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开始赶人了。”段无错没抬头,还在懒懒散散地写着经文。

“我哪有这个意思!”段无虞哭笑不得,“只是,实在是一直都摸不透你的想法。不过也是,这世间也没谁能猜透你的主意。不过……”

段无虞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你可打算将陶国收入咱们羿国的疆土?”

段无错漫不经心地说:“收了陶国不难,并了十国又有何难?只是我有本事收,皇兄未必有这个本事守。”

段无虞失笑。这话也就他这九弟敢说。

段无错忽然烦躁地掷了手中笔,道:“我是他弟弟,不是他乳妈子。”

段无虞几乎脱口而出想问他可有取而代之的想法。可是他没有问,也不需要问。因为他知道段无错不会。他反倒觉得九弟“乳妈子”这词用得准确,九弟对皇兄,难道不是如此?

半晌,段无虞笑着开口:“阿九,你该成亲了。早日生个奶娃娃出来,好给我家昭未欺负欺负嘛。”

“没看上眼的。”段无错随口说。

段无错这话不假,他不娶妻不是因为各种乱七八糟的奇怪理由,只是因为他没遇见看上眼的。

段无错话音刚落,不二叩门进来。他挠了挠光头,苦着脸禀告:“殿下,花朝公主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帅如段老九,也免不了被催婚的命运

第019章

第十九章

青雁将小纸条塞进袖子里,提裙迈步踏上石阶。她抬头,望着门前挑帘侍女,忽然有点犯怵。

前一日别时的尴尬对话还在耳边,随着清风卷过她的脸颊,让她的脸上又不自觉有些发烧。她指尖攥着幕篱青纱的底边,抻了抻。然后骄骄傲傲又迈上一层,踏入书房。

段无虞识趣地先一步离开,段无错仍在窗下写着经文。

青雁挪到段无错身侧,瞟一眼他在写的经文,细着嗓子说话:“芜儿来到羿国人生地不熟,闷在别宫里好生无聊。不知道殿下可有空与我一起逛逛这繁华的羿国京都。”

声音细软,拉着尾音渐低,撒娇似的。

虽隔着一层青纱,旁人仿佛也能想象得出她垂眼嘟唇的娇憨。

研墨的婢女撇撇嘴,心里觉得花朝公主没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模样,十分鄙夷。

段无错顿了笔,转过脸看向她。

青雁挽起遮面青纱,冲段无错露出一个惨绝人寰的笑容。

段无错愣了一下。

屋角添香的婢女手一抖,香炉的盖子险些落到地上去。研墨的婢女离得近些,努力克制才让自己没笑出声来。

青雁将眼睛弯成一条缝儿,娇滴滴地说:“为了见九郎,芜儿悉心打扮了一番,可好看?”

说着,她双手挽着青纱搭在帽沿,将整张脸彻底露出来,冲着段无错动作缓慢地眨了眨眼。随着她眨眼的动作,眼皮上涂的紫色胭脂更加明显。粗眉之间画了一个绿色马蹄印的花钿,可谓世间少见。她脸上的胭脂很浓很重,圆圆的两坨压在颧骨上。唇上口脂为暗红色,暗到有些偏紫。嘴角左侧,用眉笔画了一颗圆圆的媒婆痣。

段无错笑了。

他一眼看透青雁想法设法让他讨厌,为的就是让他主动拒绝这门婚事。自出家后,反正也是闲来无事,便逗逗她。几次三番下来,他已经没甚兴趣,打算回永昼寺去。没成想这只小呆瓜又送上门来给他逗弄,也算为他这无聊日子添了不少乐趣。

他悠悠道:“公主的妆容很特别。”

青雁双手掩面,做出娇羞态。

段无错的目光便落在她的掩面的手上,她的手纤细皙白,称得上一声美人柔荑。可偏偏指甲缝是黑的,里面掺着淤泥。即使是三等的粗使丫鬟都不会这么脏。

青雁冲着段无错嘿嘿一下,将脏兮兮的拇指含在口中吮了吮。

研墨的侍女转过头,冲添香的侍女做了个呕吐的表情,再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温顺规矩。

段无错眼尾堆着的笑意更深,他撂了笔,候着的侍女立刻端来铜盆,为他净手之用。段无错不紧不慢地挽袖,先净了手,然后拿起搭在铜盆边的帕子,浸了水,再拧干。

青雁心里雀跃着,等着段无错大手一挥让她滚蛋!她满怀期待地望着段无错,然后眼睁睁看着段无错朝她迈出一步。在青雁还没反应过来时,段无错的手掌搭在她的后腰,将她的身子往前送了送。青雁身子顿时一僵,睁大了杏眼,惊愕地望着段无错。

