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写好了,她抹着眼泪,要拿去给方寒霄看,一转头才发现他不知何时起了身,已经走到了她旁边,忙把纸摆到他面前。

——夫人把我的丫头都抓走了,说要教训她们,求你帮帮我。

十分朴素直白的求救了。

方寒霄皱了皱眉,从旁边扯过张纸写了问她:为什么。

莹月写:说石楠不应该叫我姑娘,没规矩——她写到这里刷刷涂掉,感觉自己没有抓住重点,重写。

——她要给你两个小妾,我不敢答应,叫她来问你,她不问,生气抓了我的丫头。

方寒霄皱起的眉头一耸——什么玩意儿?

他笔伸过去,在小妾两个字底下划了一道。

莹月懂他的意思,换纸刷刷写:真的,叫留仙和兰香,长得很好看。

这两个丫头方寒霄是知道的,撇开相貌除外,身上最有别于其余下人的素质是识文断字,洪夫人弄这么两个人来,针对性十分明确了。

莹月着急,刷刷又写:我不是不答应,她给你的人,为什么来问我呢,我不好答应,你喜欢,就收下来,她们现在还在屋子里。把我的玉簪和石楠还给我就好了。

方寒霄斜了她一眼——为什么来问她?她是大房的主母了,依规矩,是有权利给他安排伺候的人的,他喜不喜欢要不要另说。

不过她自己好像没有这个自觉。

没有很好。

看在她出乎意料能顶住洪夫人压力的份上,他该跑这一趟,替她把赔进去的两个丫头要回来。

方寒霄丢了笔,出门招手叫来个小厮,往药炉的方向指了指。

小厮心领神会:“大爷放心去忙,这里我盯着。”

方寒霄便转头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出来跟上。

莹月:“哦哦。”

忙放下笔出去。

方寒霄这么一说就通,她提着的心放了一点下来,他步子大,她颠颠地跟着,路上微微喘着气,连说带比划地把事情经过都说给他听,好帮助他做判断。

方寒霄并不太需要,不过她嘀嘀咕咕地倒也并不烦人,他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方寒霄目的明确,直往洪夫人所居的正堂而去,遥遥见到那一座格外堂皇的建筑群时,莹月意识到了什么,左右张望一下,确实就她同方寒霄两个人,她有点着急又担心地道:“就——窝们进去?”

不用找点帮手吗?洪夫人身边好多人呢。

方寒霄无语,脚步不停,径直往里。

莹月记挂着玉簪石楠,只好鼓起勇气跟进去。

非常巧,玉簪和石楠正被按在院子的石板地上,两个婆子各站一边,手里举着块手掌宽的长板,往下要打。

这长板看上去不甚厉害,但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挨上几下也是很够呛了。

方寒霄忽然闯进去,两个婆子一时愣住,这板子就没打得下去。

莹月泪汪汪地从他身边冲过去,把两个丫头挨个连忙打量。

玉簪石楠两个本也吓得一脸泪,但见到他们来,眼神都是刷地亮起来,也不要人扶,飞快地都爬起来,拉着莹月就往方寒霄身后躲,玉簪边拉她还边安慰:“姑娘,我们没事,没来得及挨打呢。”

方寒霄转身往后走。

玉簪石楠一左一右马上跟着。

被拥在中间的莹月糊涂了:“——这就走了?”

不用跟洪夫人理论说话什么的?

石楠心大,又一次从洪夫人的板子底下逃出来,她忽然觉得洪夫人也没那么可怕了,窃窃给莹月解释:“对呀,我们昨晚就是这么走的。”

见莹月还是一头雾水,玉簪在一旁说得更详细了些,原来洪夫人虽然爱好打人板子,但是她这等贵夫人自持身份,还不至于必要站在外面亲眼看着人被打得血肉横飞,哭嚎惨叫,所以她都只在屋里。昨晚上也是,方寒霄带了个小厮过去问话,玉簪石楠两个大着胆子应了,小厮就点着她们让起来跟着走,两个人站起来,糊里糊涂就跟着走了,并没有什么跟洪夫人交锋的场面。

现在方寒霄还是不进去见洪夫人,转身就走,她两个便自觉照旧跟上去了。

莹月呆呆地——这也可以?

