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无错立在一旁,听着殿内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大殿内有朝臣偷偷去看段无错的表情,只见他唇畔噙着一丝浅笑,看不出情绪。

花朝公主款款而来。她以幕篱遮面,没有穿隆重的宫装,可是一个人的气质从她走路的姿势,甚至只是一动不动立在那里都能看得出来。

“给羿国的皇帝太后和皇后问安。”花朝公主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动作轻缓,带着一种由内而外的天生高贵。

她摘了帷帽,柔纱擦过脸颊,逐渐露出容貌。

肤若凝脂,面若桃花,凤眼眼尾轻挑,勾勒着几分天生高贵的慵懒,还有一抹若有似无的妩媚风情。一双紫色的眼眸比青雁的眸子颜色深了许多,仿若掉落凡尘的异世瑰珠。

皇后眯起眼睛,含笑不言。

皇帝愣愣地问:“你们陶国竟然有这么多紫眼睛的美人。”

皇后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皇帝一眼。

“陛下有所不知。那位假冒我的侍女是用药物敷眼以改变眼睛的颜色,若将她看管起来,不给她敷药的机会,少则六七日多则半个月,她的眼睛就会显出原本的黑色。”

她语气不急不缓,温和中又有上位者高高在上的笃定。

段无错看了一眼花朝公主的眼睛,收回视线。

皇帝感叹:“公主怎么就遭歹人所害,实在是可怜可气!”

花朝公主跪下来。她姿态优雅,就算是跪地,也不见卑微之态。

“是我辜负了父皇的期许。如今遭歹人所害,已非完璧之身。”

她这样说,大殿内的臣子望向她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恻隐。

“今日寻得兄长,主动说出一切。不敢痴想掩饰一切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再侍奉在羿国皇帝或者湛王的身侧。只是不想小人假冒我的身份,蒙骗羿国。”

这样的场合,大臣们不敢窃窃私语,却频频目光交流,在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惋惜。

一直沉默的太后忽然开口:“既然事情大白,自然要归还原本属于公主的一切。将湛王府的假公主撵了,由你伴在湛王身侧,成如意眷属。”

殿内的臣子们默不作声,心里却是惊奇太后的操作。

花朝公主刚说自己遭歹人所害已非完璧,亲妈立刻将她许给儿子?这是不是将对段无错的厌恶表现得过于明显了?

有人偷偷去看段无错的表情。

段无错轻笑一声,道:“好啊。儿臣多谢太后美意。”

他朝花朝公主走过去,道:“公主这便跟我回府去。”

花朝公主的眸中立刻浮现一抹慌乱,被段无错敏锐地捕捉到。

果然。

段无错唇角的笑带了一丝冷意。

花朝公主摇头,俯身诚恳道:“太后美意令芜实不敢当。令芜不敢以残败之躯再嫁他人,唯愿跟着兄长回国,日后青灯苦佛相伴!”

她说到后面,语气略微加快,失了几分她原本的从容优雅。可见她不想留在羿国只想回到陶国,这话是真的。

段无错冷眼看着这个极其自私的女人,觉得可笑。然后,他便真的轻嗤了一声。

日落时分,一动不动坐在窗边许久的青雁终于有了动作。她慢吞吞地转过头来,看向床上的闻溪,说:“我们逃吧。”

闻溪心里一酸。她都伤成这样了,青雁想逃的时候说的竟是“我们”。闻溪努力压下眼底的湿意,说道:“我一身的伤走不了。你也不必担心我。我的命很硬,自有活命的手段。倒是跟着你说不定被抓回去。”

青雁想了想,不能连累闻溪,点了点头。

“我差点死在那些人手中,是云公子救了命。他应当猜到了大致实情。他送我回来时曾说过,你对他有救助之恩,若你愿意,他可以护送你到任何一个国家。”

半晌,青雁才轻飘飘地“哦”了一声。

闻溪有些急,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再次催促:“收拾东西,快走!”