很快,她的视线被湿漉漉的帕子遮了,眼前一片漆黑。隔着温湿的帕子,她感觉到段无错的手掌在她的面颊画着圈。

帕子逐渐下移,露出她的眼睛。她仰着小脸,怔怔仰望着段无错。段无错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在给她擦脸,平和的表情里带着几分专注。

段无错撩起眼皮,忽然看了她一眼,然后将脏了的帕子放进铜盆拧洗,再为她擦一遍脸。

她的脸上花花绿绿乌七八黑,偏生一双灵动的眼睛干净好似林间曦露,映着温暖的朝阳流影。

段无错在她的眸子上多看了一眼,然后继续为她擦去脸上乱七八糟的胭脂。他说:“公主不适合浓妆。”

他说话的语气那么寻常,他为她擦脸的动作那么自然。看得屋内侍女目瞪口呆,这还是他们的湛王吗?

青雁脸上的胭脂全部抹去,脸颊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水热,还是随了她慌乱的心跳。

“不、不好看吗?”她结结巴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段无错几不可见地笑了笑,撂了帕子,去拉她卷着青纱的手腕。青雁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将两只手背到身后,卷起的青纱缓缓落下来,遮了她发红的脸,给予了她短暂的安全感。

段无错弯腰,双臂环过她纤细的腰身,擒了她的双腕。青雁鼻息之间都是他身上淡淡的檀香。

段无错将青雁的手放进铜盆,给她洗手。

她小小的手被他压着、裹着,温热的水将两个人的手覆着。她觉得手心手背都很烫,她知道这种烫不是源于盆里的水,而是来自他的手。

“我、我自己来!”青雁慌张地抽手,拼命想要逃离这种不可控的窘境。

哐当一声,铜盆从三足梨木几上掉落,水花四溅。打湿两个人的衣衫。青雁仓皇向后退了一步,胸口起伏着。一定是屋子没有支开窗,才她让觉得胸口闷闷,需要用力来呼吸。

段无错弯腰,捡起从青雁袖中掉落的纸条,将其打开。他“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看来公主对今日出行早有打算,连去哪些店铺都录得清清楚楚。”

“不、不是……”青雁欲哭无泪。

这张小纸条是她从侍卫处得了,其上所写都是京都名吃之地。她原本想着,她打扮成这个样子来邀请段无错,段无错定然一脸嫌恶地将她赶走。那她就可以美滋滋地挽着闻溪的胳膊,去一一品尝这些美味……

段无错全当没听见青雁的话,他将纸条收入袖中,一脸正色地道:“公主美意,贫僧虽为出家人亦不敢辜负。贫僧这就去换衣,公主稍后。”

他又吩咐婢女将青雁带去寻康王妃,让康王妃给她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段无错神色淡淡地经过青雁身边,走出书房。出了书房,他扯了扯嘴角,勾出几分不算良善的笑意。

他往寝屋去,还未走近,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味儿。段无错眸色微深,攀上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冷意。

他迈步进去,不出所料,看见几乎半裸的悬白跪坐在床榻前的地毯上。

悬白是康王府里的丫鬟,自段无错住进来,谁都能看得出她脸上的觊觎。昨日蔷莉园时,她目睹了全部过程。所以,昨夜她钻进酒坛子里泡了一夜的酒。等着今日段无错去云霄池后,偷偷溜进来,跪在这里等着段无错回来。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见段无错终于回来,她压下心里的欢喜和紧张,抬起脸来,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段无错缓步朝她走去,然后在她面前蹲下来,缓缓勾唇。

悬白在段无错的笑容里沉沦,只觉得一时之间天旋地转,所有的感官散去,眼里只有他。她在他的笑容里意乱情迷,只觉得为他这一笑,自己死了也值得……

康王妃为青雁寻了一身杏红的襦装,罗烟纱的料子,如云似雾地将人笼着,让人瞧上去多了几分柔和。这衣裳是康王妃表妹的。她的表妹时常过来小住,康王妃上次裁新意,也为表妹添置了几件。这件正是其中之一,只是衣裳做好了,康王妃的表妹还没来得及过来取。

“你的幕篱也湿了,暂且用这帷帽。”

