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 芸娘也有很大的顾虑。她的出身是不小的问题,也不知道在府里会不会惹王妃嫌烦, 会不会遭到旁的侍女排挤……

皓月轩那样的地方, 她都能一点点爬上来。她想着, 若自己机灵一些安分一些, 想要在府里有一个小小的安身之处应当不难吧……

事实上, 芸娘多虑了。

府里的小丫鬟们没胆子惹事,谁也不会主动招惹她。有点话语权的丫鬟只有闻溪、闻青和闻穗。闻溪整日板着脸,瞧着严厉,却并不是个苛待下头人的。至于闻青和闻穗, 得知芸娘是做丫鬟的,都大大松了口气,满心欢喜,就连看向芸娘的目光都变得异常和善,看得芸娘受宠若惊。

陶宁知犹豫了很久,今日上午还是为了芸娘的事情过来一趟。友人皆劝他——为一个皓月轩的雅妓得罪湛王实在不明智。

道理他都懂。

其实他与芸娘也只不过见过两次,断然没有半分男女私情。只是酒宴是他办的,人是他挑的。他自然不愿意得罪湛王,可也得过来看看,若芸娘当真被挖去了眼睛,他也好将芸娘安顿下来,否则他心中愧疚。

事在人为,至少争取一下。

他来时段无错和青雁在后院摘槐花,于是被请到偏殿等候。他心中焦急,几次想询问厅内的侍女,都忍了下来。

易今泠带着几个小丫鬟将设计好的插花依次摆放在府内各处。瓷瓶里的插花都是易今泠亲手设计摆弄的。府邸不算小,她弄这些花花草草已是第三日了。青雁不会让她做半点活计,她便做些小玩意儿,绣绣帕子插插花。

府里的下人个个人精似的,都看得出来易今泠来了不到两个月,体面已经超了闻青和闻穗,在夫人身边的时候甚至比闻溪还要多。于是个个都对她笑脸相迎,愿意给她打下手。

易今泠带着丫鬟从侧门进偏厅,指挥着几个丫鬟轻手轻脚地将插花摆在屋内。

“易姑娘?”陶宁知语气不太确定。

易今泠有些惊讶地望向陶宁知,却并不识得他。

陶宁知知道自己唐突了,赶忙守礼地作了一揖,才道:“在下唐突了,只是瞧着姑娘有些像易刺史的女儿。”

“我是,不知公子何人,怎会识得我。”

陶宁知怔了怔,不由惊讶地多看了易今泠一眼。他原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没想到堂堂刺史家的女儿竟然真的成了奴仆。他回过神来,赶忙说:“家父朝中为官,曾经见过易姑娘为父击鼓鸣冤。原以为是认错了人,没想到……”

一个小丫鬟贴着易今泠的耳边,将陶宁知的身份说了。

易今泠微微蹙眉,心思动了动。为父击鼓鸣冤又如何?父兄还是在狱中受苦。眼前这位公子身为左相家中人,若是从他这边入手……

易今泠正琢磨着,倒是陶宁知有些不好意思地先开口:“易姑娘,敢问湛王昨天晚上带回来的那位女子如何了?”

“好像在耳房整理衣服。”

陶宁知有些没听明白,犹豫开口:“那个……她的眼睛……”

易今泠疑惑地看着他,不解其意,说道:“她如今在夫人身边伺候,自然要花些心思今早弄懂夫人物件的摆放。”

“啊?”陶宁知疑惑地看向易今泠。

两个人,相对的两双眼都写满了疑惑不解。半晌,两个人同时移开了视线。

有些尴尬。

陶宁知轻咳了一声,道:“她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夫人待人宽厚不会苛待下人。”易今泠顿了顿,“陶公子急着追来,莫不是这位皓月轩的姑娘是公子的意中人?”

“不不不!我和她不熟!”陶宁知连连摆手。他又觉得自己这反应过大,尴尬地轻咳一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易今泠听。

易今泠安静地听着,心里却忍不住盘算起来。这位陶公子若所言不假,倒是个正直良善有担当的人。

击鼓鸣冤所受的鞭伤还在身上,可仍旧未能给父兄伸冤。父亲两袖清风,让他担着贪污的罪名,是往他心口插刀子。冤案压在父兄的身上,同样压在她的心上,让她一刻也不敢忘。

陶宁知得知芸娘并未被挖去眼睛,好好在府中做侍女,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也不想再见段无错,急忙寻个理由留下拜礼告辞而去。

段无错得知陶宁知来过时,他人已经走了。

段无错没怎么当回事,眯着眼睛,看向踩在梯子上的青雁。她在摘槐花。

“夫人慢些!”

