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漾回过神来,这才说:“易家出事,奴仆遣散,我们都各寻了去处,我如今是在乔家做事。”

那个“我”字的自称有些刺耳,可偏偏含漾没反应过来。在过去,她与青雁同在易今泠身边做事。甚至因为她年纪大一些,在青雁犯错的时候还打过她的手板。

青雁说:“乔姑娘为人和善,待人宽厚。小姐以前没少夸乔姑娘。你在她身边做事,倒是不错。”

“是,姑娘待下人都很好。”含漾答话。

乔敏笙立在一旁,心惊肉跳地听着她们两个人的对话。她过来斟酒是什么用意,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懂。青雁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乔敏笙对于青雁的夸赞有些意外和不安。

她偷偷打量着青雁的神情,眼前浮现曾经跟在易今泠身边的那个小丫鬟。

易今泠身为刺史之女,而她是知州的女儿。身份相当,让她和易今泠自小便认识。

易今泠身边的侍女,她见得多了也叫得出名字来。她很早就觉得总是甜甜笑着的青儿很是漂亮,只是那时候她年纪尚小,五官尚未长开。如今再看,她的五官长开了,也丰腴了些,再不是以前的瘦小枯黄,出落得越发好看,而且她身上带着一种从红尘中走出却不染纤尘的纯粹气质,总是眉眼弯弯的样子让人感觉亲切自然的同时,更甚有着心旷神怡之感。真让人挪不开眼。湛沅的美人们站在她身边,恐怕都要被比下去,尽数黯然失色。

青雁环视宴席上的人,一个个赶忙收起好奇的打量目光,不敢与她对视。

青雁笑着,十分坦荡自然地说:“我以前曾在湛沅上一任刺史易睿德府中为婢,如今回来也算归乡。兴许,在座的许多大人家中千金我都曾见过。”

鸦雀无声。

乔康健很想主动开口打圆场,可是他竟不知道说什么。这样的话题,他可没接过。

堂堂湛王妃曾是奴籍?

一双双眼睛由打量着青雁,又频频看向段无错。想看他是个什么意思。

这种死寂的气氛在继续。

青雁重新坐下来,朝乔敏笙晃了晃手中的酒盏,弯着眼睛说:“或者你将酒壶给我我自己倒来尝尝?”

乔敏笙回过神来,赶忙两步走过去,毕恭毕敬地斟酒。只是她显然还没有从震惊与尴尬中完全反应过来,有些紧张。果子酒从细细的酒壶倒出来,慢慢斟满小巧的酒盏,可她收手慢了些,又一抖,果子酒洒出来,溅落在青雁的手背上。

乔敏笙一惊,赶忙歉意地说:“是我不小心,王妃降罪。”

话说到一半,她犹豫了一瞬,然后跪了下去。

乔康健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今晚的意外也太多了些,他现在有些后悔让女儿去给湛王相看……

静默立在青雁身后的芸娘手脚麻利地拿出帕子迈前一步,可是她刚走到青雁身侧,段无错抬了手。

芸娘机敏地将帕子递给了段无错。

段无错亲自给青雁擦了手上的果子酒,口气似有些嫌弃:“酒香过重。”

乔敏笙死死低着头。

“但是味道还挺好的。”青雁口气自然。她端起满满的一盏酒,一口喝了。

她还想喝,看向乔敏笙手中的酒壶。她跪在那里,低着头,没有看青雁,也不知道青雁所想。

青雁直接端起了段无错面前的那盏果子酒,喝了。

乔敏笙这才反应过来,她偷偷去看段无错的神情,似乎并没有责罚她的意思。她大着胆子起身,主动给青雁斟酒。

“谢谢啦。”青雁端起酒盏给喝光了。

乔敏笙赶忙又倒了一杯,见青雁又喝了。她犹豫了一下,才劝:“这果子酒虽然很甜,却有些后劲。王妃眼下不觉得怎么样,过后兴许要醉的。”

