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了么?”

听君还未动作,他已挨着床边坐下,自然而然地出手覆在她额头上,微带了薄茧的掌心温暖异常,似乎和外面的阳光无意。

她不由自主地觉得耳朵有些灼热,轻轻点头。

感觉到她烧的确退了,秋亦才放心地放下手,不咸不淡地问道:“怎么,他又来提要你回他君家堡的事情了?”

听君一边点头,一边打量他表情。

——我没想去。

“不妨事。”好像知道她会这么说,秋亦低头取了她手边的书来翻看,“等过完上元我们就回去,只和庄里的仆从说一声,不让他进庄就是了。这人也难缠的很,浑起来这么没脸没皮的。”

难得看他也能说这种话,听君忍不住笑出声,怎料刚一笑顿觉咽喉痛痒难忍,喘不过气来,她捂着胸口猛咳了一阵,秋亦只道是她风寒未好,遂去桌上倒了杯茶水。

“病都没好痊,还开窗子作甚么?”

但听她还是咳着,那模样像是要把血给咳出来,他看着纠紧,忙上前抚了抚她背脊,大约隔了半盏茶的时间,听君方缓下来。

秋亦无奈地叹了口气,把茶杯塞到她手上,自己去将大开着的窗户关了。

听君抖着手捧着那茶杯慢慢喝着,心里十分歉疚。说来也奇怪得很,此次大病初愈后,她总感到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卡在那儿,想吐也吐不出,吞又吞不下,好在这种感觉并不常有,否则真真难受死了。

秋亦把她床头的书简单收拾了一番,仍旧在近处坐下,替她拿了茶杯搁着。

听君越发觉得过意不去,脸颊微红,只拉住他。

——公子若有事,大可去忙不用管我,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秋亦冷笑道:“好心关心你,你还嫌我麻烦不成?”

听君手忙脚乱地摇头又摆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她那模样,秋亦神情将眉一挑,神情只是淡淡的。过了一会儿,他才伸出手,把她发丝上沾的几枚杏花拂落,幽暗的香气在鼻尖,分不清是杏花还是别的什么。

他竟也有几分想知道,昔时适才问她的那一句话了……

听君怔怔地望着他,一时连呼吸都变得短了,胸腔之内心没由来的砰砰直跳。

秋亦手停在半空,似也发现不对劲之处,他飞快起身背了过去。

“走了,你好生歇息。”

语毕,也没再回头看她,脚不停步地走进了屋外杏花暖阳之中。

第29章 【上元佳节】

又过了几日,听君和白琴身子基本大好,正逢上元节,晚饭时候,白家老爷便在厅内点了数只巨烛,厅前挂着两盏硕大花灯,喜气洋洋,其中又大摆筵席,请了方简等人上座用饭。

白琴和秋亦相对而坐,两人仍是话不投机明枪暗箭吵得不可开交,白凌和方简见状皆是一笑,反而觉得热闹得很,也都不搭理,只任他们吵。

白琴虽和秋亦不和,但经上回劫持一事,对听君倒不这么排斥,总觉得心里欠她一份人情,左右过意不去。酒过三巡,白凌方简二人于首座唠唠叨叨谈些话,白琴却早已吃饱,搁下筷子走到听君旁边挨着坐下,笑盈盈地道:

“你今晚可忙不忙?不如我带你去逛逛扬州城的夜市吧?今天过节,这外头可热闹了。”

听君正在喝汤,因听她这话,倒有些受宠若惊了,连忙放下碗来,望着她粲然笑了笑,刚要点头,又迟疑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去看秋亦表情。

后者吹了吹汤碗,也早发现她眼神,淡淡道:“看我作甚么?你要是想去就随她去了就是。”

“就是。”白琴努努嘴,嗤了一声,“咱们俩一处玩,干他什么事,我说你别这么怕他,你越是怕他他越得了意了。”

