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该为再见到他就这么高兴,这么忘形。

他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还要坐在车里看着她?

她执意地望着远方,希望有一辆的士来救赎她,她不想让他看见,脸上渐渐失控的濡湿。

叶听风盯着她咬得失去血色的唇瓣和不停滑落的泪珠,心里忽然一阵烦躁,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六、酒醉

从李修然的Pub出来,他只觉心绪纷扰,就一直坐在车里抽烟。然后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年轻朝气,神采飞扬。

他冷眼看着她与同伴嬉笑打闹,还有魅惑至极的舞蹈,看着在场的男人都为她失神喝彩,他竟有些愤怒——这个愚蠢的女人,她丝毫未觉自己也许成了色狼或者变态的目标。

本来打算离开的,却不知道怎么下车跟在了她后面,然后看见她蹲在街角一个人默默地哭泣,她哭了很久,似乎很伤心,连他一直站在身边也没有发觉。

而此刻,她又在掉眼泪,却固执地不看他。从初见时他就以为她是那种生命力奇强的女子,倔强敏感,很顽皮,甚至可以说,脸皮极厚。她有勇气对一个陌生男人邀舞,有勇气三番五次挑衅自己的老板,为什么现在却又露出如此委屈的脆弱表情?

但若说不知道她为何掉泪是假的,他可以肯定,她对自己动心了。他一直都清楚自己对于女人的吸引力,更何况这个还显青涩的小女孩,如果她不是因为喜欢他,根本不会因为他一句话就有这么大的情绪反应。只是,这种幼稚的感情对他来说是多余的,他绝不会回应,更何况,他们之间有那么大一笔帐要算。

瞥见后视镜里渐渐清晰的灯光,他下车绕到那边,打开车门将她塞进车里,迅速锁上门发动车子。

她挣扎,捶窗,要他开门。

“坐好,我没有兴趣陪你玩欲擒故纵的游戏!”他骤然出口,眼里跳动着不耐烦的火焰。

她的动作瞬间停滞下来,她怔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他冷若冰霜的侧脸。

她应该继续反抗,然后义正言辞地对他说,她要自己回去,不关他的事。

可是此刻她却失了所有的勇气,她只觉得难堪,无比的难堪,这个男人太聪明,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矫情是因为什么。她的那点心事明明白白地袒露在他眼前,而他的意思是,他没兴趣,也不在乎。

够了,不要再闹笑话了,留住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吧——她咬唇,心里对自己嘲笑。

轰鸣的马达声中,她努力地想笑,努力地忍住眼里弥漫的雾气,可心口却无比的疼痛,那种久违的疼痛,生生地扼住她的呼吸,失速疯狂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胸口。

她的脸渐渐发烫,不知道是因为无地自容还是愤怒。她看着仪表盘,听着车外呼啸的风声,胃里一阵阵翻涌——她知道这辆1001马力的跑车最高时速407公里,2.5秒就可以从静止加速到时速100公里,16秒内到达时速300公里,但他难道要在这市区就开始疯狂飙车吗?

“停车!”她终于受不了地喊出来,尖锐地刹车声后,她推开门,拼命地呕吐起来。

按着胃部,她盯成地上浑浊不堪的那滩东西,心想很好,好不容易吃的一顿大餐就这么浪费了。

重新靠在位置上,他抽了一张面纸给她,脸色晦暗不明。

“谢谢。”她接过来。

“麻烦开慢点…我心脏不好,没法陪你飙车。”她说,声音虚弱。

“你喝酒了?”他这才注意到,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上是密密的汗珠。

“临出来的时候,把桌上一杯Jack Daniel’s喝了,也没什么感觉。”

他嗤笑一声,一杯Whiskey——是没感觉,只不过现在是半小时后。

“住哪?”

“呃?”她觉得脑袋越来越热,连呼吸的气息也是热的,人已开始昏沉,“Yorkhill Court…

他瞪着已然昏迷的女人,有些郁闷,有生以来他头一回送一个喝醉了的女人回家,而通常情况是,要么女人装醉要跟他回家,要么他醉了去找女人缠绵。

风声从窗外掠过,车内却安静得很。他关掉灯,看见深蓝的夜色笼上她瓷娃娃般精致的脸,路灯昏黄的光在她脸上一闪,一闪,忽明忽暗。

她的眉微微蹙起,眼睫还有淡淡的湿痕。

他的呼吸忽然一窒。

转过头,他望着前方的路面,不再看她。

头一回开得这么慢,连车都不平地低呜。

他盯着后视镜上隐隐约约的灯光,脸色慢慢冷峻起来。

李修然的叮嘱还有多年培养出来的敏锐警觉告诉他,他被人跟踪了。

念头一转,在下一个转角,他驶向相反方向——现在他还不想害死她。

车子驶入Windy Casino的停车场,大门迅速地合了起来。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她蒙了个结实,让外人只能看见她垂落的长卷发和穿着浅金色高跟鞋的纤足。

