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清渠院里。

刚才外出不在的云姨娘顶着烈日, 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她从十八岁起跟了徐大老爷,如今也是三十多的人了,这个年纪的日子一旦难熬起来, 更易催逼容颜。

她出去时努力妆扮齐整了一番,但现在条件差了许多, 劣质的铅粉使了不如不使, 在骄阳下只来回绕了一圈,脂粉就因为闷在毛孔里的汗渗出而浮上来,跟戴了一层面具一样, 窘迫地展示着迟暮的悲哀。

梅露见她热得嘴唇都干裂了, 忙去捧了茶来,这茶跟从前也不同了,云姨娘渴着的时候不觉得, 一气喝完一杯,再喝第二杯的时候就受不了了, 越喝越慢,最后皱着眉,把还剩着的大半杯放到了炕桌上。

然后她才觉出有点不对,转头看了一眼对面只是埋头缝着手里一件中衣的女儿:“——你怎么了?”

惜月道:“我没事。”

她声音干干的, 又叫了一声菊英, “你去给姨娘打扇,我总在屋子里, 不热。”

原站在她边上的菊英答应着, 走到了云姨娘身后, 继续挥起手里的一柄水绿花蝶图纱织团扇。

扇子的纹样很好看,但再细看,就会发现扇面上已经有两根纱跳了,没有合适的丝线,无法补回去,只能就任那两根线那么突在外面。

大厦一倾,残酷在方方面面。

惜月不说,云姨娘也没有力气追问了,她实在顾不上,自己呆呆坐了一会,忽然落下泪来:“二姑娘,是姨娘害了你。”

惜月的手一抖。

她戳到手了,尖锐的针尖戳进指尖,痛到心尖。

但她没有叫疼,只是随手一抹,把那滴血抹了去,然后道:“姨娘别这么说,姨娘是为了我好,我知道。”

云姨娘似乎没有听进去,只是有点失神地道:“我见到三丫头跟方家那大爷了,三丫头不知为着什么事,蹲在地上哭,方家大爷在旁边写着字哄她,他虽然不会说话,可看上去待三丫头不错,人生得也很体面。要不是从前姨娘心太高——”

惜月要重新缝制的手顿住了,她知道莹月为什么哭,低声道:“姨娘别说了。”

她不想多想这些,恐怕自己会难以再承受。至于是承受不住对莹月的所为,还是对于自己过往选择的追悔,她分不出来,也不想分。

她转移了话题:“姨娘没有见到老爷,对吗?”

云姨娘会出去,是为了想法设法堵徐大老爷去的。

打从她们逃家回来后,日子就一落千丈,徐大太太作为主母,从前是没想跟云姨娘认真,徐大老爷常年不着家,空的不只是她的屋子,也是云姨娘的屋子,对这些不受宠的妾们,徐大太太虽然仍旧看不顺眼,但不到十分扎眼的程度,于是不曾使过太激烈的手段对付。

但云姨娘敢这么跟她作对,就不一样了,不把云姨娘收拾老实了,别人有样学样地作反起来,她还怎么管家?

勒令迁院子,找借口把大部分下人调走,克扣份例,全套手段毫不留情地砸下来。

对于待遇上的直线下降,云姨娘可以忍,她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如果受点罪能让徐大太太把这口气出了,她愿意。

所以开始的时候,她没想过去找徐大老爷求情——想找也不容易,徐大太太疏漏了一回,不会给她第二次机会跑出家门去。

但徐大太太的酷厉不止于此,她撂下了要命的一句话,令得云姨娘和惜月魂飞魄散,心气全无。

——“二姑娘心高,伯府的公子都看不中,我竟不知该与你寻个什么人家才好了,既然如此,二姑娘就安心地在这院子里住下吧,不论十年八年,家里总是不缺你一口饭吃。

免得二姑娘嫁到那些不如意的人家去,委屈了你这娇贵身子不是?”

