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无错瞥了一眼地上的血迹,皱了皱眉,吩咐闻溪:“去把客房收拾了。”

“是。”闻溪下意识地应了,然后才解释:“因是刚搬来,每个房间都收拾过,连被褥都是新换的。所以可以直接过去宿下。”

段无错说:“带夫人过去歇着。”

“是。”闻溪走过去,扶着青雁的小臂,带她往隔壁去。走到门口的时候,青雁回过头望了一眼段无错的背影,才收回视线,迈过门槛。只是她心里的忐忑已经消失了大半。想来段无错这个举动……至少没有直接将她押送去衙门。

不二很快赶来,他蹲在程霁身边检查了他的伤口,然后说:“花朝公主身边那个婢女干的?啧,这身手不错啊。”

闻溪身手不凡这事儿,段无错当初在瓯荷湖时便知道。

“不过……程霁死了,明儿个整个京都都会传遍,这可不是小事情,太后肯定要过问。爷,怎么办?要不毁尸灭迹?搞个人间蒸发死无对证?”

段无错走到屋内方桌旁,慢悠悠地倒了一盏凉茶来喝。他风尘仆仆赶回来,有些渴了。

他说:“在他身上做些我以前虐杀的痕迹,直接将人扔到大街上去。”

不二愣了一下,急说:“爷,最近连环杀人案一直没查出真凶,死者的死相都是您以前的手法。现在京里不少人怀疑是您做的。您这怎么还……”

段无错居高临下地睥着程霁的尸体,温和的目光中带着怜悯。他说:“为了栽赃我,已经死了七个人。不差这一个。也正好给对方一个新鲜的例子,好好模仿我的手法。也算……送对方一个大礼。”

段无错微微扯起一侧唇角,勾勒一道若有似无的讥笑。

不二不懂段无错的用意,也不需要懂。手脚麻利地开始砍去程霁的腿骨和手筋,做出惨死的症状来。

段无错走进隔壁时,青雁正挽着袖子擦脸洗手。虽然闻溪的手法快准狠,程霁死前几乎没流什么血。可青雁也不知道怎么的,手上还是沾了一点。而且她大概是心里作用,觉得脸上、手上都脏兮兮的。

段无错刚一迈进屋内,青雁就注意到了。她仔细瞧着段无错脸上的神色,等他走近了,她软软开口:“你怎么回来了呀?”

“这不是我的家?”段无错反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青雁低下头,声音也跟着小小的。她刚洗过脸,还没擦干,脸上缀着一些水珠儿,一双手也还放在盆里,十指张开着。

段无错经过青雁身边的时候摸了摸她的头,然后脚步几乎没怎么停,继续往前走,到床榻上躺下。

“很晚了,收拾完快点熄灯。”

青雁猜不透段无错的心思,可如今心虚着呢,哪敢忤逆了段无错的意思?恨不得学乖巧的小兔子,使劲儿讨好他才成。她赶忙拿着干净的棉帕擦了手和脸,然后让闻溪端着东西退下去。

她身上的寝衣脏了,闻溪给她拿来一件新的,正挂在一旁的椅背上。青雁看了一眼寝衣,先吹熄了屋内所有的灯烛,然后才抹黑拿起那件干净的寝衣,摸索着换衣。

自从她日日都要用药帕子敷眼,她的眼睛不像以前那么好用了。在夜里,更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急着换衣,刚褪下身上的寝衣,去拿椅背上的拿一件,寝衣忽然从她手中滑落,落在了地上。

她什么都看不见,赶忙蹲下来,却不小心额角撞到了椅背。

“唔。”她五官揪起来,下意识地轻唔出口,继续在地毯上摸索着衣服,然后摸到一只手。

青雁的指尖儿一僵,吓了一跳。

“这里。”

段无错捡起地上的寝衣,塞进她的手中。

青雁甚至不知道段无错是何时下床的,她来不及去想这些,只想快些将衣服穿好。她刚将一只胳膊探入寝衣的袖子,段无错的声音忽然入耳:“穿反了。”

青雁一怔。

他怎么能看清衣服的正反面?