“左边,左边多!”

闻青和闻穗仰着头看青雁。

府中后院的这面墙内长着一排槐树,此时正是槐花怒放的时节。若是这个时候再不摘槐花,一场雨后这些槐花就都要落了。

“这些花儿真香呀,做成槐花饼一定特别好吃!”青雁一边摘着槐花一边大声说。

这句话,她已经说了三四遍了。

段无错微微笑着,慢条斯理捻着佛珠,假装听不懂她的暗示。

青雁努努嘴,将手心里的一小捧槐花放进圆筐里。

小圆筐里已经满了。

她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圆筐从梯子上下来,偷偷看了段无错一眼,朝对面的水井走去。

小太监手脚麻利地打了水,闻青主动要来帮忙被青雁拒绝了。她挽了袖,露出皓白的手腕,认真冲洗槐花。

一遍,又一遍。

“这些花儿真香呀,做成槐花饼一定特别好吃!”

青雁眼眸转到一侧,用眼角的余光去看段无错,见他走到槐树下,伸手摘了几朵槐花放进嘴里来吃。

……就是不接她的话。

真气人。

闻穗主动给青雁台阶。她说:“夫人,瞧着洗得差不多了。奴拿去厨房让厨子给夫人做香香的槐花饼。”

“不用。这回我自己做。”青雁特别硬气地说。

闻溪木着张脸,瞥了青雁一眼。

沉默了好久的段无错这个时候忽然开口,他惊喜道:“夫人竟会做槐花饼,看来今日要有口福了。”

“槐花饼很简单呐。”青雁梗着小脖子,在水中捧起一小堆槐花,才转了转手腕,看着湿漉漉的槐花慢悠悠地重新飘落水中。

往厨房去的时候,青雁快走了两步,凑到闻青面前,压低声音问:“你会做槐花饼吗?”

闻青摇头。

她再去看闻穗,闻穗也摇头。

然后她又求助似地看向闻溪,闻溪理都不理她,连个眼神都不给。

“不就是槐花饼,有什么难的。”青雁将冲洗好的槐花装进坛子,抱着坛子往厨房去。

段无错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视线落在前面青雁纤细的背影上,看着她不安分地一会儿凑近闻青,一会儿又和闻穗窃窃私语。

坐在屋顶上的不二挠了挠光头,有些想不明白——摘槐花这种事交给下人做不就成了?夫人为什么要自己踩着梯子去摘半天。她磨磨唧唧摘了半天也就算了,殿下怎么还在下面磨磨唧唧看夫人摘槐花看半天。

有那么闲吗?

青雁进了厨房,努力回忆了一遍曾经吃过的槐花饼。好像应该先将槐花放进开水中焯一下?

她让小太监生火,自己去认认真真地和面。

段无错立在厨房门口,饶有趣味地瞧着青雁和面。她的一双小手鼓弄着软趴趴的面团,小小的面团在她手里越来越大,她这双小手几乎团不住。

面团黏在案板上,青雁费力地将面团扯起来,一个用力过猛,案板险些掉到地上去。她手忙脚乱地扶住了案板,放在案板上的那一小碗面粉却跌落在地。瓷碗摔碎,面粉亦落了一地。

一旁的侍女低着头,假装没有看见。

段无错却肆无忌惮地轻笑出声。

青雁拧着眉,抬头看向段无错。她却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沾满了面粉。段无错看清她的脸,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青雁刚要说话,段无错指了指烧水的锅,道:“夫人,水烧开了。该焯水了。”

他又好心地提醒:“焯水要掌握火候和时间,太软了可不好,也不能失了原本的沁香。小心煮得一锅槐花用不上,平白浪费了夫人折腾这一上午。”

