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溪甚至耐着性子哄人:“做噩梦了?是又梦见大火了,还是又梦见没东西吃饿得直哭?”

青雁抱着闻溪的腰,没吭声。

闻溪转头望向还没来得及整理的凌乱床铺,不确定地问:“昨天殿下脸色不好,难道他又凶你了?”

她琢磨了一下,又说:“殿下应当不至于打你,莫不是不顾出家人身份与你同房了?”

闻溪觉得这猜测有道理。念及青雁小姑娘一个,没个长辈教导宽慰,闻溪又放软些口气说:“这没什么可怕的。但凡女子总要经历。初次是会疼些,可多经历几次,也就不疼了两个人好好配合,还能是种享受……”

闻溪很少主动说那么多话,更极少劝慰旁人,还是这种话题。说着说着,她自己都说不下去了,说这话像扎嘴似的,她嘴唇都哆嗦了一下。

只青雁还是趴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劝慰:“这事没什么大不了。换一种角度来说,夫人这样的美人日日搂在怀中,若是不起色心,也不算个男人。”

段无错刚巧走进来,将闻溪最后几句话听见耳中。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闻溪看见了的段无错,愣了愣,赶忙拍了拍青雁的肩膀,强硬地将她推开,朝段无错福了福膝行礼,硬着老脸退下去。

青雁看了段无错一眼,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

“这一大早钻进别人怀里哭诉了什么?”段无错逼近,揪了揪青雁的耳朵。他“咦”了一声,语气莫测地说:“这个闻溪该不会是男扮女装吧?夫人,可莫要在贫僧眼皮子底下红杏出墙。”

“殿下胡说。”青雁瞪他一眼,可她前一刻还耷拉着眼角。这一瞪,没多少气势,只觉得软绵绵的。

段无错点点头,认真道:“贫僧对夫人如此体贴周到,也换不来夫人半分真心。唔,夫人莫不是对男子不感兴趣,贪女女之好?”

青雁情绪低落,不想和他斗嘴。她转身朝梳妆台走去,在镜前坐下,从抽屉里翻出梳子来梳理长发。

段无错走过去,俯下身来,将手压在青雁的肩膀上,微微用力。

“夫人还没有回答。”他的声音里也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青雁眼前都是刚刚见到小姐的那一幕,段无错压得她肩膀发疼。压抑许久的情绪像是寻到了出口。她“啪”的一声摔了手里的梳子。梳子砸在铜镜上,镜搭上的圆铜镜晃了晃,掉落在地,发出闷重的响声。

段无错有些意外,甚至不敢置信。

已经多少年没人敢在他面前发脾气摔东西了?

“呵。”段无错轻笑出声。搭在青雁肩膀上的手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慢悠悠地说:“夫人莫要恃宠而骄,莫不是想试试贫僧会有多骄纵着你。”

段无错捡起落在地上的铜镜,吹了吹铜镜上的细尘,将铜镜搭在了镜搭上。

青雁深吸一口气,问:“殿下到底想要做什么?”

段无错微笑着,语气温柔:“贫僧只想好好疼爱夫人。”

“殿下想要一个你理想中的夫人。这个夫人单纯善良没有错综复杂的背景,全身心地爱慕殿下死心塌地。能够陪着殿下归隐山林,享受山野之乐,家园之睦。”青雁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刚刚放回来的铜镜微微晃动,镜中映出的自己像浮在水面的幻影,并不真实。

“这难道不是身为妻子的责任?”段无错慢慢收了笑,不知何时起眯起了眼睛打量着青雁。

青雁转过头,望向段无错。她直白地问出来:“殿下可喜欢我?”

