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亦看得眉毛直打结,遂也起身四处找笔墨,捡起两张来递给她。听君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飞快写下字。

她运笔十分轻柔,但手劲又不缺力道,一手簪花小楷倒是写得十分漂亮。秋亦眼中带了些许深意看着她:

“我房里不缺人伺候。你届时来了,去院外浇浇花,喂喂鸟,或是打扫打扫里屋——哦,对了。”他扬了扬她刚写好的墨迹,忽然微微一笑:“闲暇时候,也可替我抄几本账册。”

听君怔了怔,又拿了笔写道:

——夫人没说过,还要写账册的……

“夫人是夫人,我是我。”秋亦收敛神色,站起身来,“你如今既是跟着我,自然是听我的。”

见他语气已隐隐透着些许不悦,听君只好默然点头。

出门倒了铜盆里的水,天色已大亮,她把袖子挽下来,本想就此回去,又觉得自己活计这般的少,是不是有怠工之嫌?犹豫之下还是又回了秋亦的寝卧。打起那貂鼠的毡帘,迎面就见得秋亦坐在桌前背对着她,一头青丝仍旧散乱未曾打理,手里却捏了一枚玉佩,若有所思。

未进庄前,便在外头听闻秋家的三少爷生的俊朗不凡,早些天进来了,也在底下听得小丫头们窃窃议论。眼下真真看到了,她愈发觉得此人生的一表人才,眉目如画。

别的不提,就是姑娘家也极少见得这般好的黑发……

“站那儿作甚么?”

失神之时,秋亦却已转过头来,“不是叫你回去了么?”

听君蓦地脸上一红,心知是自己失态,连忙欠了欠身,低头退了出去。

屋外天色阴暗,秋亦看着她背影,有些没奈何地摇了摇头。

早饭后,空气里已有些潮湿的气味,头顶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一层,想来过一阵子就将下雨。听君抬头望了望,又俯身去修剪院里的草木。秋家三少爷倒是格外偏好花草,尽管园子里本就有青竹和晚香玉,却还拿了盆儿种上蝴蝶兰和花牡丹,这时节虽没什么花开,可还严厉嘱咐了要好生照看。

说来听君年幼时父亲也是极爱摆弄花花草草,家中的花圃里一年四季都是色彩斑斓,到了眼下的时节,那靠墙的梅花往往殷艳如血。父亲总喜拉着母亲牵着她去花园里赏梅饮酒,她那时年纪小,自喝不得酒,便只能在一旁吃糕点。若是兴致来了,父亲还会吹奏一曲……

漠漠清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首《浣溪沙》是父亲最爱的曲子,连家中书房里都还挂有秦少游的墨宝,每每吃过晚饭他总爱去那里坐一坐,念上几句……

只可惜。

那冬季会飞雪的北方眼下已被金人所占。

从前如此繁华的汴梁,终究不过一场虚空。

梦里不知身是客……

她轻轻叹了一声,抬手将那多生出来的枝节剪掉,正侧身要走,不想刚一回头,见得自己背后竟站了个人,此刻正笑眯眯地盯着她瞧。

听君哪里觉察到这个,登时一惊,连剪子也没拿稳,“哐当”落在地上。

“啊呀。看把你给吓得。”

那人弯下腰替她捡起来,煞有介事地吹了吹剪刀上的浮灰,装得一脸正经模样:

“剪子可是利器,弄不好是会伤到人的。”

听君讷讷点着头,垂眸间小心打量着他。这人一身深蓝色劲装,外罩了件厚锦镶银鼠皮的披风,剑眉若峰斜飞入鬓,容貌英气迫人,浑身带着几分江湖气息,看上去……的确不像是山庄里的人。不过见他能这般随意出入,只怕也非同寻常。

“来,你拿好了。这回莫要又失手。”

听君闻之又是一点头,缓缓伸出手来想要去接,不料还未曾碰得,那人却又收了回去背在背后,一张脸笑得不怀好意。

“怎么?就这么拿走了……不打算谢我点什么?”

这还要什么谢?

