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于家女婿,常年还都在这里跟随于星诚习学,这跟他自己家一样,他用不着等人层层传报,直接就能进来。

他满身的酒气还没散尽,但酒已经醒了,满面难以形容的惊悚表情,向着于星诚就道:“岳父,二妹妹被选成延平郡王妃了,我家该怎么办啊?!”

☆、第67章 第67章

于星诚闻言, 惊讶着在脑中寻索了一遍, 没找到想要的信息, 开口问女婿:“延平郡王是谁?”

徐尚宣呼呼喘着粗气:“就是蜀王家的次子, 御笔点了二妹妹,同时也把他的封号定下来了!”

于星诚明白过来, 这是才敕封的郡王, 难怪他不知道。

成了亲,就算成人了,这个时候封王从礼仪上来说是很正常的操作。

不正常的是, 会点选徐惜月为郡王妃。

惜月在这一波秀女里身份算是最顶尖的了, 比她出身还好的恐怕没几个,礼部谨慎, 怕被言官喷, 之前报上去的人选里根本没有她,然而最终圣旨上却直接出现了她的名字, 这其中可耐人寻味之处,太多了。

于星诚示意女婿:“不要着急,坐下说,细细说清楚了。”

“哎。”

徐尚宣抹了把汗, 刚坐下,一杯茶递到他面前, 他伸手接了, 发觉给他递茶的人衣饰不对, 不似小厮, 一抬头,险把茶盅摔了:“妹、妹夫啊,你怎么在这?!”

他才发现方寒霄也在书房里。

“镇海闲来无事,来走走。”于星诚代为解释,“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奇怪,你说你的。”

“哦哦。”徐尚宣一路跑进来,是真的渴,就把茶一口气喝了,喘匀了气,说起来。

他的经历不复杂,就是他在隆昌侯府喝多了酒以后,被送回家倒头就睡,睡着睡着,徐大太太来把他拍醒了,扭曲着脸面叫他出去接旨意。

他当时就把酒都给吓醒了!

徐大老爷不在家,他出离震惊地接了旨,掉头就奔于家来,找岳父讨主意来了。

于星诚沉吟片刻,问他:“你妹妹应当回来了吧?”

惜月无论是被送嫁往蜀地,还是延平郡王进京来迎娶,都是要从自己家里出嫁的。

徐尚宣连忙点头:“跟圣旨一起回来了,我想问问她怎么回事,但是她急着去看她姨娘,她身边又跟了八个宫里派来的宫人,我不好靠近,心里急得慌,就先来您这里了。”

“你观你妹妹神气如何?”

“和从前差不多吧?”徐尚宣迟疑,他毕竟也大半年没在家了,就是从前在家时候,也是在于家的多,和庶妹们关系算和气,但其实不那么熟悉。

于星诚摇摇头,又问他:“那你这个妹妹从前是个怎么样的人?”

徐尚宣道:“就——就那样吧?”

说实话,他一个男人,真没有多少时候呆在后院里和妹妹们相处,而且他作为家中的嫡长子,除了望月因为是同胞兄妹,底气更足些,敢跟他闹个性子外,别的几个妹妹哪里敢得罪他,在他面前都是乖乖巧巧的,给他留下的印象,就都差不多。

他知道自己这个回答太模糊了,努力想了想,加了一句:“我几个妹妹都挺好的,三妹妹格外安静些,喜欢看书。”

莹月八百年找他一回,为着问他借书,又找他一回,为着还书,作为后宅女子来说,这还是比较稀罕的,所以他对这件事的印象深些,还能说一说。

就是对于星诚来说,没什么用。他问的又不是莹月。

“对了,我娘和二妹妹关系不好。”徐尚宣并不笨,他南边历练那么久不是白历练的,又想了想,找到了另一个突破口来说,一边理清了自己的思路,“二妹妹这回选秀,都算是被我娘逼进去的,因为她之前不肯,咳咳——”

他瞄一眼方寒霄,咳嗽着把不肯替嫁这个话带了过去,继续道,“我娘生气处罚她,她求了我爹,寻到了选秀这条路。所以,她应该是个有主意的人。”

“——唉,都怪我不在家。”最后,徐尚宣说了这么一句,把过错全揽自己身上来了。

因为这整套事是徐大太太开的头,她不出那个荒谬的主意,牵不出后面这一串来,可他在家可以埋怨徐大太太,不能到外面说母亲的不是,只能说自己了。

方寒霄一直沉默听着。选秀这条路,其实不是惜月本人寻的,而是他寻的,当时只为了给隆昌侯添堵,顺便解惜月自己的困局,但是他也未料到,居然能选中。

与这件大事比,方伯爷那边倒是要先放一放了。

于星诚微皱了眉:“就是说,倘若亲家太太去问二姑娘话,是不一定能问出准话来了?”

