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做的战甲从未上过身,今朝御驾亲征只为了救他的弟弟。

段无错遥遥望着马背上笨重的皇帝,心情有些复杂。半晌,他才缓缓舒了口气。

不仅盔帽重,刀也很重。皇帝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手中的刀,轻咳一声将刀递给身边的侍卫,板着脸说:“孤瞧你身手不凡,将这宝刀赠你了!”

小侍卫受宠若惊,狂喜接过宝刀,恨不得握着陛下御赐的宝刀杀遍天下所有敌人,成为大英雄!

皇帝刚将快拿不动的刀送了人,回头望向段无错,正想露一个笑脸,猛地看见不远处打斗的人中一人长刀一横,一颗硕大的人头飞出去。

皇帝吓得下-腹一紧,打了个哆嗦。

不行,他今日威风御驾亲征可不能尿裤子!

他再看打斗的场景,眼睛都不敢再睁,只想快些赶到段无错面前才能安全些。他板起脸来下令:“冲啊!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湛王身边保护湛王——”

暗处的兴元王压下心里的震惊,立刻派人发送信号让手下的人飞快撤退。

皇帝气喘吁吁地赶到段无错面前。

“阿九,哥哥在,不用怕!”

他望着段无错傻乐,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身的盔甲太重了,他下马的时候趔趄了一下,幸好段无错及时扶了他一把。

段无错瞧着冲他傻乐呵的皇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事情原本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偏偏出了这样一个有些让他哭笑不得的意外。

他问:“陛下就这样离京了?”

“我是皇帝,谁也管不住我!”

段无错无奈,他就知道皇帝没明白他的意思。他道:“皇兄这个时候离京,恐要给小人可趁之机。”

皇帝怔了怔,凑到段无错面前,压低了声音问:“兴元王那老贼会冲进宫去抢皇位?”

他靠得太近,盔帽几乎撞到段无错的额角,幸好他及时向后退了一些。

“有可能。”

“那怎么办啊!”皇帝瞪圆了眼睛,急了。

其实兴元王冲进皇宫倒不是最差的结果,段无错更担心他会对离宫的皇帝下手。

段无错不知道说什么好。

感动自然是有的,可偏偏这个兄长不是个聪明人,心是好的,事儿办的不漂亮,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皇帝低着头,不吭声了。颇有几分做错事的小孩子的滑稽相。

段无错瞥他一眼,宽慰:“无事。”

皇帝顿时乐了,他费劲将盔帽拔-下来,塞给了段无错,乐呵呵地说:“阿九说无事那就一定无事!”

段无错看了一眼皇帝带来的兵马,道:“虽然多年未曾领兵,但是应该没忘光。”

“对对!”皇帝笑着附和。

段无错抬眼,视线越过皇帝望向远处的敛王,道:“敛王这就要走了?”

敛王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看来湛王并不需要帮忙,本王也不想多管闲事!”

他本意并非要救段无错,而是想让段无错和兴元王继续相互制约无暇对他国发难。如今羿国的皇帝已经到了,正是他离开的最好时机。

敛王视线意不经意间一瞥,看见了角落里的施令芜。纵使她戴着帷帽,可是敛王还是感觉得到妹妹的目光……

他转头,望向那个剑术出神入化的白衣男子。他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

施令芜难过时曾画过云剑时的画像。

“对了,本王有一事想对湛王道。”

“请说。”段无错道。

敛王下了马,握着长刀朝段无错走过去。他还未走到段无错面前,经过云剑时身边时,瞬间举刀而刺!

他没有什么出神入化的剑术,可是在沙场征战多年,多年实战经验造就了他的一身武艺。

他出其不意举刀而刺,云剑时根本没有料到。但是本能让他向一侧挪了半步躲避,堪堪避开那一刀。敛王朝着云剑时的要害刺去,未能砍中他的要害,却也在他的胳膊上留了一刀血痕。

云剑时茫然开口:“不知……”

敛王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手中的重刀带了阵阵刀风,朝着云剑时砍去。每一刀都是朝着他的要害,是为了要他的命。

云剑时疑惑不解。依他的性格,不知对方缘由,不愿取对方性命。更何况对方一句话不说,朝他砍来的刀招招要他的命。他如此仇恨和愤怒,难道是知道他的过去?

一时间,云剑时也不主动出招,以躲避为主。

皇帝看得一脸懵:“这怎么打起来了?怎么回事?”

施令芜攥紧马缰,打马追过去。

人群中有人说了句“敛王还有帮手。”

紧接着,又有一人朝云剑时大喊了一声:“云公子小心那女的手中暗器!”

云剑时回头,望见施令芜朝他策马奔来。她一手抓着马缰,另一只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

“二哥,不要伤他!”

