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珍儿见她脸红,更不痛快了,莹月的每一点反应,在她看来都是连着夫妻之情,都是往她心中的伤口上撒盐。

“大奶奶,我们走吧。”

石楠伸手扶莹月,她觉得这个什么大姑奶奶太奇怪了,不过在别人府上,她也不想惹麻烦,就想先走再说,离她远点。

莹月也是这个意思,就应了声要走,谁知脚步刚动,又被拦住了。

这下带路的丫头都看不下去了,出声道:“大姑奶奶,这是我们二夫人请的客人。”

言下之意怎么能对客人这么失礼。

薛珍儿并不把她放在眼里,理都不理她,丫头无奈,低低说一声:“我去禀报二夫人。”

忙忙跑走了。

薛珍儿倒是没有拦她,也没有再对莹月做什么,其实她来的本意只是想看一眼莹月是什么样子,话都没想和莹月说,但是真的见了,她就控制不了自己了。

两方僵持着,薛珍儿知道自己该走了,真把陈二夫人引来,她面上要不好看,但她就是动不了脚,好像自虐一样,要多看莹月两眼。

莹月被她看的,浑身都不自在,徐大太太都没用这么复杂的目光切割过她。

她渐渐有点冒上小火星来了,吵架她是不会的,索性撑着也不说话,只是跟薛珍儿对看。

于是等方寒霄到来,就看到小径上,两个人对面立着,跟过招一样,大眼瞪小眼,无声胜有声地。

方寒霄:……

这都是什么。

他跟薛嘉言又聊两句之后,薛二老爷回来了,便一起商量了一下薛嘉言的新差事,薛二老爷十分高兴,连连说太麻烦方老伯爷了,改日一定登门道谢,说了一阵,陈二夫人那里遣人来说开宴,几人就一起过来了。

一过来,逢上了丫头来告状。

方寒霄作为莹月的夫婿,妻子叫人堵了,他当然是得来亲自来看看的。

就看到她脸板板地站在那里,眼睛睁得圆圆的,跟人对峙。

陈二夫人亲自一起过来的,已经连声抱歉上了,又忙去训薛珍儿,说她不知礼仪,太放肆了。

薛珍儿没反驳,她就没怎么听进耳朵里,心神全转到方寒霄身上了。

方寒霄既对薛珍儿无意,那就不打算涉入他们薛家内部的纷争,很有分寸地过去拉了莹月的胳膊就要走——

他忽然警醒,这是外人面前,他拎莹月拎习惯了,外人看着可不对劲。

他手掌便顺势下滑,拉住了莹月的手,牵着她从小径旁边往花厅走。

莹月的脸板不住了,很快红透了。

她被方寒霄挟制着行动的时候双方距离也很近,可是她没有觉得怎样,现在不过牵个手,身体没有别的地方再接近,可是她感觉自己的心,扑通,跳了好大一声。

她不知道牵个手会这样,他的手掌很大很暖,手指应该都比她长出一截,让他拉着,有一种被包裹的感觉。

她很不好意思地想挣脱。

她纤细的手指乱动,手腕也跟他蹭在一起,方寒霄被她蹭得掌心手腕发痒,警告似地瞥她一眼,不是牵了,手掌合拢直接把她攥牢了。

“……”莹月闷了一下,找了个借口,“你手上好像沾了脏东西。”

她也不是虚言,他掌根往下那一块确实有不知什么东西好糙,手腕跟她磨在一起的时候磨得她皮肤痛。

握这么紧,她有点怕蹭到她手上去。

方寒霄顿了片刻,把手腕抬起翻过来一点,给她看了一眼。

一道蜈蚣般的虬结伤疤爬在上面。

莹月心中一颤,这伤在手腕内侧,她此前没有发现过,现在一看,忽然便想起来他是遇过匪的,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废了嗓子。

她把别人的伤疤当成了脏东西——这么一想,她就觉得很抱歉了,小声道:“对不起。”

方寒霄没回应她,只是把她拉回了花厅,才终于松了手。

一时陈二夫人也回来了,看来是处理好了薛珍儿,又来跟方寒霄莹月赔礼,方寒霄知道薛家两房的关系,这事完全怪不着陈二夫人,便只是表示无事,陈二夫人也不想多提薛珍儿坏了气氛,就顺水推舟地带了过去,很快吩咐开起宴来。

有薛嘉言在,这场面就冷落不了,花厅外小戏们还又开了一出戏,丝竹悠扬唱词婉转,似有若无地传进厅中来,这一场宴仍是宾主尽欢。

到走的时候,莹月已经不大记得薛珍儿那件事了,她坐在马车上,只是回味着才听的戏文。

玉簪石楠都在后面的小车上,没人可以跟她讨论,莹月憋了好一会,终于憋不住了,眼睛亮亮地跟旁边的方寒霄搭话:“孟姐姐说,我们听的这出戏是里的一折。”

方寒霄:……

他早已察觉莹月在他旁边有点不安分了,她没什么大动作,只是好似揣了许多心事似的,几回欲言又止,他以为她是想问薛珍儿的事,又问不出口,结果她好像终于鼓足了勇气,一开口跟他说的是什么——?

