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寒霄和薛珍儿再闹,不敢受丈母娘的礼,吓了一跳,忙避开了,又动了动嘴唇,到底应了个“是”字。

建成侯夫人舒了口气,不再耽搁,转身出门去了。

薛珍儿追了两步,知道无用,她自己不介意,可没办法把母亲留下拖累夫家一家,只有无力茫然地停下。

方老伯爷稳了稳心神,再度吩咐人出去打听,这一回就有目标多了,只管往皇城去。

他也焦心,叹气道:“不知霄儿在外面怎么样,快些回来才好。”

莹月心下也忐忑,撑着宽慰他道:“老太爷放心,大爷向来稳重沉着,不会有事的。”

“如此就好了。”

**

方寒霄这时候已经见到了韩王。

他去得及时,韩王听说封了城门,以为是冲着自家来的,勃然大怒,正逮着皇帝的祖宗八代大骂——当然,也是他自己的祖宗八代。

分头潜进来的几个核心的属臣护卫围着他苦劝,要他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韩王却惦记着还没抓到手的吴太监,不肯,骂皇帝的间隙里又抽空和属臣吵。

方寒霄的到来,总算打破了他们的僵持。

但听说外面的变故应该与己无关,老农般蹲在炕头上的韩王眼中精光一闪,又来了新主意:“宫里乱了?乱了好,趁它乱,正好去把吴太监抓了!”

在宫里抓人跟去私宅蹲人怎么是一个难度?!

属臣护卫们才松掉的一口气又提上来了,纷纷又劝,韩王对付手下有绝招——耳朵一捂,跳下炕就穿鞋,看来真的打算付诸实践。

方寒霄不得不打破了他的妄想:“王爷,皇城四门也关了,您进不去。”

韩王惊讶又失望:“是吗?”

他本人及带来的人手有顾忌,不敢靠近宫城那段,因此还不知道形势严峻到了这个地步。

护卫也劝:“王爷,您的安危最重要,如今我们真不适合出头,您若一意孤行,您想想王妃——”

“王妃怎么了,”韩王悻悻地,“你少拿王妃说事,以为能吓唬到本王不成——王妃也是你能说的,哼。”

韩王不甘心地,但还是咚地一声坐回了炕上。

方寒霄想了片刻:“王爷,您在这里稍等,我去皇城外看一看。”

韩王执意要抓吴太监的思路在当下也不能算错,作为皇帝的近侍,起码,抓住了吴太监一定能搞清楚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韩王勉强答应了:“行吧,你去。要不要我拨几个人给你?”

方寒霄摇头,他一个人来去反而不显眼,以他之能,城里再乱,自保总不成问题,因此也不需要护卫,就匆匆离了这处小院落,掉头走了。

他赶到皇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近傍晚的时分,承天门外围拥着许多人,百姓们畏惧侍卫雪亮锋利的武器,还不敢靠得太近,一些官员服色的人却不惧怕,嚷着要见皇帝,要知道闭门的真相。

方寒霄来得凑巧,他挤在人群里听了听,刚听到了薛鸿兴被抓的消息,不及细想,就见到了承天门左侧门洞里沉重的大门打开,一个穿朱袍的大臣走出来,向众官员们宣布皇帝突发重疾,命众人速速散去,安生回家,不许乱窜乱走,扰乱视听。

有官员惊呆又混乱地道:“皇上龙体一向康健,怎么会突然——”

更多的官员七嘴八舌地出了声,要求进去探视皇帝。

大臣沉重又严厉地道:“皇上如今还在由太医们抢救,没有精力召见尔等,内阁诸位老大人会同皇后娘娘都在守候着,若有什么消息,自然会下诏令。好了,都散去罢!”

官员们仍旧非常混乱,但知道了皇帝重病,总比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被包饺子一样包在内城得好,因此在大臣及侍卫们的驱赶下,渐渐还是散去了一些。

大臣没有退回门内,反而是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些侍卫,护拥着他往外走。

方寒霄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了——

皇帝重病,东宫空悬,这个时候,必然是要去接延平郡王进宫了。

☆、第135章 第135章

平江伯府这样的功勋宅院置得离皇城不远, 折返去见韩王之前,方寒霄先回了趟家。

薛鸿兴被抓紧随在城门闭锁皇帝重病之后, 这两件事间的关联不言而喻, 虽不知薛鸿兴究竟为什么犯下这种滔天大罪,但他犯事似乎是已经明摆着的。

抓他的命令非是石皇后一人决策,后宫可能糊涂弄错, 内阁不可能也跟着草率行事罢——

抱着这样的认知,方寒霄在听闻建成侯夫人曾来求救的消息时就极为惊讶:“什么, 建成侯夫人不知道为了什么?”