她担心地转头看了一下,却见那院中婆子只是束手无策地站着,另有人匆忙掀帘子往正房里去,大约是报告洪夫人去了,但是并没有谁来追他们。

也是呀,方寒霄不会说话,追上来能跟他理论什么?不过大眼瞪小眼。

便是莹月自己不放心,想问他话,也只好先憋着,一路跟着回到了新房。

新房里还有事。

留仙兰香等人还在呢。

先前莹月跑出去,留仙想追,但是怕自己出了新房的门就再进不来了,因此犹豫住了。

不过,她这点顾忌是多余了,方寒霄长腿迈进屋里,从丫头们辨出她来,第一个就向她招了招手。

玉簪石楠紧张地变了脸色——难道姑爷真喜欢洪夫人塞过来的这个丫头?不然怎么进来就找她。

留仙也是一怔,跟着忙越众而出,低眉浅笑行礼:“大爷——”

新房里没有纸笔,方寒霄站在桌边,修长食指在桌面上缓慢滑动:你同二弟睡过了。(?)

不知是个疑问句还是肯定句,但是留仙瞬间惨白的脸色揭露了答案。

“呀。”

这声小小惊呼是莹月发出来的,她原只是下意识探头在旁边看,不想看到了这么劲爆的一句话。

什、什么叫睡过了!

莹月脸颊刹时红遍,她嗖嗖往后退了两步,觉得简直不好意思跟方寒霄呆在一间屋里。

他怎么这么说话呀——真是的。

别人都茫然不动,她给出这么强烈的反应就很显眼了,方寒霄都忍不住分神看了她一眼。

莹月被他一看,更加害羞了,虽然他连片衣角都没碰着她,可是他这样讲话,还看她,她觉得自己都不纯洁了。

……

留仙噗通一声跪下了。

“大爷饶命,呜呜——”她抽泣起来。

她确实同方寒诚有染,她原来没以为是件多么严重的事,因为洪夫人话语中已经透出意来,说再过一阵,等她把跟着她的二等丫头菊香教出来了,就让她到方寒诚屋里去,那么她的身子给方寒诚不过是个早晚的事,方寒诚来缠她,她就没有坚持守住。

谁知道洪夫人会突然改了主意,又要把她给方寒霄呢!

留仙觉得自己真是被坑死了,可是洪夫人把她叫去,还给她安排了任务,叫她要想法从方寒霄身上尽可能多地套出他的秘密,这个任务来得太突然了,留仙没有应变的时间,洪夫人又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平常时候留仙提前跟方寒诚有了首尾洪夫人可能不会怎么样,但赶在有可能坏她事的当口,就很难说了。

留仙因此没敢坦白。

不想洪夫人不知道的事,方寒霄竟是知道的。

现在当面叫揭开,她的心智直接就垮了。

方寒霄手指在桌面上又动。

留仙忙抹掉眼泪,用力去看。

你知道该去找谁。

留仙一愣——该去找谁,当然是方寒诚啊!这时候,只有方寒诚肯去找洪夫人求情,还能救她一命了。

留仙忙咚咚磕了两个头,以谢他的不追究,跟着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要走。

方寒霄忽然指了一下兰香。

兰香还站在丫头群里,不知这里出了什么事,留仙福至心灵,过去拉了她就走,大爷不是白白放过她的,她也得帮点忙,把兰香带走就是她要付出的报酬。

兰香茫然被拉走了,屋里还留下了六个不但茫然并且开始有些瑟瑟的丫头。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们里面最厉害的两个上来就被/干掉了,这感觉,才可怕。

方寒霄的目光缓缓从六个丫头面上拂过,没人敢同他对视,都不由自主低下了头。

但其实方寒霄没打算再做什么。他离家太久了,这府里没被方伯爷与洪夫人收复的人手已经不多,他能确定绝对可靠的人,更少。

既然都有被刺探的风险,就用这六个也没有什么。因为包括这新房的女主人在内,都并不在他信任的名单里。

他的目光顺着移到了莹月身上,莹月一察觉到,脑子里就开始回放他一笔一划写出来的“睡过了睡过了睡过了”——

她才缓回来的脸色又晕红的了,悄悄挪了个方向,把侧脸也藏好了。

方寒霄:……

臊成这样,刚才为什么特特把脑袋伸过来看他写字。

自讨苦吃。

☆、第21章 第21章

就在这个时候,厨房的吴嫂子拎着食盒进来了,忽然见到一屋子人一怔,然后忙向方寒霄行礼:“大爷。”

此时外面天色已黯,差不多正是晚饭时辰了。

玉簪上去帮忙吴嫂子把食盒一起抬到桌上,乘势向桌旁的莹月使了个眼色。

莹月:“……嗯?”