段无错慢条斯理地捻着佛珠。

“应当是有些喜欢的,喜欢的却不是我,而是我符合殿下要求的地方。殿下一定觉得若慢慢改变我,让我全身心爱慕殿下对殿下死心塌地,彻底变成殿下想要的样子,那殿下一定就会更喜欢了。”

青雁的声音是一惯的好听,清凌凌的。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清晰。

她神情淡然,话却说得认真,并没有半分动怒说气话的样子。

“殿下对我很好,我都记得。可是我很清楚殿下为我做的一切都是怀着改变我的目的。”

段无错看着青雁淡粉似的樱唇开开合合,忽然很想堵上她这张嘴,不准她再说下去。他捻动佛珠的动作早已停下。他弯下腰,手掌搭在青雁的后颈,微微用力,让她扬起脸来靠近他,对上她的眼睛。

“贫僧想让自己的妻子死心塌地地爱着我有何错?”

他说话时,靠得那么近。

“没有错。”青雁认真地说,“可是我同样有自己的选择,未必都要遵从殿下的设计。”

段无错眯起眼睛来,半晌,忽然轻笑一声,狭长的眼尾里勾勒出一抹嘲意。他说:“夫人莫不是要说以真心换真心这样的话?夫人可是气恼贫僧没能全身心爱着夫人?”

他凑近青雁,轻轻吻她的眼睛,慢慢下移,在她软软的腮上辗转轻吻。

脸上痒痒的,青雁蹙了蹙眉。她想躲,可又躲不了。

“不。小……”青雁咬了下舌尖,“姐姐曾经教我,人生在世,什么都可能不属于自己,唯有自己的真心是彻底属于自己的,是完全可以自己做主的。以真心换真心自然极好,可若一个人交出真心就要求对方偿还真心,这是强买强卖。”

何况,你所做的一切都怀着改变我的目的,并没有真心。

段无错的眸子猛地一寒,凉意袭来。

愤怒,又或者别的情绪在发酵。

若是往昔,青雁对上段无错这样的眼神,应当是怕的吧。可是太多的情绪堆压,不管是她与段无错之间真真假假的感情,还是假公主的身份,小姐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压在她心里,那些被她可以掩藏的疲惫终于压垮了她日日的笑脸。

她望着段无错的眼睛,继续说:“殿下想让我做一个合格的妻子,我会尽力去做。可殿下别忘了我们不过是和亲,从来都没有情投意合,更没有承诺过的真心。更何况,殿下也知道我本就不想嫁你。”

她的声音仍旧清凌凌的,带着执拗的小倔强。

段无错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又成了往日微笑儒雅的模样。他手掌向下,握住青雁纤细皙白的脖子。似乎只要他微微用力,就可以拧断她的脖子。

“贫僧记得夫人怕死。”段无错声音依旧温和,只是透着一股微凉的冷意。“夫人当真不说些好话求饶命吗?”

青雁便认真地说:“我怕死,殿下不要杀我。”

段无错缓缓地吸了口气,再慢慢舒出去。他微笑着松了手,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青雁。

“很好,很好,很好。”他慢悠悠地连说了三声。

啧,他看中她身上的优点中,天真单纯这一点看来可以抹去了。

继续折腾,若是被他发现她身上其他的优点也没有了,再宰了她做人皮灯笼也不迟。

很好,很好,很好。

段无错理了理衣袖,转身往外走去。转身的刹那,脸上的微笑荡然无存,只剩彻骨的冷意,隐隐夹杂着多年不曾有过的愤怒。

直到段无错走远,青雁挺直的小腰杆才软下去,脊背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看来她赌赢了。

易今泠没有走远,立在门外听到了屋内的对话。她立在原地沉默了很久,转身去找长柏。长柏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来。

“你是故意安排我来见她的。”易今泠说。

长柏垂着眼睛,声音低落:“她不肯认我……”

