖,藏身在这古树浓密的枝叶中,刚好能看到那别院内的情形。

那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四下收拾得干净整洁,在静谧的月色下透着股子恬淡温馨的味道。此刻尚未到初更时分,但冬季那漫长黑夜早已来临,许多人家的灯火已经完全熄灭。不过这别院西厢房中,仍然是灯火通明,隐隐还有丝竹声传来,那乐声不像通常那样不是热闹喧嚣就是凄凄惨惨,它像这别院中无声涌动着的气息一样,是一种恬淡温馨的味道。听到这乐声,孟天澜越发坚信自己那大胆的揣测。

直到巡城的梆子打过一更三鼓,这小院中才完全寂静下来,西厢房的灯火也才完全熄灭。孟天澜又等了足有顿饭功夫,才从树上从容地溜下来,先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麻木的手脚,这才悄悄摸到那小院后墙,轻盈地一翻而入。在寂静的院落中静立半晌,确信没有惊动任何人后,这才往西厢房摸去,来到厢房门外,孟天澜却有些犹豫起来,想直接闯进去,却又怕心中的估计有误,惊扰了不相干的人,若悄悄撬门而入,却又不是孟天澜一向的为人。踌躇再三,终于拔出腰中缅刀,轻轻在门上一划,门里立刻响起一声轻喝:“什么人?”

见对方如此警觉,耳目如此聪敏,这更加证实了自己心中那个揣测。孟天澜也就不再掩饰行踪,稍稍退开两步,横刀轻声道:“蔺飞虎,有故人来访!”

“有强盗!”屋里响起一声女人的惊呼,孟天澜哑然失笑,不禁回了句:“只怕最大的强盗在屋里吧?”

话音刚落,厢房门“咦呀”一声开了,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的黑影从门里踱了出来,从容得就如闲庭信步。孟天澜已经算高大魁梧了,可比起这人来,还是稍稍逊了一筹。

“原来是孟神捕!”来人淡淡道。正如顶尖的捕快了解所有知名盗匪一样,顶尖的盗匪对与自己有相当实力的对手也是了如指掌,何况蔺飞虎是这一行的无冕之王,知道刑部第一查案高手孟天澜的大名也很正常。

“原来你果然没死!”孟天澜此刻已不再感到奇怪,但心中却有些隐隐作痛,蔺飞虎能从上次那严密的追捕中瞒过刑部众多密捕逃得性命,除了用别人冒名顶替外,定还有内奸给予配合。对这一点孟天澜已不敢深想。

“我却没有想到你能找到这里!”蔺飞虎淡淡道,“这儿就连我最好的兄弟都不知道。”

就像再凶残的豺狼也需要一处温暖舒适的窝一样,蔺飞虎这个盗匪之王也有这样一处休歇身心的静谧港湾。只是谁也想不到这个朝廷通缉的天下第一盗匪,居然会把自己最隐秘的窝安插在这天子脚下,正是深谙‘最不可能让人想到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所在’这道理。孟天澜也是在以前追捕蔺飞虎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了他这秘密,只是还来不及加以利用蔺飞虎就已伏诛,当然,现在才知道那是诈死。

“我原本也想不到在这天子脚下,东厂锦衣卫刑部密捕集中的北京城,居然有你的藏身之所!”孟天澜叹道,“这儿不仅有你的女人,甚至还有你的儿子,几年前我见到他时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现在想必已是开始懂事了。”

“劳孟兄动问,小儿已经三岁了。”蔺飞虎言语中透出一丝难得的温柔,语气正像天下任何慈父说起自己的儿子一样。孟天澜不禁微微叹息道:“若不是因为漕银被劫案,我也不会来打搅他们母子的安宁,不过那案子关系实在太过重大,我只得到这儿来碰碰运气,因为还不敢肯定,所以我也没让多的人知道,没想到我的运气还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