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不会说的。打死他都不会说因为她用那么崇拜的口气夸一个男子,他一气之下给忘了。

青雁眨眨眼,瞧着段无错好一会儿,弯下腰脱下鞋子,动作小心翼翼地躺在床侧,一点一点挪进段无错的怀里。

山中古寺静悄悄的。

青雁在段无错的怀里仰起脸来瞧着他,小声问:“殿下,你真的不会有事的吧?”

段无错随口说:“夫人勿忧虑。贫僧大概是死不了的。就算死了,夫人找个喜欢的人改嫁便是了。”

青雁脱口而出:“可是我喜欢的就是殿下呀。”

段无错忽地睁开眼睛,安静地凝视着她。

青雁完全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在段无错心里激起了怎样的汹涌波涛。她特别认真地说:“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殿下更厉害更好看的人了。我应该很难再喜欢上别人了吧。”

说着,她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

段无错凝望着近在咫尺的青雁,心中浮现茫然不解。在他的人生里,他总是对一切运筹帷幄,仿若掌棋人。他最是能洞察人心,仿佛有一双能将人看透的眼睛,所有的算计和城府在他面前一览无余。

可他看不懂青雁。

一次又一次的看错,到了今日仍旧不懂她。

她清凌凌的声音说着一本正经的话:“人生在世,什么都可能不属于自己,唯有自己的真心是彻底属于自己的,是完全可以自己做主的。以真心换真心自然极好,可若一个人交出真心就要求对方偿还真心,这是强买强卖。殿下想让我做一个合格的妻子,我会尽力去做。可殿下别忘了我们不过是和亲,从来都没有情投意合,更没有承诺过的真心。更何况,殿下也知道我本就不想嫁你。”

——这些仿佛还在耳边。

每一句每一字,他都记得,已反反复复回忆千遍。

而如今她乖巧地窝在他怀里,说着最直白的情话。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是他乱了心,失了曾经的判断力。还是她的问题?

段无错指腹捻过青雁搭在肩上的软发,动作轻柔,怕惊扰了她。

段无错不太喜欢多想他与青雁之间的相处,过去的二十多年,他太过骄傲,不太愿意接受这个一而再再而□□步的自己。

似乎只要他不去多想,就不知道自己那见鬼的卑微。

半晌,他轻声说:“满口谎话的小骗子。”

青雁想要反驳,还没开口,小肚子“咕噜”一声,在安静的夜里特别明显。

她赶忙捂住了自己的肚子,肯定地说:“我不饿,吃得可饱了,现在很困。嗯,睡觉!”

段无错一眼识破她的谎话,问:“中午吃什么了?”

青雁舔了舔嘴角。

芸娘是在中午找她的。那时丫鬟已经摆上了午膳,可她满心想着来给段无错报信,一口也没有吃,甚至连在车上带一些都没有想到。后来路上遇到追杀,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

“唧咕。”

青雁泄了气,她将脸蛋在段无错的胸膛蹭了蹭,嗡声说:“好吧,我是好饿了。但是你要好好休息,我自己去找东西吃好不好?”

你说——毒未解尽,需好好休养。

段无错俯身,吻了吻她头顶柔软的发,说:“后山的雁心兰开了。最近研究用雁心兰的调汁烹兔,味道出乎意料的好。比辣子兔味美。”

“唧咕……”

青雁哼唧了两声,使劲儿将脸埋在段无错的胸膛,懊恼道:“不能这样呀!我是来报信的,不是来影响你休养的!”

半个时辰后,青雁坐在后山的青石上,大口吃着喷香的兔子肉,油渍沾满樱口。

段无错瞧着她弯成月牙眼的吃相,也跟着拿了兔肉来吃。他以前口味清淡,如今倒是被青雁带的能吃不少油腻食物。实在是青雁的吃相太过好看,瞧着让人跟着食欲大增。

“来的路上被追杀,怕吗?”他问。

青雁一边吃兔子肉,一边吐字不清地说:“怕呀,哪有人不怕死呢。”

“怕还过来?”

青雁嘟囔:“我带着好些侍卫的,是那些侍卫本事不到家……”

段无错微微皱眉,不想她将话题再拐到英雄救美的云家后人。他说:“不会派人送信?”

青雁软软的舌尖舔去一点唇角的酱汁,望着段无错说:“殿下,你这样一味指责人可不好。不管怎么说,我初衷也是为了殿下。纵使过程出了意外,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段无错没说话。

青雁偷偷看了他一眼,心里琢磨着自己这样对他说话似乎不太好。她抿抿唇也不说话了,默默继续吃她的兔肉。

半晌,段无错“嗯”了一声。

青雁好奇地瞧着段无错。他“嗯”什么?嗯?