听君只是笑,也不好得表示什么,安安静静点了点头。

座上的白凌闻得白琴此言,摸着胡须思索片刻,也笑道:“说得是,这好好儿的花灯节就该你们年轻人出去玩耍玩耍,老闷在屋里岂不是白白辜负了这佳节么。”语毕,就朝那边津津有味啃着鸡腿的白涉风道:“风儿,秋贤侄和君堡主初来此地,自不熟悉,为父一把年纪了,也不去煞你们的风景,你带着他们出去到处玩一玩,看一看,就当代为父尽地主之谊了。”

白涉风赶紧咽了嘴里的鸡肉,忙不迭地答应:“是,孩儿遵命。”

秋亦正想推拒,那边的方简也笑呵呵点头:“对对对,所谓‘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少易也该多出去走动走动,何况两个姑娘家在外,咱们也不放心是不是?”

他话语尽数被噎在喉,想了想还是默然暗许了。

待得众人用过饭,白老爷拿了自家花雕和方简在书房下棋对饮,白涉风就领着他们往街上走走。才出了大门,白琴便各种不悦,双手抱臂,噘嘴道:

“我们姑娘家的出来玩,要你们跟着?真是……”

秋亦冷声一笑:“谁要跟着你们了,要脸不要?”

白琴咬着牙啐了一口:“呸!分明是我们先说要出门玩的!”

“诶诶——”白涉风腆着脸上来把两个人隔开,笑道,“大过节的,都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咱们是出来玩的,人多热闹嘛,对不对?”

白琴和秋亦对视了一眼,二人很有默契地别开脸。

“哼。”

白琴几步就走到听君跟前,一把将她胳膊抱着,亲亲热热地笑道:“听君,我带你去看看这街上的花灯,还有灯谜可猜呢。”

秋亦只在一旁淡道:“前几日还骂人家是哑巴呢,这会子倒装起好人来了,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呢。”

听君汗颜地笑笑。

白琴白了他一眼,哼道:“要你管,我们走。”

现下正值夜里最为喧闹的时候,满城的花灯各色各异,亮得都快染红半个天际,路边的百戏,跳索,相扑,鼓板热热闹闹地围聚着一群人。

白琴拉着听君一路跑,看着新鲜玩意儿就停下来自顾玩一会儿,瞧得别的又开始拉着她跑。端得是嘴上说陪她来逛街,实则自己倒玩得不亦乐乎,听君的体力又哪里跟得上她,正想让她慢一些,白琴见着那前面的花灯立马拍手笑道:

“来了来了,正是那个,我们去猜灯谜吧!”

说完就带她拼命挤到那猜谜的人群前面,正对着的花灯上正画一轮圆月。

白琴伏在上头看了,念叨:“但愿人长久,一字谜。”

摊子上摆着一堆彩物,大多是女子首饰,瞧着也很精细,其中还有几把文雅的折扇,听君取了几件随意看了看,白琴就拿手肘捅了捅她。

“你猜得出么?我最不会猜这个了。”

听君很少出来逛灯会,猜谜这种事对她而言太费脑子,也从来不拿手,故而很是抱歉的笑着摇头。

“啊呀,你也猜不出?”白琴一脸遗憾,她喜欢看花灯上的灯谜,自己又不会猜,不过觉得知晓谜底之后很是有趣罢了。

继而又取了另外一盏来看。

东家是座四合院,打一物,离合格。

这就更看不懂了,白琴连连叹气。

听君却还拿着方才那盏明月灯细细思索,前来猜谜的人不少,猜对的却不多,旁边竟有人指着这个猜为“婵”的。

她低头想了半日,许久得不出答案来,遂也放回花灯,正要去看下一盏,蓦地听身边有人轻声道:

“是个‘筹’字。”

她微微一愣,转头看向那人。

灯离他太近,他半边俊脸亦被火光照得微亮,愈发显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偏偏一双眼睛里还带着几分不屑,附近瞧花灯的姑娘早悄悄投了神色过来打量,一面掩嘴笑着,一面窃窃私语。

“啊!这位公子可是猜的‘筹’?”那小贩笑容满面地递了纸笔,秋亦接过写下字来,那人见之便笑道:

“公子真难得,这个都让你猜中了,快来挑挑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秋亦低头扫了一片,却没什么能入眼。

听君只在一旁看他挑,瞧他沉默了许久,竟从那匣子里摸出一个紫檀雕花的小盒,打开来看时,那里头晶莹闪闪放了一对耳饰。

秋亦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侧过身面向她,扬眉道:

“倒是没见你带耳珰。”

听君讶然之间,忙摇头比划。

——不、不必,我用不着这个……

秋亦只把她手轻轻撇开,信手取了正要往她耳边比对,手抬一半斗然在空中滞住,他眸中一沉,盯着听君空空荡荡的耳垂,半晌“呃”了一声。

“……你没耳洞?”

听君捂着耳朵没发一语,头却越垂越低。

秋亦望了她好一会儿才将手收回,把那檀香盒子塞到她怀里去:“拿着,早晚也会用到的。”

这一句话让她发呆好久,亦不知他话里的意思,但又忍不住敢胡思乱想。

那边白琴已看了一圈儿的花灯回来,恰发现秋亦猜中了,便惊奇道:

“你居然猜到了?”

后者理也没理她,白琴看着他所写的那个字,细细品味,顿觉十分有理,稀奇的很,忙又捧了方才那个离合格的谜底凑过去。

“那这一个呢?这一个是什么?”玩心一起也忘了和他吵闹,不想秋亦只冷冷转身过去:

“不知道。”

看他这幅模样,白琴抱着花灯朝他呸了呸,一时心头添堵:“不知道就算了,拽什么拽。我找别人问去。”

说完还不忘挽着听君:“我们走,别和这种人呆久了,连个节都不会让你好好过的。”

白琴和听君在前面走,昔时几人只在后面慢慢儿跟着。身边路过一处嫣红之地,白涉风忽而停下脚来,仰头往上看了一看,随即就搓着手笑嘻嘻地向秋亦问道:

“师兄,咱俩也难得聚上一遭,好久未曾喝花酒了……今日良辰好景,不如去里头喝上一杯,你看如何?”道完,也向昔时看去:“君公子也一块儿来吧。”

秋亦身形一震,目光有意无意扫了扫前面两个人,不自然道:“我就……不去了。”

昔时抿了抿唇,也接话:“我也……”

言语还没出,前头的白琴已然是听见了,伫足拉了听君回头高声冷嘲:“这种地方,平日里你们两个不是常去么?眼下怎么这么好面子,又不去了?做给谁看啊?”

秋亦听罢,突然微微一笑,颔首道:“我酒量不好自是不常去,不过这位君少侠可不一般,依我看你们二人倒能上去喝上一晚。”

知晓他是故意当着听君的面接他老底,思及那日德顺青楼内,听君也确实是见他在场,昔时当即有些心烦,愠道:“诶,我怎么就经常去这种地方了?别血口喷人,我哪次去不是带上你一块儿的!你一样跑不掉!”

听他这气话说着可笑,秋亦摇头冷哼,也懒得再开口。

前面白琴办了个鬼脸,对着他们刮了刮脸颊:

“不害臊,两个伪君子,谁理你们。”

当下就朝前街去了。

白琴玩耍那是看一幕逛一幕,走马观花,一遇上有趣的事物哪里还管得了听君,挤在那岸边自顾自看那瘦西湖上的水秋千,一个劲儿的叫好。

周围人群熙熙攘攘,那观赏者甚多,听君又不喜推搡,很快便落在后面,等再抬头去瞧,哪里还有白琴的身影。她茫然四顾,西湖沿岸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想在其中寻人谈何容易。

一时听那湖畔一阵欢呼喝彩,旁边的人就更加激动了,肩膀往前一蹭就将她撞到在地。

这人群里倒下难免会被人踩踏到,听君吓得不轻,心里砰砰直跳,只得先用手护着头,暗道不好。自己又没法说话,这会子只怕也没人发现她摔倒,倘若真正这么多人踩上来那该怎么办?不想这时,背后忽有人用手自她腰上一握,大力一拉就把她拽了起来。

听君只觉眼前一花,等定神之时,自己已然在街道之上,离那河畔数丈之远,此地倒没这么多的人。她暗暗松了口气,耳边听秋亦沉声问道:“没事吧?”