青雁“哦”了一声,又喝了一杯。

乔敏笙将酒壶放在了长桌上,这才有机会转身离开。转身之后,她悄悄松了口气,脚步明显比过来时快上许多。

这似乎只是一个插曲,宴席在继续,歌舞和说笑也在继续。只是一直到宴席结束,今日来参宴的人心里的震惊还没有消化。

乔敏笙话说的不错,这果子酒的确有些后劲。

回家时,青雁懒倦地靠在段无错的胳膊上,合着眼。好像并没有喝醉,双颊却泛了红,带着几分微醺。

回家之后,段无错先去沐浴。青雁犯了懒暂时不想动,软软靠在软塌上,手中握着短梳给大白梳毛。

捡到大白的时候它小小的一点,如今越长越肥。青雁抱在膝上,甚至觉得有些重。

芸娘站在软塌后面,为青雁拆发。她说:“夫人今日何必这样说呢?”

“不然瞒着吗?我不想再撒谎了。反正所有的谎言都有揭穿的时候。”

青雁把短梳放下,把大白换了个姿势,去摸它柔软的肚子。

大白瞥了她一眼,又舒舒服服地眯了眼。

芸娘说:“奴只是觉得夫人可以提前问问殿下的意思。您贸然这样说出来,殿下未必高兴的。”

青雁随意笑了笑,懒倦的语气里带着微醺地说:“我自己的事情,他若不高兴我便不能说真话吗?”

果子酒的后劲慢慢上来了,她圆圆的杏眼眯成了缝儿,和怀里的大白一模一样。

段无错梳洗进屋,看了一眼软塌上抱猫眯着的青雁。

芸娘大惊,生怕自己多嘴被段无错责罚。

段无错只是说:“退下的时候把那只猫抱走。”

大白睁开眼睛看了段无错一眼,翻了个身,往青雁怀里蹭。青雁摸了摸它的头,警告它:“他肯收留你就不错啦,别得寸进尺。”

“喵!”

青雁不理它的反驳,直接将大白递给了芸娘。芸娘抱着大白,恭敬地退下。

段无错一边朝青雁走过去,一边问:“夫人今日说自己跳舞比那几个舞姬还要好,何时学的?”

“小时候在青楼住过一阵。”

芸娘刚走到门口,听见青雁的回话,她心口一紧,又为青雁捏了一把冷汗。她稍微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站了一会儿,没听见里面的动静,反而是大白喵呜地叫了一声。她吓了一跳,再不敢偷听,赶忙抱着大白走了。

段无错在青雁身边坐下,拍了拍她微红的脸颊,问:“夫人这是醉了?”

“清醒着哩。”青雁拧眉。

段无错笑了笑,道:“夫人不是答应回来跳舞给我看吗?”

青雁慢吞吞地应了一声,果真下了软榻,甚至将屋内的桌子往墙侧挪了挪,站在屋子最中央的地方跳起舞来。

没有音乐,她又许多年不曾跳过,伴着几分醉意,她的舞步软绵绵的慢了半拍。

段无错靠着小几,饶有趣味地看着她跳舞。

青雁跳着跳着,一双小脚找到了曾经的感觉,虽然舞步仍旧慢了半拍,却不减舞姿的曼妙。

跳到后来旋转时,许是因为带了几分醉意,她迷糊头晕起来,眼看着不知南北,朝着一侧墙壁跌跌撞撞地晃过去。

段无错起身。

青雁迷迷糊糊地撞进段无错的胸膛里。她缓慢地舒了口气,顺势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她慢慢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半晌,眼前的昏花感觉散去,她在段无错怀里抬起脸,璀燃笑着微眯了眼瞧他。她问:“我跳得好看吗?”

