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试图从名声上打击薛珍儿,说她不敬婆母,薛珍儿更无所谓,张口就回:“那就休我回家啊。”

洪夫人:“……”

她要能办得到,开始就不用被迫接受她了。

方伯爷跟建成侯定这门亲事为的是结盟,如今把人家的闺女休回去,那不是结盟,是结死仇了,方伯爷不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如此,洪夫人对这个儿媳妇一时竟无从下口。

薛珍儿确实自在,她招呼都不怎么和同桌的族妇打,自管自己吃饱,才放下了镶银木箸。

然后,她眼角瞄上了旁边的莹月。

她和莹月是妯娌,座次是挨在一起的。

从嫁进来,她没怎么和莹月打过照面。

天冷,莹月很少到外面逛,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房里和熏笼为伴。

而薛珍儿没有到大房屋舍去过——她没空,太忙了,忙着斗方寒诚收拾方寒诚的通房跟洪夫人你来我往地过招,动不动还回娘家示个威,腾不出功夫来再竖一个对手。

不过眼下坐到了一起,她就忍不住要注意上她了。

洪夫人拿眼扫她,她其实感觉到了,就是不想理洪夫人,不过现在她看莹月好一会儿了,莹月毫无所觉,只是低头斯文用饭,薛珍儿渐渐忍耐不住。

“你是不是有了?”她语意很酸地问。

莹月第一下没反应过来,茫然转头:“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有孕了。”薛珍儿把话说明白了点。她没生育过,不过毕竟嫁两回了,见识不少,莹月吃个饭跟数米粒似的,一副很没胃口的样子,看脸色又不像生病,她因此有这个猜测。

莹月诧异道:“——没有。”

薛珍儿见她诧异之外,情绪平静,半信半疑地道:“哦。”

她两人这一番对话本来简短,但洪夫人留意到了,哼笑了一声,问说的什么。

薛珍儿当着众人不好落婆婆的脸面,无所谓地学与她听了。

洪夫人听了,嘴角一勾,道:“大哥儿媳妇还没有吗?嫁过来大半年了,该上些心了,老太爷可着急抱重孙子呢。”

她近来没空伸手到大房来,这一句是话赶话,正有机会,就刺了莹月一记。

莹月没什么精神跟她对嘴,低着头含糊应了一声。

她心里有一点点鼓着气——这又不是她的错,明明是方寒霄的问题。

他那么骗她,她还要替他背这个黑锅,她觉得很冤。

桌上倒是发出了一阵善意的笑声,取笑大姑娘小媳妇是女人们聚会的必有话题,大姑娘是该找个好人家了,小媳妇就是快生个大胖小子,总是要找个由头,不然这么干坐着,可说什么呢。

莹月这个反应,在众人看来就是小媳妇腼腆,也没什么不对的。

当着众人,洪夫人不能说多的什么,她自己的儿媳妇在桌上不管,字句全冲着侄媳妇去,她自己面上才不好看。也就罢了。

一时宴罢,族人陆续告辞归家而去,方老伯爷年岁大,疲累撑不住,也去睡了,厅内便只留下方伯爷等人守岁。

外面爆竹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方慧坐不住了,拉着莹月要出去看。

莹月正好也不想呆在厅里——她现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方寒霄,看见他的时候,一时觉得心里满涨得要炸开,一时又空落落地什么也没有,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在没想清楚前,只能尽量避开他。

她没想过直接质问他,他很大概率不会承认,而这么要紧的秘密,如果发现被她知道了,她无法预测他会是什么反应。

也许,会很可怕。

她不想面对那份可怕。

不是她真的害怕,而是,怎么说呢,她恐怕自己不能承受先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藏着这个秘密,没有对任何人说,独自撑着如常起止,方寒霄这一阵一直很忙,不怎么回来,目前为止,她居然还能撑住,没叫他发现。

厅外,丫头小子们在庭前笑闹,点燃各种烟花爆竹,方慧一双小手,一时要捂耳朵,一时要拍手,乐得忙不过来。王氏要替她捂着,她嫌王氏碍事,不要,还想冲上去自己找一个放。

这个王氏不能依她了,忙把她拉住:“姐儿,那爆竹蹦到眼睛里可不是玩的,在这里看看便罢了。”

