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刻扳手指来算——其实也不用扳,她脱口也就报了出来:“是奶奶从前一年零八个月的月钱!”

她们如今手头阔绰多了,但年少时的经历很难磨除,衡量起物价来,仍习惯以莹月在娘家时的月钱来算,那时候每一文钱都要仔细花费,这是主仆印象里关于金钱最深刻的记忆。

莹月抑制不住笑容,但又有点不敢相信:“——他真愿意出钱吗?你跟他都说好了?”

她真不觉得自己写得多好,说实话,就这个最终版本她仍觉得有好大的进步空间,只是暂时她的能力就到这儿,即便知道哪里有问题,也下不去手再改,凑合着先算了。

这样不完美的文稿,她从未觉得能卖钱,所以才只想自己印两本收藏一下。

福全重重点头:“他岂止愿意呢,简直求之不得!我说主人没叫我卖,我得回去问一下,他都不舍得还给我,又加了价,说二十两嫌少的话,那他可以再多加二两!”

“二十二两!”石楠又惊呼。

方老伯爷阔过了头,二两丢地上他老人家不一定愿意弯腰捡一捡,但外面普通人家,真的不是这个物价,那个书坊先生一下加二两,是很有诚意了。

石楠抖着嗓音问:“那你卖没卖呀?”

福全摇头:“奶奶没说,我哪敢私自把奶奶的东西卖了呢。”

他到了平江伯府,在外院混到现在也是长了见识的,二十来两还不至于叫他冲昏了头。

他说着,从怀里把莹月的文稿重新掏出来——变得皱巴巴的,他咧着嘴解释:“我好不容易抢回来的,我看那先生恨不得跟我回家,亲自找‘举人老爷’面谈。”

石楠笑得不知说什么好:“他也太夸张了吧。”

不夸张。

方寒霄在廊下听到现在,迈步走了进去。

方家的产业不涉及书市,但他远比莹月在外面走动得多,对于各行行情比莹月及福全这样的半大小子了解得多。

如今的书籍市场,不缺大儒经史——先贤们早写好了,刊印就是,不缺雅致文集——曲高和寡,市场需求有限,大部分是文人们之间的互赠咏和,最低也是最大的普通平民市场对这些书没有需求。

缺的是两种,一种是科考时文,一种是通俗话本小说。

后者缺得比前者还厉害,因为科考时文也是有走科举路的人才看的,一般百姓用不着。通俗话本的市场就大得多,大,不代表写它的人就多,相反,还越少——因为它不登大雅之堂,有能力的正经文人放不下身份来写,没能力的,写出来的又不知是个什么烂玩意儿。

即便是那些烂玩意,也有书商肯收,没办法,缺啊。

买回来印一印,总有人看,多少赚点。

福全从前替莹月买书,他识字很少,不知该买什么,都是跟书坊掌柜要的推荐,人家一听是闺阁姑娘要看了消遣的,那也不敢给推荐乱七八糟的书,尽量捡高层次的推荐——就是那些雅致文集,好不好看不管,总之不出错,不会让人姑娘家里发现了来闹事。

所以莹月没看过那些不成样的书,她没对比,对自身就没有准确认知。

莹月正在忐忑又欢喜地问石楠:“那我卖吧?二十二两呢。”

石楠很坚决地点头:“卖——大爷?”

她看见了方寒霄。

方寒霄把文稿从福全手里拿走,示意福全跟他走。

傻姑娘带傻丫头,叫人蒙了还欢欢喜喜觉得值呢。

福全略迟疑,但见方寒霄已经出去,莹月脸色不解,但没阻止,就忙跟了出去。

☆、第107章 第107章

方寒霄出去的时间跟福全先前那一趟差不多, 回来的时候, 给了莹月两张契纸和一张银票。

银票是一百二十两。

莹月玉簪石楠一起:“——!”

方寒霄泰然自若地迎着她们的目光。

这点钱,实在不在他的眼里,要不是看不过眼莹月吃亏,都不值得他跑一趟。

但莹月是震惊极了,三山堂先前给她开二十二两她都觉得好赚了,像天上掉钱了一样, 没想到方寒霄转头给她拿回来五——五倍还多!

