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雁和闻溪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亦不说话。两个人都松了口气,有着逃过一劫之后的疲倦。虽然,她们都知道今日只是第一关。

许久之后,闻溪恢复了往日的冷淡表情,起身去准备膳食。

饭菜摆上来,青雁微弓的脊背挺直,坐得端正。银箸只夹一点点米饭,送入微启的樱口,细细抿着,优雅得体。

闻溪看了一眼,还算满意。她放下碗筷,道:“你先吃,我去李将军那里一趟。”

“好。”青雁举着小盏,品了一小口。

闻溪刚一转身,青雁抬起眼睛偷偷瞟着她。闻溪迈过门口,转过身来关门,青雁立刻微微垂眼。待房门关合,青雁立刻放下豆大点的小盏,火速用银箸挨个盘子夹了些菜放进碗中,堆成小山。然后她低着头将碗里的饭菜使劲儿往嘴里扒拉。口儿小,经不住塞,不大一会儿,两腮鼓鼓。

银箸磕碰瓷碗,发出清脆的声音来。

——可饿死她了。

宫中。

几位太医详细为皇后把脉,又开了一幅安胎药。

文和帝坐在床边,摩挲着苏皇后的手,关切地问:“皇后,可觉得好些了?你不知道孤刚刚有多担心。”

“臣妾惶恐。”

苏皇后深情望着文和帝,继而眉心微蹙,眸中闪过一丝犹豫,转而化成一声轻叹。

文和帝“哎呦,”了两声,心疼地说:“宓儿,这是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但说无妨,万事有孤给你做主!”

“说来奇怪,臣妾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羿国公主的那双眼睛,便忍不住心悸。”

苏皇后的心腹蒋嬷嬷脱口而出:“莫不是犯冲吧?”

苏皇后接着说:“天生异瞳,谁也说不好这是祥兆,还是凶兆。臣妾倒是无妨,就怕她冲撞了腹中的小殿下。”

文和帝一怔,迎着苏皇后让他做主的眼神,文和帝莫名心虚,不由目光躲闪。

“陛下!”苏皇后佯怒,带着几分嗔。

“好好好,皇后放心。孤这就召国师进宫仔细询问异瞳之事。”

明知道文和帝是在敷衍,可是皇后还是一脸满足地偎在文和帝的臂膀。这世间事哪能那么容易做成呢?苏皇后今日不过是阻止文和帝当场立妃。

是夜,苏皇后一声尖叫,惊了整个华凤宫,紧接着惊了整个皇宫。文和帝匆匆赶来看望,太医院里的太医跑着进宫。各宫的妃嫔亦是穿衣而起,等着消息。

苏皇后魇着了,整个人吓得不轻,捂着自己的肚子缩在床角,胡言乱语。什么“异瞳”,什么“保护小殿下”……

文和帝变了脸色。

接下来三日,苏皇后夜夜不得眠,更是几次喊着腹痛。

整个皇宫笼在一片郁色中。

文和帝路过朝露园,看着自己的女儿们在园子里嬉闹玩笑,眉头紧锁。他今年三十又六,膝下竟一个皇子也没有。身为一国之君,这是大忌。

他坐在龙椅上,不是不知道乡野民间的议论。许多人说——文和帝无能至极,干什么都不行,若不是湛王相辅,早就被赶下了龙椅。

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不如九弟。干什么都不行?难道连生个皇子出来也不行?

后宫妃嫔众多,生的都是女儿,这难道是他的问题?

幸好,都说皇后这一胎是皇子……

文和帝叹了口气,往华凤宫去。

文和帝还未走到内殿,赵太医刚刚请闭平安脉出来,跪地行礼。文和帝沉吟了一番,开口:“你确定皇后腹中是位皇子?”

“启禀陛下,以脉象看性别并不能百分百确保胎儿性别。不过依脉象和娘娘体态而言,十有八九是位皇子。”

内殿的门忽然被用力推开,苏皇后披散长发,白着脸出现在门口。

赵太医赶忙退下。

苏皇后胸口起伏,大声质问:“陛下,您还没下定决心吗?为了让那个妖女入宫为妃,连我们母子的安危也不顾了?更甚不顾江山社稷!”

“孤这几日除了上朝,都陪在皇后身边。更是自那日之后再未见过花朝公主,皇后何出此言啊!”

苏皇后紧接着问:“陛下是答应臣妾不会让那个妖女入宫了?”