这一招太绝了,竟直接就绝了惜月出嫁的路,便是连那普通百姓的门户都不给她找了。

云姨娘哪里还能坐得住,冒着让徐大太太折磨人的手段再升级的风险,也得去找徐大老爷做主了。

要找徐大老爷,先得等,等来等去,终于等到了今天。

可是她还是没有见到徐大老爷。

“我去晚了一步,没想到他就在家里坐了一会,已经又走了。”云姨娘咬着牙,忍耐着不在女儿面前露出怒容来。

惜月听了,怔了一会,她不想想起莹月,但不知怎地,又控制不住地提起她来,自语似地道:“到头来,是三丫头通透。我从前还说她傻,既不会讨好太太,也不知道多往老爷跟前去。我是都做全了,可是,又怎么样呢。”

不过一场无用功。

云姨娘没有接话,她说过一回莹月就算了,现在只是焦心在自己女儿身上,重重地叹过两声气,又觉自己太灰心丧志了,勉强挣出一点笑容道:“你别乱想,这是老爷的家,他总是会回来的,我们多打听着,下回肯定就能见到了。我违了太太的意,太太罚我罢了,你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哪能真的从此就不能嫁人了,只要能见着老爷的面,指定一说就通。”

惜月低垂着眼帘,唇边划过一丝讽刺的冷笑。

她在这里住了将近三个月了,三个月!

她的父亲像全然不知道这回事一样,从前她主动承欢膝下,徐大老爷对她也和颜悦色,好似挺宠爱她一般,可当她没办法往他面前去了,他从来也没主动来过,也许甚至都没有想起来问过徐大太太一声。他眼里,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她这个女儿。

这三个月熬下来,足够她对这个亲爹熄灭幻想,她靠不住任何人,只有靠她自己。

惜月丢开了缝到一半的中衣,站起来道:“菊英,打水来,我要洗脸更衣。”

菊英以为她热出汗来了,想洗把脸凉爽一下,就答应一声匆匆去了。她们如今往厨房去要个热水都艰难,幸而天热,只是洗脸的话,冷水也能凑合。

一时洗过了脸,惜月没有坐回来,而是坐到陈旧的妆台前上妆去了,云姨娘看愣了:“二丫头,你想做什么?”

徐大太太那句要命的言辞太吓人了,并且目前为止,她还真的兑现了她的话,没有让惜月出去见人的意思,所以惜月闷着越来越颓,已经有好一阵子粉黛不施了。

惜月静静地道:“姨娘不要管,我自有办法。”

云姨娘怎么能不管,她急道:“二丫头,你别着急,别乱想主意,再得罪了太太——”

惜月给自己画着眉,道:“姨娘,我还能怎么得罪她。”

云姨娘一时失语了:不错,这已经几乎是最坏的情况了。

“再坏,无非她拿根绳子来把我勒死!”惜月的语调在压抑中窜了一个高调,然后又平静下来,“那也没什么,我在这里,跟死又有什么差别。”

她不是傻兮兮的莹月,有本书就可以当这里是世外桃源,她跟望月才是相同的,生来一颗望上的心,叫她闷在这里,年华像那院子里的花草一样,那么用不着等到枯死的那一天,她已经憋屈得活不下去了。

云姨娘揪着心问道:“那——你想怎么办?你总得告诉姨娘一声。”

惜月已经画好了眉,在用唇脂了,她还是少女,再憔悴,丰韵的底子也在,粉不好,她就不涂,就用这两样也把气色提亮了几分,然后吩咐菊英给她梳发。

再然后,她才回答云姨娘:“太太不是不肯给我找人家吗?我也不要她费心了,家里今天现成有,只看我豁不豁得出去罢了。”

母女连心,云姨娘迅速领会到了她的意思,失声道:“你说大姑爷还是三姑爷?你、你难道要给人做妾?!”

“当然是大姐夫了。”惜月笑道,“姨娘,你记得吧,大姐姐往隆昌侯府才去一趟,就能把这位如意郎君收入囊中,她可以,我为什么不行?我甚至不需要正妻之位,想来大姐夫应当愿意怜惜我。”

云姨娘简直错乱:“这不行,你别胡来,你敢跟大姑娘抢夫婿,太太不会放过你的,何况大姑娘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到她手底下,日子恐怕就和姨娘过的一样——何况你是尚书后人,怎么能与人做妾!”

徐老尚书在徐家有着崇高的地位,徐大老爷和徐二老爷越是不争气,徐家人越是想念他老人家,连云姨娘都不例外。

“姨娘,你慌什么。”惜月反而十分镇定,“太太不想我去抢大姐姐的夫婿,那就把我嫁到别的人家啊。”

“或者,她要是不想我到大姐夫面前去丢人,那也该尽快替我找个人家。”

只有破开眼前的这一道死局,才好谈后面的事情。

徐大太太当然会大怒,即使答应给她找人家也不会找什么好人家,但再坏,会有个底线,因为她的丈夫,将来是要跟岑永春做连襟的,找个下三滥的,徐大太太不在乎自家的脸面,也得顾虑一下岑永春的想法。

