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君尚懵懵懂懂,只见他回头看了一眼,警惕地又吩咐了一遍:

“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瞧他这般张皇神色,恐怕是那金人已经追来了,听君手忙脚乱地摸着衣裳正要穿,门外又连连传来几声惨叫,其中有一声入耳甚是熟悉,大约是白日里驾车的小厮。

“来不及了!”

秋亦眼见她半日没穿好衣服,自是等不得,伸手便把被子掀开,拽她下来。听君大惊失色,咬着下唇拼命摇头。

他不耐地甩了袖子:“夜里我又看不见,你怕什么!?”

听君又是窘又是急,慌得连手也不知怎么摆,只顾着摇头。

秋亦看得无可奈何,只好飞快褪了外袍,罩在她身上。

趁着这个当儿,那门边循着楼梯爬上来的黑衣人亦瞅见他二人在此,提了长刀嚯嚯而来。秋亦余光瞥到,脚步一转,扬手便把身侧的木桌拍向门边。

黑衣人后退一步险险避开,继而挥起刀来,将这桌子劈成两半,不想那后面秋亦掌风迅速引来,正中他心脉,推得他措手不及。那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走!”

秋亦回身拉了她,一脚把那人踢开,直往楼下冲去。

尚在其余房间搜索的数名黑衣人一见他出来,纷纷疾步下楼,穷追不舍,更有轻功了得之人,纵身一跃跳到他对面身前。

秋亦一把拽了听君在后,呼呼两掌向那人手臂袭去。这来者数人大都虎背熊腰,身形高大,手持金背大环刀,力道凶猛,内力浑厚。

黑衣人吃了他一掌,手肘一抖,大刀应声而落,秋亦迅速夺刀于手,猛地朝其狠狠一划,登时血溅当场。

身后数人皆看得一怔。

原以秋亦的身手,从这几人中全身而退并非难事,但此时又为了护着听君周全,手脚难免施展不开,再恋战下去只怕让对方看出破绽来。他思虑之下,反手扔了刀,将听君打横抱起,直奔出驿站外。

马车果真完好无损停在树旁,秋亦几步上去先把听君安置在车内,继而后亲自取了马鞭来,用力一抽,那枣红马吃痛嘶鸣,扬起蹄子没命地往前跑。

一路尘土飞扬,落叶纷纷。

第17章 【月黑风高】

这驿站位置处得颇为尴尬,前面行三百里才有村镇,而杭州城离此地不过一百里,一个多时辰的路程,权衡之下秋亦还是打算先回城再说。

毕竟城内尚有官府夜巡,想来他们也不敢造次。

路上颇为黑暗,能看得清的距离并不远,他一面快马加鞭,却又担心行错道路,这些人既能跟来,想是也带了马匹,若不快些难保不会被追上。

秋亦拽着缰绳,狠狠咬了咬牙。

此次自己这般决策太欠考虑,只想到不日便会有仇家上门,可没料到那金人动作如此迅速,这么快便追上来。

细细思索,在杭州秋家府宅里,多半有他们安插的眼线,那数个黑衣人只怕是从他们出城之时就一直尾随,等着夜间放松了戒备方前来灭口。

到底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他心里烦躁,又将鞭子猛地落下,马儿叫的撕心裂肺。

秋亦驾车自没有那小厮和车夫平稳,马车内颠颠簸簸,颤得那小几上的茶水也洒了一地。听君担忧地撩开帘子往外望。

周遭树木不似白天见得那般青葱,影影绰绰,颜色或深或浅,看上去倒有几分阴森。她放下布帘,靠在那软枕上,尽量让自己平复下心绪来,至少面上不能有太过害怕的神情。即便方才那场景,的确是令她至今还心有余悸……

按秋亦的性子,本可以扔下她不管的。

她不过是个没多大用处的丫头,眼下于他来说是一个包袱也不为过,倘使就如那小厮一般对她不管不顾,他此刻也不会手忙脚乱。

……

或许在他心里,自己并不是个路人的角色……大约,他也念及几分情分的吧?

如是一想,她竟觉得心情平静了许多,不得不说还有几分宽慰在其中,像是许久没有感受到这般暖意了一般。

听君轻轻垂下眸子,蓦地看到裙摆上染的一抹血迹,她俯下身去,用手擦了擦,痕迹浸得深,此刻都快干了。她默默收回手来,指尖却掐入肉中。

多年前,也见曾过这鲜血淋漓的场面。

那样可怖的过往都经历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没什么可怕的。

摇摇晃晃,昏昏沉沉,亦不知行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听君神经骤然紧绷,心道:莫不是那群黑衣人已经追了上来?