青雁看了看坛子里的槐花,又看了看大锅里沸腾的水,有点犯怵。她下意识地抓了抓头发,手上的面粉扑落在她的青丝上。

青雁“嚯”的一声转身,朝段无错走过去,立在他前面,弯着眼睛甜甜地笑。

“殿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定听过一句话叫做‘夫妻齐心其利断金’!”青雁明亮的眸子灿灿,“殿下,我们一起做呀。”

段无错悠哉道:“做个槐花饼而已,不需要断金。”

他俯下身来,凑到青雁耳边低声说道:“贫僧想和夫人一起做的,可不是槐花饼。”

青雁耳朵痒痒的,她缩了缩肩,小声说:“可以先做槐花饼,晚上再一起做别的。”

段无错有些意外,古怪地看向青雁,问:“就为了槐花饼,夫人确定晚上做?”

青雁茫然地望向他,问:“做什么?”

段无错轻笑了一声,道:“允了。”

他直起身来,朝灶台走去,一脸嫌弃地将那球面团扔了。

“我给殿下挽袖!”青雁自告奋勇。

段无错看着自己袖子上沾的面粉,默了默,才去洗手。

青雁弯着眼睛得逞地笑,动作自然地将手搭在段无错的后腰,在他青色的僧衣上印下一个白手印。

“夫人,单姑娘来了。”侍女进来禀告。

青雁点头。

单芊月已经六七日不曾来,她上次走的时候红着眼睛像受了很大的委屈似的。

第070章

第七十章

单芊月来得频繁, 青雁却极少见她,她大多直接往心上人的偏院去。她倒是想按照礼数每次来见青雁, 但是青雁不喜这些虚礼,知她过来只是因为心上人,几次她要见青雁时,青雁都随意找了借口推脱。几次下来, 单芊月也明白了。单芊月知道青雁贪嘴,每次过来都带些或亲手烹调或买来的汤糕果饯,赠给青雁。

青雁原本觉得将一个外男养在府中不大方便,可因这些汤糕果饯, 她也乐意帮这个忙。而且单芊月作为未出阁的姑娘家,若将心上人藏在别处,她日日出府相见到底是令人起疑。如今拿着青雁做遮掩,家中人也希望她多和青雁走动。

何况伤筋动骨一百天, 那公子险些丧命,如今两个月过去仍旧连走路都勉强。

除了那日与单芊月一同见过他, 这两个月青雁再也没见过他。她并不怎么关心, 只偶尔问问下人他的情况。

单芊月所有心事都写在脸上, 频频眼巴巴过来看望, 谁都能将她的少女心事看透。她来得这样频繁, 与府里的丫鬟都熟悉了。有时候府里的小丫鬟会逗弄她两句,将她惹得两颊绯红。

可是另一边却始终对他态度淡淡。那位公子对她友善而守礼,瞧不出半分男女之情。上次单芊月红着眼睛离开,正是因为她的心上人不解风情劝她不要这么频繁过来看望他,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恐要毁了女子的名声。单芊月红着眼睛问他可否懂她的真心,换来一阵沉默。她甚至没敢久待,怕听到不想听见的答案,落荒而逃般跑开。

这事儿,是府里的丫鬟说给青雁听的。

青雁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能不能修成正果。”

易今泠握着剪子修剪窗台上的插花,说道:“不管结果如何,也算尝过了红尘情爱的酸与甜。就算洒泪离去,也不过在成长的路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易今泠仿佛过来人一样,温柔地看待小姑娘的心事。

青雁托腮瞧着小姐的背影,闷声说:“将自己的真心捧给对方真的太傻了。尝过了又能怎么样呢?就像赌钱一样,不去赌就不会输。虽然有可能尝到甜,却也伴着苦涩。这样的甜吃来何用,何不……换一种甜来尝!”

说着,她弯着眼睛从小盒子挑了一块糖塞进嘴里。

易今泠笑笑,道:“赌钱的乐趣不全在赢钱,而是不知会输还是会赢的过程。人生也是一样,尝遍五味,白发苍苍时才有过往来追忆和唏嘘。否则的话……”

易今泠回头看向青雁,顿了顿,继续说:“否则的话只剩下一嘴的蛀牙。”

青雁张着嘴,忽然觉得嘴里的糖也没那么甜了。她望着温柔笑着的小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出来:“小姐,你可后悔嫁给姑爷?”