……

云姨娘不说话了,她考虑起来。

求恳,她知道的,其实已经很难有作用了。

威胁,也许不失为一条路子。

☆、第44章 第44章

莹月借了徐大太太的厢房在洗脸。

一边洗一边叹气。

因为洗脸之前, 她从镜子里瞥见自己的模样了——眼睛肿的, 鼻头红的, 脸颊涨的, 真是丑得吓她一跳。

她小姑娘家,平时虽不十分在衣饰上用心, 到底心里还是有些爱美, 想到自己就这么样蹲在院门外跟方寒霄哭——不堪回想。

方寒霄奇奇怪怪, 看见她这么丑, 好像还对她有了点责任感似的,她洗个脸,他不回去堂屋里坐着,还要在这边门口守着, 让她怎能不忧愁。

她只能把布巾多在脸上捂了一会,权当是逃避过他了,然后假装翻篇地拿下来。

天热,她本来就没涂脂粉,倒也不存在补妆的问题, 洗过脸后,正好徐大太太也派人来叫了:“三姑爷,三姑奶奶, 太太那里摆饭了,请三姑爷和三姑奶奶过去。”

莹月答应一声, 站起来。

她心情已经平复下来了, 惜月不告诉她是为了自保, 她仍旧觉得她没有什么错,只是,她们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了。

和方寒霄走到堂屋里,丫头们刚摆布好桌椅,望月和岑永春已经入了席,徐大太太坐在上首,一眼看见莹月,她这时候甚为幸灾乐祸,有意问她:“三丫头,跟你姐姐拌什么嘴了?二丫头脾气向来硬些,恐怕给你委屈吃了。”

莹月不想跟她诉苦,道:“没有什么,我自己不小心磕了一下。”

当着好女婿的面,徐大太太不便再逼问她,似笑非笑地罢了,心下十分畅快。

她如今,是再也没有心事烦恼了,儿子在外有岳父照管,女儿在京嫁得高门,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有味,想想都能笑出来。

岑永春心中也有得意,这一对比,他横刀夺来的望月美貌大方,方寒霄不得已娶去的庶女说哭鼻子就哭鼻子,小娃儿似的,可见幼稚,比着望月明显要差一截。

他就又有精神和方寒霄说话了,方寒霄听着,并没有什么不耐烦之意——就出个点头或摇头,有什么好不耐烦的。

直到各色鲜美的菜肴摆上来,岑永春才终于意犹未尽地住了口。

他被方寒霄灌过一回,不长记性,因为觉得今日太扬眉吐气,还要找着方寒霄喝酒,方寒霄是无所谓,他的酒量喝倒两个岑永春毫无问题,就陪着他喝。

莹月小小地觉得有点不乐意——又喝。

等下又要一身酒臭地回去。

不过她也管不了,只好自己默默吃饭。

总算岑永春这次没有在岳家把自己喝倒的意思,感觉差不多了,就停止了,也用起饭来。

他的酒意在饭后渐渐有点泛了上来,望月见他醉眼惺忪,她是想在娘家多留一阵,就柔声劝他,问他要不要到徐大老爷的书房里午憩一下再走。

岑永春心情好的时候,就好说话,点头答应了。

望月很高兴,忙亲自扶了他去,徐大太太也一叠声命丫头帮忙去伺候着。

没人留莹月和方寒霄,莹月也不想再在这里,小声跟方寒霄道:“我们回去吧?”

见他点头,就站起来向徐大太太告辞。

徐大太太早巴不得把他们打发走了,敷衍地立刻应了。

莹月就同方寒霄出来。

走到大门外,上了车,行了一段了,她有点被颠得困了,在身边方寒霄淡淡的酒气中快合上眼的时候,忽然灵光一闪,猛地惊醒,脱口叫了一声:“哎呀!”

惜月给她的打击太猝不及防,她把赎石楠亲人的事给忘了!

方寒霄疑问地转头看她。

莹月很后悔地给他解释了,都怪她,她连银票都带出来了,结果出了点意外,就记不得要办的事情了。

方寒霄听了,探身出去,拍了车夫一下,做了个手势。

车夫粗着嗓门道:“爷,要回去?是有东西落下了吗?”

方寒霄点点头。

车夫就应着:“好勒!”

他侧出身子,冲后面那辆小车的车夫喊道:“回去,回去徐家,爷要取个东西!”

小车车夫道:“知道了!”