听君不明其意,愣着眼看他。心道,自己没法子说话,若是打手势,只怕他也看不懂。这倒有些为难了……

见她微微启唇,这人反而将手一抬,制止道:“诶,可别说‘谢谢’,这两个字不值钱。你若是要谢我,不如……”

他话道了一半,听君还等着下文,眼前就蓦地一花,头上似乎轻了几分,待得回神过来,自己别在发髻上的簪子不知几时被他握在手中。

“不如,就把这个送我好了。”

她看得心中一紧,若是别的什么东西还罢了,这支簪子随她多年,乃是娘亲生前留下的遗物,怎可胡乱送人。听君慌忙摇头,伸手就要去抢,怎想那人脚步一转,身形灵活地自她一旁闪开,嘴边还含着笑意。

“诶,就怎么说定了。你可别想反悔啊。”他笑得何其欠扁,把那簪子抛起又接下,扭头就走,脚步生风,不过眨眼功夫就再也见不得人影。

听君哪知此人竟会轻功,这会子也不知跑去了哪里,四下里张望一番,急得手心发汗。

书房之内,秋亦才研好墨,提笔勾了几画,左右瞧着不甚满意,又换了一支画笔,正待此时,那房门给人一脚踹开来。

他满脸不悦地抬起头,来者略略喘了口气儿,丝毫不客气地大大咧咧走进来,一屁股就坐在他对面,端起茶水便喝。

秋亦鄙夷地皱了一下眉,面无表情:“今天很空闲?还往我这里跑。”

“我自比不得大少爷你空闲了。”昔时笑得无赖,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偏头把玩着手里的东西,“平日喝喝茶,写写字儿,还有下人伺候着,这日子过得……”

秋亦将眉一扬,淡淡道:“你这么喜欢,你来做这个少爷如何?”

“怕是我想做,人家还不认呢。”他说罢,手肘撑在桌上,斜斜瞟了一眼秋亦作画,“话说回来,你还真打算在这大宅院子里呆一辈子了?这可不像你。”

秋亦搁下笔,随手捡了本书来翻:“我尚有事未成,眼下走不得。”

“能有什么事儿?还不是为了你家老爷子那份家产么。”他摊手耸了耸肩,“白白瞎了你这么一身好功夫,我还等着哪一日和你在江湖上,叱咤风云呢。”

“哼。”秋亦不屑地哼一声,眸中清冷,“那份家产,本就该属于我娘的,我拿回来,有错么?”

见他脸色不好,昔时也不好再玩笑下去,只得赔笑:“是是是,是这秋家亏欠你们娘俩的,该。”他把手里的簪子往桌上一拍,伸手捡了个果子来磕。秋亦这才发现此物,不由怪道:“这东西……你打哪里来的。”

昔时一面咀嚼,一面漫不经心道:“哦,这个啊,方才在外头碰着个小丫头,找她拿的。”

秋亦声音一转:“丫头?”

“对,说起这个丫头啊。”昔时拿着啃了一半的果子,忽然凑近他,“你别说,还长得挺标致的。难得在你房里头看得个这么养眼的姑娘……你这小子,艳福还不浅啊。”说的他都想当一当这大少爷了。

“哪一个?”秋亦还未想起来,忽而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听君。

“……那一个……”他不禁笑着摇头,“你可看走眼了,那丫头是个哑巴。”

“哑巴?”昔时双目一瞪,连嘴里的果子都忘了嚼,“怪不得一直没听她说话,原来是个哑巴……”

两人正交谈之时,门外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站在那门边儿一手扶着门,一手抚着胸口。

秋亦抬眸一瞧,听君立马垂下头去。

“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她咬了咬下唇,不知该怎么形容,余光见得昔时正看过来,眼里含笑,心里就更加气愤。

秋亦嘴里叹了一句“麻烦”,顺手把桌上的纸笔递给她,听君如见救星一般地捧在手里,忙写下字:

这位公子适才拿了我的簪,并非是我吝啬,只是这一支乃是娘亲遗物,但求能奉还。

秋亦看罢,目光缓缓移了过去,昔时当下两手一摊:“别这么盯着我,我又不知道。”

他表情不愠不怒,只伸手道:“拿来。”

昔时瘪了瘪嘴,不情不愿地把那簪子从腰间掏了出来,放在他手上。

这支簪子通身银制,簪头纹饰新奇优雅,且最为难得的是,那上面缀了羊脂玉,不像是凡品,她一个下人哪里来这么好的东西?

