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自顾忙自己的,听君立在原地,琢磨着要不要告辞离开。犹自发了一会儿呆,因见他满身是伤,血迹斑斑,越发看不下去。她小心把装着果蔬的篮子搁在地上,俯身下去瞧他。

觉察到身侧灼热的视线,昔时莫名地停下动作来,偏头望去。

听君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低头又迟疑了一会儿。

——你……你这身伤……

昔时看她神色躲闪,禁不住感到好笑:“怎么?吓到你了?”

“这还算轻的,当初杀上少言山抢武林令牌的时候,我可是顶着肩胛上插着的长剑,一战便是三个时辰。”

听君警惕地皱了皱眉,犹豫着问他。

——那你,是被谁伤成这样的……

这个问题问得太不给他面子了,昔时扬了扬眉毛,拒绝回答。简单地给伤口抹了药,拎起那件已被划得破破烂烂的衣裳,表情嫌弃地穿上了身。

“对了,正好你在这里,带我进山庄里先避一避。”

听君听得讶然,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摆了摆手。

——我一个丫鬟,是不能随便带外人回庄的。

“我怎么能算是外人呢!”昔时死不要脸地朝她一笑,上前就欲牵她的手,“怎么说我也是你们家公子的旧相识不是?更何况……我还救过你两次呢,你可别忘了……”

他话音还未落下,身后却猛地袭来一阵寒风,昔时剑眉微凛,飞快出手拽了听君便往一侧闪去,只见一把钢刀斜飞而来,不偏不倚地钉在那槐树树干之上。

听君尚不及反应,昔时将脚一抬把搁置地上的剑拿于手中,收了适才的玩笑神情,戒备地看着四周。

那黑压压的林间忽有几点亮光悠悠逼近,且闻得那里头有人朗声喝道:

“君昔时,看你今日还能逃到哪里去!”

听君抬眼一望,只见那树林里竟走出十余个身着道袍的人来,他们手中皆持宝剑,背后一个青蓝剑匣,腰上配玉,头顶束冠,仙风道骨,可这眸中却是透着一股杀意。

昔时冷下眼神四顾打量,这些个人虽单打独头斗不过他,可这人数一凑上,自己如何也应付不过来。现下这荒郊野外,尽是高大的老树,没有矮从石林,饶得想寻个藏身之所也是难得紧。一时半会儿脑中混杂不清,无论如何还是先稳住这些人为好。

他思及这般,忽出言笑道:“盘云教妄称江湖正教,我看不过浪得虚名罢了,你们一个个儿的,不敢和我过招,只想着靠人海战术擒我。就这样……还妄想与全真教齐名,当真是笑话。”

那为首一人拿着拂尘厉声呵斥:“君昔时,你莫要在此出言不逊。对于你这般小人,哪里需用江湖道义,你本就是个不忠不义之人,还有脸造次!”

“说得对!”身后一帮小辈跟着嚷嚷,“就你这杀兄□□的江湖败类,即便我们人多欺了你,也无人会说我们不道义,落得笑柄的,只有你!”

“就是!”

“就是!”

底下一群人起哄。

昔时心头火冒三丈,正咬牙思索着怎么脱身,余光看得那偷偷准备溜的听君,他脑海灵光一现,还没等她绕到大树背后,一把就将她拉至身前,反手拿了剑,横在她脖颈间,口气极其阴冷。

“你们既是不讲道义,那即便我杀了这个小丫头……也无所谓了?”

微凉的剑刃架在肩上,似乎一动,就会胳膊咽喉,这一瞬,她大脑一片空白。

一干道士皆是一怔,起初见那姑娘站在一边儿,气息声重,不像是个会武功之人,想来若是他同党也不用放在眼里,怎料得昔时会突然出这一手。静默片刻,只听旁的一个小道士对那领头道长道:

“师兄,此次机会千载难逢,不能因小失大啊……”

那人听说,皱着眉便喝道:“荒唐,未达目的这般不顾及他人性命,和这魔头有什么两样!?若以后传到江湖上去,我教颜面何在!”

小道士被他训得脸红耳赤,不敢再言,只唯唯诺诺应着:“是……师兄教训得是。”

“对对对,这位道长说得极是。”昔时厚着脸皮在对面笑着应和,“你瞧瞧人家姑娘,本就是个哑巴,已经够可怜了,如今又要被你们害得身死树林,啧啧……多无辜啊。”

“君昔时!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那其中道士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就冲上来,“明明是你把人家挟持着,反而还赖我们!”