“对了……”青雁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你不是派不二去陶国调查我以前有没有旧情郎吗?他怎么会在永昼寺呢?”

“夫人竟然知道贫僧派人查你。”

青雁理直气壮地挺了挺小腰杆,说:“我聪明着呢。”

“嗯。”段无错笑得颇有深意。

青雁却觉得他这笑不怀好意。

“本来是让不二去查夫人底细。不过不二离开三日后,贫僧又送信给他,让他回来。”

“为什么呢?”青雁身子前倾,好奇地望着段无错。

段无错坦言:“花费人力千里迢迢去查夫人底细,似乎不太值得。”

青雁怔了怔,立刻蹙眉反驳:“我怎么就不值得了呢?”

段无错笑而不语。

因为,你的过去一点都不重要。

青雁攥着段无错的衣角,拽了拽,眼巴巴望着他:“说呀!”

段无错瞥了一眼她手上的油渍,神色淡然地道:“不太能说得出口。”

青雁揪起的小眉头更加皱巴巴了。她闷声:“我不爱听的坏话。”

段无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不吃了!”青雁特别有志气地扔了手里的兔儿骨头,起身要走。

段无错十分诧异。可当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最后一块兔肉也已被她吃进了肚。

啧。

已过了子时,烧水沐浴梳洗过于麻烦。段无错带着青雁去了永昼寺后山中一处不为人知的温泉。

月色温柔铺在水面,在氤氲的水汽中漾出一层缱绻。

段无错立在泉外,遥遥望着水中的青雁,她捧起一捧水来,让温适的温泉水流过指缝。

水面波光粼粼的月影耀耀映在她的身上,显出几分琉璃溢彩。

她抬头冲着段无错弯起眼睛笑:“水温好舒服的,殿下要不要下来?”

月光皎皎,她黑色的眸子宛如世间最珍贵的黑曜石。

他想吻她的眼睛。

“既然夫人诚意相邀,为夫怎敢相拒。”段无错一边说着,一边慢条斯理地宽衣,一步步走进水中,走向青雁。

第086章

第八十六章

闻穗跪在太后面前, 心惊胆战。如今她是不能回段无错府中继续做事了。事情败露,也不知太后会如何对她。她自小生在深宫,知道身为棋子的命运。

太后挥了挥手。

闻穗心里一沉,重重叩首, 也不再多说, 跟着嬷嬷走出去。她知道自己必然活不了,可只要家人平安她舍了这条命也值得。

“如清有孕想念父母, 传哀家的懿旨特准兴元王夫妇进宫看望皇贵妃。”

这只不过是托词, 实则是她自己要见兴元王。

太后眉头紧锁。她也不曾料到如今最大的敌人会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可皇家无情, 为了大儿子,为了朝堂安稳,她必要有所割舍。

段无错已经将手中所有权力交出去, 就连遍布整个羿国的暗卫线网也交了上来。如今的段无错除了明面上的侍卫,一无所有。

太后太清楚这个儿子的实力。她知道段无错最让人忌惮的并非手中权势, 而是他这个人本身。

如今十国并立,太-平只是短暂的, 若他日战事再起,朝堂之上有人以段无错曾经的战功为由让他重新挂帅领兵该如何?太后知道倘若有战事再起的那一日, 这样的呼声一定会出现。

她唯有真正削弱段无错个人的本事。

那些可以竞争皇位的皇子早就死在皇权争斗中。如今活着的几个……老二珉王痴傻,老五康王残废,老六齐王病弱,老八胆小无能。如此比较,段无错实在太碍眼。

太后叹了口气,怅然道:“毕竟是哀家的孩子不忍他和老三老四一样惨死。如老五老六那般才能真正让哀家宽心啊。”

片刻之后,她问:“听说湛王已经递交了辞表。”

“是。已经呈给了陛下。湛王之意还俗之日便启程回湛沅, 陛下曾挽留,可湛王执意如此。”

太后点了点头, 心道他越早离京越好。

兴元王带着夫人和苏如澈第二日进宫看望苏如清。如今陛下尚无皇子,苏如清这一胎尤为重要,宫里所有人都警惕着,悉心照顾。

兴元王一家出宫后,太后刚准备让侍女拆了发歇一歇,宫人禀告皇帝驾到。

“皇帝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太后问。她看向高大的长子,眼中充满母性的温柔。

“母后今日私下见兴元王所为何事?”

太后招了招手,让皇帝在她身侧坐下,随意道:“唠唠家常罢了。”

“我将闻穗救下了。”皇帝道。

太后怔了怔,略略收了脸上的笑,道:“皇帝,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知道你和阿九兄弟情深,可你不仅是他的兄长也是羿国的皇帝!”