一声“二哥”让云剑时霎时明白她的身份,他听说了这位花朝公主的卑鄙险恶,嫌恶之感让他忽略了她声音的熟悉。

当施令芜骑马赶到近处,云剑时不想对女子出手,以剑气相抵,马儿受惊,慌张嘶鸣高抬前蹄,将马背上的施令芜甩落。

帷帽的轻纱高高扬起,渐渐露出她的脸。当她跌落在地,帷帽也跟着轻飘飘地落了地。

施令芜抬头,用一双哭肿的眼睛苦涩相望。

望着她紫色的眸子,云剑时握着剑的手颤了颤。封锁在深处的记忆瞬间涌出。一时间,他头痛欲裂,那么多的记忆几乎要将他的头炸开。

敛王望一眼妹妹泪水肆意的脸,怒火中烧。

“混账!本王绝不留你性命!”

他使出全力朝云剑时刺去。而云剑时因为倾巢而来的记忆头痛欲裂,连剑都握不住。甚至,他连敛王的话都没有听清。

长刀穿透身体的声音在云剑时耳边炸响,穿透的却不是他的身体。

敛王呆在原地,动弹不得,手中的长刀仿若千金重。

刀从施令芜的后心刺入,穿透她的身体,鲜血淋漓的刀尖抵在云剑时的胸口。

她紫色的眼眸近在咫尺。

云剑时下意识地伸手揽住施令芜的腰身。

“阿芜……”

她费劲抬起手,将“暗器”递给云剑时。

剑穗湿漉漉的,被她的泪反复染湿过。剑穗红得如血,如她胸口不断涌出来的鲜血。

“阿芜……”

云剑时的整颗心胀满了苦与痛。

他丢掉了记忆,可是始终记得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他总是觉得自己该去保护谁。

他一生为剑痴迷,将生死置之度外。落崖前生平第一次怕死——他怕他死了,没人回去救她。

他几次奄奄一息,也只不过凭借着潜意识中想要回去救她的念头,而活了下来。

施令芜曾说愿死千万次换他复生。如今他果真复生,而她只是死了一次而已,还是死在他的怀中,她赚了。

她在云剑时怀中嫣然而笑,只想在她的云郎面前永远美艳。她有千言万语,可是怕一张嘴吐出血来。

那样太丑了。

她在他怀中含笑坠入永眠,固执地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唯有费力抬手,指腹在云剑时掌心写了一个“好”字。

也不知道是让他好好活下去,还是说遇见他可真好。

施令芜含笑合眼时心想——若这世间有因果,她不过自食恶果。可她一点都不后悔遇到云剑时,不后悔为了他抛下一切。这一生,即使短暂,即使经历不堪,可因他而有了光。

未遇见他之前,她从小被困在第一美人的枷锁中,人人羡慕奉承她,却没人知道她从小被故意栽培,只为了日后出阁时名动四方送去别国换来“好价钱”。

后来某一日,她忽然觉得自己和青楼女子也没区别。青楼女子为了温饱,她为了什么呢?她做不了主,因为她是皇帝的女儿,又恰巧容貌倾城。

都是墨发黄肤人,哪里来的天生紫眸。不过是因她自幼姿色惊人,从小被药彻底改了眸子的颜色罢了。

青雁远远望着这一幕,惊得半晌没反应过来。原来云公子一直在找的心上人居然就是花朝公主?怪不得云公子总觉得青雁眼熟,竟然是因为青雁和花朝公主有着一样的紫眸,用着花朝公主的身份。他忘记了一切,神魂且记得她。

青雁不经意间回头,发现闻溪落了泪。

青雁怔了怔。

闻溪是怎样冷面的人,她再清楚不过。

青雁忽然想起来刚认识闻溪的时候,闻溪的心里只有花朝公主。花朝公主对闻溪是有恩的。她曾说过,易今泠于青雁相当于花朝公主于闻溪。

青雁不知道闻溪和花朝公主的过往,也不知道闻溪叛别花朝公主时心里有多煎熬。

青雁抿了抿唇,朝着花朝公主跑过去,蹲下去去看花朝公主的伤。

“敛王你的车队里应该有随行的郎……”青雁的话还没说完便住了口。

花朝公主已经安静地去了,神鬼难救。

青雁细瞧着云剑时脸上的表情。他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可越是这样越让人担心。

段无错有些意外青雁会跑过去,不赞赏地摇了摇头。

云剑时将剑穗系在剑鞘,然后起身抱着花朝公主转身离去。

“你站住!把令芜放下!”敛王大怒,下令拦截。

侍卫朝云剑时冲过去,却还没有近身,就被磅礴的剑气击退。云剑时后背的长剑微鸣。

他回头望向敛王,道:“我要带我的妻子回家。”

他语气平静,神色淡淡不见喜怒。可是没有人能再拦他。

敛王怔在那里,半晌没再开口,眼睁睁看着云剑时抱着花朝公主离去。

皇帝重重叹了口气,颇为感慨地发誓:“都是和亲闹的!我的闺女一定不和亲,都留在身边护着她们一生安康!”