徐尚宣愣一下,老实点头。

现在的惜月再不用畏惧徐大太太,她明面上碍着孝道不能怎么报复徐大太太,可倘若徐大太太想知道什么,她足有一百种方法敷衍她,一句实话都不会给她。

“你大妹妹也是问不出的。”于星诚这一句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徐尚宣还是只能点头,然后道:“我问吧,等我回去,二妹妹应该也跟云姨娘说过话了,岳父有什么话,交待给我,我去问她,她也许能说。”

于星诚摇头:“你是兄长,有些话不方便问。”何况惜月从前和他客气,如今会不会迁怒把他也算到徐大太太那一拨里,实在很难说。

他说着,转头去看方寒霄,方寒霄会意点头,上前拿笔写下:内人可以问。

于星诚终于松了口气:“这便好,总算有个能搭上话的人。”

他们必须要知道惜月到底是怎么选上的,而这一点只有去问惜月本人最准确。

方寒霄应下了话,他也不多嘱咐,只回头又去向徐尚宣道:“你回去,务必约束好亲家太太,圣旨已下,无论有什么心思,都不能再动了,到这个地步若出岔子,恐怕是你满门之祸。”

徐尚宣忙道:“是,我一定和我娘说。”

别的于星诚暂时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毕竟现下所知讯息太少,于是方寒霄和徐尚宣分头而出,各办各的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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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寒霄回家来找了莹月。

莹月书都惊丢了,啪嗒一声落在桌上:“二、二姐姐选中了?”

见方寒霄点头,她当即急了:“你从前和我说不会中的!”

方寒霄无奈,他也难得地觉得有一点失颜面,低头写:我也不知为何,所以想你去问一问。

莹月站起来团团转:“好,我去问,可是这一下二姐姐要嫁很远了,我看书上说,蜀地那地方道可难行了,吃得也怪,他们连喝茶都要放一种花椒,茶都是辣的——唉,怎么就会选中了呢?!”

方寒霄:……

他写:不一定要放,只是有些人放。

莹月转过来看了一眼:“哦,可以不放?那还好了。”

书上也不全是准的,有些人游历到那里,见到以为奇事记录下来,但其实不代表当地所有人都那么做。

“不说了,我去看二姐姐。”

石楠拿了披风来,现在去,回来时恐怕要快宵禁了,八月晚间还是有些凉风的。

方寒霄没有别的事,陪着她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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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月已经不住清渠院了,搬回了原来的院子。

时间太紧,现在只有她一间屋子收拾出来了,外面堂屋厢房等处还在紧着收拾,丫头们搬着各色物件忙碌着里外进出,在这里掌总安排的是徐大太太派来的蔡嬷嬷,至于徐大太太本人,说吹了风头疼,接完旨就回屋里躺着去了。

她这么做当然是怠慢的,落到宫里派来的宫人们眼里容易让人生出些不好的联想,但徐大太太已经是尽力了,她实在没法摆出正常欢欣的面孔,托病躲开,指个嬷嬷来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涵养。

莹月走到门前的时候,有点却步,因为这院子同她从前来时也不一样了,最直观的表现是守卫森严了许多,不但院门外,院门里都站了一圈宫人,她正打量着的时候,接到传报的菊英从里面奔了出来,满面是笑:“三姑奶奶,您快请进,我们姑娘才还念叨着您呢!”

莹月收回目光随她往里走,帘子一掀,惜月就站在门槛边上等她,也是含笑:“我不便出去,不然,到外面迎你去了。你的信倒是快,我也是才回来呢。”

莹月看着她,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一会儿,说出来一句:“——二姐姐,你瘦了。”

惜月确实是瘦,但是她看上去精神很好,这同她被徐大太太关在家里折磨时的瘦不同,眼下瘦出来的是一种沉静,她伸出来拉莹月一把的手都是优雅的:“来,先进来说话。”

莹月被她拉进去,里间是已经重新布置好的,坐褥靠垫样样都是簇新的,云姨娘也在里面,见到莹月也是满脸的笑:“三姑奶奶来了,快来坐。”

站起来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

莹月要客气,惜月把她按坐下:“只管坐,我姨娘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说着就在旁边坐下,又问莹月:“你可是听大哥说的?”

莹月点头,她是听方寒霄说的,不过消息来源是徐尚宣,就当时听徐尚宣说的也不错。她不会同人耍心眼,心里急,直通通地就问:“二姐姐,你怎么选上的?”