方慧累了,回去睡觉了,无精打采的薛珍儿和方寒诚也走了,莹月回到了自己的院里, 屋里此时没有旁人,她点了头:“对, 我看侯夫人的模样, 不像作伪,而且她求完老伯爷帮忙打听一下以后, 就回去了。”

这是一个强有力的佐证,建成侯夫人倘若知道自家跟这种能灭九族的罪名干系上, 绝不会还敢回去, 那跟送死无异。她还求方老伯爷打听,当时话语中虽颓然恐惧之意尽显, 然而也是还存希望, 怕被冤屈了, 她若知道为什么,那只余等死一件事好做,求神仙都没有用,还打听什么。

方寒霄陷入了沉思。

这件事不对。

但如果不是薛鸿兴,会是谁?

他脑中急促地运转着,很快,现出了朱袍大臣带着侍卫往外步行的场景——

薛鸿兴会害皇帝本来就令人不解,他没有足够动机,但,有人有。

如果皇帝不治,从中捞到好处的不是薛鸿兴,而是延平郡王。他将登上那个天底下最尊贵最崇高的位子——财帛尚且动人心,何况是江山万里。

从结果反推凶手,答案再明确不过。而比起薛鸿兴,延平郡王也更好下手,薛鸿兴作为外臣,近来虽和吴太监走得近了些,但以吴太监的立场,不会乐见延平郡王上位,那就没道理冒奇险去帮他这一把。

从目前的进展看,假设凶手确是延平郡王,那他的计划实施得堪称顺利,皇帝骤生重疾,连外人都觉不可思议,倾太医院之力,不可能查不出其中蹊跷,而为了应对这个问题,延平郡王那一方势力连替罪羊都已经找好了,薛鸿兴也许无辜,但他掺和皇权争端,身上必有漏洞,才让内阁也接受了他的“罪名”。

各样思绪交杂,想了一圈,方寒霄少有地举棋不定,在屋里来回踱步。

莹月静了一会儿,劝他:“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方寒霄正踱步到帘子旁边,被惊醒,转过身来,与她澄澈的目光对上,想说什么,忽然又觉得什么也不必说。

她陪他一路从迷雾中行来,她懂他。

延平郡王倘若夺位成功,其实未必对他是多坏的结果,他和延平郡王本无仇怨,皇帝不治,他与韩王的仇都算报了,此后各归各位,他寻机将哑疾痊愈,韩王继续屏守边疆,日子似乎也能过下去。

但他不能甘心。

他还有许多疑问没有得到解答,有志向未酬,功业未建,就此前功尽弃,那他从前所有的努力,算是什么。

放任以如此手段窃登大宝的人君临天下,对群臣百姓来说,又算是什么。

私仇是一回事,公义,是另一回事。

“你去吧。”他不说话,莹月又催了他一遍。

方寒霄深深地看着她,道:“我可能会做很危险的事,你不害怕吗?”

“我不怕。”出乎他意料地,莹月冲他笑了笑,笑容很明亮,“我帮不了你什么,可是至少,你不用怕会牵连我。”

方寒霄想说什么,仍旧没有说得出来,可能也是仍旧不需要说,他抑着满腔心绪,过去将莹月抱了抱,才道:“你放心,我会小心。”

莹月在他怀里点点头,充满信任地。

方寒霄强迫自己放手,转身大步掀帘而去。

莹月没有在原地耽搁,表情严肃,很快回到了书案前。

片刻后,方寒霄又转回来,看见这一幕,心情不由沉重了点。

她那样小的胆子,屋里跑进条长虫,都不敢独自睡觉,现在卷进这样复杂的事体里,怎么可能不怕,不想他担心,不跟他说,只能自己偷偷写些文字排解。

他放轻了步子,走到她身后,往她铺在面前的纸上望去。

这日,许大娘子携了夫婿还归娘家,许家倾门相迎——

“你在写这个?”方寒霄心情复杂地问了一句。

他忽然出声,莹月正写得聚精会神,闻言吓得手一抖,一个字就变作了一个黑团团。

她苦恼地看看那个黑团,又转头看他:“嗯。”顿了一下,见他的表情太费解,解释道,“三山堂的先生已经给我印第一本了,我得抓紧把下面的稿子给他,万一有人来把我抓了去,我就不好写了,怪对不起他的。”

又问他,“你怎么回来了?不出去了吗?”