“这……”文和帝叹了口气,“她身为陶国的公主,远嫁和亲。难道孤要让她再回去?这岂不是要与陶国决裂,说不定会挑起战事……”

“她远嫁和亲,也未必要嫁给陛下啊!”苏皇后红着眼睛,又怒又委屈。

“陶国不是番邦示好献上美人,而是联姻之用。陶国国力不比咱们羿国弱。她身为公主,若孤将她随意许配给朝中大臣,是下嫁,是怠慢,要惹陶国不悦。这联姻之用更是荡然无存,不结亲反生怨。”

苏皇后勾唇轻笑,说道:“臣妾心里有了个合适的人选。她是公主,我们羿国亦有王。”

“咱们羿国就一个异姓王,那就是皇后的二叔兴元王。其他的……”文和帝忽然愣住了。

“没错。臣妾所说之人正是咱们的九弟,湛王。”

“九、九、九弟……?”

前一刻还侃侃而谈的文和帝,忽然一下子就结巴了。

他忽然反应过来,说道:“那可不成。九弟已经有了婚约。皇后忘记了?还是你的堂妹,兴元王的嫡长女。当初,这婚事是你提出来的。九弟根本不满意这婚事。孤好说歹说,劝得老九不耐烦了,他才勉强答应下来。后来因为他要替孤出家三年,才将这婚事耽搁下来了。如今又……”

“陛下!”苏皇后说,“九弟眼高于顶,任是天下女子摆在他面前任他挑选,他也未必有他看得上眼的。不过这花朝公主容貌的确不俗,臣妾身为女子亦觉得她好看得很。说不定会入了九弟的眼?再言,当初如清缠着臣妾为她说亲,臣妾也的确一意孤行,陛下虽然说动九弟答应了这婚事,可九弟显然是对如清不满意的。白白损了陛下与九弟的兄弟情,如今何不顺水推舟,否了原本的亲事?”

“这……”文和帝拿不定主意。他的眼前浮现当日见到青雁的场景。他坐在高处望着下方的她,看着她一点点挽起红纱露出脸来……

文和帝摸了摸下巴,迟疑地说:“可是九弟为了代替孤给先帝和羿国祈福要在永昼寺吃斋念佛三年,如今才两年半。若是让花朝公主在别宫再等半年,恐陶国将有异议。”

“那就先走个形式举行婚仪,拜了堂,再让九弟立刻回永昼寺。”

“你的意思是,大婚之日让九弟拜了堂脱下喜服换上僧衣,守色戒连洞房都不入,立刻回寺里?”

“臣妾正是此意。”

“胡闹!”文和帝大喝一声,在殿内走来走去。

娶那样一个尤物美人放在家中,连洞房都不能,转身去庙里再念半年的经?于男子而言,这是何等的折磨。

苏皇后不言,默默轻抚肚子。

文和帝脸色难看地略弯下腰,将双手搭在桌上,半晌,才道:“让孤再想想!兴许……还有旁的法子。”

接下来几日,华凤宫闹出的动静小了很多,整个皇宫也跟着松了口气。

虽然李将军派人去打听消息,可毕竟身在异国,多有不便。等得了信儿,已又过了五六日。

“什么?”闻溪惊讶地望向李将军,“宫中有意将公主嫁给湛王?”

青雁呆呆地望向李将军,含着一口气等答复。她眼睁睁看着李将军点了头。她搭在桌沿支撑身子的手一抖,整个人一萎,惶惶后退了半步,跌坐在地。

闻溪回头,见青雁巴掌大的小脸儿,脸色煞白,受了惊似的。

“怎么了这是?”闻溪帮忙去扶她。

见惯了青雁总是笑,难得见她如此。闻溪不得不诧异。

“真的嫁不了皇帝了?”青雁抓着闻溪的手,双眸满含希望地望着她。

“依我看,嫁到王府比入宫要好上许多。”闻溪认真道。

“可是我想入宫啊!”青雁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偏偏眼睛胀胀的,哭不出来。

难道她愿意代替公主和亲是贪图荣华富贵?虚荣地想要在后宫斗出一片天地?李将军略带轻蔑地摇头。

闻溪也沉了脸,道:“文和帝年长你二十岁,后宫妃嫔众多,苏皇后更是跋扈善妒。深宫险恶,为了盛宠勾心斗角有何好?”