抱着她走进专属电梯,他按下数字,门在18楼打开。穿过宽敞的走廊,他在一扇雕花铜门前停下,按下密码。

拿掉外套,他将她轻轻放在自己的大床上,在离开他怀抱的那一刻,她抓住他的衬衫低语:“我没有想你…”

他望着她,她仍处在昏迷中,意识不清,棕眸里闪过一丝诡谲暗光,他伸出手,毫不留情地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胸口拿开。

七、回报

头痛欲裂。

朦胧中闻到清淡的香味,很好闻。缓缓睁开酸胀的眼睛,冷欢盯住头顶的天花板,一片纯白的边际,是起伏的花纹,低调而华丽,水晶灯上的珠帘垂下来,形成规律的波浪。来不及赞叹,她猛地坐起身,惊愕地打量全然陌生的环境。

宽敞得离谱的房间,放眼尽是强硬的冷色调。空气中隐隐传来水流声,她下意识地转头,看见左侧的玻璃墙,一下傻眼。

模糊的玻璃墙那边,显然是一间浴室,有一个男人——准确来说是一个裸男正从水池里站起来,用毛巾擦着头发。

虽然看不清,但他的身材确实不是一般的好,冷欢有些呆滞地看着那个身影围上浴巾,慢慢走出浴室——下一刻他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清清楚楚。

过度的视觉冲击让她顿时丧失语言能力,只能:“你,你…”个不停。

叶听风看了满脸通红的她,嘲弄地一笑,打开自己的衣橱。

一件白色的东西忽然凌空飞来,砸在她的头上。

跟着悠扬的声音传来:“在你确定那是什么之前,我劝你最好不要把它扯下来。”

可惜他的提醒显然晚了一步,冷欢已经气愤地把头上的东西拽了下来。

“啊——”她尖叫,把浴巾砸向他,“你个暴露狂!”

匆忙闭上眼,可脑海里迅速回放方才入目的情景,她的脸烧到快要爆炸。

“我提醒过你了,”慵懒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再说,难道你洗完澡换衣服不脱浴巾的吗?”

她睁开眼,看见他已经换好衣服,神清气爽地坐在床边。

“可那是一个人的情况,你应该考虑到我。”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愤然抗议。

“你可以选择不看,” 他促狭地一笑,“不过通常跟我睡过的女人都不放弃这种养眼的机会。”

“谁跟你睡了——”反驳被吞进肚里,她震惊地看看身下的大床,看看自己宽大的睡袍,额头上的汗一点点冒出来——她什么时候睡到他床上了?为什么昨晚的事情她竟一点也想不起来。

他不语,存心折磨她的心脏。

她咽了一下口水,艰难地开口:“那个…昨晚没发生什么事吧?”

他瞥了她一眼,声音冷淡:“你指哪一件?是你吐了我一床?还是我替你换衣服?”

原来是这样,她松了一口气,然后讷讷道:“你可以把我送回家的。”

“你醉成那样,我根本没听到你说的地址。”

咦?她皱眉,明明记得自己说的挺清楚的。

“你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很失望,是因为没发生‘什么事’吗?”他忽然开口,轻轻一笑。

这个玩笑很恶劣——她抬头瞪向眼前的男人,却发现一张俊颜近在咫尺。

他离她很近,近得她呼吸里都是他身上的气息,原来就是刚才闻到的清淡香气。

他盯在她渐渐红起来的耳根,轻轻地问:“我收留了你,你要怎么报答我?”

他的呼吸掠过脸颊,她的身体微微一颤。

深呼吸,她鼓起勇气盯住那双深邃的棕眸:“你要什么?”

你要什么?

她的低语在他心里徘徊,阴暗的角落里有声音在叫嚣——我要你知道明明触手可及的幸福,却再也无法拥有是什么样的滋味,我要你陪我一起堕入这彻骨仇恨的深渊,用你的眼泪和疼痛来填补,如果我注定要承受这煎熬,那你也将永不得超生。

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注视她。他眼里复杂的情绪,她看不懂,也猜不透,只知道,他在给她一个机会,一个或许会幸福的可能。

这世上,每一天都会有多机会和人擦肩而过,每一个地方都上演着短暂的相聚分离,也许在下一分钟再回头时,就再也找不到那些人的身影,然后这一生都可能再无牵扯。

当我渐渐觉得这个城市很冰冷的时候,遇见了你——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听见的一句台词。

如果现在推开,也许那个夜晚拥着她的怀抱,握着她左手的温暖,抚慰她伤口的丝帕,霸道捉弄的亲吻,都会随着时光渐渐消失不见。

这样的结局,你想要吗——她在心里轻轻地问着自己。

生命如此短暂而脆弱,尤其对她而言。那么,她不想再患得患失,虚掷光阴,如果这是他想要的回报,她给,只是她也要获益。

盯着他的眼睛,她吻上他的唇,羞涩而又固执地探入,他的舌逮住了她的,纠缠调戏,灵巧地燃烧她唇腔内的每一寸,他的眸里,清晰倒映着她开始无措的表情,和微微颤栗的身影。

在一切失控以前,她推开他,他并没有抗拒,只是倚着床头静静地看着她,面无表情。

“我该走了。”她努力地笑了一下,故作轻松的样子。

他站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毛衣扔给她:“换上,我送你回去。”

她拿起衣服看着他:“我今天的班…”

他打断她:“我会跟Raymond说。”然后,他转过身,点燃一根烟。

她望着他格外深沉的背影,咬唇换上毛衣。

“我到了。”她指指她所住的单元大门。

他停车,却仍锁着门。

将手里的烟灰往车窗外弹了弹,他望着她:“为什么不问我对你的回报是否满意?”