“真是人家给的?你没哄我?”她不相信地追问。

她不是不相信他, 而是怀疑自己,她怎么就能赚这么多钱了呢。

方寒霄把银票底下的契纸翻上来, 示意她看。

契纸就是订立的书稿合约,上写着三山堂受托代为刊印《余公案》发售——只是刊印代理权,约定润笔一百二十两银, 如需将书稿内容挪做他用, 诸如改编戏曲一类, 必须经原作者皓空山人同意,润笔花费还需另行约定——

莹月先忍不住心中炸开一样的欢喜, 她嘴角直往上飞扬,压都压不住, 但看到后来,喜悦里又生出点茫然:“皓空山人是谁?”

全然陌生的名头。

方寒霄点点她。

“哦——”莹月反应过来,她不好暴露真实身份, 方寒霄所以顺着福全的话头给她捏造了个号, 这个名号要说也符合举人老爷的身份, 但一听便知不是顺口起出来的,应当有个出处来历。

她好奇起来:“为什么我叫这个?”

她的名号呢,她也很关心的。说起来是她忘记了,先前福全说时,光顾着高兴了,没想起这一茬。

方寒霄又点点自己。

这个莹月不明白了,虽是他起的,但怎会跟他又有关系。

方寒霄拉她到了里间,写了四个大字:皓月当空。

他落笔时沾了浓浓的墨,笔画纵横,字意极为饱满。

这个词一点也不难理解,莹月名字里有个“月”字,方寒霄借此引申出来,去其中段,取其首尾,成“皓空”二字,至于山人,是一般的文人常用以自谦或自认隐士的称号,泛滥而寻常。

若没方寒霄先前指自己的那一下,莹月也就做此理解了,不会再多想,但有那一下在前,她别的一般,于文字上却有敏感一面,很快便有了深一层联想——他名字里,正有个霄字。

霄者,云霄,九霄,天空也。

她这轮皓月,当的是哪个空?

不问可知。

莹月呆愣着——你说这个人,哪里来的这样多心机!

她转脸一看,只见方寒霄不避不闪,眼神同她正正对视,黑而有神,闪着得意。

给莹月起出这样一个一语双关的名号他是真的很得意的,一想出来,他就觉得天造地设,不等回来再跟莹月商量,直接就在契纸上定下了。

不过,内心深处,他也有那么一点点忐忑——如今他和莹月的关系看着是不再僵持了,但此前那段冷漠时光还是给他留下了一点阴影,莹月面上要是好了,心里还生他的气,不肯接受,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莹月向他伸手。

方寒霄莫名地:……?

“笔给我。”莹月催他。

他反应过来,忙递过去。

莹月拿到笔,定了定神,微微俯身,郑重其事地在两张契纸左侧角落分别签上了“皓空山人”四个字——最后签名是要她亲笔签的,方寒霄不能代她。

她常用字迹仿的是先徐老尚书,不似一般闺阁女子柔婉,不论是文稿还是这个签名,不说穿的话,都看不太出来是女子手笔。

签完了,她对着发了一会愣。

没有什么,她现在的情绪就是高兴,说不尽的高兴快活。

那张一百二十两银票的意义,比方老伯爷先后给过她的两千两都大,方老伯爷偏心晚辈,又不大懂书文,才以为她很厉害,她得到的时候很感激他也很受宠若惊,可从自家长辈手里拿钱,那是拿不出多少成就感的——那是长辈的心意,不是她理所应当得到的,更不算她的本事。

世上有才学的人多了,方老伯爷都会去大手笔撒钱吗?不可能的。

而三山堂的先生不认识她,与她从没有过来往,他一眼看中她的文稿,出价求购,全然取中的是她个人的能力。

一直以来,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不论从得好不好吧,总之,她是没有多少选择权与决定权的。身为女子,她似乎注定要依附他人才能生存。

从前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随波逐流,被替嫁都懵懂认命,直到发现方寒霄别有用心,骗她,她与方寒霄闹到几近决裂,要走,但是没有走成。

这源自方寒霄的挽留,可于她心底深处,她是真的不顾一切毅然决然毫不犹豫地想离开平江伯府吗?