青雁根本不愿意去深想,赶紧又将衣服脱下来,摸索着将袖子翻出来。

段无错瞧着蹲在椅子旁的小姑娘动作慌乱地摸索翻着衣服,他饶有趣味地问:“夫人,需要贫僧给你点灯吗?”

“不用!”青雁赶忙拒绝。

青雁生怕漆黑的屋子一下子亮起来,手中的衣服再一次落了地。她不想去探究这么黑的情况下段无错能看清多少,反正她看不清就算一道隐形的壳儿,可以让她钻。

她知道自己这是掩耳盗铃。

段无错叹了口气。他捡起地毯上的衣服,披在青雁的背上。青雁正浑然不知所措,手腕忽被他握住。段无错拉着她的手送入衣袖,为她穿衣。两片衣襟交叠于身前,他修长的手指顺着衣襟理了理。

青雁很想拒绝他,可是她也知道这样耽搁着还不如速战速决……

段无错凑过来低下头,为她系腰侧的细带。他的一缕头发垂落,擦过青雁的脸颊。青雁脸颊顿时一凉,继而又有一点酥酥痒痒。

“裤子能自己穿吗?”段无错问。

“我能!”

青雁脸上火辣辣的。

她摸索着倚靠的椅背,慢吞吞起身坐在椅子上,然后拿起挂着的寝裤,两条腿胡乱一蹬。就算段无错告诉她又穿反了,她也不要再重新换了!

“是好晚了,困死啦!”

青雁说完立刻站起来,朝着床榻的方向,快步走过去。

她看不清床前的踩板,一个不小心被绊倒,连鞋子都滑了出去一只。她“呀”了一声,慌乱中朝前跌去。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

她的头狠狠撞进一只手掌。她知道,手掌隔着床铺。若不是段无错及时身后阻隔,她定然要撞到床上去。

段无错将另一只手绕到青雁身前,撑在她的小肚子上,顺势一揽,将她揽进怀里。青雁脚步踉跄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坐在段无错的腿上。

她的脊背瞬间僵了僵。

段无错松了手,慢条斯理地甩了甩护着青雁时磕在床铺的那只手。然后,他说:“夫人,往前坐一坐,要压断了。”

青雁怔了怔,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段无错在说什么,直到段无错挺了一下腰。青雁瞬间在段无错的腿上弹起来,尴尬地坐在床边。她一双纤细的腿并在一起,两只小脚一只穿着鞋子,另一只却不知何时将鞋袜都遗失了。她慌忙弯下腰将剩下的那只鞋子脱了,然后快速爬到床上去,缩到床里侧,扯来被子,灰溜溜地钻进去。她在一片黑暗里瞪圆了杏眼。看不见,就仔细去听段无错的响动。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摸了摸,抓到段无错的僧衣,抻了抻,小声说:“睡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掉落66个红包,字数多的优先,祝大家新的一年里事事顺心呀。

第032章

第三十二章

段无错在想事情, 有些心不在焉。他看了一眼青雁从被子里探出来的小手,顺手抓了过来, 在两掌间摆弄着。他细细去捏她的手指,弓着的食指刮过她的手背,指腹又沿着她手心的纹路慢条斯理地抚着。

青雁的手被他捏得痒痒的,还有一种怪异的感觉。那是属于男女之间肌肤接触的本能奇异感觉。

青雁忍了又忍, 终于小声说:“都快过了子时了。”

段无错问:“要吃东西吗?”

“啊?”青雁惊讶极了,“殿下……回来之前没吃晚饭吗?”

段无错忽然轻笑了一声,他俯下身来,动作自然地揉了揉青雁的头, 然后在她身侧躺下来。

青雁一动不动等了一会儿,确定段无错没什么动作真的准备睡了,她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她睡不着。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段无错身侧,闭着眼睛装睡。那么多事情压在她心上, 她怎么睡得着。

白日里可以笑着面对,可夜晚有了黑色的遮掩, 那些沉甸甸的心事丝丝缕缕冒出来。

假扮公主这事儿, 就像走在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路上, 被逼到绝路只是早晚的问题。