半晌,青雁再次“哦”了一声,慢吞吞地起身。

她匆忙搬过来,很多东西都在原先的寝屋,尤其是值钱的东西。她走出简陋小院,在下人探究的目光中走回以前的寝屋。

她茫然站在屋内,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等我完结的时候真烂尾了再来指责我成不成?orz我写长篇写得太累了,今年大概都是些短篇,不要拿这篇篇幅和上两篇比较嘛。(而且我以前短篇也写过不少orz

第080章

第八十章

又要逃了吗?

青雁甚至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哪国人。她从记事起, 就在逃。先是和阿爹阿娘一起逃,想要逃到有东西吃没人驱赶的地方。后来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弟弟出生,阿娘和弟弟都生病了,欠了好些债。那些讨债人好凶, 要杀要打。她躲在阿娘身后, 看着那些讨债人将同样欠债的邻居活活打死, 然后阿娘哭着说对不起她。

——她被卖到了一户人家做丫鬟。

说是卖,却只得了两个馒头给重病的弟弟果腹。

过了两个月她曾偷偷跑回去, 却得知阿爹阿娘带着弟弟早就逃走了。她早有所料, 却难免难过。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

再后来, 年幼的她辗转被卖。有时候遇到责打的主子, 她就会跑。有时候被捉回去遭遇毒打, 扔到干草垛上奄奄一息。有时候就算她逃掉了, 也往往逃了没多久, 再次落入另一个虎口。

青楼看上去是最不好的地方, 却是青雁那些年稍微得到喘息的日子。她年纪小,不会被逼着接客。责骂挨打是有, 却都不重。妈妈等着她们这群孩子长大,不会让她们落了疤。姑娘们放浪无知小气市侩,可到底是女子,对于年纪小的小姑娘多有庇护。她们在客人那受了委屈,会尖酸刻薄地对青雁骂几句扭几下出气, 可会让她吃饱穿暖。遇到醉酒的客人动了歪心思,她们也会护着楼里这些年纪小的孩子。

那时候青雁又想长大,又怕长大。

后来青楼来了以折磨童女为乐的客人,几个平日里刻薄无礼的姑娘却偷偷开了后门,将几个年纪小的姑娘放跑。其中就有青雁。

她拼命地跑,却还是被追上。然后三生有幸遇见易今泠将她救下。再后来,她又因为杀了姑爷而逃走。她逃走时受了伤,着实艰难了一阵子,过的仍是逃窜般的日子,直到遇到花朝公主……

安稳离她那么远。

每次当她以为自己这次要安定下来了,结果又换成另一场流离。

凉风吹在脊背,青雁转过身去将房门关上。她后背倚着门,目光虚望前方。

这次又要往哪里逃呢?

很小的时候,她告诉自己只是暂时流落在汪洋大海中。抓住的浮木会朽,爬上的孤岛会在下一次涨潮时被无情海水淹没。可是只要她不放弃,一直向前总会到达彼岸。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在海上。四肢浸透,湿漉漉的寒。

青雁倚靠着房门,过了好久好久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努力想着眼下的情况。

闻青闻穗这些下人都是羿国人,不会受牵连。

那跟着她从陶国来的侍卫会不会受牵连?

闻溪要怎么办呢?当真将她丢在这里吗?她受了这么重的伤,根本就没有办法下床,还怎么自保呢?是生是死,只能凭上位者的一句话。

她的视线落在供桌下的手鞠。她走过去,蹲在地上伸长胳膊将它拿出来,吹了吹上面的尘。

她给湾湾修好了手鞠,还没来得及给她。

小姐又要怎么办呢?今日早些时候她才得知右相家那个陶宁知仗势欺人,还没来得及替小姐出面。就要这样一走了之,不管小姐了吗?小姐再被人欺负可怎么办?她不敢去想倘若小姐和湾湾也要像她以前那样四处躲逃该怎么办呀?