青雁哼哼了两声,委屈地说:“皇帝不是最喜新厌旧的吗?妃子无数更好。我躲着些,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把我忘了!主动避胎,不留子嗣不争宠,旁人害我作甚?我再去讨好皇后,捶肩捏腿可擅长哩!说不定还能结交三两姐妹常常说话吃酒。吃用都有人来送,不必为衣食犯愁。这日子还不算好吗?”

想到那样的日子,她就开心。眼睛弯弯,小酒窝深陷。

她拉着闻溪的手,甜甜地笑:“闻溪姐姐,到时候咱们就可以在皇宫某个僻静院落衣食无忧一辈子啦!”

闻溪无话可说。就连李将军看向青雁的目光也古怪了起来。

可是,现在告诉青雁要嫁给湛王?

青雁顿时垮了脸,低下头,沮丧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天比一天更新的晚,嗨呀,真可气!

第006章

第六章

山风带着凉意,段无错行于枯色之间向山下走去。他身量细长,一身寡淡的僧衣,掩不去他浑然天成的毓秀俊姿。手中握着一卷书,却非诵读之用。

永昼寺静谧,只有一个扫地僧低头扫枯叶的沙沙声。

段无错继续往前走,回到住处的后院。他住处的后院引了一道山溪,水流细长,用竹筒引着,下面为一小方瓷缸。天长地久,溪水溢出来,顺着豁口流至墙下砖路间的几株红梅。

段无错用细细的水流洗了手,再翻开书卷,取出夹在里面的一株雁心兰,用清溪活水冲洗了一遍。

他打开一旁的陶罐,立刻飘出一道郁香。香气浓而不腻,带着些清酒的甜味儿。他将洗好的雁心兰扔了进去。

雁心兰一生开一次一次绽一刻,十分罕见。陶罐里却像腌咸菜似的堆了半缸。这些,都是段无错收集来的。他喜欢将价值不菲的雁心兰调成汁,待到六月粉荷铺塘,做荷酿酥时,加进去。

方子是他自己瞎弄的。这世间在荷酿酥中加上雁心兰调的汁,只他一人。

段无错抬头,看向坐在厢房屋顶的不二。不二盘腿坐在屋脊,自己跟自己掷骰子玩。山间寺宇岁月长,将昔日禁军第一人磋磨成了一个二傻子。

“去,抓只兔子回来。今晚吃松菇烧兔。”

“好咧!”不二接住抛起的骰子,身形一晃不见了踪影。唯有屋侧高树枝杈微晃。

段无错推门回房,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桌上的信。这信是前日送来的,段无错才拆来看。

——“老九,为兄思来想去当年的确乱点鸳鸯谱。婚姻大事相伴一生,应当称心如意。陶国花朝公主明眸善睐,负气含灵。为兄之龄勘为其父,不忍将其敷于深宫断其二八好年华。然,陶国和亲以为交好,自不能枉其意。近日多思九弟,万望回宫小聚。若九弟对花朝公主满意,为兄意将她许配于你。”

段无错被最后署名的“大哥”二字给弄笑了。

他取了朱笔将文和帝信上的错字圈出来,然后将龙纹黄宣纸翻过来,洋洋洒洒写道:“郡主甚好。”

然后塞进信封。

皇后软硬兼施想了法子,可双方当事人似都不太乐意。

段无错的不乐意有几分不得而知。小青雁的不乐意却是十成有余。

她托腮坐在窗下,连平日爱吃的糜肉梅饼放在一旁也没心思吃,反反复复想着自己下半生的着落。

若真的被指婚给湛王,不仅没了冷宫悠闲小日子,还有被识破的风险。羿国民间笑谈湛王是羿国的神,这话三分玩笑七分真。青雁不觉得自己的伪装逃得过他那双含笑的眼。

“我要是没记错,湛王有婚约吧?还是才貌双全的真贤郡主苏如清。也不对……好像还没定亲呢,湛王就去当假和尚了。但是这婚事不是都默认了吗?”

一阵沉默。

小青雁拍了拍自己的脸,继续自言自语:“原先那么多人想嫁给湛王,他不是谁都没看上吗?好像连真贤郡主也不满意来着?那他应该也看不上我呀!”