惜月淡定笑道:“傻话,不是你与我传的信吗?这会又来问我。”

“我不知道可以选上呀,就想给你找个地方躲躲,省得你在家里受罪。”

惜月笑道:“既然去了,怎么能白走一遭?”她拉莹月的手,“你不怪我了?”

她面上不显,听这个小妹子说话腔调还同从前一般,心里其实很是松了口气,闹翻以后,莹月给她送过一回钱一回口信,但毕竟没有再面对面说过话,到底这份情谊能不能挽回来,她心中也是忐忑的。

莹月心事重重:“顾不上了。”

她并不是惜月以为的那么天真,她考虑的问题可现实了,把在家里时和方寒霄说的吃行问题又提出来说了一遍,然后道:“二姐姐,蜀地太远了,你嫁过去,可能我们几十年都不能再见面了。”

在残酷的分离可能即是永别的局势面前,那一点小疙瘩又算得了什么,就算要提,也不是现在提的。

这句话一说,惜月没怎么样,云姨娘的笑意顿时消失了,眼眶泛出泪来。

她是郡王妃的生母,徐大太太再看她不顺眼,也不能对她怎么样了,可是她将要付出的,是和女儿此生不复相见的代价。

人生不如意事,恒十居七八。

她说不出来这句话,可是她的感触,就是这样的。

☆、第68章 第68章

莹月一句话把云姨娘弄哭了, 忙要往回找补, 道:“我随口说说的,远归远, 说不定有机会可以回来。”

惜月也是眼圈微红, 但笑道:“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意的事, 我能挣出这口气来, 以后也不用担心姨娘在家里受罪, 已经满足了。”

又道,“你不来, 我正也要遣人去请你,你如今在那边府里还好吗?妹夫对你怎么样?他若是有什么欺负你的地方, 你告诉我, 乘着我还没走, 我替你说他两句。”

方寒霄听不听是一回事,但她既已选中郡王妃,自然是有这个资格出头说一说的。

莹月摇头:“我都很好。”

惜月放心了——不是她轻信,莹月从外表在上看确实比在家里养得好多了, 她把声音压低了点:“那你回去告诉妹夫, 小心些他二叔。”

莹月一愣,紧张起来:“怎么了?”

“我在里面的时候,方伯爷似乎找人给秀女递过话。”

她们这批秀女, 选秀期间一直住在皇城外围辟出来的一处宫室里, 方伯爷是外臣, 不能直接去接触秀女, 但他作为协管,想找人往里给秀女带个话是极容易的。

莹月凑上前了点:“他说什么?”

惜月摇头:“我不知道,我怕惹事,没有敢太关注。不过,他似乎是想往里打听什么。”

莹月点头:“好,我等会儿告诉他。”

她见云姨娘坐在一边,情绪仍未平复下来,背过脸去偷偷抹泪,想把气氛再缓和一下,就假装轻快地笑道:“二姐姐,你还是那么厉害,去选,就能选中了,我都没有想到。”

惜月却摇头,笑了:“不是我厉害,是你问,我才说老实话,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呢。”

莹月:“啊?”她真的不解了,“那二姐姐你先前——?”

惜月先前那个话音,听着是她很厉害的啊。

惜月小声道:“我只过了第一关第二关,但到第三关也就是最后一关的时候,被刷下来了。当时我发愁死了,不知道回家来,还是落在太太的掌心里要怎么办。好在到我们这一关,暂时不会被放归,大人们选中的名单报上去,要等皇上的首肯,若是皇上不满意,可能要在我们这些还留着的人里面再选一遍——前两关就落选的人是会马上遣送回家的。”

莹月聚精会神地听着,点着头:“嗯。”

“据宫人们说,一般皇上都不会不满意,皇上日理万机,没有空在宗室选秀这样的小事上费神,而且这回还是礼部跟承恩公一起定的人选,被驳回的可能性更小了。我听到这些,都死心了,跟我一个屋的姑娘也没有选中,我们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让我们回家的信迟迟没有下来,可是要说重选,也没有选,我们就一直傻呆呆地在里面住着。”

“——然后就住到今天了。”

莹月猝不及防,傻傻地张大了嘴:“啊?”