她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头,她使劲儿地去想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帮帮大家。她想不到,急得落下泪来。

视线花了,眼睛也痛。

桌子上放了一串佛珠手串,是段无错随意放在上面的。

青雁故意不去想段无错,视线却落在这串佛珠上。她不由拿起这串佛珠,眼泪落在上面。

她吓了一跳,心虚地向后退了一步。她慌忙拉起衣襟努力去蹭佛珠上的眼泪,给它擦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佛珠摆回桌子上。她凭借着记忆,将手串摆成原本的样子。就算本来只是随意扔在桌上的。

青雁转过头望向窗户的方向,天边是落日最后的余晖。

他该回来了吧?

青雁胡乱抹了眼泪,脚步匆匆地去收拾东西。她莫名不想见到段无错,不想见到他知道她是假公主后望向她的这样、那样的目光。即使她也不知道他会用什么目光来看她。她不让自己去想。

浑浑噩噩的她好像一下子找到了逃走的理由。

不仅要逃走,还要快!

寝屋内的布置还和她搬走前一模一样,段无错没有动过她的东西。

她手忙脚乱地打开衣柜,望着里面满满的绫罗衣却犹豫了。衣服也好,金银首饰也好,这些原本都不属于她。

青雁的小眉头一点一点拧巴起来。她生了花朝公主的气,偏执地不想再碰任何和花朝公主有关系的东西。

一边生她的气,一边沾着她的光用锦衣钱银?这也太没骨气了些……

青雁犹豫了好一会儿,将衣柜关上了。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甚至连身上的这身衣服也是因为花朝公主的身份才得来的。她不想穿,却再也找不到自己遗落在陶国的粗布衣裳,总不能光着离开……

青雁不经意间转头,视线重新落在桌上的那串佛珠,惊觉自己也不知道在磨蹭些什么。

既然决定了什么都不带走,还磨蹭什么呢?

她揪了揪自己的头发,懊恼地转身往外走。没走几步,她的脚步慢下来,望向屋内的落地屏风,吸了吸鼻子,她闻到了熟悉的雁心兰的味道。

她绕到屏风另一侧。

屏风下摆着美人榻,榻上小几上放着一碟荷酿酥。荷瓣间丝丝缕缕的青色兰汁证明了这是出自段无错之手。

青雁想要伸手去拿,指尖儿将要碰到荷酿酥,又怯生生地缩了回来。她抿抿唇,看了看桌上的荷酿酥,又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儿,松了口气,好像因为没有碰到荷酿酥而庆幸。

她的目光一点点移过屏风内的寝屋,打量着。

她在这里从春住到了夏。

她好像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去想,脑子里空空的。

“反正……已经那么大的罪了,也不差……”

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向桌子上的荷酿酥。她没有什么要带走的东西,就带点吃的还不行吗……

段无错回来时,屋门不知何时早已被风吹开,许是青雁关上房门的时候本就心绪不宁没有关好。

他迈步进屋,转头望向十二扇的山水落地屏风。山水袅娜,却敌不过其上映出的美人影。

他缓步走向屏风,走向屏风后低着头的青雁。当他立在屏风旁,看清青雁在做什么的时候,不由笑了。

——她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个布袋子,正低着头认真将白碟里的荷酿酥一块块装进去。

一颗眼泪落下来,刚好落在青雁手中捏着的那块荷酿酥。

段无错略略收了笑。

青雁怔怔望着荷酿酥中心上的泪渍,她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她一时呆在那里,然后慌张地用指腹去抹荷酿酥上的泪渍。

泪渍擦不干净,反倒蹭坏了荷酿酥。她看着荷酿酥中心被抹坏的那一块,懊恼极了。

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拿起一旁的小勺小心翼翼地去拢荷酿酥中央塌下去的地方。

她的动作忽然停下来,拧了眉,不确定地抬起头,望向屏风侧。看见了段无错,她心里一慌手上一抖,荷酿酥落到地上去,摔成了两半。

她的眉狠狠拧了一下,心疼得不得了。

她抱着布袋子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将它藏在身后,望着段无错向后退了一步,像个初次下手的小贼被抓了个正着。