青雁道了谢,转身往外走。只是一离了康王妃的视线,她顿时垮了脸。幸好红纱遮了她满脸的不乐意。走到抄手游廊时,青雁闻到了一股酒味儿。她诧异地望去,看见两个王府里小厮抬着一捆草帘子,脚步匆匆地往王府后门去。

青雁好奇地多看了一眼,一只发白的小脚从草帘子一头探出来。她顿时惊得睁大了眼睛。

“公主。”段无错抱胸斜倚着廊柱,含笑望着她。

青雁一怔,也来不及去想丧命的人,硬着头皮朝段无错走去。挪到段无错面前,她垂死挣扎懊恼般开口:“殿下入了佛门,要守清规戒律,我想去的地方都是以荤肉著名。让殿下陪同是不是太难为殿下了呀?”

段无错仍旧斜倚着廊柱,展开纸条来看,并不理会青雁的话,而是问:“先去哪儿?”

青雁泄气。

坐在马车上的时候,仗着红纱遮面,她把嘴嘟得很高,脸上气呼呼的。她觉得遗憾和委屈,因为不能挽着闻溪姐姐的胳膊去吃好吃的而委屈。一想到要和段无错一起面对心心念念许久的美味,似乎珍馐也能失了味道。

段无错坐在对面,饶有趣味地瞧着她,似乎可以看透这层红纱下她闷闷不乐的小脸蛋。

马车在水云楼停下。

水云楼不在热闹的街市,外表瞧着很不起眼,内里也不算奢华,甚至简陋。可是因为菜肴味美,得不少人青睐,就连达官显贵也常常光顾。二楼的一个个隔间,用屏风隔着,虽四下遮挡,却并不隔音。

于是,青雁和段无错坐下,她刚摘了帷帽,就听见了隔壁传来熟悉的声音。不仅声音熟悉,而且还正在谈论着她。

“……这个花朝公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陶国流落民间十几年,重新被认回去的。一点公主的样子都没有。”说话的人是陶宁心。

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惊讶询问:“当真如此?”

程木槿抿一口茶,轻描淡写地说:“她几乎日日往康王府去,你是康王妃的表妹,去看看便知了。”

原来前一个说话的人就是康王妃的表妹,单芊月。

单芊月问:“她当真会嫁给湛王?”

“这谁知道。全看湛王的意思喽。不过要我说,她嫁给珉王才合适。”

“别胡说,就算她再不像话也是陶国公主,怎么可能给痴傻瞎眼的珉王当侧妃。”

“你还不知道呢?珉王妃染了恶疾没了!为了给太后过寿,珉王过几日就要来京。我瞧着那个呆头公主和痴傻瞎眼的珉王最合适了!哈哈哈……”

几个姑娘一阵娇笑。

青雁本来没怎么在意隔壁在说她坏话,可是听着听着,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就连夜幕之中最亮的星子也比不过。

珉王?

珉王因为幼时染急,瞎了一只眼,脑子比普通人笨一些。而且他的封地离湛沅州很远。他是傻子,不会发现她是假的。封地离湛沅远,不会遇见她的故人。

这……岂不是最好的和亲人选?

段无错冷眼睥着青雁灿若星河的眸子,终于,沉下脸来。

作者有话要说:段老九:感觉有被冒犯到

第020章

第二十章

青雁恨不得现在就站在城门口,欢呼雀跃地把珉王迎进京。可是无奈面前还坐着一尊大和尚。青雁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寻思着告辞的借口。不经意间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段无错,猛地被他眼中的沉色惊了一下,好像一捧凉水当头泼来。

有那么一瞬间,青雁反思了这段时间自己所有的行为。

“菜来喽!”

两个店小二各端着两道菜进来,摆在半旧的木桌上。

青雁鼻翼阖动,眼光往下一瞟,望见桌子上色香味俱全的几道菜,立刻在心里把珉王往后推了推,拿起筷子,夹一块豆豉麻辣排骨,放入口中。

酥。

舌尖酥酥的,魂儿都要跟着舌尖的滋味酥得翘起尾巴来。

她眼睛弯弯,吃得好生欢喜。

豆豉麻辣排骨很辣,青雁吃第二块排骨的时候,脸上已经泛了红。红扑扑的小脸蛋,像涂了一层蜜糖。她的嘴本来就很小,厚软的樱唇因为排骨过辣亦红红的,似娇艳欲滴的玫瓣上下轻摩。

隔壁对她的嗤笑讽刺一直都没有停过,她专心地吃着排骨,置若罔闻。

段无错修长的手指慢悠悠地转着小巧的茶盏,看一眼青雁吃东西的样子,就被她吸引了目光。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姑娘吃东西的时候这样专心和欢喜,那种欢喜是从心底里溢出来的,装不出来,也藏不住。即使是懵懂无知的孩童面对最爱的糖果,也不是这样的憨态。

闻溪瞧着段无错的神色,心里一沉,轻咳了一声。

青雁条件反射一样住了口,手里还捏着半块排骨。她舔了舔麻麻的唇珠,问段无错:“殿下不吃吗?”