方寒霄道:“——我有点饿了。”他一直在外面跑。

“对了,你还没吃晚饭。”莹月恍然大悟,又有点心疼,“我让石楠去厨房给你拿些饭菜来。”

她就要起身,方寒霄把她按下:“时间紧,不用了。”

他已经看见那边桌上有半盘糕点,他折返回来,本来也就是想拿些糕点,不想,却见到了完全意料以外的景象。

她这样坚韧,他怎么会只是觉得她胆小呢。

方寒霄的心绪忽然间就淡定坦然了些,接过莹月匆忙拿手帕给他包起来的几块糕点,这回是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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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寒霄赶回去韩王处的时候,韩王也在啃点心,一帮大男人,没人会做饭,外面形势不明,也不敢出去引人注目,只能买些方便携拿的糕饼之类回来,凑合着填满肚子。

听见皇帝重病才导致了内城皇宫封门的变故,韩王言简意赅地就两个字:“有鬼!”

皇家人,对这些把戏便没经过也听过,这一出出的,没一件正常,他信才奇怪了。

属臣之前极力想劝,此时反有点激动起来:“王爷,这真是天赐良机!”

简直是太巧了,如若只有延平郡王一人在京,那不论他登位的过程中有多少疑问,只要明面上暂时没被抓住切实的劣迹证据,大臣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拥立他,而他一旦登位成功,自然可以利用无上权力去抹平之前留下的痕迹。这没什么可说的,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可是偏偏——他们王爷也潜进了京里,不早不晚,刚刚好是这个时候!

韩王没有那么激动,记了仇,还冲他翻白眼:“这会儿说好话了,本王决定要进京时,你们都是什么脸子?一路上婆婆妈妈,念叨得本王耳朵都起茧了!”

属臣嘿嘿讪笑:“王爷,下官鼠目寸光,王爷天纵英才,见识卓越,不要和下官计较么。”

其余属臣护卫面上也都现出了激动之色。

登天路就在眼前,没有人能不动心。

当下各自草草把糕饼塞完,围一圈聚拢,商量起要怎么行动来。

方寒霄先道:“皇上病得太突然了,不论是后宫,还是内阁,应当都没有做好充足准备,宫里此刻,应该处于混乱之中。”

及时封锁内城并锁拿薛鸿兴已经是后宫内阁代行皇权的极致了,这短短一天之内,更多的事情,他们既无暇顾及,也做不到。

韩王表示赞同:“镇海说得对。”

一个属臣插言:“那我们要混进去应该不难。”

韩王点头又赞同:“好,你说,怎么混?”

“……”属臣哑了。

再混乱,那也是皇宫,宫门一闭,凭个人力量怎么进得去。

但必须得进去,并且还得尽快,皇帝一旦撑不住宾天,再想任何辙都晚了。

属臣护卫七嘴八舌,陆续出了四五个主意,比如找梯子翻墙之类,韩王十分利落地一概以“馊主意”蔽之,并且问那个要翻墙的:“你命好,翻进去了,还没被侍卫发现,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在众目睽睽下潜到乾清宫里面去?”

别处混乱,防守或有松弛之处,但作为皇帝寝宫的乾清宫此刻一定严密得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想悄无声息地进去,做梦比较快。

翻墙的掩面闭嘴。

方寒霄冷静地想着,到此时,终于再度说话:“王爷,有一种人,现在一定可以直入到龙床前。”

韩王瞪眼:“谁?这么神?”

“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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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重病,整个太医院已经被召进去会诊,但从朱袍大臣已经去请延平郡王看,情况一定仍然不乐观,这种时候,皇帝当然会很需要一个神医。

这个“神医”也不是自称就可以的,能在生死关头去给皇帝看病的人,当然需要可靠的认证。

方寒霄不行,韩王那堆属臣也不行。

于星诚,现任都察院副都御使,正三品朝廷大员,当这个引荐人就很够格了。

说服于星诚没费很大功夫——或者说,根本就没费功夫,于星诚是查过连环案的人,对各种弊情洞若观火,早已觉出皇帝病得可疑,延平郡王作为最大受益人脱不了关系,只是进不了宫,困在家里发愁,方寒霄一去,他听说韩王到京,震惊之余,马上做出决定:“带我去见王爷,我为担保,带他进宫!”

没有选择的时候,只能糊涂认下延平郡王,可如果有别的选择,那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能忍受封弑君嫌疑的人为主。

☆、第136章 第136章

于星诚带着剃去了大半胡子的韩王及方寒霄, 进入了奉天门。

草莽之中,每多奇士,虽则韩王化名的这个“神医”没什么人听过他的名号, 但有三品高官与伯府前世子共同担保,内阁病急乱投医, 短暂商量之后,就决定让“神医”进来试试。

韩王虽然乔装, 但这一进来,仍是如入虎穴, 真到临出门前, 属臣们又有犹豫,韩王很是鄙视他们, 道:“就你们这瞻前顾后的劲儿,还想成大事?行了, 都闪开, 本王非去不可, 我可没什么对不住二哥的, 他害了我的融哥儿, 他要真不行了,临死之前,也得给我个交待!”