她得对自己承认,不是。

做出要走的决定时,她内心不是不害怕的,走出去怎么办,何以谋生,她有打算,但打算是一回事,能不能办到,她一点底都没有。

真正拖延住她脚步的,不是任何外力,是她自己。

之后她慢慢明白了方寒霄所为的原因,也能理解他的苦衷,但一切无法就此回到最初,发生过的裂痕,终归是发生过了,他的真实面目与她以为的相差太远,她一时觉得他陌生得她认不出来,一时又觉得他一直是那个人,从未改变,两种感觉,拉锯得她有时觉得自己是不是分裂了。

直到现在。

她从这一式两份的契纸里得到了无穷的勇气,她开始相信如果她想,她可以走出平江伯府,不依靠任何人,凭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这不是说她想走,恰恰相反,她一点也没有那样的心思了。

他同她想的不一样有什么关系呢?

陌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不畏惧他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不再给她带来那样大的困扰,因为她的人生,已不必完全依附在他身上。

他不再能给她带来毁灭性的伤害,她因此,反而愿意重新靠近他。

窗外阳光灿烂,花香阵阵,莹月隔窗见一只白色蝴蝶在院中翩翩飞舞,自由自在,不觉微笑起来。

这一刻重新敞开的心怀,是因为她自己,不是任何别的人。

可以真正帮到她的人,也只有她自己。

“你不用这样,我不生气了。”蝴蝶飞走了,莹月意识到方寒霄还在一直看她,转头软软和他道,“我知道你有苦衷,我这阵子心情不好,态度很差,你也不要怪我就好了。”

从冷战,到争吵,到看似平静然而总有些不尴不尬的相处,这么久以来,这是莹月第一次明确将话说开,望着她澄澈微弯的眼神,方寒霄缓缓舒了口气,心头坠着的还剩下的一颗小石子终于彻底落下,被抛去看不见的远方。

他的眼睛也弯了,渐渐溅出光来,忽然一个弯腰,将莹月合身抱了起来,在屋里转了两个圈圈。

“啊!”

莹月猝不及防,满眼家具闪过,一下被转得头都晕了,怕掉下来,也不敢挣扎,手足无措地惊叫:“——你干什么呀,快放我下来!”

玉簪石楠听到动静,吓一跳,掀帘望了一眼,见是主子们闹着玩,这是有阵子没见到的景象了,双双对一眼,捂嘴笑了,把帘子放下,站到屋门外守着去了。

里间,莹月又被转了两个圈,这下更晕了,总算方寒霄闹够了,终于把她放了下来,莹月晕晕地扶着脑袋,两眼还在冒星星的时候,听到他俯到她耳边低低许诺:“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嗯。”莹月正点了下头,就听他补充了一句,“太难哄了。”

“……”她瞪他。

方寒霄无声地笑。

她哪里难哄,除了咬过他一口,她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嘛。

莹月不服气地想,不过,她也鼓不起劲来生气,忍耐着,还是跟着笑了,小声问他:“你还这样吗?”

她比划了一下喉咙处:“你什么时候才好呢?”

方寒霄点点头,低声跟她道:“不急,再看一看。”

看一看隆昌侯倒台后,背后牵不牵出隐藏的势力来。

到今年,已是他等待的第六年了,他很有耐心地,等着。

**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事都能等的。

晚间的时候,莹月让人拿钱去了厨房,让置办两席丰盛的酒席来,一桌给丫头们,一桌她和方寒霄用。

丫头们并不全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好吃好喝的,自然开心,收拾了她们住的其中一间厢房,热热闹闹地围坐了一桌子,玉簪石楠也都去了,莹月不要她们伺候,让她们自去放松去,屋里的酒席也不必来收,明天一早再收拾就好了。

莹月惯常从不饮酒的人,这一天实在开心,主动倒了几杯果酒,渐渐她的脸颊飞上了两片晕红,眼丝也变得有些朦胧。

果酒味轻薄,酒不醉人,但人自醉。

醉的不是莹月,是方寒霄。

时辰渐晚,灯烛渐灭。

外屋杯盘散乱,里间衣衫缭乱。

莹月哭了:“呜呜,你走开,痛……”

她要被劈开了,劈成两半。

方寒霄隐忍之极地在她耳边低语:“马上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

莹月嘤嘤:“没有好,骗子,你又骗我,呜……”

