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的青雁正窝在床角,用棉被裹在身上,缩成一团。

“生病了就要吃药。”闻溪板着脸。

青雁弯着一双月牙眼,讨好地笑。她说:“我小时候生病,捂一捂多喝热水自己就会好的。不用吃药。”

她这话是真的,做侍女的若是伤风着凉不是次次都吃得起药,都是灌一肚子热水,加一床被子,发发汗等着痊愈,若实在不能自愈才会忍痛买药来吃。

那日青雁跳进瓯荷湖,湿了个透。晚冬的风一吹,不着凉才怪。不过那日回来之后又过了两天,她才显出发烧的症状来,也是让闻溪惊奇。

闻溪欠身,将手贴在青雁的额头,果然发现她已不像昨天晚上那样烧。

“明日要去醇梅宫,可还行?”闻溪问。

青雁点头如捣蒜,说:“保证给闻溪姐姐一个健健康康的花朝公主!”

闻溪不再坚持,转身去取了药帕子递给青雁,让她敷眼。

青雁顿了顿,接过来。没有立刻敷眼,而是忽然问:“闻溪姐姐,湛王的封地可是在湛沅江?”

闻溪点头。

“那他为什么一直不去封地?会一直留在京都吗?”

“康王因有腿疾,彻底远离朝政,是个例外。除了这种情况,没有哪个及冠的王爷是会一直留在京都的,尤其是湛王这样对皇位有威胁的人。即使陛下允许,朝臣也是不准。如今湛王代帝出家,待三年期过,应该就会离京赶往封地。”

“哦……”青雁攥着药帕子,有些走神。

“怎么了?”

青雁摇摇头,乖乖躺下来敷眼睛。

闻溪也没再问,关了门出去。

药帕触在眼睛上,很疼,眼泪忍不住淌落,青雁忍着眼睛上的疼痛,想起湛沅江。

她是湛沅人。生在湛沅州、长在湛沅州的湛沅人。

她以前的小姐,是湛沅州刺史的女儿。

她不想回去,也不能回去。那里,会有人识破她的身份。

“怎么办呐……”青雁囔囔自语,迷茫的双眸慢慢亮起来,有了主意。

为什么一定要她去勾引文和帝,让文和帝改变主意?

“其实可以换个思路……”青雁一下子摘了药帕子,“没人能勉强湛王,若是惹得湛王厌烦,他就会主动找皇帝不要我呀!”

闻溪在外面敲门,肃着嗓子:“敷药时间没到,不许偷偷取下来。”

青雁吓了一跳,蔫蔫地乖乖躺下来。

翌日清晨,青雁果真如她自己所说,已经退烧了。闻溪瞧着她举手投足间,已经像个没事人一样,没有半点昨日的虚弱滚烫。不得不佩服。

醇梅宫是一处皇家冬日游乐赏梅的别宫,其中栽培了几十种不同梅树,十分壮观。除了梅,醇梅宫还有温泉水,亦是冬日一大享受。

青雁没有赏梅的闲情逸致,显得心不在焉。淑妃寡言,只偶尔作招待言。程木槿也是个温柔安静的性子,话不多。陶宁心善谈,可是也要看对谁。她瞧着身边的三个人,也没了说话的兴趣,默默托腮赏梅。

午膳是在醇梅宫用的。

午膳一端上来,走神一上午的青雁一下子回了神,聚了神的眼睛落在满桌珍馐上。

闻溪给她递筷子的时候,用小指压了压她的手心。

青雁立刻明白闻溪的意思,只好装着优雅端坐着,等着侍女布菜,然后小口小口地吃。她总是觉得,这样吃饭,少了好些乐趣。

她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口优雅,可是落在旁人眼中,却是另一番认真的吃相。

淑妃诧异看向她。

青雁垂着眼睛,吃东西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食物上,她小嘴儿合着,随着咀嚼,软软的雪腮跟着微动。