噢……她本来就在偷东西。

她用力抿着唇,背在身后的手捏着布袋子的边缘,捏得指节发白。

四目相对,她杏眼楚楚,掉下一颗又一颗泪珠儿,自己却浑然不知。

羞恼,窘迫。

她硬着头皮往前挪,将藏在身后的布袋子放在桌子上,把里面的荷酿酥一块一块拿出来,重新放回白瓷碟里。

“都还回去了……”

她声音小小的,闷闷的,几若蚊鸣。

“那吃进肚子里的呢?”段无错问。

“我没偷吃。”青雁低下头,闷声分辩。

段无错看着她低着头的可怜样子,走上前去。可他刚迈出一步,青雁便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躲什么?”段无错屈起的食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青雁捂着额头,抬头看他,闷声说:“你不是都知道了!”

天色已经晚了下来,屋内没有点灯,暗了下来。光线一暗下来,青雁的眼睛便看得不太清楚了。她只知道段无错望向她,却看不清他的目光。

段无错随意“嗯”了一声,在榻上坐下,径自端起茶壶倒了一盏凉茶。他端起小巧的茶盏喝了口凉茶,皱了皱眉,将茶盏放了回去,道:“贫僧喜欢冬日饮凉茶,夏日品热茶。天气逐渐转热。夫人吩咐一下那些蠢笨的侍女,从明日起屋内的茶要一直热着,越烫越好。”

青雁在心里暗暗琢磨着他这是什么鬼习惯。紧接着,她惊诧地看向段无错。她连哭都忘了,弯下腰凑近段无错,特别认真地说:“我是假的!”

屋内光线昏暗,她看不清自然掌握不好距离远近。她离得那么近,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猛地闯进段无错的视线里。

真不知道这傻姑娘哭了多久,眼睛红肿成这样。段无错不是没见过她哭,却没见过她的眼睛哭得这么狼狈。长长的眼睫黏连在一起,如落水的蝉翼。眼眶中蓄满的泪珠儿将落不落,将她的眸子裹在一片柔软中。

他握住青雁的细腰,轻易将她带到腿上,手掌扣住她的后脑,去吻她眼睛上的泪,救出落水的蝉翼。

青雁怔怔重复了一遍:“我是假的!”

“嗯。”段无错随意应了一声。

青雁强调:“我是个骗子,一会儿就要有人来抓我去砍头的!”

段无错又“嗯”了一声,问:“小骗子饿么?”

青雁本来不觉得饿,他这么一说,她的小肚子配合的咕噜一声,又一声。

段无错拿起一块荷酿酥,掰了一小块塞进青雁的嘴里,随口说:“没人敢抓贫僧的人。”

段无错话音刚落,白管家在门外紧张道:“殿下,外面来了好多官兵说要擒拿假公主!”

青雁顿时紧张起来。

段无错继续优雅地掰着荷酿酥喂给青雁吃,说:“告诉外面的蠢货,这里没有假公主,只有湛王妃。”

作者有话要说:段老九:屮,刚说没人敢来,就来了个蠢货打贫僧的脸。

第081章

第八十一章

青雁的视线投落在门口的方向, 直到确定白管家走了, 她才收回目光,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她微微眯着眼睛, 努力去瞧段无错的神情。他的神色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她略略放下心来。青雁不知道她身份改变,段无错对她的看法会有怎样的变化,可他没有生气, 甚至没有让人进来将她抓走。青雁便知道,段无错就是那块最近的浮木,可以先让她靠一靠。

她想起小时候青楼里的姑娘们若是被哪个客人赎身, 旁人没有不羡慕的。但是妈妈会叹气摇头, 唏嘘道:“但愿闺女的好日子能久一些。”

这世间有很多女子是靠着男人的庇护过日子,只是庇护终有时。青雁不想做那样的人,眼前却被逼到了这样一条路。她想活,只能紧紧抓住最近的这块浮木。

日后的路,自然由日后来寻。

想到了这里,青雁的身子软下来, 温顺地靠在段无错的胸膛,听话地吃着段无错喂过来的一块又一块荷酿酥, 样子乖巧极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