莹月还问他呢:“你从前看过吗?”

方寒霄无言以对,过一会,点了点头。

他反正是不会说话,能点个头就算给回应了,莹月受到鼓舞,很投入地自己往下说起来:“这出戏讲的是司徒王允用义女貂蝉离间董卓和吕布两父子——”

她就说了大半路,方寒霄被她吵了大半路,到最后眼睛都闭上了,莹月还要拽着他问:“——你觉得呢?”

这是说到其中一个剧情点,她夸那句唱词写得很好,夸完还要向他找认同。

方寒霄心情舒散着,懒懒地,终于还是闭着眼点了点头。

☆、第36章 第36章

莹月出了一回门,回来心情本来是极好的, 薛珍儿根本没给她造成任何困扰, 这个大姑奶奶虽然对她很不客气, 但她觉得自己反正也不和她一个屋檐下过,以后能不能见第二次面都很难说, 她自己的小姑子方慧又厉害又可爱, 一点也不烦人。

所以休息了小半日后,她就琢磨着开始做自己的大事了。

她没有书看了,书荒的日子不好熬,所以——她打算自己写了!

她没有钱买书, 可是现在她不缺纸笔呀,哪怕用完了, 方寒霄肯定会再补过来,这是他的必需品。

怀揣着这个小心思, 她严肃地铺开了纸笔,把宣纸展得平平的,选了最喜欢的碧玉管笔, 一边磨墨,一边打起腹稿来。

这个腹稿不难打, 她只打算先写一篇小小游记,就写她昨天出门做客的事,坐车看戏吃饭, 每个程序都是明摆着的, 她连演貂蝉的旦角扮的衣裳首饰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但磨墨好了,真准备下笔的时候,她卡住了。

就直接写“昨日出门”?太简单了。

至少铺垫个天气什么的——用什么词好呢?

风和日暄?这个词很好,但是是别人词里写着的,就算借用,第一句就跟人家重了不好吧。

那怎么写呢,春风日暖?也不对,现在天气虽然还不热,但实际来说不算春天了——那就夏风日暖?怪怪的。

第一句,她就琢磨了有小半个时辰,一心想开个好头,但是开不出来。

看别人的书真没有觉得这么难,洋洋洒洒几万字一气呵成,哪知道轮着自己,这么费劲。

石楠见她坐禅似的坐了许久,在旁劝了一句:“大奶奶,去院子里走一走罢,久坐身子要僵了。”

这么正襟危坐跟歪着看书不是一回事,是需要消耗体力的,她一说,莹月也觉得腰有点酸了,想了一下,放下笔站起来。她打算换换脑子,出去看一看风景,说不定好词就来了。

石楠跟她后面出去,她可不是白劝莹月的,她也有自己的话想说呢,一见把莹月劝动了,忙和玉簪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左一右地陪上莹月了。

“大奶奶,”玉簪先笑着开了口,“中午把大爷叫来一起用饭吧?大爷总是一个人在那边院里,怪孤单的。”

孤单?

莹月噗哧笑了,她觉得这两个字实在放不到方寒霄身上去。

玉簪见她这反应,无奈了:“大奶奶!”

“别生气嘛,我不是故意的。”莹月安抚她。

石楠性急,挨着莹月把话直接说了:“大奶奶,现在跟之前可不一样了,我们真得抓紧点,你看昨天那个什么大姑奶奶,大爷过来了,她那个眼神,跟长在大爷身上了一样,可不知羞!”

她说着,很有点气愤,跟薛珍儿已经占着了方寒霄多大便宜一样。

莹月道:“是吗?”

她没有注意看,方寒霄过来直接就牵她手了,她哪还留心得到别的。

石楠重重点头:“是!我后来找着他们家的丫头打听了,那个大姑奶奶应该是在家守寡的,她自己的男人死了,想另外找就另外找去,大爷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哪是她想得着的,真是不要脸。”

玉簪昨日没跟到净房去,但在回来的马车上石楠就已经告诉过她了,当时怕莹月出门一趟疲倦,没有立刻来劝,但两人早已商量好了,歇一歇,找着了机会一定要好好跟莹月说一说,不能再由着她了。

已经成亲的的两个人,一个多月了,还各住各的,跟过家家似的,这怎么成呢,要是叫别的妖精们乘虚而入了,哭都哭不及。

她就在另一边也紧着劝:“大奶奶,我觉着大爷人真的挺好的,如今这日子,比我们从前在家里过得还自在些,是不是?”