分明筷子上是同样的食物,好似青雁的那份要比自己的更加美味。淑妃抿一口茶,瞧着青雁专注的吃态,竟也变得胃口好,比往日吃得更多些。

用过午膳,婢女端上来新鲜的瓜果和精致的糕点。青雁不在乎四个人都没有什么话说,小口吃着糕点。她按照闻溪教的,咬很小很小的一口,含在嘴里一点一点地品。

侍女进来禀告康王妃过来了。

显然,康王妃的来临并没有将冷清的屋内气氛烘热。

过了好一会儿,青雁尝遍了桌上没吃过的糕点,这才在侍女捧上来的盆中洗了手。她看向淑妃,直接说:“娘娘,我有事情想要问您。”

“公主有何事?”

正愁氛围尴尬呢,终于有人开口了。其他几个人也都看向青雁。

“我想请问娘娘可知湛王厌恶什么?”

青雁这话一出,屋内几个人都愣住了。

虽然陛下有意将她指婚给湛王不是什么秘密,可她这么问也太直接了吧……包括淑妃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青雁打听湛王喜好,是为了日后讨他的好。

“湛王……”淑妃的确比旁人知道得多些,可倒也不能乱说话。她斟酌了语句,才说:“依我看,湛王不喜女子过于主动。”

陶宁心噗嗤一笑,接话:“娘娘这话可不假,不知道多少个过于主动的姑娘投怀送抱,遭了冷脸不说,丢了性命的也不少。”

不喜欢女子主动吗?

青雁眼眸转动,忽然想起当初永昼寺初见,她紧张不已,举止别扭,被他误以为是勾引……

淑妃又补了一句:“对了,湛王讨厌猫。”

程木槿望着青雁,问:“公主何时嫁湛王?”

陶宁心跟着打趣:“木槿姐姐别问的这么直接呀,瞧公主的脸都红了!”

青雁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沮丧地随口说:“我又见不到他……”

“咳咳……”淑妃被茶水呛到了。她惊讶看向青雁。这位公主……怎么比真贤郡主还要直白?

这似乎不太妙啊……

康王妃一直默默听着大家说话,此时开口:“这醇梅宫的梅年年开年年看,倒也没什么新鲜的。今年冬日闲来无事,在府里养了几株梅。不若去我那里看看?”

她含笑望着青雁,顿了顿,说道:“对了,花朝公主应该不知道吧?三年前湛王府毁坏,湛王因去永昼寺暂且没让人修葺。期间回京,都是住在康王府的。”

青雁平静的眼波里,星璀倾洒,逐渐亮成星河。姣好的面容亦跟着逐渐点亮,让旁人瞬间黯然失色。原来一个人的面容当真会因为一个眼神一个笑,变了一副神采。

青雁歪头,吩咐:“给我拿个食盒来。”

淑妃、康王府还有程木槿和陶宁心不解地看着青雁,眼睁睁看着她将桌子上的糕点一样挑了一件放进食盒里。

一行人赶去康王府,刚刚迈进前院,迎面遇见段无错和康王段无虞。段无虞患有腿疾坐在轮椅上,段无错走在他旁边。

淑妃正想着是不是要回避,只见淡紫色的身影在眼角晃过,不由怔住。

旁人都还没反应过来,青雁双手捧着食盒,步履轻盈地奔向段无错。

青雁一口气跑到段无错面前,仰起脸,含情脉脉望着段无错。然后,她掀开食盒盖子,声调软糯温柔:“我亲手做了糕点拿来给你尝尝!”