方慧不依,莹月回过神来,也劝了一下,方慧倒肯听她的,嘟着嘴道:“好吧,那叫他们给我放那个大的,我要看那个。”

王氏摇头笑着,无奈近前去吩咐丫头。

“哎,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莹月听到这一句在耳边响起的时候,才发现薛珍儿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站在她旁边。

莹月不由往后面退了退——她怕方慧听见,这些话叫她听见了不好。然后才道:“你说什么?”

“别装傻。”薛珍儿目光炯炯地,探究意味浓重地打量着她,“没人,你大过年的这副模样。”

先洪夫人说那一句时,莹月低着头,别人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薛珍儿就坐在旁边,是看得真真的,她不像被说羞,倒是个郁郁的神色。

“你知道是谁吗?”薛珍儿又问她,“你告诉我,我去看看。”

莹月:“……”

什么跟什么。她道:“你想太多了,没有那回事。”因薛珍儿太能发散联想了,她跟着堵她一句,“管好你自己家的事罢了。”

天天闹得鸡飞狗跳,还来打听她。

薛珍儿嘴一撇:“谁耐烦管他。”她很不识趣,跟着打听,“哎,你为什么还没怀啊?你身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要说怀抱着什么心思来打听这些,她也说不清楚,她就是想问。

莹月无力得很,她现在看见薛珍儿也没有那种斗志了,只是顺嘴驳她一句:“我没有病。你不是也没有怀。”

“你跟我比什么?我才嫁过来几天。而且,我有身孕才奇怪呢。”

莹月驳完也觉失言,但薛珍儿回她的后一句听着很怪。莹月饶是不想理她,仍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薛珍儿也没跟她卖关子,张口就道:“我还没圆房呢,能怀孩子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站薛珍儿身边的丫头脱口道:“奶奶!”

薛珍儿嗤笑一声:“怕什么?是他不中用,又不是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丫头急道:“不是,奶奶,您洞房晚上就把伺候二爷的丫头打了一顿,二爷生气了才——”

“那怪我吗?什么下三滥的货色,敢跑新房门边上看我,他们家没规矩,我才替他立一立。”

莹月听呆了——就她此前听说的那些传闻里,二房新婚的两口子闹归闹,没有这一出啊!

薛珍儿嫁进来快一个月了,居然至今没有圆房。

“你们——怎么会?”

“怎么不会?方寒诚想用这个拿住我,做他的梦,他想,我还不想呢。”薛珍儿很厉害地道,“哪天他把他那些贱人都遣散了,我才考虑一下。”

莹月不想听她的家事,但实在是被弄糊涂了:“——你们同过床了啊。”

如果没有,这么大的事瞒不过下人,早该跟他们那些打闹一样,传得满府都是了。

薛珍儿稀奇地道:“同床又不一定就圆房。”

因为她新婚夜打了丫头,方寒诚赌气没有碰她,干睡一夜以此羞辱她,不过她可不觉得,那么个软蛋,还脏,谁乐意跟他睡。

她甚至于不惮把这事告诉莹月,方寒诚不管出于什么心态不跟她圆房,总之就是他不中用,他不中用,她闹的底气更足。

……

莹月眨着眼。

她一颗心已经在喜庆的爆竹声里沉到了寂静的深渊里,由此反而挣扎出离奇的冷静来。

她听见自己声音很低很飘地,在爆竹声的间隙里道:“同床,不等于圆房啊。”

她没有进一步问薛珍儿,不好问,但忽然间,她如醍醐灌顶一般,什么都明白了。

☆、第96章 第96章

过了这个年, 莹月十七岁了。

她好像一下子长大起来。

她原来就不是多闹的性子, 如今变得更为沉静,嫁到方家以后,日益丰润的脸颊在新年里没有养得更圆, 反而是瘦削了一点下来,下巴变得秀巧, 五官更为明晰,眼神望着人时,清澈里, 开始带上一点属于成人的疏淡。