吃着他的,用着他的,还跟他去看了非常好看的戏,这时候再要说方寒霄坏话,莹月自己也觉得说不出口了,犹豫着,点了头:“嗯。”

两个丫头见她松了口,都精神一振,石楠忙跟着道:“那大奶奶也热络些,别怕,大爷说不了话,他就是不高兴,顶多抬腿就走,不会骂人的——总不至于特地找张纸来写着骂罢,大奶奶这样的性子,不可能把他得罪到那么厉害。”

正在院里浇花的宜芳在旁听见了,甚是无语——真是什么主子养什么丫头,大奶奶从娘家带来的两个开头几句还说得像样,很快就歪了,什么叫“写着骂人”,这劝主子,哪是这么劝的!

她是六丫头之一,身上也是有任务的,把洒水的小壶一放,跟上来了,笑道:“大奶奶要请大爷过来用饭?吩咐我一声就是了,我正好闲着。”

说着直接就出院门去了,脚步飞快。

莹月叫都叫不及,傻了眼:“哎——”

玉簪石楠很高兴,她们是不会这么违背莹月意愿的,但是别人做了,那也不错嘛。

玉簪忍着笑,还假惺惺地说了一句:“这个宜芳,怎么这样急,都不听大奶奶的话,回来我要说说她。”

莹月不傻,怎会听不出来她的语气,鼓了鼓脸颊,很没威慑力地瞪她。

石楠就直接笑了出来,又劝莹月:“我们都是为大奶奶好,如今真该为以后打算打算了,总不成一辈子就这么混着过,你愿意,大爷可熬不住,要是往屋里收个把人,奶奶这样的脾性,斗得过谁?那是吃不完的亏。”

莹月沉默了,她虽然天真,但那么些书不是白读的,知道树欲静风不止的道理。方寒霄真纳了妾来,一个院里呆着,那不是她想独善其身就可以办到的,她不找人麻烦,别人要找她事,以徐大太太之威势,云姨娘偶尔还能给她添点麻烦呢。

不过她心里又想,方寒霄平时都不大理她,宜芳去叫,很大可能也叫不来,她倒也不用先就退缩起来。

便点点头:“我知道。”

两丫头见了,都很欢喜,再接再厉地教起她来,告诉她等方寒霄来了,她要怎么显得温柔贤淑一点,把方寒霄多留一刻是一刻,方老伯爷的病如今很有起色,不再需要方寒霄日夜随侍,所以留他也不会有孝道上的顾虑。

说实话,玉簪石楠在大方向上是对的,但说到这些细节,就暴露出在男女之事上的认知不足了——说白点,比莹月没强到哪儿去。

院里的其他丫头假装无意地靠近来,渐渐听不下去,忍不住接棒,给出专业指点,非常直白粗暴——先把方寒霄在床笫间拿下,房都没圆,紧着给他展示品德有什么用?

怎么拿下?非常简单,缠着他,别让他走啊。

“怎么缠?要是缠不住呢?”石楠很有好学精神地问。

丫头低笑:“这当然得看大奶奶的本事了。不过大奶奶是新妇,脸面薄,我出别的主意恐怕是为难着大奶奶。那就来最简单的一招,装病,心里闷,就想要大爷陪着。”

石楠一拍巴掌:“这招好!”

不费脑,易实行,比她想的那些可强多了。

莹月十分羞耻:“我不要!”

装病勾引男人?这六个字才在脑子里过一遍她已经要爆掉了。

“我要回房里了。”她宣布,转身往屋里走。

没有人阻拦她,但是她身后忽然传来丫头的请安声:“大爷来了。”

莹月一惊,转头看去。

方寒霄穿着一袭葱白长袍,腰系革带,正慢悠悠地迈着长腿走了进来。以他本身风采,再穿这个颜色的衣裳,入人眼帘直接就是四个字:玉树临风。

宜芳那丫头去叫他,眼神十分活络,不安分地转来转去,他心里有数这不是莹月使出来的人,不过,他还是来了。

原因?

不需要的,他也不想琢磨那么明白,他往自己的新房来,还需要理由不成——他总是不来才说不过去。

而他来都来了,莹月不能告诉他“我没请你”,只好闷闷地把这个“亏”咽了下去。

方寒霄比她自在,自顾就进了屋子。

石楠精神抖擞,道:“我去厨房,让吴嫂子多备两道菜!”