秋亦心中虽腹诽,还是把簪子还了她:“拿着,别又丢了。”

听君战战兢兢接过来,眸中却是感激万分,低身朝他鞠了好躬,方才握着那支簪退了出去。

昔时一手撑着下巴,又磕着果盘里的瓜子儿,双眼微眯,喃喃笑道:“这姑娘,还真是有意思的很呢……不会说话……嗯。”

秋亦看着他这幅表情,冷淡道:“她是夫人指来的人,你莫要作他想。”

“我怎会呢?”昔时绽开笑容,春光灿烂,“我的为人,你还不清楚么?”

就是知道你的为人,才提醒的这一句,秋亦抿了口茶,这话不曾道出口。

“对了。”见他又低头去看书,昔时一手挡住,眉眼一弯,“我好不容易来一次,可得好好玩一玩,今晚……去喝花酒不去?”

他都这么说了,量来也没给自己回绝的权力,秋亦只好道:“去。不过我可不能喝太晚。”

“啧啧,真扫兴。哪有喝花酒还说要回家的?”

秋亦把书一扔,冷声道:“那你就另外找人陪你去罢。”

“诶诶诶。”昔时腆着脸拉住他,“别啊,回家就回家呗。我身上可没带多少银子,你不陪我去,我还怎么喝花酒啊……是吧?”

秋亦没有办法,把他揪着袖子的手拿开。

“话可说在前头,我酒量不好,你少给我灌些。”

“知道知道。”

第3章 【花天酒地】

夜里,晚饭刚吃过不久,听君尚还没消食就被秀儿急匆匆拉到秋亦的园子里去,刚进门,便见得底下一干丫头齐齐跪着。她未从其中反应过来,就看金钗抬起头,使劲朝她丢眼色。

听君莫名地起了一背冷汗,连忙也跪在她们中间,深深低着头。

不过多时,前面脚步声响起,视线里进了一双精致小巧的绣鞋,头顶上便有个清脆的声音道:

“夫人,这儿的就都是三少爷房里的丫头了。”

秋夫人慢悠悠应了一声,随即迈开步子在他几人之中走了走,听君也不知他们所犯何错,但这气氛显然是十分不妙。

“三少爷,哪里去了?”

她声音低沉,言语里听不出悲喜。

金钗乃是秋亦的大丫头,别的皆不敢搭话,只有她抖着声儿道:“回……回夫人,少爷好像是和君公子去……去喝酒了。”

“喝酒?”秋夫人微微扬起下巴,冷笑道,“他倒是好兴致,自己的爹都不曾关心成日里倒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她此一句,自是无人敢接,过了半晌听得她口气不悦道:

“你们几个,成日里只管糊弄糊弄主子就完事儿了。当初,我是怎么告诫你们的?都当耳旁风是不是!?”

金钗唯唯诺诺地摇头,却不敢反驳。

秋夫人鼻中一哼,转了脚步,又问道:

“三少爷可带了小厮出去没有?”

“回夫人的话……少爷一向是不喜欢有小厮跟着的。”

“哼,不喜欢。”秋夫人闻之便冷笑,“就他那性子,不喜欢的东西叠起来比天还高。”

说完,终究觉得不解气,低头看了一眼这跪着的一帮丫头,她便骂道:

“你们这些不成气候的东西。早些时候要派到三少爷房里时,我明明白白交代了要仔细盯着他,这会子,却连人也看不着!要你们来作甚么!?”

她这一怒,别说是金钗,连听君也是吓出一身冷汗来。

静默了少顷,她才缓和了情绪,淡淡道:

“一个时辰之内给我把三少爷找回来,老爷醒了,正有话要和他说。”

底下的人唯唯诺诺地应着:“是。”

“你们也都知道老爷身子不好,只怕一会儿又要睡过去,若是寻不得他,就都别在庄子里呆着了。我的话,听清楚了没有?”