从外表看,她的变化仍属细微, 日夜相对的人难以察觉, 连玉簪石楠都没有觉出什么不对。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内心发生过怎样的惊涛骇浪,无人可以求助, 无人可以诉说,她倾尽全力,假装若无其事。

没有她想象得那样难。

打击来得接二连三,她没有时间再觉得痛, 先得把自己武装起来。自保本能开始运作的时候, 其他一切置后考虑。

方寒霄有一点点觉得不对。

但是他说不出来,他蓄势已久的攻势将要发动, 这个时候, 他也无暇他顾。

正月里, 天天都是吃酒赴宴。

初十这一天,轮到了隆昌侯府的宴请。

亲友们纷纷上门。

方寒霄携莹月一起。

莹月这回倒是见到了岑夫人,因为望月的身孕三个多月了,岑夫人不喜欢这个多事的儿媳妇,但对子孙还是重视的,年节时府里来人太多,怕有什么不相符的冲撞了她,便不命她出来。

不过莹月作为娘家妹妹,随后还是见到了望月,是望月使人来叫她过去的。

莹月不太想去,但满座人看着,不好把她们姐妹失和的事实摆到人眼里去,只得站起跟丫头去了。

内室,望月歪在窗下罗汉床上,膝上搭着万字锦绒毯,新年里,屋里一色簇新布置,丫头使着美人拳,力道很轻很小心地替她捶着腿。

她见莹月时候少,上一次还是年前了,此时见到帘子掀开,莹月微微低头进来,直起一点身来,目光中蕴着说不清的含意,上下将她打量着。

莹月觉出她目光奇异,抬起眼来,与她对视。

“大姐姐。”

莹月没问她看什么,只是循矩见了礼。

望月轻笑一声,自己说了:“三妹妹如今竟出落得出息了,可见母亲与你嫁的这个人,是嫁对了。”

若是从前,莹月或是含羞,或也就欢喜直认,眼下却不过露出点浅淡笑意,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这门婚事怎么来的,别人不清楚,望月作为始作俑者还不清楚吗?

以为事过境迁,再提起来这般自若,竟似真好意认真替她挑选的一般了。

她不接话,望月也不在意,自管接着道:“三妹妹坐吧,彩琴,倒茶。”

语调倒也和气,不似找茬声调。

莹月便在她对面坐下,她不想看,但又实在忍不住扫了一眼望月的肚腹处。

想起自己曾有过的幻想担忧,她心中闪过自嘲。这世上,可能都不会有第二个人像她一样痴傻。

并非完全没有征兆,惜月曾经的疑问就是一个提醒,只是她懵然不觉,自己是个傻子,还去教导别人。

“三妹妹,听说你先前遇上点事,受了惊吓?”

莹月散漫的思绪一顿。

被宝丰郡王调戏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从未告诉过外人,玉簪石楠也都自觉缄口,望月从哪里知道。

想了一下,她道:“没有,大姐姐只怕听错了。”

“自家姐妹,私底下闲聊两句,你怕什么。”望月轻笑着道,“我也是巧合里听来的,倒是吓了我一跳。听说有些藩王宗室,十分放纵,在封地上无所不为,还好你不曾吃了他的大亏。”

莹月眼睫霎了一下。听望月的口气,不但知道,而且还知道得十分清楚。

她嘴上道:“大姐姐说哪里话,真没有这样的事,我许多日子不曾出门了。”

“是被惊吓到了?”望月好似没有听见她的再次否认,只是坚持说自己的,“妹夫已经替你出了气,你倒也不需害怕了。只是,你该劝妹夫从此谨言慎行些才好,那毕竟是位郡王,不是好得罪的。”

莹月愣了一下,她知道宝丰郡王受伤的事,但是在此之前她先发现了一件更震撼颠覆她的事,宝丰郡王如何,反而不在她的心上了,她从未深想。

“大姐姐,你越说越离谱了,这怎么又和我们有关系了?没有凭据,这可不是胡说的事。”

她的惊讶毫无作伪,因为她是真的不觉得宝丰郡王受伤是因为调戏过她。

方寒霄会为她冒这种风险——她心中乃至苦笑了一下,也太看得起她了。就是从前,她也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望月看到眼里,迟疑起来。难道真不是方寒霄下的手?