“舞姿曼妙,天下无双。怪不得夫人身娇体软,各种姿势摆起来都毫无难度,十分契合。”段无错俯下身来,凑近她迷离的眼,“不过舞姿虽好,还是更喜欢夫人在为夫身上跳舞。”

“无耻……”青雁软软地推他,手上毫无力度。

段无错弯唇,手掌护在她的后腰,将她揽进怀里。

青雁重新低下头,将手心轻轻抵在段无错的胸膛去感受他的心跳。过了好一会儿,她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就是那个样子的。”

段无错垂眸深望她,眸底的情绪不仅是温柔。

他道:“嗯,我知道。”

第093章

第九十三章

大白偷偷从门缝里溜进来, 悄无声息地跳上软塌, 将身子团成个球, 舒舒服服地睡觉。

它本来想跳上床去, 因为睡在青雁的怀里更舒服,还香香的,特别好闻。

可是它被段无错丢下去过很多次。它不算太聪明的脑瓜子终于明白了过来,青雁的怀里没有它的容身之处。只有在段无错不在的时候,大白才会溜进青雁怀里在她怀里蹭啊蹭。

大白望了一眼晃动的床幔,不知道那两个人又在玩什么游戏,哼哼唧唧着实扰民!

大白长胳膊一伸, 爪上肉垫往脸上一糊, 把脸往肚子里一埋,睡觉!

夜深了, 就连大白都睡熟了。

青雁却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什么都没有, 白茫茫的一片, 她一会儿往前走,一会儿停下来歇一歇, 可怎么也走不出这团白茫茫的云雾,视线也受阻,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梦里的她倒是不觉得害怕彷徨, 却觉得很是无聊枯燥。梦里的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她觉得这个梦很无聊,便从沉睡中醒了过来。

她的眼睛停了敷药之后,颜色很快褪回原本的黑色。但是受损的视力虽然在恢复, 却恢复得很慢,大夫说药物治疗的效果不算好,主要还是要靠时间来慢慢自愈。

是以,她如今到了夜里视线还是受阻。而自从段无错知道她眼睛视力不好后,每天夜里屋内灯火通明。隔着两层的床幔,也有温暖的灯光照进床榻内来。

青雁偏过头,安静地望向睡在她身边的段无错。她安静地望着他好久好久,就像曾经很多次忽然醒过来的夜里。

段无错的眼睫很长,比她的眼睫还要长。

青雁很肯定。

因为,在很久前的某个忽然醒来的夜里,她小心翼翼捡起段无错掉落在枕上的一根眼睫,然后用力拔了一根自己的眼睫,两相比较过。

所以她很确定他的眼睫比她的长了那么一点点。

段无错墨发铺枕,几根发丝搭垂在脸颊上。青雁看得别扭,很想将那几根发丝拨到他肩后。她已经伸出了手来,却在指腹将要碰到他的发丝时,顿了顿,缩回手来。

段无错浅眠,一丁点响动都能吵醒他。她怕自己小小的动作扰了他的好眠。

她就连缩回手的动作也是用“挪”的。

青雁细细瞧着段无错的唇角。白日的时候,段无错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浅笑。这曾让青雁一度在心里骂他笑面虎——笑得比谁都温和,下手比谁都残忍。

可是,夜里的段无错并不会笑。俊昳的面容上没有表情,没有温度。

青雁想,这个样子的他有点冷,但是却是最真实的他。

她很想凑过去,轻轻亲亲他微凉的唇角。

可是又怕惊扰了他安眠。

她便只是望着他,一如曾经。

过了好一会儿,青雁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长长的眼睫扑闪间,又将困意卷来。困意再次袭来,她的眼睑慢慢垂下来,再次睡着了。

不久后,软塌上的大白睡饱,觉得肚子饿,从软塌上跳下去,准备出去找小鱼干吃。也不知道是不是它太胖了,落地的动静可不小,将段无错吵醒了。

段无错尚未睁开眼睛,听着床幔外的动静,就知道是大白那只讨厌的猫。他眉峰拢皱,睁开眼睛,看向睡在身侧的青雁。

果然,这点动静并不能将她吵醒。

她熟睡时,便是雷声也听不见的。

段无错微凉的唇角不由自主微微抿起,勾勒了几分温柔的浅笑。他凑过去,亲了亲她柔软的唇瓣,才再次入眠。

青雁酣眠,毫无所觉。

翌日,乔家送来了请柬。原是乔老夫人几日后六十整寿。

青雁捏着红色的请柬一角,饶有趣味地逗着大白。大白每次伸爪子来抓时,她就将请柬高高举起,偏偏另一只手搭在大白的背上,不让它跳起来去争。

“喵!”