她懊恼自己不够警觉, 今日在酥源坊遇到程霁时已觉得他不太对劲, 怎么可以只让闻溪去查他的底细,而没有更小心一些?倘若她派人夜里加紧巡逻,兴许程霁瞧着溜不进来,就会放弃。也不至于在她的屋子里丧了命。段无错不愿多说的性子, 她又不好追问,如今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程霁这桩命案的后续会如何。她仔细想过,纵使她有和亲公主和湛王妃两重身份保护,闻溪要怎么办?事情败露,闻溪必然是活不了的。

她悄悄睁开眼睛,在一片黑暗里望向身侧的段无错。黑漆漆的,她只能看见段无错的轮廓。她又懊恼自己过于胆小,就应该大大方方询问他要怎么办。有什么可怕他的呢?她应该更理直气壮一些才对。她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等明儿个早上段无错醒来,她要端着公主的架子与他好好谈一谈。

青雁这才有时间回忆了一遍刚刚长柏的反应,可惜她当时注意力都在段无错身上,没怎么注意到长柏,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长柏一日留在府里,她就一日不安心。可她也知道不能没有借口将他撵了,反而让人生疑。

心里乱糟糟的。

当初从羿国逃走,她原以为能彻底割舍过去。却不想阴错阳差又换了个身份回到羿国。除了在噩梦里,她几乎不让自己去想过去的事情。可自从见到了长柏,关着记忆的暗室像被推开了一道门。

纷至沓来的记忆并非都是苦,还有更多的想念。

——不知道小姐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她一想到小姐温柔对她笑的眉眼,就觉得心酸。姑爷被她烧死了,小姐可会伤心?小姐那么喜欢姑爷……

还有小小姐。她走的时候,小囡囡才那么大一点,刚刚学走路,扭歪扭歪的小样子可爱极了……

不能想了,越想越难受。

青雁身子挪了挪,往被子里钻去,直到把整张小脸儿都埋进被子里。

——用力睡觉。

段无错是被细小的啜泣声吵醒的。习武之人,五感要比寻常人敏感许多,尤其是听觉。

他睁开眼睛,看向身侧的青雁。她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段无错掀开被子,这才发现青雁并没有醒,是在睡梦里。

天际描出鱼肚白,些微发白的光从窗棂漏进来。

段无错握住青雁的手腕,将她往上拉了拉。青雁忽然反应很大地惊呼了一声:“不要打我!”

段无错有些惊讶。

“没人打你。”

他顺势将柔软的小姑娘拉到了怀里,青雁在他的怀里闻了闻,紧皱的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小声嘟囔了句什么。

段无错提了提她的耳朵尖儿,凑过去问:“什么?”

“粉蒸肉……”

段无错捏她的鼻子,笑话:“梦里偷东西吃被打了?”

青雁被他捏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向他。半睡半醒间,她瞧着段无错开开合合的唇,像极了切开的石榴糯饼。

有点渴。

她的唇齿间立刻忆起了石榴汁的甜味儿,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然后凑过去咬石榴糯饼。

段无错不由怔住。

……这还是他头一回遭到强吻。投怀送抱的女人倒是不少,可哪个也不能近了他的身。

“嘶——”

唇齿间有一丝血腥味儿。

段无错捏着青雁的下巴,将她推开一些抬起她的脸。他捏着她下巴的手力气不算小,青雁吃痛,彻底醒过来。

四目相对,青雁眨眨眼,再眨眨眼。

段无错捏开青雁的小嘴儿,指腹压了压她的小虎牙,慢悠悠地问:“夫人,贫僧的嘴好吃吗?”

青雁闭上眼睛,语速飞快:“我还没醒!”

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睛去看段无错,然后讪讪一笑。她伸出手,轻轻去擦段无错唇上那一丝血痕。她声音小小的语无伦次地说:“是没醒,石榴糯饼,渴了,所以就,那个……”

“呵。”段无错舔了舔唇角,“夫人渴了?”