易今泠有些意外,没想到青雁会提到那个人。青雁刚问完就有些后悔,刚要开口转移话题,易今泠却先一步开口。

“当初撕开蒙蔽双眼的幕布看清他这个人的时候,是曾后悔的。会去想假如没有嫁给他,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可这世间根本没有假如,就算重给一次机会,当时的我还是会嫁给他吧。毕竟那个时候对他的喜欢是真的,他带给我的欢喜也是真的。至于他带给我的苦难何尝不是上天赠与我迎接未来荆棘的甲胄。如此想来,倒也不必后悔过去,过去的酸甜苦辣咸才能慢慢造就了今日的我。”

青雁长久静默地望着立在窗口的易今泠,反反复复想着她说的话。心间百转千回,最后化成了一抹调不散的心酸。她不明白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不明白这样好的小姐为什么要接二连三经历苦难。

或许,也不是不明白。更多是不甘心。

她想为小姐做些什么,却困于假公主的身份什么也做不得。不,若连这假公主的身份都没有,她更不能做什么。

闻穗在外面敲门——槐花饼做好了。

青雁见到段无错的时候,段无错的脸色不大好看。

青雁刚大大咬了一口槐花饼,段无错慢悠悠地说:“夫人似乎说要亲手下厨。”

青雁顿了一下,榴齿又咬了一口槐花饼,段无错继续说:“甚至夫人后来说的也是和贫僧一起做,可人怎么跑了,嗯?”

“因为殿下英明神武无所不能,自己就能搞定。我留在那里只能碍事呀!”青雁弯起一双月牙眼,甜甜笑着。

段无错懒散瞥着她,显然对她的回答不满意。

青雁琢磨了一下,赶忙补救:“而且我衣服弄脏了,得换一身新的,免得污了殿下的眼睛呀。嗯……那么好看的眼睛污了可是罪过呢。”

她一脸真诚,眸子干澈。只是粉嫩的唇上沾了一点槐花。

段无错不说话。

青雁讪讪一笑,又说:“而且我有大事要做呀。很重要的。”

“哦?”段无错漫不经心地欠身,用指腹抹去青雁唇上的那一瓣槐花。他收回手,想要帕子擦手,却发现身边没带帕子。他的视线在指腹上的那一瓣槐花上凝了一瞬,动作自然地舔去那一瓣槐花。

舌尖上除了槐花饼的甘甜和沁香外,似乎多了一点别样的甜。

“殿下就快要还俗了。唔,虽然还有近两个月,可是时间过得那么快,一眨眼就要到了。我现在就要着手给殿下准备还俗后的衣物呀。”

“偏屋里有很多。”

青雁蹙了蹙眉,心想他上次不是对那些下人挑选的衣服不满意吗?青雁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说话比较好,她低着头继续吃槐花饼。

她偷偷看了段无错一眼,见他坐在对面根本没有动筷的意思。她低下头继续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完一块再吃下一块,一块接一块。

青雁小仓鼠似地不停小口吃着,段无错一直看着她吃。段无错原本还有些不大高兴的,可随着盘子里的槐花饼越来越少,他的不高兴也逐渐淡了。当青雁吃完了最后一块,段无错已经忘了刚刚自己在生她的气。

青雁满足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眼睛弯弯。

……就是不知道这样吃穿不愁的日子还能多久。

不不不,活在当下,不去想以后的事情。

青雁摇摇头,将所有的杂绪全部赶走。

这槐花饼做出来的时间并不是饭点,青雁吃之前并不饿,可她还是一口气全部吃掉了,她现在有点撑。

“不撑吗?”段无错无奈地问。

“有点。”青雁捂着自己的肚子,诚实地说。

段无错一直特别不理解。他问:“是不知道饱饿?吃撑了还要吃。”

他的语气有一点加重,带了几分指责的意思。

青雁弯着眼睛笑,说:“肚子饱饱的才有安全感。”

段无错完全不理解。他丢下一句“饿死鬼投胎”,起身说:“出去走走消食。”

青雁“哦”了一声,跟在段无错的后面出了屋。

可她实在是吃得太撑了,今日阳光很足,照在她身上暖融融的,让她眯着眼睛有些犯困,这就更走不动了,步子慢腾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