他慢慢抬起眼睛,长长的眼睫下,黑白分明的眼眶中蓄满了眼泪。长柏只比青雁年长一岁,五官也秀气。此时的样子像个脆弱的孩子。

他慢慢弯了腰,蹲下来,继而跪下来。

眼泪掉落。

脆弱,又狼狈。

再见她的狂喜,还有她不肯与他相认带来的痛苦。

“她肯认你吗?”他望着易今泠,眼中含着最后一丝希冀。

“没有。”易今泠说。

长柏笑了,笑得特别开心。

“原来她不是只不肯认我,也不肯认你的……也许不是青儿呢。如果不是青儿就好了。不不……是她,最好是她。她活着比什么都好……”

他胡言乱语,又哭又笑。

“咚咚咚。”门外响起敲门声。

闻青站在门口听见了长柏又哭又笑的声音,她压下惊骇和心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恭敬地禀告:“长柏大人,夫人让你过去一趟。”

长柏低下头,双手捂住脸,擦去脸上的泪。半晌,他恢复了平时的语气说:“知道了。”

易今泠神色复杂地看着长柏如此,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长柏起身,整理了衣服,去见青雁。

他唇角带着笑,对于将要面对的事情有所料,也有所准备地推开了青雁的房门,迈步走进去。

“长柏给夫人问安。”长柏跪地行礼。

“起来。”青雁走到长柏的面前。

长柏起身。青雁抬手,一个巴掌狠狠甩在他的脸上。

第67章 第067章

第六十七章

长柏的脸偏到一侧, 半晌没动作。脸上火辣辣地疼着,心里却是一种奇异的酥爽之感。

“青儿。”

长柏的声音轻轻的。他仍旧偏着脸,将目光随意掷到一处, 并不敢去看青雁。他怕。他怕到了这个时候,青雁还是不肯认他。

“长柏哥哥。”

青雁语气寻常, 正如曾经那样喊他。

一旁的闻溪惊讶地抬头, 望向青雁。

长柏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砸下来。他以为经历了那般昏暗痛苦的日子, 他的整颗心早已冰冷麻木, 再不会落泪。可当他重新见到青儿,他才知道自己还活着。那颗心还会跳动,还会一抽一抽地痛着。

他慢慢扯起唇角,喟然道:“值得了。”

青雁淡漠地看着他, 问:“你做这些只为了我与你相认?”

长柏点头。

他终于转过头来,正视青雁, 盈满水汽的眸子浸满复杂的情愫。青雁越是平静, 长柏心里越是压抑地喘不过气来。这与他想象中的重逢相认并不一样。

他说:“你该怪我、恨我。”

青雁摇摇头,说:“我没怪你,也不会恨你。”

长柏险些站不稳, 勉强朝青雁迈出一步。只是一步而已,却像花费了好大的力气。

“为什么不怪我, 不恨我?”他问。

他的眼前浮现那一日一身嫁衣的青儿, 还有令人绝望的大火。大火灼热, 烧了他的青丝, 他却如坠冰窟。

“你该恨我。”长柏取出袖中的匕首。

闻溪皱眉,警惕地快步走过去,却发现长柏手腕反转,将刀柄朝向青雁。他弯腰,握住青雁的手腕,将匕首塞进她的手中,握着她的手朝着自己的心脏刺去。

青雁一惊,急忙向后退。

“你该恨我。”长柏重复。他死死握着青雁的手,将匕首朝胸膛刺去。匕首刺破他的衣服,刺破胸膛。却在再进一步时,被闻溪轻易地敲掉了匕首。

匕首“咣当”一声落地。

长柏也因为闻溪的力气踉跄跌倒在地。

青雁望着长柏的目光里这才染上了几分异色。她蹲下来,捡起地上的匕首,牢牢握在手里,说道:“我说过了,过去的事情我不怪你不恨你,也不想杀你。”

青雁抿了抿唇,话锋一转:“但是你不该拿小姐的事情来试探我。我查过,这一年你有帮助小姐许多。因这,我容你这一回。可我断然不会准许你再将小姐陷于危险之中!若有下次,不需要你递刀,我也会亲手杀了你!”