淑妃、康王妃和相门二女在后面目瞪口呆。

段无错的视线从青雁如水眸子逐渐下移,落在她一双小手捧着的食盒。

一阵沉默后,他在几块糕点中拿了一块荷酿酥。在青雁期待的目光里,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将粉白相间的荷酿酥递到唇前咬了一口。

他说:“张嘴。”

青雁不解其意,问:“什……”

段无错将咬了一口的荷酿酥塞进她娇艳欲滴的樱口,然后用指腹慢条斯理抹去她唇角蹭到的一点甜酱。

然后,他说:“真难吃。”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掉落一波红包,么么艹

第015章

第十五章

青雁想说话,可是她的嘴里塞了荷酿酥。她的双手捧着食盒,不得闲。于是她唇角向后轻缩,弧度细小。借着舌尖儿的劲儿,将荷酿酥往嘴里一点点吞,直到将整块塞进口中。双腮鼓鼓,随着她的咀嚼而轻颤,看上去鼓鼓的雪腮软绵绵的。

荷酿酥那么好吃,她舍不得吐出去,贝齿磋磨着,将整块含在口中的荷酿酥一点一点吃掉。鼓鼓的两腮也一点一点消下去,然后她翘起唇角,浮现一对深深的小酒窝。

段无错沉默着看她将一整块荷酿酥吃完。哦不,不是一整块,是被他咬过一口的。

“好吃呢。”青雁说。

她觉得段无错瞎说,荷酿酥明明那么好吃。外面一层酥酥脆脆的,浇着甜甜的酱汁,里面是软的,舌尖舔一舔,就要化开。然后一股清新的六月荷花香便在唇舌间流连。

青雁不动声色地用舌尖舔了舔咀过荷酿酥的贝齿,再卷下来一点荷香,软了舌尖酥了榴齿。

段无虞轻笑了一声,道:“这位就是花朝公主吧?若说别的糕点便也罢了,公主倒也不必亲手做这荷酿酥带给阿九。”

他问走过来的康王妃:“婉婉,阿九这次带来的荷酿酥可还有?”

康王妃弯腰,将搭在段无虞腿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为他盖好,才说:“如果昭未没有嘴馋偷吃,便还是有的。”

夫妻两个相视一笑。

康王妃转而对青雁温柔笑着说:“若还有,一会儿请公主尝尝另一种做法的荷酿酥。”

青雁笑着点头。可是她的心思不在荷酿酥上。她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段无错,希望在他的脸上看见嫌恶。

然而……

段无错比她高太多,任她眼尾再如何挑起,只能看见他的喉结……

青雁不敢再看,匆匆收回目光。

淑妃带着程木槿和陶宁心也走了过来,程木槿和陶宁心规规矩矩地行礼。

段无虞让康王妃招待,他与段无错继续往府外去。青雁一行人跟着康王妃去了她的梅园子。

康王妃没有说谎,她的确悉心养了一批梅树。种类虽不如醇梅宫多,却也每一株都是她用了心来养的。

青雁的容貌自不必说,程木槿和陶宁心在京中亦是动人貌。至于康王妃和淑妃则是另一种微醺的妩媚风韵。

五人围坐在梅园子里,成了不可多见的美人画卷。铺天盖地的红梅黯然失色,成了她们的陪衬。

陶宁心忍不住问:“公主,你明知道湛王不喜女子过分主动,刚刚又何必……”

程木槿抬眼扫了一眼陶宁心,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端起小巧的茶盏,抿一口花茶。

青雁杏眼澄净,含着惊讶。她反问:“主动?我哪里有主动了,这不是正常的礼尚往来吗?按理说,湛王应该还礼才对!”

陶宁心惊讶不已,又问:“那公主觉得何为女子的主动?”

“我又没灌他酒,又没……”青雁低头,扯了扯衣襟,露出雪肌锁骨来,媚眼一抛,“又没投怀送抱,以色勾引。怎么就过分主动了?” 