思及方才情况,她呼吸急促,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

想是他一直跟在身后才又救了自己一命。听君心下感激之余,又觉自己欠他良多,刚侧过脸想去看他,怎料秋亦也正凑在她脸颊之旁,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对方似也有些讶然,浅浅吐息一阵一阵落在鼻尖。

听君一下子惊得面上通红,可又如何也移不开始视线……

“云姑娘!你没事吧!”

大老远瞧得真切,白涉风急急忙忙奔了过来,身旁的昔时却比他跑得还快,一把将秋亦还揽在听君腰上的手拔开,反而理所当然地抱着她双肩,一本正经道:“怎么样?适才有没有伤着?”

背后一股寒意,听君浑身一颤,把他手小心拂下,有些尴尬地对他笑了笑。

——我没事,害你们担心了。

侧头看了一眼白涉风亦在此处,料想他们只怕是一路相随,心底里倒有些不好意思。

上下左右打量完毕,见她确未受伤,昔时仍是气道:

“这白琴也太不靠谱了!哪有人这样的!嘴上说着好听,一溜烟儿就不见人影了。”

白涉风虽也觉得过分,但到底是自家妹妹,总得在外人面前给她留几分脸面,故而打着哈哈笑道:“女娃娃嘛,贪玩儿,不小心,不小心……”

昔时白了一眼:“上回不小心给人抓了去,这回又不小心想害一条命么?”

白涉风挠了挠头:“话不能这么说嘛……”

他二人在这儿说话,听君却悄悄侧目,留意到秋亦静静地负手立在那儿,表情淡淡,看不出情绪,她瞧了少顷,冷不丁见他眸子一偏也睇了过来,忙躲开视线。

秋亦偏头看了她一阵,似乎微不可闻地轻轻叹了一声,也不言语,举步就往前走。

听君微微愣住,想起自己还没向他道谢,遂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这边,昔时正把白琴从头到尾批了个遍,刚一抬眼,却瞧见听君早已默然无言地尾随在那人后面,他声色一凝,只望着她背影久久无语。

“君堡主?”白涉风拿手在他眼前挥了数下,后者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看他眼色古怪,他不由关切,“你病啦?”

昔时没好气的骂道:“你才病了!”

“……”后者自讨没趣地耸了耸肩。

昔时皱着眉低头,隔了一会儿突然上前一把搭在他肩上,说道:

“走,我们喝花酒去!”

第30章 【所谓伊人】

沿着长街一直走,这条道离主街略远,游人倒不似那么多,就连花灯也显得颇为幽暗。秋亦背着手走了没几步,忽而步伐一滞,倏地转过身去。那后面听君骤然一骇,呆呆的在原地望着他。

其时月光斜照,湖风吹面,秋亦凝目看了她一阵,瞧得那后头已不见了白涉风和昔时,不禁问道:

“你跟来作甚么?不去别处玩玩儿?”

听君摇摇头,笑脸一扬,朝他微微弯曲拇指,秋亦看得明白,淡然轻笑:“又道什么谢,你也是啰嗦得很。”

他言之便举步,仍慢慢往前走,听君亦悄然跟着,二人不说一语,气氛却也十分融洽。正从这小道儿出去,那前头忽见了一个茶肆,远远儿的便听里头有人醒目一拍,朗声道:

“且说靖康之年,金兵二次围我大宋开封,此时那太原之城早已被攻下,西路之军正抵达河北。夜里,那宗翰于城外击打战鼓,本虚张声势之举,却令北朝宋兵纷纷丢寨逃命!”

底下一片唏嘘之声。

那说书先生讲的正是八年之前的靖康一难,听君站在原地愣愣发了一会子神,耳边却听秋亦道:

“我们也进去瞧瞧。”

她略微诧异,偏头看他。

——公子,要听这个?