皇帝是个孝子,从小到大几乎从不忤逆太后的意思。此时,他皱着眉摇头,先叹了口气,再说:“孤身为九五之尊,却连身边人都护不住。”

“皇帝说笑了。你是皇帝,你就是天。”

皇帝急切反驳:“我既是天,为何连自己的弟弟都庇护不了?”

太后冷了脸色,道:“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手是怎么受伤的?还不是因为救他,他害得你如今连重物都不能提!”

“母后,我又不是干重活养家的农村汉子,我提重物做什么!”

“你!”太后努力压制心里的火气。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处处为他着想,他为何偏偏不领情。过了一会儿,她才再次开口:“他也是哀家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哀家也不想害他,只想他安安分分地永远留在湛沅。”

“母后糊涂!”皇帝急了,“母后不想取阿九性命,可他结仇那么多,你派人给他下毒损他内力,若有人趁机害他怎么办?别的不说,兴元王一定会下手!”

“你倒不必将兴元王想得如此不堪。”

皇帝忍了很久的火气一下子窜上来。他几乎是跳起来,怒道:“母后宁肯信任一个外人,也不肯信任阿九!”

“你怎能如此与哀家说话!”

“儿子一直不曾忘记幼年重病时母后的衣不解带,可这些话我想说很久了。人要是脑子不好用,就不要争来斗去。儿子知道自己脑子不够灵光,可脑子不够用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够用还以为自己聪明!”

“放肆!你在说哀家脑子蠢?”

皇帝在心里回了一句:“连自己蠢都不知道简直无药可救!”

可他是个大孝子,忤逆太后与她争论尚且是第一次,哪里还能说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将心里话咽下去,生硬地说:“历朝历代都有后宫不可干政的规矩。母后也该颐养天年了……”

“你!你!你你——”太后指着皇帝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帝听话了几十年,头一遭这样对她,她震惊在那里,直到皇帝溜了,都还没反应过来。

皇帝生得高大,又是帝王的身份,溜出来的身影莫名几分滑稽。出了太后的宫殿,他快步往前走了好远,才悄悄松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又过了五日,就是段无错还俗的日子。

青雁十分好奇还俗的仪式,可碍于女子的身份,她虽好奇也不好过去看热闹。

她心里又开心又不开心。

能够回到故土湛沅州,她自然是开心的。可偏偏段无错今日早上才告诉她,那些衣服都不准她带走。

一想到一整排客房里一排排塞满箱笼的新衣裳还没有上身,她心里就像割肉似的舍不得。

这回湛沅州之后会不会再买新衣服无关,这是十几年没买过新衣服的她发自内心的暴殄天物之感。

“马车已经准备妥当,停在山下。”长柏道。

青雁随意应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

长柏脚步不动,立在那里望着青雁,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大概……今日一别,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

半晌,青雁才反应过来长柏还在这里。她抬头,对上长柏晦暗的眸子。

青雁怔了怔,起身走到长柏面前,说道:“长柏哥哥,我不怪你了。”

长柏仓皇别开眼。

闻青悄悄望了长柏一眼,黯然垂眸。

青雁弯着眼睛笑得甜美又温柔:“我现在的日子挺好的,比以前好多了。听说福祸相依,我这也算是另一种因祸得福。长柏哥哥不要再自责了,也不要再活在仇恨和愧疚中。嗯……过去有很多的苦,可咱们都要往前走,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可以告别过去的苦难,日子越来越好。”

“永昼寺里好多的平安符,我求了一个。这个给长柏哥哥。”青雁将一个平安符递给长柏。

长柏望着她掌心的平安符,目光深了又深,半晌才伸手去接。平安符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这个给你。”青雁将另外一个平安符递给了闻青。

“我也有?”闻青受宠若惊。

这次回湛沅州,府中从宫中拨来的这批宫女太监都不会带走。青雁只会带着闻溪和芸娘。

“对了,有件事情想请长柏哥哥帮忙。”

长柏立刻收起情绪,道:“你说。”

青雁揪起小眉头,一副心疼相。她心疼地说:“那些新衣服我带不走,留着吃灰太可惜了,送给百姓吧。”

长柏点头,答应下来。

青雁颠了颠手中还剩下的一枚平安符。

青雁去后山找到了云公子。

这几日,他总是寻一僻静处,抱着他的剑,不知道在想什么,甚至偶尔还会自言自语。

青雁还没走近,他已感觉到,睁开眼睛看向青雁步履轻盈地跑来。

“我要回湛沅了,这个送给你。”青雁将平安符塞给他,“别再受那么重的伤了,一身武艺要保护好自己。”

他低着头,疑惑地望着掌心的平安符。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最近他发现兴许不仅是因为失忆,以前的他也有很多东西不认识。不妄小和尚还曾笑他以前不知道隐居在哪个深山里,不问世事远离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