她跟玉簪其实有默契,看出来玉簪那意思是叫她开口留方寒霄吃饭,不过——她眼神飘了飘,很不走心地假装不懂,低了头把食盒盯着。

她还不好意思着,而且玉簪这个眼色使的,不知怎么就让她想起之前洪夫人说的那串话了,怎么怎么哄男人之类的,她就更不好意思了,还有一点小小别扭,方寒霄帮她带回了丫头,她本来应该跟他客套一下的,也说不出来了。

玉簪被她的装傻弄得哭笑不得,但也不是就没办法了,莹月不肯开腔,她直接向着方寒霄笑道:“可是巧了,大爷若不忙,就留下一起用个饭?”

方寒霄心里默算了下时间,药再煎一刻应该就好了,他回去先要服侍方老伯爷吃药,然后才能吃饭,他一个人,也不很犯得着再往厨房去取饭食,就点了头。

玉簪一喜,莹月脸一垮,悄悄瞪她一眼,这下轮到玉簪装傻看不见了,她掀开食盒盖子往外摆饭,石楠也忙过来帮忙。

那六个丫头则站在几步之外,不知道她们到底是怎么个说法,想找点事干,没得吩咐,又不敢动。

方寒霄自己把椅子拖开坐下,莹月往旁边让了让,眼角余光瞄见她们,这一下想起来,顾不得那点小别扭了,忙带点求恳地向方寒霄道:“窝没有事,不用那么多人。”

说实话,留仙兰香她反而不是那么在意,她真正想赖掉的是塞给她的这几个。

六个算多?

方寒霄同她的想法不一样,把这六个退掉不难,可是还得另挑别的来补,他哪来这么多功夫管她的丫头。

就平平看她一眼,没什么表示,眼神又收回去了。

莹月:“……”

她先看方寒霄的脸,见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又去看他的手,看好一会,他修长的手掌也只是放着不动,没有要写画的意思,她终于反应过来,这就是不理她了。

莹月好生失望,不敢追着他再说,石楠见她一直站着,过来把椅子往后拉了拉让她坐,她只好闷闷坐下。

一时饭食摆好了,方寒霄自顾吃起来。

他用饭快,莹月手里捧着的米饭才下去了个尖儿,他已经吃完了两碗。

方寒霄放下雕银木箸后顿了一顿,他不关心莹月,之前给她要回两个丫头,又安排了饭食,看着待她不错,其实就是保障了她一个最基本的生活待遇,别的就都没了,连莹月的伤他也没放在心上。

此时见她吃个饭那么费劲,他方真正注意到了。

方老伯爷那边等着服侍,方寒霄没时间等她慢慢吃完,伸手把她饭碗拿开了点,示意她转过来。

莹月正吃得聚精会神——她不敢走神,一松懈很容易不小心磨到伤处,忽然碗没了,呆呆地举着木箸转头,嘴巴还微张着。

方寒霄在桌上写:张嘴。

莹月回过神,眨了下眼,没张,反而警惕地把嘴巴闭紧了。

吃着饭呢,干嘛叫她张嘴,太奇怪了,也不好看。

方寒霄赶时间,没空跟她细说,手掌伸过来,直接掐着她粉白的脸颊迫着她张嘴。

莹月:“……呃!”