平江伯府主子们不多,一共只有两房头,大房还只剩了两口人,所以都是公用一个大厨房。

吴嫂子应该是方寒霄这边的人,新房这里的饭食从她手里过,从没受过什么留难,吴嫂子还十分用心,常常变着花样地给送来——直到现在玉簪石楠在府里熟悉点了,她两个比在徐府过得也松快不少,闲工夫多,会自己去拿,吴嫂子才不送了。

莹月在玉簪含笑催促下,磨蹭着往房里走。

丫头要不说缠着方寒霄那番话,她不会这样不自在,跟方寒霄聊过一回戏文——基本是她单方面地,她心态本来已经好些了,但才那么说过,方寒霄还随后进来了,她觉着以他当时的距离应该是听不见她们说了什么,但疑心易生暗鬼,她就忍不住想万一叫他听见只言片语的呢,他该怎么想她,多丢人呀!

所以进了房,她也不走近方寒霄,隔着他好一段距离,跟中间划了道楚河汉界似的。

方寒霄察觉到了,本来没留心她,因此反而觉出不对来了。

丫头说那些话的时候,他还没有进门,他没长顺风耳,并没听见什么,但莹月这个反应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昨天还那么吵他,连他闭上眼睛都不放过他,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

小毛丫头,哪来这么些古怪。

方寒霄暂不管她,自己到桌前坐下,玉簪忙上前给他倒茶,又冲莹月使眼色。

莹月装作没看见,他坐下了,她就好找自己的位置了,走到书案前,拿起笔来继续打腹稿。

只是她先前一个人都没想出来,现在屋里有个那么强的存在感,又哪还静得下心去,想来想去,脑子里被糊住了一样,就是通透不了,找不着感觉。

方寒霄独自坐着,感觉倒还不错,她吵的时候很吵,安静的时候也很安静,要总那么跟他叽叽喳喳,那他受不了,便装样子也难装出来。

说不上来是什么情形的气氛中,石楠和另一个丫头抬着食盒回来了,莹月能若无其事跟他两处坐着,不能分两桌吃饭,只好过去了。

怎么说,这种不自在的感觉是会弥漫并进化开的,莹月意识到自己把气氛搞得奇怪了,正因为意识到了,又没个台阶可下,她把自己困住,只有更加不自在了。

巧的是那个教她装病的丫头还进来服侍,帮着摆饭,莹月见着她,心内就发虚,同时坚定地想——她才不装病,她干不出来!

为了跟方寒霄表白她非常健康,让他就算听见了什么也不至多想,她努力地吃着饭,还添了一碗。

她要求添饭的时候,方寒霄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莹月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不自在感就消除了不少,跟他微笑了一下。

方寒霄收回了目光,漫不经心地想:真的能吃。

怪不得这么快把自己养圆润了。

正用着饭,屋外来了一个丫头,抱着一摞各色帖子信件,禀报:“周先生偶感不适,告了假,这是这两日累积下来给老太爷请安慰问的文书,老太爷说,请大爷帮着分一分,该写回信的写个回信,别人一片好意,别拖延了寒了人的心。”

她说着,眼尖地瞥见窗下的书案,过去一放,脚不点地地飞快走了。

方寒霄:……

方老伯爷这是知道他来了新房,才有意这么干,把他拖在这里久一些。

对方老伯爷的话,他不愿意听的往往就直接不回应,但他心里有个度,并不事事都跟方老伯爷拧着来,十回里违他八回,总也得答应两回。

用过了饭,他就踱到书案前坐下,墨都是莹月现成磨好了一砚池,他拆了信件,提笔便挨封回起来。

他忙着,莹月正好不打扰他,新房是一明两暗,共三间屋,她就轻手轻脚地走到另一边做暖阁及半个库房的小间里,打算歇一会。

她有点不太舒服——吃多了。

方徐两家生活水平不同,方家在饭食上要好得多,且也没人克扣她的,莹月比在徐家确实饭量见长,但再长,两碗饭仍然超出了她的正常所用,盛都盛来了,又不好剩下,她勉强塞下去,就有点撑着了。

这感觉不好过,她躺到炕上,想睡一会都睡不着,只觉胸腹间都好似被什么噎着,她要了茶喝,想把冲下去。

玉簪起初不知道,依言给她倒了两遍茶,莹月喝了——她更撑了。

她脸都皱了,玉簪慌了:“怎么了?可是吃着不新鲜的东西了?”

莹月苦巴着脸:“……我撑着了。”

要是饭食不新鲜,她这会儿该上吐下泻了,没别的反应,只是噎,那就是单纯撑着了。

玉簪听了,想笑又笑不出来:“大奶奶今日用得多,我以为是想了半日文章,耗神耗的才这样,早知我就拦着了。”

“我躺一会,应该就好了。”

莹月虽然难受,但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就忍着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