“诶——”昔时将眉一挑,一本正经道,“你们想想,若非是你们把我逼到绝境,我又怎会出此毒手。凡果并有因,你们也难逃干系!”

“你!——”

“好了!”那为首之人一声厉呵,底下几个道士遂都闭了嘴。

他在原地斟酌了少顷,无奈地问他:“那你说,你要怎样才肯放了这位小姑娘?”

“好说好说。”他张口便道,“只要道长放了我,我自然会放了他。”

立马就有人怒道:“废话!放了你,我们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放了她!”

“师兄,这小子一向说话没个靠谱的,不能随意放他走啊!”

那道长皱眉不言,似在思索。

昔时见他表情,心知有门,重重咳了两声,装模作样道:“哎呀,既然你们这么不相信我,那我就只能拉着这位姑娘和我一块儿上黄泉路喽——”

他言罢,竟真的加重了几分力道,听君骤然感到脖颈间传来阵阵刺疼,随即便有血液滑落在手背。她心里暗自叫苦,这会儿方想起秀儿的话,只恨自己太过大意,没想到他果真是如此一个心狠手辣之人……

“你、你且等等!”看他说动手便动手,那道人也是一慌,忙抬手制止。

“道长有何话讲?”

“……”道人眉头深锁,忽而道,“这样,我等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之内,我不会派人拿你。不过,这一炷香以后,无论你走不走得掉,放不放人,但凡被我擒住……就别怪我教不客气!”

盘算着明月山庄已离得不远,一炷香的时间必然够了。

昔时微微一笑:“道长可要说话算话啊,到时候别在人背后玩阴的……”

“呸,你以为我们是你么!”

道人一甩袖子,背过身去,厉声道:“你还不走?”

昔时抵在听君脖子上的剑仍旧没有放下,他面对众人谨慎地一步一步后退,直到前面的草丛能把他二人身形隐住时,他才一把扣住听君的手腕,低声道:

“快跑!”

第10章 【剑心通明】

听君还没从疼痛中回神过来,就被他拽着一路狂奔。

她平时身在闺阁,哪里跑过这么远的路,不消片刻就已累得气喘吁吁,再也走不动。昔时转身望了眼背后,看那山庄后门还有一段距离,不禁焦急地叹了口气。

“你还能跑么?”

听君只顾着喘气,涨红了脸虚弱地摇摇头。

他没办法,来不及细想伸手一捞便把她抱了起来。听君只觉腰上一紧,脚下悬空,下意识就去扶着他的肩。指尖触及他脖颈时又蓦地大窘不已,想让他放自己下来,可又不知怎么表达,简直快要欲哭无泪。

昔时今夜受伤颇重,本就没什么体力,幸而听君身子单薄,还费不上什么劲儿,他稳了稳步子,提醒道:“你抓紧了。”

听君正在揣测他这句“抓紧”是何意思之时,昔时却已步履如风,轻功一展,便往山庄之内飞驰而去。

周遭树木影影绰绰,迅速自眼前一晃而过,寒风凌冽,薄雾湿面,待得他止住脚步,听君早已头昏眼花,分不清东南西北。

“咳咳……”昔时慢慢放她下来,自己扶着那墙犹自调理气息。

但见前面有微弱灯光,听君定了定神,这才发现他们已站在山庄偏门的位置。试想方才的距离到此,若是用步行,也得花上一盏茶的功夫……原来这轻功竟能如此神奇,她禁不住有些佩服。

“你们家少爷人现在何处?你去……叫他过来。”

昔时点了自身两处大穴,仍感到肺腑不适,恐是内伤加重,眼下最要紧的是寻个安静之处疗伤才是。

听君颇为为难地摇了摇头。

——三少爷、老爷和夫人全都去江陵了,庄内没剩多少人。

“什么?去江陵了?”他咬咬牙,啐了一口,“早不去晚不去,怎么挑这个时候,嘶……”

周身的伤全牵动起来,也是痛得人无法忍受,昔时闭目稍稍缓了缓,琢磨道:“一炷香时间马上要到了。明月山庄到底不是平常地方,他们应该不敢擅闯。你先找个房间让我休息一下。”

听君犹犹豫豫地望着他,神情无奈。

——我一个下人,怎么能随便安排房间让你住呢……

昔时无法:“那你让那管事的来,我跟他说去。”