她傻了,还没有人这么对待过她,不但嘴巴张圆了,两个眼睛也瞪得圆圆的,整个人都是惊呆的了状态。

方寒霄还不满意,指尖加了把劲,让她把嘴巴再张大点。

莹月终于反应过来了,窘迫得头顶都要冒起烟来,嘤嘤地在他手里挣扎,同时努力往身后的椅子里缩,想躲开他。

闹什么。

方寒霄眯了眯眼。

他不松手,同时另一只手想划写解释,但莹月只是挣扎,根本不往桌面上看,还是旁边侍立的玉簪忽然间明白过来,忙道:“姑——大奶奶,大爷是想看看你的伤口,你别动,叫大爷看看,若还要用药,好请大夫过来,可别耽误了。”

莹月缩在椅子里顿住。

她昨天浑水摸鱼骗到过一碗药喝,但当时情况乱,王大夫只是说后面要好好养着,是不是还需要吃药,他没有明确表示,如果要,她却没有,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自己养着,养不好,以后说话真变成了大舌头,可就糟了。

为大舌头的阴影笼罩着,莹月终于不动了。

但光不动也不行,方寒霄掐在她腮帮上的一根手指点了点,催促示意着她把舌头伸出来。

大舌头大舌头大舌头——

莹月冒着烟,乌长的眼睫颤动着,努力鼓励(吓唬)着自己,终于把舌头吐出来了一截,自我感觉傻出天际。

她心里乃至于埋怨起自己来——撞到头也好呀,为什么偏偏是咬舌呢!

她的咬伤在舌面左侧,血是已经不流了,但伤痕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十分鲜明的一道血印,血印周围的舌肉微微肿起,有一点点糜烂,因伤在嘴里,时时有口水润着,并不腌臜,看去只是十分可怜。

方寒霄看清了,终于松了手。

莹月往后一仰,忙两只手一齐把嘴巴捂住。

方寒霄没再做什么,站起来往外走。

玉簪想起来,赶着拦了一拦:“大爷留步。”

转身匆匆去把收在空荡紫檀立橱的那个红包取了出来,双手呈给方寒霄道:“这份礼太贵重了,大奶奶收受唯恐于理不合,想交与大爷保管。另外,婢子想问一问,大奶奶的嫁妆不知放在何处,大奶奶的衣物用具都在里面,新房里没有这些,有些不太方便。”

方寒霄皱眉,目光往屋里扫了一扫——洪夫人连要给他的通房都配齐塞了来,他以为经过这么一天,嫁妆也该送进新房来了,不想竟是没有。

——这其实不奇怪,他都不把莹月放在心上,洪夫人难道还会真心替她考虑不成,所作所为,不过只从各自利益出发罢了。

他看了莹月一眼,她背朝着他,娇小纤瘦的身子被椅背挡了大半,露出来的确实是昨天那一袭旧嫁衣,他只是不留心,此刻想起便也记得清楚,她襟前应该还有着脏污血渍。

就这么件衣裳,她凑合穿了一天,有嫁妆也没敢提起来要,逼到没法了,借着还他红包的由头方由丫头就势开了口。

这个徐家女这么进了门,他觉得自己所为已经不算亏待了她,可实际上,是她傻得不知道展示自己的难处而已。

方寒霄缓缓走回去,到莹月身边,划指写给她看:昨日一切都由二婶处置,你的嫁妆应当也在二婶那里,让那六个丫头去与你要,要不回来,她们也不必回来了。

莹月先拿眼角余光随着他的手指动着,但看到后来,她的眼神不由亮起来:这么好的主意,她怎么想不出来?!

她坐直了身子,给玉簪一字一字地慢慢传话,玉簪凝神听完,也是觉得很妙,笑意满满地转身,脆声把这句话给一直干站在屋子另一边的六个丫头宣读了一遍。

六丫头:“……”

真是觉得非常倒霉了,可是又不能不听,既然要在新房伺候,那主子吩咐的第一件事就顶回去,便是她们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

一群人乌云罩顶般,拖拖拉拉往外走。

方寒霄跟着出去。

玉簪手里还捧着红包,忙追两步,方寒霄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回手向她一摆,径自走了。

这显然是不要的意思,玉簪不便再耽误他,迟疑地顿了脚步。

“大奶奶,大爷不收怎么办?”

莹月头皮先麻了一下。玉簪当着外人这么叫她还好,现在私底下也改了称呼,她听起来奇怪得不得了,可才差点为这个吃了亏,她再不习惯也只能说服自己慢慢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