她一怔,旋即低头淡然一笑:“你满不满意,并不在我关心的范围,也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事情,我只知道,我做了自己想做的。”

棕眸里闪过一丝讶异。

“下去吧。”

他打开门锁,不再看她。

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冷欢才回头,目送街角远去的车影。

这一去,不知是否还有以后。

八、迷失

“Is it enough to love?

Is it enough to breath?

Somebody rip my heart out

And leave me here to bleed

Is it enough to die?

Somebody save my life…”

刚打开门,听见铃声响。

手忙脚乱地将电话从包里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的是未知号码的提示——国内打来的电话。

冷欢迟疑了一会,接通了电话。

“喂。”平淡的女中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妈。”她轻轻唤了一声。

“最近好吗?”

“嗯,还不错。”她打开窗,凝望楼下那片湖水。

“我昨天往你账户打了钱,你有空查一下。”

“知道了。”

可我不会用。她在心里暗暗补充。

电话那头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问:“身体还好吗?”

“没事,”她看着那几只快乐遨游的天鹅,“如果没什么事,我挂了。”

“好。”那边应了一下,先挂断。

握着电话的手慢慢垂下,她站立在窗前久久未动,直到胃里开始难受,才想起还没吃早餐。

走到厨房,做了两份吞拿鱼三明治,她走到1号敲了敲下门,是顾言诺的房间,她自己住5号。

“等一下!”言诺在里面急匆匆地叫,一阵碰撞声后,她打开一个门缝探出头来看,冷欢一把将门推开:“躲什么,我又不是没看过你身体,吃早餐啦!”

小床上缓缓坐起一个人,身材挺拔,冷欢看着还睡眼朦胧的章程和一脸窘迫的顾言诺,先是一愣,随即嘿嘿笑道:“对不起,对不起…”

把三明治塞进顾言诺手里,她转身就逃,走出几步又折回,把手里另一份三明治也递了出去:“你们慢慢吃。”

再打开冰箱,只剩下几盒酸奶。

忍不住叹了口气——连老天都不眷顾她这个孤家寡人。

零下四度的酸奶入口,一路往下,五脏六腑都像结了冰。

丢了空盒,她爬到床上抱住膝盖,把身体紧紧地蜷起来。入鼻是熟悉的气息,清淡却有无孔不入的霸道,宽大的毛衣把她整个人包围起来,让她有了一些温暖的错觉。

想起今天换衣服时他背过去的身影——这个男人,总是叫人难以捉摸。前一刻明明感觉他在靠近,下一秒却又完全疏离。如果说自己真的不在乎他对那个吻的态度,那是自欺欺人。

这一颗心,交与不交都是在半空中悬荡,那一个不知分寸的吻,是个预谋的赌注,输了纵然心伤,赢了也依旧忐忑。

日子像水一般流淌,平静无澜。渐渐地,已经不会再错手打坏杯子,已经可以牢记所有酒水的名字和成分,已经不用再需要有个人,站在旁边说,要做什么?看我每种用多少份量。

开始觉得自己像《等待戈多》里的两个流浪汉,明明处在等待的过程中,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在永恒的无望中去寻找未知的希望。只知道,似乎有好几天都没有看见那个人,他像是忽然人间蒸发了一样,又或者只是刻意回避——那个早晨他送她走的时候,她知道了他不用走大门也能进这个赌场。

监控室里,叶听风盯着眼前的屏幕,沉默不语。手按上键盘,那个娇小的身影慢慢放大,直到一张精致的容颜清晰地呈现。

闲下来的时候,她保持完美的站姿,毕恭毕敬的态度,礼貌周到的微笑,但细细一看,就能发现她处在失神的状态,目光没有焦距。

这个小女人比他想象中聪明,他给了她一个定义模糊的机会,她没有放弃,却也没有全然挑露自己的心思,只是留有余地地试探。

他明白,她在等他的回应,可他有足够的耐心跟她耗下去。

这一场游戏,会比他预料中有趣。

他也会等,等她先沉不住气,当然,偶尔也要给点甜头逗弄一下他的小猎物。

“Huan,”Jason唤她,“老板要两杯黑咖啡到经理室,你能帮我送过去吗?”

握着水杯的手轻颤了一下,她微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