“是。”

她字字咬重,听得听君心中紧张,虽是无法开口说话,倒也随着众人点头。

“夫人消消气儿……”说话儿的是服侍在她身边儿的花开,这姑娘年纪轻轻,为人处世却颇为老道,自是深得她喜欢。

“行了,回去罢。”她扶着花开的手,转步间身形亦有些颤抖,似乎并不稳当。

待得秋夫人走远,秋亦院子里的一干人等才小心翼翼站起身,扫地的两个小丫头面面相觑,不由埋怨道:

“少爷要出去难不成我们还得拦着?到头来还不是被骂嘛。”

“就是,反正三少爷也不是个有出息的主儿,还能指望他作甚么?”

“要找人,干嘛不让小厮去找?这不摆明了欺负我们么!”

“哎呀!”金钗横眉一瞪,骂道,“你们俩少说两句,还嫌不够乱是不是?”

两个小丫头偷偷将眼一翻,嘴里嘀咕了几句,其中一个又没好气的上前:“金钗姐姐,这少爷和那个姓君的出去喝酒,以往可都是去喝的花酒,虽是知道在哪里,可咱们怎么去找?那地方……去了不是脏自己身子么?”

金钗本就是一肚子恼火,听她这么一说,自也愠怒:“那你说怎么办?等着让大伙儿都被扫地出门喝西北风去么?”

“……”

众人正僵持着没法子,这会儿一个丫头忽然轻声道:“夫人不是特地安排了听君伺候少爷的么,这档子事儿也该她来管管啊。”

金钗闻得此话,立马转了头,周遭齐刷刷数只眼睛便看了过来,听君只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想却被金钗一把擒了胳膊,那脸倒还是笑眯眯的。

“好姑娘,你可是在三少爷身边儿照顾的人,平日里定没少你什么好处,眼下你去找他吧?”

听君愣了愣,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

下面一群人齐齐点头。

“是啊,横竖你也才来,什么事儿都没做过,早起的不早,晚上却又那么早休息,哪里有这么好的活儿呀,对不对?”

“就是,咱们拿着一样的月钱,吃着一样的饭,你还比我几个松活,没这个道理。”

她一张口本就抵不过这几张口,加上自己还没法说话,对面七嘴八舌几个丫头已是把她说得一怔一怔的,正要摆手。

金钗飞快取了一绢帕子塞到她手里:“好了,这点碎银子你拿去打点那些妈妈。早些回来可别忘了正事。”一边说着一边将她往外推。

端得是南方的冬季,这夜风也吹得她一头清冷,手心里握着的那帕子,早被汗水浸湿了。

常德府是现今大宋夜里难得不宵禁的城市之一,自金人南下以后,宋土以北大半皆被其所占,转眼,迁都临安府已有七年,北方的战乱仍旧不断,想当初汴梁开封之城彻夜灯火通明之景只怕也是再难见到。

玄月浅辉,残叶纷飞,夜间微寒。

这城中北角一街便属烟花之地,青楼不多,可个个儿有声有色,此刻正值良辰,偌长的街道,一眼望去仿若火龙一般,灿烂喧闹。

那道路两旁,秦楼楚馆林立,帐子轻翻,满鼻子里就是胭脂香气,里头男男女女,有说有笑,丝竹靡靡,莺歌燕舞,真真个千魂梦绕温柔乡。

这立在其中最为奢华的建筑定要数那七弦阁了,红墙绿瓦,画楼雕栏,里外一共三层。传说阁里有七位佳人能歌善舞,文采风流,皆是美若天仙,即使远远观之就能令人难以忘怀,茶饭不思。

眼下乃是客人最多之际,那阁内底楼早已是坐满了人,台子上歌姬弹唱,涂红抹绿的莺莺燕燕翩翩起舞,时不时有人鼓掌叫好,或是说几句调笑之话,场面奢华迷乱。

昔时挑了离那歌台最近的桌子,一手挽着个漂亮女子,一手就着她的手托着酒杯一饮而尽,那表情甚是舒坦,简直就像要飞起来似得。

旁边的秋亦看着一脸不耐,闲闲地拿了筷子敲打酒杯,神色飘忽。

昔时又喝了几口,瞥见他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上前捅了捅他胳膊:“干什么,这么没劲。”

秋亦一掌挥开他,身侧便有个妙曼姑娘替他满上酒,他接过杯子,却也没喝。酒杯举到唇边,将饮不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