思及如此,她大气也不敢出。

隔了少顷,前面的布幔被人撩开,月光毫无症状洒了进来,听得他清清朗朗的声音:

“到城门口了,下来吧。”

这语气甚是清淡,倒和平常说话别无二致。

听君抬眼看着他,月光凉薄如水,落了半身,那照着光的侧脸俊逸如画,仿佛笼了一层光华,竟让她不敢再看。

秋亦瞧了一阵,忽而伸出手来,摊开在她面前。

听君迟疑了一瞬,也慢慢将手递了过去。

……

冰凉的触感,就像不曾贴身的玉石,温润而细滑。

秋亦禁不住微微皱起眉,适才走得急,也来不及让她多穿几件衣裳,虽是快入春,现下夜里的气候仍是料峭清寒,听君只披着他那一件衣袍在外,手冷成这样也不奇怪。

秋亦犹豫了片刻,倒将她手缓缓握在手心,想了想,开口问道:

“你怕么?”

他没来由的这么一句,听君听入耳中,只把唇一抿,倒是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

秋亦低头看了她半晌,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没有言语。

“城门关了。”

他移开视线,抬头扫了扫。

杭州夜里是要宵禁的,眼下都快子时了,关城门也是理所当然,借着不太明亮的月光,见得那城墙上并没有城门守卫。略微估计了一下这城门的高度,秋亦暗自点头。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马蹄声,他转头眉头紧锁。

“这些人,追得到是挺紧。”

听君依言也回身看了看,黑夜里,她什么也瞧不见。

“准备上去了。”

旁边的秋亦道完这句话,不等她有所反应,就伸手揽过她腰肢。

听君身形本就清瘦,眼下又穿戴甚少,更没什么重量。这城墙虽高,以他的轻功当是不在话下,此刻再带上她,想来也没什么大碍。

秋亦暗自忖度,听得那马蹄声越发近了,心知不能再磨蹭,扬声便道:

“闭眼。”

听君正愣了一愣,还未来得及闭上眼睛,只觉得脚下腾空,四周景色飞速往身后退去,头顶的夜空斑斓的星辰,似乎也离得自己近了几分。

虽不是头一次亲身体会这轻功,但一跃而上这般高度的,她倒是第一遭看到。微微侧目之时,见得秋亦的脸离她不过几寸距离,清寒的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因将外袍给了自己,他只一件白色单衣在外,越发显得眉眼清秀,凤目生威,在这浩瀚苍穹下分外清晰。

上了城楼,秋亦稳住脚步,又旋身落下,停在那城门口的茶摊前,他先将听君放下来,继而举目四顾。

此刻街道上空无一人,万籁俱寂,连打更声也听不到。

想来秋府是不能再回去了,可别处又有何地能让他俩栖身一夜?

思来想去皆是无果,眼下离辰时还早,要等客店开张,还要等上两个时辰……今夜只怕注定是个漫长的夜晚。

“先去清阳客栈。”

他言罢拉着听君便往前街而行,按官府巡夜的规律,但凡有客栈的街道夜里会加派人手,身后黑衣人不知几时到城里,眼下只能先去客栈附近躲一躲。

不想还没走到客栈门口,便闻得头上一阵风声呼啸,他心道不好,忙伸手把听君掩在背后,待得上前一步时,对面正正当当落了两个黑衣杀手。

这两人脚才停稳,面色倒分毫不畏惧,提了刀就杀上前。那刀光晃眼刺目,秋亦微微蹙眉,闪身避开,两指一出点中他臂上少海穴,那人登时疼得大叫不已。

秋亦趁机抽了他刀来,对面另一人看得此状,一把推了那人去他面前想作虚引,不料秋亦下手半分不留情面,一刀下去就把那人手臂斩断。

听君在他身后,看得目瞪口呆。

眼见场面越来越混乱,为了不让秋亦分心,她遂趁那几人围着秋亦之时,悄悄寻了个暗处躲着。

大街之上,从前到后一望无人,只见十来个身着黑衣手持大刀的杀手与秋亦在那道中央拆招打斗,刀剑碰撞声音清脆回荡。

过了没多久,前面的客栈二楼听得一人开了窗子,满不耐烦地嚷嚷道:

“作甚么?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听君循声看去,那窗前站着的是个年轻男子,身上披了件外衫,但因离得太远,天色太暗,面容瞧不真切。

那人似乎是才被吵醒,眼看这群人还在打,摇头叹了口气就要关窗,不想往前瞥了瞥,呆了呆,又揉揉眼睛再看了看,立马咋呼道:

“师兄!”

秋亦略停了停手,回头瞧了一眼,远处那人声音立即换作惊喜状:

“师兄!我这就来帮你!”

隐约听见抄家伙的动静,听见在抬眼时,就见白涉风一脚踩在窗沿,飞身一跃,空中一个筋斗一翻,稳稳当当落在地上。他手里两把双刀舞得虎虎生威,仿若横扫千军直直逼向前面数人,这突如其来的帮手着实是在意料之外,几个黑衣人与秋亦一人交手已是吃力,眼下又多了个使刀身形疾如风的高手,几番较量下,已有数人负伤。

剩下的黑衣人退至一边,几人相视一眼,似有默契地点了点头。未等白涉风再欺身上来,就转身扶了伤者,飞快撤走。

白涉风一刀扑了个空,他足尖点地立起身子,冷眼哼道:

“无胆鼠辈,这就要跑了,还没让你见识见识我的看家本领。”

秋亦把手里的刀往地上一扔,看着他奇怪道:“涉风,你怎么在这?”