青雁尴尬极了,脸上的笑容僵僵的。

“好说啊。”段无错俯身,再次捏开青雁刚刚抿起的唇。他去舔她,沿着她双唇的轮廓,仔细又耐心。然后是牙与舌。

他的唇舌湿软间带着一丝鲜血的甜腥味儿。青雁攥紧身下的被子,紧紧闭着眼睛。在心里哭诉自己这是自作自受。

“夫人还渴吗?”段无错问。他挑起青雁的一缕头发,慢悠悠地缠在指上,一圈又一圈。

青雁使劲儿摇头。

“原来已经天亮了啊。我服侍殿下起吧?或是喊人准备早膳?”青雁像只小泥鳅似地在段无错怀里往外挪,坐了起来。

她“咦”了一声,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的寝衣穿反了。

她现在身上的寝衣是反的,那岂不是说明昨天晚上换衣时她原本没有穿反,段无错是骗她的?

她睁大了杏眼,不敢置信地望着段无错。

段无错扯起一侧的唇角,无声地微笑着。他语气温和:“夫人这衣服怎么穿反了?贫僧帮夫人换过来?”

“段老九!你真的太无耻了!”

青雁抬起一脚,使劲儿踹在段无错的胸口。段无错轻易地抓住她的脚踝,将她身子朝自己拉过来,然后动作十分自然的将她的双脚搭在他的双肩。他俯身下来,双手撑在青雁身侧。他望着青雁的眼睛,温柔地笑着。他不紧不慢地说:“原来夫人不喜欢这种小情调?如此,贫僧下次会直接上手给夫人剥衣。”

暧昧的姿势,露骨的话语,明显的暗示。

青雁的心脏扑通扑通跳着,整个人像在云朵上飘一样。

她愤愤道:“你何必故意戏耍我,还不如给我个痛快!”

段无错目含惊讶,继而眉宇之间流露出几分遗憾之色。他说:“迎娶公主却不能满足公主,实在是为夫失职。贫僧羞愧不已。可夫人需再等等,待贫僧还俗,定然……”

他凑到青雁耳边,轻笑了一声。气息拂过青雁的耳朵尖,那没有说完的话尽数掩藏在这一声轻笑里。

段无错放开青雁,在她身边躺下来。他双手垫于脑后,合上眼,道:“时辰还早,尚能再睡一个时辰。夫人请便。”

青雁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半晌,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离得段无错远远地躺下来。

黎明时,万籁俱寂。

不久,床榻上隔得远远的两个人都重新睡着了。毕竟两个人这一夜都睡得很少,且时辰尚早。

这个时候,长柏却还没有睡。

他翻开此次来这宅院做事的宫人名录。他拿来笔,写写画画,将名单分成几组。程霁能穿着一身宦衣闯进来是他的重大失误,明日起他打算将宅院里的奴仆分组调配,夜间巡逻也要加强。等他忙完,才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放下笔,长柏心里忽然空空的。他起身,推开窗户。望向外面发白的天色。今日似乎是阴天,光线冒着冷气。

长柏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忽然之间,他觉得对花朝公主安危如此紧张的自己有些可笑。

分明……不是她。

他的青儿已经死了。花朝公主只是和他的青儿长得像而已。

有些记忆因为太过痛苦,根本挥之不去,好像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会想起一次他的青儿。

倘若时间倒流,他再也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倘若能回到过去,他真的很想给那个自己狠狠打一巴掌。

这一年,他像疯了一样。起初,为了给他的青儿报仇,他不惜入了宫,拼命往上爬,才能有如今将少爷困于暗室折磨的能力。后来呢?他想着一定要足够强大才能保护想要守护的人,他手段用尽,却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间惊觉这世上再也没有需要他去保护的人。

他在窗边立了很久,才转身回床榻上躺下,他合着眼,却注定无法入眠。这一年,他时常无法入睡。他觉得这样也很好,至少不用做噩梦,在噩梦里一遍遍重复痛苦的过往。

他静默地躺了很久,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才起身梳洗换衣,往主屋那边去伺候。

青儿蹲在院子里,拿着一截枯树枝写写画画。见长柏过来,她赶忙起身迎上去,笑着说:“长柏大人,王爷和夫人都还没起呢。”

“好。”长柏微笑点头。

他看一眼日头,时辰实在是不算早了。他的视线终究还是落在紧闭的房门。

巳时过半,青雁才睡醒。她揉了揉眼睛,发现身侧的段无错已经不在了。

“夫人醒了。”

青儿和穗儿端着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