宝丰郡王遇袭之事因为一直没有抓到凶手,排查来排查去,最终渐渐将目光放到了方寒霄身上。

不论有没有证据,宝丰郡王白天调戏过莹月,晚上就出事,他那一系的人就算起初没料到方寒霄有这样大的胆子,遍寻不获之后,因此产生怀疑也是难免的。

而方寒霄如果真敢干出这样的事,那心理素质堪称是一等一,从他本人入手,很可能查不出什么,莹月相对就好突破得多。

连岑永春都见过她说哭就哭的样子,她的脾性,实在叫人一眼就看透。

望月因此接受了这个任务。

“大姐姐若没有别的事,我回去席上了。”莹月站起来,她察觉到望月打探的意思,觉得很没意思。

“再坐一会儿,席上又没什么事,你过去也不过干坐。”望月不放弃,坚持着把她留住,又说了一阵,言语之间绕来绕去,总绕不出宝丰郡王的事。

莹月终于不耐烦:“大姐姐愿意怎样想,就怎样想吧。“

她连告辞都不说了,直接走了出去。

望月叫她堵得怔在那里,过片刻才反应过来:“——哪来这么大气性!”

莹月毕竟是来做客的,她不能硬把人扣在自己屋里,只能皱眉吩咐人:“去告诉世子爷,”她沉吟了一下,“应当与方家无关。”

**

“奶奶,你今日可厉害了一回。”出来以后,石楠有点咋舌地道。

莹月笑了笑。

她哪里厉害了。或者说,她从前是弱到了什么地步,现在才连使一点小性子,都让丫头觉得她厉害。

“石楠,”她轻轻道,“你和玉簪从前跟着我,是不是受了许多委屈,很不开心?”

“没有啊。”石楠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先是笑嘻嘻地,想了想又改了下口,“在徐家的时候是有一点,不过现在再没有了。奶奶,你是不是被大姑奶奶问得想起了从前的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我瞧她的日子才不好过呢,就是个面上光。奶奶如今过得比她好一百倍。”

莹月心里叹了口气。

面上光这个词用得好。

不过不该用在望月身上。她的日子,才是面上花团锦簇,内里空洞虚无。那个真正厉害的人,将她哄得滴水不漏,她到如今,如梦初醒。

如果说,此前她按兵不动是陷入茫然,还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话,望月把她找过去这一遭,是让她萌生出了一点退意。

陷在这种纠葛里令她觉得很疲倦,她提起从前,不是恼怒,反而是有一点怀念。清渠院那一方小天地,清贫闭塞,但没有这许多烦恼。

这里面有一个隐藏着的问题是,她来见望月都这样不舒服,方寒霄来见岑永春,难道会有什么好的感觉吗?他明明有充足理由与岑家翻脸决裂,却从不拒绝岑永春的邀请,仅仅是要强撑着颜面?

看问题的角度变了,从前觉得合理的事情,一件件也都变了模样。

不将错就错接受她的话,他大概不能这样容易地与岑永春来往吧。她还没有替嫁过来的时候,就听说过平江伯府与隆昌侯府因为差事内里不和的事。

你看,这些脉络清清楚楚,一直都在,只是她从未发现。

“奶奶,这些人为什么忽然乱跑起来?——不对,奶奶,我们走错路了。”石楠忽然发现了惊呼。

莹月回神,发现不错,她是自己从望月屋里出来的,望月被她气到,没给她派引路的人,她心里有事,也没注意看路,只循着最宽敞的一条走,不觉居然走到了外院附近。

外面许多下人奔着一个方向在跑,步履匆忙,神色紧张。

“出什么事了?”石楠也有点紧张起来,往外快走了几步跟着观望,莹月跟着她一起。

石楠这时见到一个跑得慢的年纪小点的小子,壮胆上去拦了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