“师兄!”白涉风抹了抹额上的汗,笑道,“上回不是说了我们也要来杭州么,这不……昨日才到,原是要处理镖局里的事情,所以就在这边客栈住下了。也没料到夜里会遇上你……哦,对了。”

他这才摸着下巴,皱眉冥思:“我看这些人的招式套路怪得很啊,不像是中原武学,师兄怎和他们闹上了?”

秋亦正要开口,抬眸看得前面一点灯光,他摇了摇头:“此地不是说话之处,一会儿官府捕快看见了更多生事端。”

“哦,对对对,说的是。”白涉风抓了抓后脑勺,想了想,“这样吧,你先随我去我住的那客栈躲一躲,等明日我们在好好商议。”

秋亦轻轻颔首:“也好。”

他拍了拍袖口上的浮灰,走了几步,在前面一棵槐树旁止住脚,侧目淡淡道:

“还躲着作甚么?出来。”

白涉风收了刀在鞘中,听得他此话,莫名其妙地探过头:“师兄,你在和谁说话啊?”

他话音刚落,听君便小心翼翼从那树后步出来,白涉风先是一愣,目光落在她那一身素净的长袍男衣,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恍悟之后便笑了起来:

“原来是姑娘你啊。”

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衫,略有些窘迫地点了点头。

秋亦不着痕迹地上前几步挡在她身侧,一手扣在她腕上,语气仍是平淡:

“走吧,先去客栈里住一晚。”

白涉风也忙笑着应道:“就是,这外头这么大风,方才你也该吓到了,回去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说着正往客栈门口走,忽而他一拍脑门儿:

“啊,还忘了告诉你!”

他搓着手,打了个响指,笑眯眯地望着秋亦:“师父也在呢。”

客房里,灯烛刚刚点上,听君捧着茶杯坐在一边儿静静喝茶。

白涉风听着秋亦简短叙述了一番这经过,他不由拍桌而起,怒道:

“这些个金狗,当真该死!占了我大宋大片疆土不说,还妄想从江南这富饶之地买去米粮供应他军队,简直做梦!你若是早告诉了我,我适才就杀他一个两个!”

秋亦倒没他这么大反应,波澜不惊地晃着手里的茶杯:

“他们此回行刺不成功,想来还会再来第二次,杭州我怕是不能呆了。”

“怕什么!”不料,白涉风倒是热血上涌,握拳便道,“咱们这边这么多人,不怕他来!就怕他没法走!”

“这事我不想把你们扯进去。”秋亦摇了摇头,放下茶杯,“你自有镖局的事情要忙,师父量来也不喜参合。金人虽气力大,但武功平平,加之,这徒单一姓在女真并非大姓,那人身居他国也得处处小心,不会贸然生事端。我一个人就足以应付。”

知晓他素来心气高,白涉风虽还想劝,可怕劝了他也不听。

“这事我们再议再议啊……”

“还有。”秋亦没理他那话,只抬眼看了看听君,伸手一指,“你派人,带着她绕别的路回常德。她在我身边碍手碍脚的。”

“啊?”白涉风略有些尴尬地往听君那边瞅了一眼,后者只低着头,一言不发,光是看那表情他就觉得此事不妥。

“师兄……你还真要一个人上路啊?我看还是别冒这个险了,正好这里事情办完,我也要回江陵府,大家顺路,热热闹闹的,不是挺好的嘛?”

秋亦皱着眉摇头:“我不喜欢热闹。”

“……呃。”白涉风左思右想,“那……那多个人保护,总是要的吧?我大可叫上镖局里的兄弟,大家一块儿赶路,这么多人,量那金狗也不敢来!”

“我要你保护么?”

知道他秋亦若是决定了的事,就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白涉风心里自然担心的很,思量着要不要暗里派人跟着他。

三人正沉默间,那门外就有人怒气冲冲走进来。

“谁要和他一块走啊,他愿意去送死,让他一个人走得了,要你操这个心?”

白涉风一听这声音,顿时觉得头疼不已。

对面的听君也缓缓抬起头来,倒觉得这语气措辞似乎在哪里听过……

门口,披着那大红狐狸毛斗篷的白琴一手叉着腰,食指指着那边神色淡然的秋亦就冷哼道:

“他作死作他的,咱们管什么?没的惹了一身腥。”

第18章 【盈盈秋水】

兴许是适才打斗之声将她吵醒,方才又在门外偷听了一阵,如今才现身。

这俩水火不容的人凑在一块,想都不用想场面会有多尴尬,趁着秋亦还没出声,白涉风连忙起身去朝她使眼色:

“我的姑奶奶,你昨儿不是说困得很了么?眼下又出来凑什么热闹。”

白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们说话这么大的声儿,还怪人家不睡觉?整个客栈都被你们吵醒了,你以为呢!”

“当真?”也不知她这话是真是假,白涉风陡然变了脸色,小声问道,“那师父呢?他没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