段无错瞥他一眼,问:“帅印可带了?”

“啊?”皇帝被问地懵了一瞬,才说:“我是皇帝,皇帝御驾亲征还需要帅印?”

他刚说完,反应过来是段无错要接手他带来的兵马。他赶忙又接了一句:“你也不需要。所有兵马任你指挥!”

段无错所料不错。

皇帝的忽然出现不仅让段无错十分意外,也让兴元王措手不及。短暂的慌张之后,兴元王狠了狠心,既然皇帝今日出现在这里,倘若他一网打尽,再将罪名推给段无错……

——段无错意图谋反杀害皇帝,他带兵赶来斩杀段无错这个反贼。一举除掉二人,他的登基变得顺理成章。

没有人相信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和段无错死了,就没人能阻拦他龙袍加身!

当然,这么做的风险很大。一招失败,他必定以谋反之罪再无东山再起时。可这世间的利益摆在面前,冒些风险算什么?

再言,这么多年他为了羿国上阵杀敌,可每次谈到率军之能,人人称赞的都是段无错。他当真不如段无错?不过是都为羿国效力,不曾真正对上。今日他倒要看看段无错被夸得神乎其神的领军本事到底有几分真。

兴元王做好了万全准备,信心十足。

然而这场被他十分期待的交手,竟然短得不可思议。

兴元王死的时候,还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败了。

擒贼先擒王,简直是最有效的战术。也是段无错当年驰骋疆场时最常用的战术。

段无错坐在兴元王的大帐内,慢条斯理地斟热茶。

“热的。不错。”他满意道。

“你是怎么进来的!”兴元王咬牙切齿。

段无错轻笑了一声,含笑望向兴元王,反问:“天下人皆知我段无错最喜擒贼先擒王这一招,王爷怎不设防?”

兴元王咬得牙龈生疼。

他怎不设防?他怎么可能不设防!可即使他设防了,他不还是进了他的大帐!

那些年,死在段无错手中的将帅们有哪个是不设防的?

只是……不是说防就能防得住的……

“你的内力不是都没有了!”

“谢王爷关心,已经无碍了。”段无错温声笑道。

兴元王吐出一口血来:“太后骗本王!”

他误以为太后临阵倒戈,站在了段无错那一边。

段无错笑笑,倒也没解释。

兴元王倒在他的脚边,鲜血蜿蜒成河。

段无错连看都没看一眼,慢条斯理地将热茶饮尽。这茶是陶国的贡茶,他觉得味道还不错,起身在箱笼里翻了翻,翻出一盒,打算带回去慢慢喝。他目不斜视地往外走,迈过兴元王的尸体。

他出了大帐,外面的士兵皆震惊,弓箭刀剑相抵。可当他们得知兴元王已死,兵器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尽数投降。

段无错指腹扣了扣装着茶叶的檀木盒,回望巍峨山峦。如今兴元王已死,他可以更放心地离开了。

兴元王谋反伏杀皇帝被段无错斩杀的消息传回京城,太后吓得晕了过去,紧接着一病不起,日夜喊着他的大儿子。

皇后茶饭不思,担心地位岌岌可危。兴元王对她有些养育之恩,可毕竟不是她的父亲。她对兴元王的死去没多少心痛,更多的是担心兴元王的谋反连累了她。

苏如清倒是着实痛苦,几度哭得伤心欲绝,甚至动了胎气。最后为了保护肚子里的胎儿不得不振作起来。

皇帝还未回京,兴元王府也还没有被下令抄家,可是王府里的仆人四散逃离,生怕被殃及。一些胆子大的人夜里潜入府中偷盗钱财。后来甚至有人光天化日之下翻墙偷盗。苏如澈日日眼睁睁看着府里的人越来越少,那些强盗堂而皇之闯入。她吓得躲起来瑟瑟发抖。她想寻求往日的亲朋帮助,可这个时候谁都怕牵连,谁也不肯见她。她也想和府里的下人一样逃走。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去呢?养尊处优的郡主哪里能适应逃难的日子?而且府里的下人谁也不敢带她走……

苏如澈日日以泪洗面,活在惊惧中。其实她知道她也跑不了,她不再是郡主,而是罪臣之女,她能逃到哪里去呢?官府早晚会将她抓回来……

皇帝要今早回京收拾残局。临走那天他再一次挽留段无错。这几日,他不知在段无错耳边念叨了多少遍,把从小到大的兄弟情都念叨了三个来回。

虽然,他明明知道段无错决定的事情根本没有回转的余地。

“哎!哎!哎……”皇帝在账内走来走去,“我再给你建几个糖室?”

“皇兄有心了,只不过若建在湛沅更好。”段无错道。

皇帝只好使出杀手锏。

他板着脸将账内的人尽数撵了出去,然后鼻子一吸,紧紧抱着段无错的腰,开始哭。

段无错无奈地抬起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