因看她又小心翼翼地比划

——朱管家也回去过年了……

“……”

昔时瞪眼死死盯着她说不出话来,隔了许久方道:“那我就去你房里将就一晚。”

这会子她连比都不比了,直接性摇头否决。

“我不管!”不知伤口还是被他气得,昔时此刻脸色苍白吓人,一把抓了她衣襟,威胁道,“我可是替你解了围的,你就这么见死不救?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信信信。

脖子上的伤现下还疼着,听君自知晓他的厉害,只得依言扶了他往南院走去。

幸而这几日秀儿也回了老家,房中就她一人居住,否则凭秀儿那性子,怕是又要说教一夜了。进了屋,听君先搀着他在床边坐下,随即拿了火折子,把油灯点上。下人的房间自比不得秋亦的住处,屋里不过两张床,一张红木桌,连插屏也不曾放。

昔时脱了鞋,上床盘膝静静打坐。听君也不明白这武功内伤需得如何治疗,但看他双目紧闭,眉峰紧锁,嘴唇煞白如纸,额上却还冒着汗珠,似乎是十分难受。

因想着自己横竖帮不上忙,遂取了茶壶提了木桶,悄悄退了出去。

四下里一片寂然,不闻风声不听虫鸣,倒是清静的很。屋内萦绕着一股温和的气流,扑面时软暖,闻之带有淡淡幽香,却不知是因何而起。

调息了约莫半个时辰,丹田内的紊乱之力才勉强压制住,昔时渐渐睁开眼。

桌上的油灯闪着昏黄的暗光,听君就坐在那桌边,拿着一把小扇子轻轻扇着那茶炉子下头的炭火,风炉里的火光照着她脸颊格外红润,仿佛便是透明的,连那血液流动都能看清一般。

昔时望着她瞧了半晌,才笑着开口:“煮的什么茶?闻着怪香的。”

听得他陡然说话,听君方知他已调理好,忙把茶壶拎上来,到了一杯递给他。

昔时丝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正准备要喝,却见她把手指覆上唇边。

——小心烫。

昔时不禁微微一笑:“知道。”

茶水十分清淡,淡得……几乎偿不出茶叶的味道来,想是她一个人下人也拿不出什么好茶,昔时喝罢,抬眸间看得她似乎满眼期待,遂笑着颔首道:“安神茶,口味挺不错的。”

大约这话让她很是受用,听君神色极好,把床头早早打来的水端给他,铜盆内放有巾帕,旁边还细心地摆着几瓶伤药。昔时洗了脸,随手拿了一瓶来看,眼前不觉一亮——正是济世药堂上等的紫菁玉蓉膏,他还愁着这一身伤该用什么药才好,如今却有现成的。

“这药好啊,你可帮我一个大忙了!”昔时扒开那药瓶子,作势就开始脱衣服,听君看得一愣,忙怯怯地背过身去。

昔时将胸前几处伤口抹上药膏,正摆着各种姿势想要涂背后的两道口子,抬眼就瞧得她脸冲着墙,低头认认真真地盯着地上看,心中不觉好笑,顿然生出一些念头来,只对她道:

“背过去作甚么?转过来。”

听君头皮一阵发麻,迟疑片刻方捂着眼睛转过身。

昔时险些没笑出声,招手唤她:“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这背上的伤我够不着,你来。”他言罢便将药瓶递过去。

听君左右犹豫不决,挪着步子艰难走到床边。昔时一把就将她捂着双目的手拿了下来,笑得格外欠扁。

“遮着眼睛还能给人上药?你也不怕害死我。”

望着手里那瓶摆的端端正正的膏药,听君愈发觉得自己今夜是触了什么霉头,接二连三的碰上这档子事情……

房中的灯并不算亮,借着昏黄的灯光,却赫然见他背后印着数道伤口,除去两处新伤之外,旧伤的痕迹粗略一数大大小小也有十几。

听君皱着眉涂上药膏,心自暗叹。看他平日里行事作风不正不经的,想不到在外闯荡江湖,也有过如此艰辛的经历。

……

折腾了大半夜,一转眼已是亥时三刻。昔时睡在听君那张床上,她原打算睡秀儿那张床,可仔细一想,总觉得与他二人同睡一屋有些不和体统,遂拿了笔在桌上描绣样。

昔时靠在那枕头上,睁着个眼睛,闲闲把玩着她搁在床头的几个绣品。外头仍旧寂寂无声,想来那些人若不是没往这附近寻便是不敢轻易进山庄。

听君正描了一幅鱼戏莲花,将抬头时,忽瞅见那篮子里放着的衣袍,这才想起要还他,方起身把那补好的袍子取了来,叠整齐摆在他跟前。

昔时只见自己手里多了一件衫子,不由奇怪道:“这是什么?”