青雁理直气壮。

陶宁心的目光凝在青雁横卧的纤细锁骨上,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就连程木槿也将手中的小茶盏放了下来,目光复杂地望着青雁。

淑妃抿唇,眼中含着几许担忧,担忧青雁这样的性格会惹了段无错厌烦。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只好轻声说:“湛王不饮酒。”

青雁的眸子骨碌碌转了转,不知道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程木槿和陶宁心又坐了一个多时辰,起身告辞回家。

“我要送你们。”青雁一张笑脸带着真诚。

……这是她没有想走的意思。

她不想走,自然没人会赶她。康王妃顺势将她留下来一起用晚膳。

“好呀。王妃真好,今日见了了王妃便觉亲切,就像见了亲人。”青雁懵懂装傻。

康王妃温柔笑着,道:“日后本就是一家人。”

只是晚膳的时候没有见到段无错,连康王所说另一种做法的荷酿酥也没吃到。青雁顿时觉得沮丧。

第二日,青雁又来了康王府。

“王妃姐姐,我昨儿个的簪子遗了,不知是不是落在了梅园子里……”

康王妃回忆了一下,分明记得青雁昨日过来时发间戴着的是步摇,并无一支簪子。不过她什么也没说,温柔笑着,亲自带着下人去梅园子里,就差挖地三尺,也没有找到青雁遗失的簪子。

青雁坐在石桌旁,双手托腮,一脸苦相。

“给王妃姐姐添麻烦了。”

康王妃温柔摇头,留青雁用午膳。午后送青雁出府时,康王妃温声说:“我平日在王府里时常觉得无趣,公主性子好模样好,见了便让人心情愉悦。若公主得空,多过来坐坐陪我才好。”

青雁立在马车前,回头望着康王妃。听了康王妃的话,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弯起来,投出月儿影。深陷的小酒窝里盛满甜美。

“我也喜欢姐姐,明日就来!”

第二天,狂风大作,乌云漫天。老天爷像是在憋一场暴雨,不知何时会一股脑倾倒下来。

段无错和段无虞在窗下下棋,段无虞的儿子段昭未坐在一角的软凳上玩盘子骨。

段无虞道:“昨天夜里普安街发现一具男尸。男尸头颅被切,脖子上的伤口异常光滑。四肢还在,所有关节却被敲碎了。内脏不翼而飞,却在死者口中发现些内脏的存留。”

“该五哥了。”段无错道。

段无虞落下一子,继续说:“这惯像你的手笔,老实说是不是你做的?”

段无错取下吃掉的黑子,拖长腔调,慢悠悠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贫僧乃出家人,慈悲为怀。以渡世间生灵为责,以超阴间死灵为任。”

段无虞一怔,继而失笑。

康王妃蹙眉进来,抱起昭未,不高兴地说:“昭未还在这里,不要说这些。”

“好好,不再说了。”段无虞宠溺地望着妻儿。

康王妃摸了摸昭未的头,不理康王 ,对段无错说道:“马上要开春了,我请了琅霄楼的裁娘过来,一会儿去量量尺寸裁几件新衣。”

“多谢五嫂。”

段无虞接话:“对对,是该裁几件新衣。别日日穿这粗布僧衣。”

康王妃还是不理段无虞。

段无虞无奈,只好舔着脸央求:“婉婉,过来坐吧。你在我身边,我才能赢阿九。”

康王妃嗔他一眼,说道:“你何时赢过九弟了?请一尊活佛坐在你身侧也是无用。再说,我得去陪花朝公主。”

“陶国那位公主又来了?”段无虞瞭了一眼段无错,转而去看阴沉沉的天色。

段无错脸上没什么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对青雁的态度。

待康王妃出去,兄弟二人继续下棋,又落几子之后,段无虞忽然又琢磨起段无错的那句——“以渡世间生灵为责,以超阴间死灵为任”。

佛家是这么说话的吗?怎没听秃头大和尚们念过这样的句子?

他说:“是你做的便罢了。若不是你做的,当心旁人陷害。这京里,没那么太平。”

段无错眼尾勾着一抹极为浅淡的笑意,道:“不太平的何止是京都,只要有生灵,这天下就没有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