青雁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终于翘着唇角笑了出来,去拿糜肉梅饼来吃。

闻溪推门进来,道:“别念叨了,更衣梳妆。真贤郡主和真善郡主来防。”

青雁杏眼瞪圆,手中的糜肉梅饼落在桌面。不是吧?刚想到真贤郡主,她就到了,还把那个出了名刁蛮的真善郡主也一并带来了?

“难道她也知道这事儿了?”

“她是苏皇后的堂妹,我们是异国人。她得消息想必比咱们还要早些。”

闻溪手脚麻利地将青雁收拾好,往前厅去。

青雁练成了人前人后两个样子的本事,人后她是小青雁,人前她就是花朝公主施令芜。

苏如清和苏如澈姐妹两个坐在前厅等着,目光时不时移向门口。

苏如澈凑近苏如清,小声说:“姐姐,我才不信陶国的美人就会比姐姐美。湛王也必然要做我的姐夫。”

苏如清温柔一笑,缓缓摇头:“听说是清丽不似凡间人,姐姐自然比不得她。”

她说着谦逊的话,眉眼之间却是天生的骄傲。

当青雁走来,人还没进屋,苏如清和苏如澈姐妹两个先看到了她的影子。

青雁今日没穿红,而是一条浅紫的裙,略施粉黛,步摇两支。亦没有再戴着幕篱遮面。

姐妹两个视线慢慢上移,落在青雁的脸上,停了停。

苏如清起身,和善温柔:“早就听闻花朝公主为陶国珍宝,今日总算是见着了。”

苏如清温柔的面容映在青雁淡紫的眸中,青雁轻轻弯唇,仿出一个同样温柔的笑靥,学着花朝公主的慵懒腔调:“见到郡主,令芜也觉得相见恨晚。”

苏如清不动声色地加深了眸色,继续说:“今日贸然造访,望公主莫嫌叨扰。”

青雁接话:“天气渐暖白日渐长,我总觉得无聊。你们姐妹能来与我说话,我心里欢喜着呢。”

苏如清微笑着听着青雁说话,眼睛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青雁的脸。藏在袖中的手微微用力握了握。

苏如澈问:“你可住得习惯?”

“天子仁爱,一切都好。”青雁答得从善如流。

苏如澈接话。

“正是担心公主远离故土,思乡哀切。毕竟面圣之时竟能思乡落泪……“苏如澈停顿了一下,微妙一笑。“我和姐姐才想着来看望公主,也算尽到地主之谊。”

青雁装作听不出她话里的挖苦,说道:“我们别站着说话了,还是先入座。远道而来,这接待两位郡主的茶水都是别宫本就有之,实在汗颜。不过启程时带了些家乡的小玩意儿,刚好今日送给两位郡主,你们可不要嫌弃才好。”

青雁微微偏头看向闻溪,懒声吩咐:“闻溪,去将东西拿来。”

闻溪压下心里的震惊,脸上什么也不显露,规矩行礼,退下去拿礼物。

“我们今日本也带了见面礼物,倒是让公主抢先了一步。”苏如清说道。她的目光还落在青雁的脸上。

苏如澈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姐姐的脸色,紧接着说:“我们今日过来是想邀请公主去参加我的生辰宴。就在三日后。不知公主可愿去?”

青雁沉默了一息,下一瞬眼角堆出欢喜,说:“我自然求之不得。”

闻溪拿着两份备好的见面礼回来。

青雁转身去拿玉盒时,指尖顿了一下,立刻调整姿势,食指略直,中指和无名指微弯,小指轻翘,雪指如兰,将玉盒交到两位郡主手中。

又寒暄了几句,苏如清和苏如澈便起身告辞。

送走了她们两个,青雁顿时松了口气。房门一关,小腿儿一软,直接倚着门身子一滑,蹲了下来。

闻溪轻轻舒了口气,看向青雁。

青雁仰着头,讨好似地冲闻溪笑:“闻溪姐姐,我又闯过了一关!”

闻溪“嗯”了一声,点点头。她说:“表现很好,进步很大。”

“算是不辜负闻溪姐姐这段日子的啰嗦啦!”青雁弯着眼睛,笑得可骄傲了。

她见过真正的花朝公主如何慵懒妩媚如何高贵从容。而且,她从羿国逃走前,身为丫鬟时,跟着的小姐就是很温柔的大家闺秀。

之前,闻溪总是让青雁学着花朝公主的举手投足。青雁觉得有些难度。她多回忆曾经跟着的小姐的一颦一笑,再加上闻溪所教,倒是有了不小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