听君看他这般反应,倒像是忘了一般。

——这衫子,不是前些天你让我补的么?

脑中依稀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他当日不过随口说的玩笑话,却不想她还真放在心上。昔时捏着那衣裳,脸上带笑,轻声道:“你还真补了……”

听君微微一怔,似乎是没听清他此话,略略凑上前去,歪头问他。

——什么?

“啊……没什么,我说你补得好。”他打着哈哈,翻了那衣服来瞧。破口处原本在手肘和下摆的位置,她以相近颜色绣线补整齐了,却又在上头绣了几抹云纹,摸上去极其精致,倒比之之前模样更为潇洒。

听君见他只撩着那衫子看,久久没说话,不知心里如何想的,只得又靠近了些,小心望着他。

——是不是……我没补好?

昔时正瞧得出神,隔了半晌才发现她的手势,连忙摆手:“不不不……只是你这衣服补得太好了,我都快没认出来是我的。”他说得夸张,神色却十分愉悦,把那衣裳一抖,就要往身上穿。

听君越发不解起来。

——夜里还要穿着衣裳睡觉的么?

不想他却是不以为意地笑道:“你补得好,我穿着心里高兴,哪管他是不是睡觉穿的,没这么多规矩。”

知他一向古怪,听君也就不再问,看他言语间如此夸赞,自己心中倒也非常欢喜,仍旧在那桌边坐了,低头描花样。

这边昔时面对着墙,和衣而躺。身后油灯散发的昏暗光线投射在墙上,将她的身影照得比平时大上些许。昔时静静看着那墙上的斑驳,周身笼着一股莫名的暖意,他被衾中轻轻摸了摸那袍子上的绣纹,指腹针线凸起的触感清晰入骨,层层叠叠,丝丝绕绕。不知为何竟让他心头微动。

桌前,听君低头拿笔又沾了些许墨汁,纸上的字整齐娟秀,身侧一灯如豆,炉火不温。

大概是昨晚太过疲倦,昔时睡到日上三竿还未醒,屋外灿烂的阳光已然透过纱窗落在他脸上,后者不耐烦地拿手一挥,翻了个身。

正睡得香甜美满,不料蓦地听到一声毫无症状地踹门之声,“砰”的巨响,直把他震得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

张嘴就嚷道:“谁这么大胆子,敢扰爷的好梦!”

睡眼朦胧,只见床边一人身形如竹,广袖长袍,腰间玉佩晶莹闪烁,居高临下垂眸看他,一双眼里清冷寒彻。

“啊……”昔时打了个呵欠,笑眯眯地拍了拍来者胳膊,“这不是咱们的三少爷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秋亦一把甩开他的手,怒气冲冲:“平日里没管你,我看你是愈加无法无天了。这里什么地方,你也敢这么放肆?!”

“我怎么了?”昔时耸了耸肩,觉得他小题大做,“不就是在你家睡了一宿么?犯得着这么生气?况且……咱们俩可是好兄弟,你家不就是我家么?”

“我要说多少次,山庄并非我家!”秋亦本就瞧不惯他这吊儿郎当的性子,今日见他是愈发猖狂,“你惹了仇家,却往庄子里头引。这几日山庄空无一人,若非我收到书信连夜赶回来,倘使外人侵入,一把火烧了这里,你让我如何交代?!”

“好好好……你别气你别气。”昔时连忙下床去给他倒了杯水,格外殷勤,“来来,喝杯茶消消气儿。”

门外见得听君站在那阳光之下,秀眉深锁,不安的搅着衣带,想来是她昨日写的信……不过这秋亦倒也能耐,江陵虽离得不远,可一去一回也得要一日,应当用的是千里马才有这般速度罢。

昔时正暗忖,秋亦倒没领他的情,袖子一挥便把那茶杯摔在地上。

他转过身,鼻中一声冷哼:“我怎敢与堂堂君少主称兄道弟,你的兄弟可做不得,我怕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