她望着长柏,收起平时的笑脸,澄澈的眸底只有冷意。

长柏苦笑。

耿耿于怀的过往在她心里什么也不是,她根本不在乎。不在乎过去他对她的伤害,也不在乎他。不管他做什么事情,她都不在乎,她只在乎她的小姐。而他,这个肝肠寸断的悔过人在她面前更像一个跳梁小丑。

闻溪多看了青雁一眼,莫名想起青雁唯一一次气势汹汹威胁她,竟也是因为那位小姐。

似乎只有关于那位小姐的事情,才能让青雁真正的动怒。

长柏狼狈离去后,闻溪忍不住说道:“我现在越来越好奇你的那位小姐。”

她的语气有点怪。

青雁低着头,望着手里的匕首。有那么一瞬间,往昔长柏对她的好纷纷浮现眼前。那些无忧的年岁里,平淡日子里的欢笑,都曾有他在侧。然而过眼云烟,一切都变了。她与长柏之间竟也到了如今试探与威胁,甚至刀剑相向的地步。

不禁唏嘘。

青雁回过神来,有些疲惫地在圆凳上坐下,懒倦地开口:“你见过她。”

闻溪有些意外。

青雁又说:“让闻泠过来。”

闻溪去找闻泠的时候,联系起青雁对长柏说的话,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闻泠就是青雁总是提到的那位小姐。

见到闻泠时,闻溪忍不住仔细打量着闻泠。她向来不是多事的人,频频去看闻泠,着实不同寻常。让一旁收拾东西的侍女瞧了都觉得稀奇。

闻溪终于收回了视线,对闻泠也有了最初的判断。

果然是娇养着长大的贵女,即使如今跌进泥里,做多了粗活,也丢不掉骨子里的端庄淑雅。从她走路的姿势、看人的目光便能瞧出来。

而且她模样也很好,虽然已经嫁为人妇生过子嗣,仍旧不失少女的曼妙之感。她一颦一笑间又有几分闺阁女子不曾有过的温柔韵致。

是个佳人。

不过这样的人京都贵族家中太多了,也没什么稀奇的。

闻溪垂着眼,木着张脸往前走。

闻溪将易今泠送到门里,她没跟进去,关了门,守在外面。

易今泠款步走进屋内,视线轻扫,落在青雁的身上。青雁仍旧保持着闻溪离开前的姿势——低着头握着匕首坐在圆凳上。

易今泠想了想,绕到青雁身后,从袖中取出木梳,为青雁梳理长发。青雁手指僵了僵,立刻起身,嗡声说:“使不得……”

她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

易今泠唇畔温柔的笑容涟漪般漾开。她握着青雁的肩,让她坐下来,继续为她梳头发,动作温柔。

青雁的眼泪落在手背上,她吸了吸鼻子,才小声认错:“火是我放的,姑爷是我杀的……”

她攥着匕首过分用力,关节发白。

易今泠“嗯”了一声,说:“我都知道了。”

也是,长柏应当都告诉小姐了。

青雁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清暖的光线从窗户照进来,将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地面。青雁望着两个人的影子,心绪繁乱地想起过往给小姐梳发的情景。

小时候,她最羡慕小姐的贴身婢女。那个婢女叫含漾,含漾姐姐每天早上都会给小姐梳发。她也想像含漾姐姐那样日日为小姐挽发。有一次她说了出来,含漾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说她还没有长大。她不服气说自己可以踩着凳子,引得屋内侍女们一阵笑声。小姐止了众人的笑,让人搬来凳子让她踩。

她永远记得第一次给小姐梳发时有多紧张。她弄断了小姐的头发,吓得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含漾要将她撵开。小姐温柔笑着说“没事”,让她继续。

后来,她每天早上早早起来,踩着凳子为小姐梳发。再后来,她一天天长高,终于不用再踩着凳子了……

思绪很乱很杂。

青雁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线,一颗接一颗流不尽似的。她分明是个不爱哭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