惜月轻笑道:“对,就是这样,忽然旨意就下来了,没有什么重选不重选,我直接就被从落选的人里点中了。所以我说,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呢。”

这实在出乎了莹月意料,她以为惜月应该是在里面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杀重围而出的,结果却是这样。

她想来想去,只能道:“二姐姐,那你运气很好。”

一句话把惜月说得噗哧笑了,点头道:“对,我运气很好。”转头向云姨娘,“所以,姨娘也不要担心我了,我去得再远,我们都过得好,心里互相知道,就没什么好难过的了。”

云姨娘努力撑出笑容来:“你说得是。”

惜月再回头嘱咐莹月:“这事你暂且不要告诉太太和大姐姐那边,太太不知道把我想成什么样了,才接旨的时候,她都快昏头了,就让她再昏几天,我偏不给她这个明白。”

莹月先答应了,又问:“那我能告诉大爷吗?”

惜月一顿,目光古怪地看她。

莹月被看得有点惴惴,争取道:“选秀的信其实是他打听到的。”

惜月忍不住笑了:“我不是那意思,你可以说。只是,你们夫妻是至亲的,你同他说个话,还问我做什么?我就不同意,你告诉他,我也怪不着你。”

“还有,你管他叫的是什么称呼呀?就一个大爷,不留神的话,都不知道你叫的是谁家大爷,你好歹也加个你家的。”

莹月从前被她教训习惯了,乖乖点着头:“哦。”

惜月怀疑地看着她:“——我的事都不瞒你,你也说老实话,你们真过得好?”

她怎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呢。

但她现在还是个未婚姑娘,说不上来到底不对劲在哪,转头去向云姨娘求助。

可云姨娘首先她不是正房,其次她这个妾呢,做得还比较倒霉,常年难见徐大老爷仙踪,正常恩爱夫妻该是什么样子,她也没见识过。

惜月见她眼露茫然,只得回头再看莹月,莹月跟她确认:“二姐姐,我是很好,没人欺负我。只有那府里洪夫人有点霸道,不过我不是二房的媳妇,她一般也管不到我。之前她扣过我的小厮,大爷——我们大爷也替我出头了,我没吃亏。”

这么听上去又没有什么了,惜月迟疑着释然了:“好吧,我在家还要呆一阵子,你如果有什么事,及时叫人送信来,别自己硬捱着。”

莹月问她:“能呆多久?”

“看皇上的旨意了,暂时还没有说我要怎么完婚,要是郡王来京迎娶,我能呆久一点,要是让我自己去蜀地,那嫁妆备齐,我就要走了。”

莹月想起来,忙道:“对了,我要准备添妆!”

她心里琢磨开了,要准备什么好,她现在还是有钱的,应该能备出几样体面的来——

惜月打断了她的念头:“别破费了,什么也不要你的,你出嫁,我都没来得及给你什么。”

她见莹月要说话,又抢道:“你上次捎来的银票,我原去换开了想带到宫里去打点的,结果前面太顺,后头一下被刷下来,都没来得及用。这就算你给我的添妆了,分量很足了。”

莹月道:“这怎么好算呀。”

“怎么不好,”惜月想了想,“你要实在非得再添,那别给什么首饰银钱了,太太会给我备的,就算她不备,大哥回来了,大哥不会像她那么行事。嗯——我要走了,你送我一篇送别的文章吧,以后我想你了,就拿出来看看,比送我钱好。”

其实惜月内心不是真觉得书文比银钱好,她被徐大太太关着,吃过没钱的亏,那日子莹月过得下去,她过不了。所以这么说,就是哄着莹月,不想再要她破费了。

莹月不知道,信以为真,认真地应了:“那好。”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道,“二姐姐,我不会写,都是写着玩。”

惜月干脆地道:“总比我强吧,说不定比大哥哥也强。”

莹月忙道:“没有,没有。”

又说得两句,看看天快黑了,怕迟了宵禁回不去,莹月就站起来告辞,惜月下午才从宫里回来,也有疲累,没有留她,说了得闲再请她来,就站在门边目送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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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月记性不错,在回去的路上,就一字一句地全告诉给了方寒霄。

有关方伯爷之事,是惜月主动说出来的,方寒霄先听到了这个,觉得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他明白白日里薛珍儿和方伯爷两个人的反常了,方伯爷没白挤进去协管,他探听来探听去,恐怕是探听到了建成侯薛鸿兴和蜀王间的眉眼——很有可能是薛鸿兴也使人往里打听,为他发觉了,他顺着这条线,摸出了薛鸿兴背后的蜀王。

方伯爷当然是不会去告发的,那对他没有多大好处,借此搭上他早已想搭上的藩王线,才更符合他的利益。

而最快建立起两个本无多大交情的家族间信任的方法,莫过于联姻。

方寒霄想了想,这门亲事他恐怕拆不掉,方伯爷连那样的儿媳妇都准备认了,下的几乎是不成功便成仁的破釜沉舟的决心了。

他暂时把此事放过一边,继续听莹月说起来。

他对接下来这件事的感想仍然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