段无错抿一口茶,随口说:“吃素。”

青雁不由想起当日永昼寺中,那件袈裟上淡淡的糖醋鱼味道。她古怪瞥了段无错一眼,也不揭穿,去吃茶香鸡。

她吃着吃着,忽然“咦”了一声,隔壁怎么没有声音了?

天知道,她听着隔壁的姑娘们说湛王不可能娶她,她多高兴!吃东西都吃得更香了。

青雁忽然想到她可以听见隔壁的声音,那隔壁也听得见她和段无错刚刚说话……

“咚咚……”

闻溪去开门,果然隔壁的人隐约听到了青雁和段无错的声音,惴惴不安地过来确认。

原来隔壁不仅有程木槿、陶宁心和单芊月,还有苏如澈小郡主和另外一个面生的姑娘。只是苏如澈几乎没怎么开口罢了。

青雁晃了晃手里的鸡腿,翘着唇角问:“要一起吃吗?”

几位姑娘都是京中权贵家的贵女,都要脸面。背后说人坏话被正主听见,个个羞得尴尬不已。面对青雁的邀请,更加无地自容。

倒是年纪最小的苏如澈很是淡定。她贪婪地望了段无错一眼,温声说:“我们闲来无事过来小聚,没想到遇见湛王和公主。”

“是很巧呀。”青雁声音甜美。

程木槿不想多留,说:“那就不打扰湛王和公主了。”

陶宁心反应过来,赶忙接话:“是是,我们过去啦!”

青雁点头,没太当回事。

单芊月目光落在青雁的身上,诧异地问:“这不是我的衣服吗?”

青雁不认识她,也不清楚身上这套杏红襦装的来历,不知她为何这么说,所以只是冲她笑笑。

程木槿拉了单芊月一把,单芊月回过神来,赶忙说:“认错了。”

几个姑娘转身往隔壁去,苏如澈犹豫了一下,却迈步进来。她盈着一张灿烂笑脸,亲昵地将手搭在青雁的肩上。

她说:“令芜姐姐,我本来今日还想去别宫寻你说话呢。”

青雁灵机一动。她根本不想和段无错在这里吃饭,正好接了苏如澈的借口:“我也正想邀你过去,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呢!”

她起身,顺势牵起苏如澈的手。然后一脸歉意地看向段无错,说:“殿下,我得先走一步了,实在是有要事。下次再请你吃纸条上的东西。”

段无错微微抿唇,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青雁如得大赦,拿了帷帽,欢喜地拉着苏如澈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段无错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桂花山药,慢条斯理地吃着。

青雁顿时觉得惋惜。桌上四道菜,她只来得及尝过三道。最后那一道桂花山药还没来得及吃。瞧上去很好吃的样子,也不知道甜不甜……

走出云水楼,青雁忽然想起一事,吩咐闻溪:“将帐结了。”

闻溪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默默回去结账。

段无错立在二楼,神色莫名地望着楼下去而又反的闻溪。看见她立在柜台前结账,段无错微怔了一下,意识到她在做什么之后,他缓步走向二楼过道的窗户,往下望去。

青雁和苏如澈手牵着手往马车去。随着她的步子,腰间的禁步轻晃着。段无错仿佛能够听见环佩叮当声。

他取下腕上的珠串,慢悠悠地捻着一颗颗佛珠。

青雁和苏如澈到了别宫,苏如澈立刻红着眼睛对她哭诉苏如清的不幸——“……姐姐本是担心公主,在隔壁候着。怎么也没想到陛下竟然会、竟然会……”

她伤心地低着头。

青雁哄着她:“你不要难过了。如清入宫做妃子也没什么不好呀,兴许以后日子美着呢。”

苏如澈偷偷去看青雁的表情,见她一脸单纯,猜她大抵是信了。她略微放心了些,叹了口气,问:“公主,那你怎么办呢?你可还要入宫为妃?”

“我不想入宫了。”青雁将小脑袋晃得像个拨浪鼓似的。

苏如澈心里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