两辆车便转了向,掉头重往徐家而去。

莹月不好意思,又充满感激地道:“谢谢你。”

方寒霄扶了一把她因为转向而有些东倒西歪的身子,嘴角翘了翘,随意地摇了下头。

他们走出去不远,不多时回到了徐家门前,后面的玉簪石楠先跳下来,来扶莹月下车。

莹月一边伸出手去,一边向石楠笑:“我把你的事忘了,你不提醒我一声。”

石楠自己的亲人,她当然是记得的,只是莹月都哭成那样了,她怎么好拿自己的事再烦主子,就忍住了没有说,想着下回来时再想办法,到底心下有一点失望。

不想能重又回来,她高兴得不行,笑嘻嘻道:“多谢大爷,多谢大奶奶!”

一行人往里走,才离开的姑爷姑奶奶,门房上没有必要拦,就放他们进去了。

绕过影壁,才到外院,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中间合着哭声,妇人的怒斥声,这些动静不十分大,但穿透性很强。

莹月的脚步停住了,石楠吃惊地道:“那个方向是老爷的书房,出什么事了?”

莹月不知道,但方寒霄毫不迟疑,已经径直顺着动静走过去了,她也有点好奇,就跟了上去。

徐家宅院比一般京官家要大,但比平江伯府差得远了,很快,绕过几株花木遮挡,他们就来到了事发地。

这里已经围了好些人了,都是下人,小厮丫头不一而足,挤在房门外探头探脑地。

方寒霄个高,走到后面,往里一看——他剑眉一扬,把前面几个下人都推开,转头把莹月拉到身边来。

莹月看清了房门里的情形,惊得抽了口冷气:“——二姐姐?”

其实惜月衣着都还很整齐,此刻缩在墙角里,看着距岑永春有一段距离,但是,她出现在这里本身已经是很不对劲了。

于是方寒霄得到了确认。

而从里间望月失控的又哭又骂中,他也差不多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事由不复杂,岑永春饮过酒后,到这里休息,徐家二姑娘惜月偷偷摸到了此处,正跟岑永春拉扯的时候,望月心疼夫婿,亲自捧着一碗才熬好的醒酒汤来了,撞个正着。

就闹起来了。

“都在这里做什么,偷奸耍滑的,个个拉去打上二十板子才好!”

这是徐大太太匆匆赶到了,望月撞上这一幕以后,气得发晕,没空管别的,房外才围上了那么些人。

现在徐大太太闻讯一来,她脑筋还是清醒的,第一时间要把不相干的人都驱逐走。

只是下人们畏惧她,一窝蜂吓跑了,方寒霄并不,他稳稳地站在门边,动都不动。

徐大太太不知他怎么还会回来,脸都青了:“三丫头,三姑爷,你们别处坐坐去。”

一时也来不及问他们的归意。

方寒霄不走,莹月看他不走,就也不动。她忍不住往里面张望,心下吃惊又茫然,又还是有一点替惜月揪心——她怎么会想起来这样做,这是得罪死了徐大太太。

正想着,忽觉胳膊被碰了碰。

她抬头,见方寒霄望着她,她也看方寒霄,感觉他似乎在对她使眼色——但是在表示什么?

这笨姑娘。

方寒霄不看她了,目光转开了一下,找到后面的石楠,拍莹月肩膀一下,叫她看。

莹月反应过来,觉得惭愧了,她就是容易走神,方寒霄就能很专注地替她记着她要办的事。

她就忙向徐大太太道:“太太,石楠的娘和弟弟还在这边府里,我想要了他们去,我买——”

她想说她买也是可以的,忽然胳膊又被方寒霄撞了一下,她虽然不解,还是闭了嘴,转头又去看他。

方寒霄却没有别的表示了,只是环胸抱臂,倚靠着房门口,看着徐大太太。

莹月站在他旁边,这么一来,两个人等于把房门堵住了。

里间望月的哭骂还在不断响起,岑永春本来没怎么说话,他微醺又困,其实没怎么搞清楚情况,但被吵得烦了,加上看见方寒霄堵在外面,之前才觉得望月大方,不想这时候闹起来跟泼妇似的,他自己觉得打脸,这个脸在别人面前还罢了,少年时的心结让他觉得就是额外不能在方寒霄面前打,张嘴忍不住喝了望月一句:“好了,我又没干什么,你哪来这么多话!”

徐大太太听见,立即心疼起来,要往里闯,但方寒霄就是不让,她不能直接撞他身上去,看热闹的下人都被她撵走了,她看看自己带来的几个丫头,都不像是能撼动方寒霄的样子,又烦又闷地只能道:“——好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两个下人,你要,给你就是了!”

石楠欢呼一声,掉头就去找人了。

方寒霄不急不躁,手掌一摊。

徐大太太快气炸了:“——身契,去把身契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