“可是王爷毕竟私自入京——”

“那又怎么了?我知道他派人害了我的孩儿,我还不能来问问他?他就是做了皇帝, 也不能这么欺负兄弟, 内阁的老头子们都在里面, 正好,都给我评评理!”

于是,要评理的韩王就这么进去了。

离宫二十余年,人事皆非,但庞然的宫殿未改,绵延伏在静谧的夜色中,无声彰显着皇家的威严。

走过一条又一条的宫道,乾清宫前,侍卫林立,守卫果然十分森严,宫殿里则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石皇后,内阁六阁臣中的四位,承恩公,延平郡王,各方势力都在。

不论心里各自转着什么念头,面上,是都一色的悲伤焦急。

东次间里,两个着太医服色的中年人蹲在床前忙碌,窗户紧闭,屋子里的味道很不好闻——皇帝是在用药以后忽然病发的,如今已经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的催吐与下泻。

至于用的什么药,那就不太好说了,总跟子嗣相关。太医院从前给皇帝也没少开差不多类型的方子,但既是太医院出手,自然以稳妥为上,皇帝这份自己弄来的方子在使用之前,也召太医院院使看过,当时是认为没问题的,皇帝服过几剂之后,能不能引来子嗣暂未可知,确实龙马精神了些,因此都有兴趣重开选秀了。

却不知怎么的,昨晚照服一剂后,刚召来了美人,未及怎么样,忽然腹痛如绞,把倒霉的美人吓了个半死。

现在这美人,如薛鸿兴一般,也是被关起来了——对了,薛鸿兴所以被抓,正因为这方子是他献的。

韩王“看病”之前,也要听些病情的由来及介绍,他在次间外的角落里,听到此处便道:“抓他干嘛?你们不是都看过了方子没问题?皇上之前吃的时候也没事。”

奉命出来给他解说的太医有点不耐烦——这老头好大脸,皇后及内阁的决策有他什么事,也轮得到他来点评一下。

硬邦邦回道:“那没你的事,于宪台带你进来,是让你看病,不是让你断案来的。我说的话,你都听清楚了没有?”

韩王闭嘴,点点头。

“听清楚了,就跟我进去救治皇上,如果救了圣驾,自然有你无穷的好处,你要尽力,但也不要胡来,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你老实做事,没人怪你,明白了吗?”

这太医态度不佳,但话其实说的不错。

韩王就又点点头,可惜对他是白说,他哪里懂得什么医术。

见太医再向他转脸示意,他就跟着进去了。从这个大方的气势上看,倒真有两分胸有成竹的神医架势。

现任内阁首辅的苏阁老看见,因此向于星诚道:“良臣,你荐的这个神医,果然高明吗?皇上——唉,皇上病得太突然了些,我们这些老臣子,心里都难以接受,只盼着皇上转危为安就好了。”

“良臣”是于星诚的字,于星诚正目送着韩王进去,闻言转过身来,有点含糊地道:“下官也是此想,只是皇上病发得奇怪而猛烈,太医院的诸位太医们都束手无策,下官虽斗胆荐了人,但也不敢保证什么——”

其实皇帝哪里算病,他就是吃药吃坏了,因这药的名头有些不好说,臣子们为尊者讳,给皇帝留面子,才自觉统一了口径。

于星诚说到此处,话锋一转道:“阁老,我在外面听说抓了薛侯爷?方子虽是他献的,但经过太医院勘验,此前皇上服了也没事,足证方子可用,问题当出在药材或煎制的环节里,如何把他锁拿了呢?”

苏阁老道:“你说的是。不过太医院也说,一道方子吃一次二次没事,未必三次四次也没事,其中若有什么不好的药性,累积到后面爆发出来,是可能的。不只薛侯爷,所有经手过昨晚那道汤药的人,现在都已拿下了。皇上这样,暂没空闲审他们,回头自然交有司查个水落石出。”

于星诚心中一动,道:“下官才进来,没见着吴太监,他是皇上近侍,难道此事与他也有瓜葛吗?”

延平郡王一直竖着耳朵悄悄听这边的对话,听到此时,走过来想要插话,还未出口,东次间里忽起了一阵喧哗。

动静不算大,但其中明显夹着皇帝的口声,含混而模糊地,听不出究竟说了些什么,像是人在激动之下,发出的一串无意义的字符。

跟着是石皇后的惊呼:“皇爷——”

“皇上醒了?!”

外间的大臣们都激动起来,连原本累到快睡着的承恩公都醒过来,伸长了脖子往帘子那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