几次之后,大白扭头将脸埋进她的肚子里,不玩了。

青雁一阵轻笑,说:“乔家这请柬是在鱼干篓里泡过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请柬戳了戳大白的耳朵根,大白终于抢到了请柬抓在怀里又抓又咬。

段无错瞥她一眼,状若随意地说:“宴上不知道多少家要自荐闺女,夫人可要把好关了。”

青雁弯了弯唇,低下头去看怀里的大白咬请柬玩。

段无错等了又等,还是没等到她的反应,不由抬起眼睛看向她。

她又在看那只该死的猫!

段无错又等了片刻,再次开口:“夫人以前生活在湛沅,听说跟着易家姑娘见过不少湛沅的贵女。”

他顿了顿,斟酌了语句,继续试探:“可有中意的人啊?”

青雁的唇角又弯了弯。她终于不再看怀里的大白,抬起眼睛对上段无错的目光。

他定然以为自己装得十分完美。可青雁知道倘若她真的顺着他的话,给他挑起侧妃来,他可是要发火打人的。

这人如今卸去职务,越闲越像小孩子了。拙劣的试探,完全没了往日城府深沉相。

“嗯……”青雁拉长了音。

段无错眼尾跳了跳,耐着性子等着。总感觉等了太久,实在是快没了耐心。于是,他越看青雁怀里的那只猫越不顺眼,刚要起身走过去将那只讨厌的猫从窗户丢出去,青雁倒是先一步开口了。

她说:“我是曾经跟着小姐见过些湛沅的官家女,那时候跟在小姐身边见得多了,还会跟旁人一起议论这些官家女,她们的长相、才学、品性,还有家中的情况……”

段无错越听,脸色越是不好,随时都在发火打人的边缘。

青雁却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当时我们谈到这些官家女的家中条件时,免不得要谈到她们的未婚兄弟。别说,的的确确有几位有才学有相貌的公子哥儿着实不错。也不知道这次赴宴能不能见到。我如今已为人妇,很多避讳都可免了。倒是能亲眼见见那几位曾经只闻其人不见其面的公子哥儿的真容啦!嗯……我要先饱饱眼福,见见那些郎君们,若还剩时间再帮着殿下相看。”

芸娘和另外一个侍女采薇听得目瞪口呆。王妃说的这是什么话?怎么能当着殿下的面儿,说要去参宴见见别的男子?还、还不止一个……

这恐怕要激怒殿下的!

两个人偷偷去看段无错,却不由怔住。

段无错挺直的脊背软下来,慵懒靠在椅背上,唇角挂着笑。那份愉悦,毫不遮掩。

芸娘和采薇对视一眼,完全摸不着头脑。

段无错端起桌上的茶盏,捏着茶盖拨了拨茶上的两片茶叶,饮一口热茶,心满意足地说道:“说说话就快傍晚了,夫人中午想吃什么?”

等着段无错大发雷霆的芸娘和采薇怔怔的,她们还陷在刚刚的“风波”里,这夫妻两个已经开始谈起“今天吃什么”这样的话题了?

大白玩够了请柬,肉垫往青雁的肚子上怼了怼。青雁松了手,它从青雁腿上跳下去,自己跑出去玩了。

青雁瞪它一眼,果真是只渣猫。它想跟你玩的时候,你陪着它它要跟你闹的,它不想跟你玩的时候,一脸嫌弃地让你走开走开!

青雁不再想大白,拿起桌上的一块糖,剥了糖纸,把甜甜的糖块塞进嘴里。认真地思考着今天吃什么,这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段无错忽然道:“这么久了,还没吃过夫人亲手下厨做的饭菜。夫人莫不是什么都不会做吧?”

他佯装叹了口气,心情愉悦地补了一句:“当真是只吃不做。”

青雁小眉头揪了揪,小腰杆一挺,特别硬气地说:“谁说我什么都不会做了?我小时候可是有着成为一代厨娘的伟大志向!”

段无错认真点头,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青雁瞧着段无错眼尾堆着的几分温柔笑意,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哎,不就是做饭。

有手就行。

一个时辰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