窗外,一轮皓月当空,稀疏星子闪烁。

一眨又一眨。

☆、第108章 第108章

三月初一, 一月之始,钦天监算过的好日子, 诸事皆宜。

延平郡王的昏礼就定在了这一日。

皇亲宗室娶亲,是许多年没有过的大热闹,初一吉时, 延平郡王领着浩荡的迎亲队伍自十王府出发, 满城的百姓一传十, 十传百,都蜂拥了去看。蜀王不在, 皇帝作为叔叔,面子给做得很好,特派了两队金吾卫去分列队伍两旁,甲衣光耀, 十分气派。

皇帝没有儿子,诸藩婚配早已在封地上自择, 上一次这么大的场面, 得追溯到起码二十多年前去了, 那是皇帝本人立后的时候。

说起来,皇帝的皇后,不好做。

原因很明了, 后宫无子。

当今这位皇后姓石, 虽然石皇后素有贤名, 从不妒忌, 皇帝要幸谁歇在谁哪里她从不干涉, 后宫里生不出孩子的也不是她一人,但她作为正妻,母仪天下,荣耀权力承的是第一份,这所受的压力,就同样是首当其冲。

肚皮不争气,腰杆就没法硬起来,为了弥补这缺失,石皇后只能从品德上做文章,把自己拼命往“贤”字上靠,掌理后宫,从来公正宽和,宣召外官女眷也和气有加,故此石皇后在内外的风评一向不错。

扯远了,话说回来,因为围观者众,虽然有金吾卫开道,但大喜的日子,也不好伤了百姓弄得鬼哭狼嚎的,金吾卫就不便下重手,举着长戟只能以推搡吓唬为主。

天子脚下的百姓,见多识广,还真不是随便吓得住的。

迎亲队伍的行进就很慢。

“也太慢了吧,龟爬似的,走半天了,还在这里。”

街旁茶楼临窗的座位上,薛嘉言探着头吐槽了一句。

他对面是方寒霄,闻言也往外看了一眼,不过不以为意,目光在前列那匹高头骏马上的大红人影周身随意一绕,就收了回来。

“方爷,我说你乐什么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是你娶亲呢!”薛嘉言不满意他的淡然反应,掉过来又说了他一句。

方寒霄扬眉——他好端端坐着,哪里有乐?

“你还不承认,我今天从碰见你你就在傻笑,”薛嘉言伸长手臂敲了下他面前的茶盅,“你照照,照照,看看你的脸!”

茶盅里那一小口清茶当然照不出人的脸面,方寒霄就只是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摸到了笑出的弧度,乌黑的剑眉索性挑得更高了点,向身后椅背中一倒,冲着薛嘉言一乐。

论起他这几天的心情,跟他娶亲也没什么差。

人间至乐,食髓知味。

可惜莹月实在娇弱,嘤嘤得他束手束脚,不怎么敢放开来,再者因很逼近了这吉日,莹月想去送庶姐出门,给她撑撑场面,他又只得放她休养两日。

今日一早,他才把莹月送去徐家,莹月进去陪惜月了,他没事做,跟徐家别的人也没话讲,就溜达了出来,拐去三山堂看了一下《余公案》的制版情况,刚看完,出来就碰上了休沐在街上闲逛的薛嘉言,两人就约起一道进茶楼来喝茶了。

薛嘉言让他饶富深意的笑容笑得晃眼,待要追问他到底乐什么,外面忽然爆竹礼乐声大作,把他的声音全掩了下去,薛嘉言也不放弃,啧啧地捂着眼冲方寒霄做了个假装看不下去的动作,然后才又往窗外看了看。

茶楼本开在人烟稠密的地段,如今这条路更挤到水泄不通,礼乐声已是响到第三回了,长长的迎亲队伍才终于快行出了街道去。

春日阳光不算炽烈,但总骑在马上这么晒着,也不是好受的,薛嘉言就遥遥见到延平郡王的背影在马上动了动,似乎有些烦躁的样子。

“嘿,叫他装模作样搞什么亲自迎娶,受罪了吧。”薛嘉言缩回头来,幸灾乐祸地灌了口茶。

延平郡王进京虽为娶妃,但以他郡王位分,这亲迎礼其实可以不用他亲身赴往徐家,由迎亲队伍把新娘子接回来,他在自家府门前迎出来就算尽到礼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